“育人”與“選拔”

日本著名記者齋藤茂男在紀實文學作品《何謂教育》中，聚焦升學競爭體制下日益嚴重的不登校、補習熱、心理問題頻發等一線教育議題，對日本戰后經濟高速增長期以來的當代教育進行多面反思。通過對該作品梳理和評述，旨在認識戰后日本教育現場的問題與原因，以“反思”為方法，為理解與思考中國自身的當代教育尋找多維的思想資源。

1975年春，日本著名記者齋藤茂男與兩名同事一起，奔走在教育議題前線進行了歷時一年左右的采訪。從拒絕上學到校園霸凌、從兒童自殺到青少年犯罪、從遍地開花的輔導班現象到應接不暇的心理咨詢熱潮等，各類采訪報告匯集成連載稿件，由共同通訊社刊登于日本國內各地報紙上。此后，這些連載新聞被編撰成書，便有了這部描述日本20世紀70年代教育狀況的紀實文學作品——《何謂教育》的出版。作者在這部作品中反思，當分數神話、嚴苛規訓、填鴨式教學與“育人”之初衷相去甚遠時，教育的基石要如何重建？穿過戰后的黑暗，教育的原點立于何處？真正的教育，其本質是什么？與此同時，他也與許多得力的同行者一起，持續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挖掘社會的本質，帶著想象力，與這個世界不斷溝通。通過認識戰后日本教育現場的問題與原因，以“反思”為方法，為理解與思考中國自身的當代教育尋找多維的思想資源。

與“己”有關

有別于慣常的著力于追求客觀性的新聞報道，齋藤團隊的采訪，在描繪日本教育現狀與諸多問題的同時，并不回避將作為主體的記者的個人情感與主觀感受呈現在報道中，并期待通過書籍這一形式，將那些想要改善教育現狀的人們緊密連接起來。一個并非專業做教育報道的記者，為何要故意打破慣常而強調個人經驗視角下的主觀感受與思考呢？為何要放下自己的專攻術業來專門追蹤教育議題呢？對此，齋藤的回答是，因為感受到了當今日本教育所呈現出的某種緊迫感，即教育的問題不再允許他置身事外，僅停留于一個觀察他者的位置，而是身為父母的齋藤自己亦被卷入其中的“我們”的問題。不再是僅僅作為一名記者，首先是“我”成為了一名當事人，需要對教育議題進行近距離的接觸與觀察。

最初引起齋藤對教育問題強烈關注的，是1970年以來日本越來越常見的兒童自殺問題。日本文部省于1972年開始通過全國各地教委調查自殺案件總數，統計發現，在1970年至1974年的五年間，僅公立初高中所上報的自殺人數，就達到了1229人，平均每年都有超過240名兒童死亡。這不斷擴大的事態到底暗示著什么？大部分數據只基于警方提供的材料得出，但正因如此，孩子內心復雜的想法都變成了諸如“苦于學業不佳”“有精神疾患傾向”等大同小異的文字，并不能全面反映自殺案件背后的復雜情況。如果只停留于日本文部省和中央教育機構的政策與方案，僅僅依賴于“上面”的領導所給的間接信息，根本無法解釋現實中孩子們那些真實卻又“失語”的困境。于是，孩子的自殺問題成為一個不可回避的契機，促使齋藤與同事們開始踏足真正的教育現場，以一名社會部新聞記者的視角，去觸碰教育議題本身，并對事件進行全面探討。他們從具體的事件與孩子出發，也通過自己的孩子，觀察學校、老師、家長們，進行采訪。齋藤認為，這種死亡事件，“也許是反映所謂‘現代’整體面貌的底片”，“在這幅底片里，或許隱藏著辨明當今教育問題現狀的線索”。

“問題”學生

伴隨愈演愈烈的兒童自殺問題，日本教育現場的孩子們正在發生哪些變化呢？齋藤看到，初中三年，許多孩子不得不每天都把考場當戰場，在學校、輔導班和家庭三點一線間不停內卷，時刻遭受著分數地獄的捶打；各類補習班和提高班層出不窮，孩子間的關系卻越來越冷漠，要是有同學生病了，甚至會有孩子產生“我已經贏定啦”這樣的想法；還有很多孩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做事沖動，考慮問題粗暴而簡單，一方面導致了他們違法亂紀、實施暴力，另一方面也讓他們變成“沒有干勁”的孩子，從1970年開始日本未成年偷盜行為逐年增多，犯罪率上升。縱然家校同心想要孩子成績上升的希望互相激蕩，孩子們卻變得很難再向老師或家長敞開心扉；面對以愛之名的漩渦，孩子們盡顯疲態，拒絕上學的孩子以小學、初中、高中的順序開始逐年遞增；縱火、霸凌、全家自殺、老師自殺、學生的不良行為……當諸多教育的陰暗面與日俱增地暴露出來，齋藤深思，若人們對“弱者之悲”無動于衷且視若無睹，問題發生之后，只把此類事件看作一種特殊案例，這么做可以嗎？而事實上，這些血淚俱下的困境，這種與絕望共通的黑暗，已然橫亙在當下日本教育前線的深層。哪怕是“好學生”們，只要走錯一步，也有可能被卷入悲劇中去。這就是現代社會的可怖之處。

