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物資匱乏,村里孩子解饞的零食,就是山野里的野果、菜園里的蔬菜:杏子、酸棗、野葡萄,蘿卜、茄子、西紅柿之類。可能是品種和技術都跟不上的緣故,那時蘋果樹種得很少,整個村子沒有幾棵。
幸運的是,三姑家院子里有棵蘋果樹,每年我們都能跟著沾光。逢中秋時節,三姑會派表哥送來一籃子蘋果。奶奶樂呵呵收下,把蘋果鄭重地做以分配:6個用來供月亮,6個藏在衣柜里收著。那6個供月亮的蘋果,上完供后,家人一人分到一個,這是中秋節的口福。我們捧著啃,一口一口,酣暢淋漓。吃完手里的蘋果,衣柜里的蘋果就成了一種希望。每每聞到若有若無的蘋果香,就想到我們有蘋果呢,未來的一天就能吃到,一種很富足的感覺。
立冬過后,要穿棉衣了。衣柜打開,蘋果香溢出來,衣服上都沾染了香味,像滲透在了紋理之間。一種芳香的囑咐,陪我們邁進凜冽的冬天。
那釋放過香味和水分的蔫蘋果,已皺皺巴巴。娘說:吃不得了,我們泡水喝吧。她把蘋果切成薄片兒,開水一沖,蘋果香慢慢散發出來。
我稍大一點的時候,家鄉引進了蘋果新品種“紅富士”。那個冬天,村人們幾乎都去了村外山坡上開荒,刨開巖石坷垃,換上肥土,挖樹穴,施草灰肥。次年春,漫山遍野的樹苗兒迎風舒臂,染綠了荒崗。幾年下來,我們村變成了“蘋果村”,家家戶戶屋里都堆著艷艷的“紅富士”,村街兩旁一家挨一家都是蘋果攤。賣蘋果的鄉親熱情地招呼著行人,有人來嘗,他們就樂開了花,忙不迭地削皮、塞蘋果給人家,像家里來了客一樣熱情。
村街里飄逸著蘋果香。人走過,車駛過,帶來一陣香風。
冬天蘋果樹剪枝,剪下來的樹枝拉回家,小山一樣垛在家門口。蘋果樹木質硬實,燃起來噼噼啪啪,火焰大,沒青煙。即使半濕的枝子,也出火。枝條一端在灶膛里被烈火舔繞,另一端在灶膛外“吱吱”冒著“汗水”,一種特殊的香味散逸出來。那香味似是糧香,又似木香,還夾雜著果香,真好聞啊。蘋果樹,真是香到了骨髓里。
如今,我常選一個形色皆美的蘋果,放在案頭一側。為觀賞,也為聞香。蘋果,安然端然,香氣隱隱。它的旁邊本子展著,書頁疊著。有時有意無意瞥上一眼,就倍覺安穩清寧。有時,我拿起蘋果嗅嗅,若有所思。那果香裊裊在思緒里,和著回憶和聯想的節拍,暗香氤氳,仿佛靈感的模樣。
我從書中知道,蘋果香似乎真有激發靈感之效。鐘情于蘋果香的藝術家還真不少。法國印象派畫家塞尚愛蘋果,就像凡·高愛向日葵、莫奈愛睡蓮,近乎瘋狂。塞尚一生,有過幾次艱難孤獨的困境,他借畫“蘋果”撫慰內心:《蘋果及柳橙》《水果盤、杯子和蘋果》《靜物蘋果籃子》《高腳盤、玻璃酒杯和蘋果》《綠蘋果》……都是傳世精品畫作。德國詩人席勒,竟然喜歡“爛蘋果味”,他迷信那種腐爛之香是靈感來源,抽屜總會放幾顆蘋果,等著它們爛掉。呵!
是的,一顆蘋果,講述了人與世界之間所有可能的關系。它是伊甸園的“禁果”,是知識的象征,也是原罪的起點。可以說,一顆蘋果,蘊藏著誘惑、欲望和美麗,又代表著忠誠、養育和救贖。
作為蘋果忠實的擁躉,普通人的我,只覺出蘋果的美。大快朵頤之際,那“琤”之聲在耳畔回響;果香裊裊,如手指撥動琴弦引起的顫音,嗅覺里也滲入了抒情的液汁。
那持久恒遠的果香,似乎暗合心靈深處的某種熱愛,使人生時時有遙想,時時有動力,時時有余香。
(編輯 兔咪/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