需要正視和亟待追問的便是這黑暗的底層，到底是由什么構成的？對人而言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怎樣的生活方式才是精彩的？是什么扼殺了大眾對社會與個人多元化發展的追求，擠壓了教育的層次，同時也加深了對弱者的踐踏？然而，諷刺的是，在日本，恰恰是那些拒絕上學的、被視為“問題”的學生們，他們的出現及不斷增長，才終于開始讓日本以文部省為首的教育機關和官僚們意識到，不把長久以來持續運轉的模式停下來，教育就會很危險。孩子不來，學校就沒法繼續運轉。

被愛的“條件”

孩子的諸多變化，在家庭方面是如何體現并關聯的呢？在日本，自20世紀70年代以后，出現了“教育媽媽”這一說法，即在固化家庭性別分工的前提下，母職變成了一種嚴苛且操勞的角色，需要全程且全身心地擔負孩子教育監管的全部職責①。“教育媽媽”亦可謂“三高媽媽”——高期待、高要求、高控制，為了讓孩子躋身所謂的上流階層，媽媽們（包括并不親自參與育兒的大部分爸爸們）過于看重“考分”這一幸福圈的唯一入場券，所以在學習上對孩子的管束和督促異常嚴格。例如，媽媽們要陪同孩子做作業、參加各種課外輔導，連還沒上學的幼兒，也被媽媽牽著手往補習班或升學班走；媽媽們要盡可能安排好孩子生活的一切事務，事無巨細地親自過問；她們盡力為孩子掃除前方障礙，密切關注孩子的學習效果和任務執行效率；她們非常看重那些有可能幫助孩子通向成功的里程碑——名校學歷、資格證書、特長獎勵，這些能讓孩子順利步入社會，成為強者，但她們不太愿意接受孩子的失望或受挫，也因此時常忽略甚至全然不顧孩子的內心感受。正因為一些父母陷入這樣一種過度指導、過度保護、過度控制與介入的傾向中，被過度養育（Over Parenting）的孩子們，在精神成長上遭受阻礙，幼兒化程度加深。同時，也造成了在孩子出現情感問題、內心沖突甚至凸顯為身心疾病時，父母們并不察覺和自省，抗拒認知孩子的問題與自己之間的關系，或者即使察覺也并不知道如何去行動與改變。

齋藤及其同事專門追溯了入職日本中央官廳和在大型企業就職的年輕人的教育經歷，在對精英階層群像的采訪過程中，發現這群人在家庭教育方面的共通之處是，他們的父母都極為重視孩子將來的社會地位，同時父母們在某種程度上都具備可以給孩子提供指導的能力或知識背景，以及這些家庭都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在家庭方面孜孜不倦的“教育”投入下，孩子們可以被培訓得頭腦聰明、分數優異，但其情感發展可能遭到壓抑。東京大學神經科醫生通過研究證實，只把學習放在第一位而長大的孩子，其大腦皮質部分會因備考學習、儲備知識而變得發達，但負責管理感情、情緒變化和各種欲求的大腦邊緣系統的發展會受到阻礙，于是，快樂、憤怒、悲傷，以及對他人的共情與關懷……對這些情感非常冷漠遲鈍的人便越來越多。看似成功的佼佼者尚且有此困境，何況在內卷賽道上摸爬滾打的其他孩子。齋藤認為，當然有必要重審那些陪著孩子一起拼命奔跑的父母，但是，我們只應該責怪這樣的父母嗎？還是需要首先審思這種將父母們束縛住的、名為“幸福信仰”的現代詛咒呢？

以何為“標”

在教育的主陣地，在學校的現場，情況又是如何呢？最突出的一種變化，是師生關系的抽象化、陌生化，即老師不再“看到”作為個體的學生，也沒時間再注重與學生個體間的對話和交流，而是更加倚重技術性數據勾勒的學生整體的回答率、考勤率、在線率、及格率等。用齋藤的話說便是，學校變成了“不把人當人看的分數地獄”，變成了“與現實利益相連的學歷發行所”。而導致這種師生關系抽象化或者說教師集團崩潰的原因，很大程度源于教育行政權力由上至下的廣泛滲透，即從20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以業務評定、升遷競爭等為手段的教育管理主義的日益盛行。

表面上看，通過推行整齊劃一的學校管理模式與懲戒評價體系，日本全國的學校現場都可見美觀的樹木花草、整潔的鞋柜廁所、統一的禮儀規范等，學校運營呈現井然有序的繁榮景象。但實際上，秩序背后的代價是以心傳心的教師需要適時地變成戒律的執行官，變成數據按鈕和顯示燈的操作者，變成爭先恐后地把悠長的教育耕耘換算成即時性“成果”清單的統計員。在“評價”這把利刃下，在分秒必爭的效率管理下，教師為了自己的“育人業績”，不再真正從孩子的立場和需求出發，而是把教育置換為某種結果導向的內容累積，可以說是頂著“為了孩子好”的大帽子達成“為了大人們好”的實際目的。長此以往，甚至造就了總是對上層察言觀色、一心只想著自保與晉升、一味順從且一盤散沙的教師。而教師眼中的學生呢，也變成了某種千人一面的模糊面貌，不再具體和豐富。教育“像金太郎飴一樣，不管從哪兒截斷，都是同一張臉”。這樣一來，教育真的可以拯救孩子們的絕望嗎？唯分數論的培養模式背后，到底有著怎樣的教育理念和兒童理念呢？

在日本，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精神醫療前線逐漸引人注目的現象是身心癥（原因不明的身體不適）的低齡化與多樣化。孩子們在社會飛速發展的十幾年間，用他們的心靈和身體，努力地向世人告發著諸多并無法局限于一己之身的問題。教育的出路在何方？齋藤認為，首先，每個教師都要自省，在說“為了孩子好”之前，為了我自己，今天的我能否贊同自己的所作所為？在這樣的自我詰問中，不斷地把自己的生存方式拉回原點，去審思，去實踐。但是，問題不只出在教師身上，在十幾年的經濟高速發展過程中，教師身上所浮現的這種品性變化，也已滲透到家長乃至全社會中。若不從根本上對社會的結構性問題進行逼問與審視，若不觸及在經濟至上路線上一路狂奔的、以企業為中心的日本國家體制的基礎構造，若不對以經濟發展主義②主導的人才培養和教育模式進行反思，那就改變不了學校以分數取人、對學生分門別類的困境。不僅無法改變，在學校之外的“教育”市場上，資本還會變本加厲地打著“定制式教育”的幌子，通過各種華麗的廣告營銷手段，從硬幣的另一面來不斷強化學歷社會的窒息壁壘。

教育到底是什么呢？當老師看到孩子滿臉疑惑的表情，走到孩子跟前表示，“啊……這個看來需要重新講”，于是便從另一個角度再次備課——教育就是這么麻煩的事，“像納豆的黏液一樣粘在一起，錯綜復雜”。“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最終達到彼岸。然后，被自己信賴的老師拍拍肩膀說‘好樣的’。在這雙重的喜悅中能看到人心，讓人期待明天的到來。學校應該是這樣才對呀。正是這種育人方式，才是只有學校能夠提供的。”

注釋：

①自二戰后日本進入復興期以來，家庭中父親的缺位逐漸成為常態。在男外女內的性別分工體制下，家庭成了企業戰士的后方支援基地。但守護家庭的專職主婦們，從1975年起，也漸漸走出家門，作為低廉的勞動力開始工作。但大多數情況下，即使成功走出家庭，女性依然需要身兼數職，肩負“教育媽媽”的責任。經濟戰爭的齒輪攪動著每一個家庭，在“一億總中流”幻想之下，每個人都為能擁有繁榮之夢而努力。

②20世紀60年代初期日本經濟高速增長政策推進之際，學校教育被視作“人力開發政策”，是經濟政策的重要一環。即根據考試成績，區分出少數的知識精英和多數的單純勞動力，為適應經濟增長進行必要的人力資源部署，盡早推進人力分配。齋藤認為，這種排序選拔機制的政策思想與“教育”二字無關。

作者簡介：

朱奇瑩，1986年出生，碩士，講師。此文為2023年天津市繼續教育教學改革和質量提升研究項目——學習型社會視域下社區親職教育發展研究（J2023016）的階段性成果。作者單位：天津職業技術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