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法國影評人諾埃爾·森索洛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一天中午,他和《美國往事》的導演萊昂內在巴黎一家高級餐廳吃飯,午餐時萊昂內談好了一個收入不菲的買賣,然后吃完飯,兩人就在巴黎街頭閑逛,那時離晚餐時間還有三個小時。晚餐也定好要去吃一頓精美的大餐。可是在這段空閑時間里,萊昂內非要去一個下等咖啡館喝咖啡,還點了劣質的炸薯條和熱狗。森索洛為此很奇怪,剛吃過一頓好東西,晚上又要吃一頓大餐,為什么中間要吃這些東西?萊昂內對他說:請理解我,我要吃這些骯臟的東西,好記得自己很久以前是個窮人。
從這件小事,可以看出導演萊昂內有一種樸素的現實觀。他要提醒自己,現實曾是什么樣子,骯臟的東西,說白了就代表著一段回憶。有這份回憶,這份在外人看來,有點不可理解、有失禮儀的事,也讓我更加接近他,我們大部分的人都生活在有些不堪的往事中,尤其在西部、在荒蠻之地。這些地方可能更多的是,一種你死我活的境遇,而不是一種相安無事的禮節。
在我看來,把美國西部片,拍的最好的,是這位意大利導演。按說一個外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這么了解另一個國家的歷史——說“歷史”,其實也不太準確。電影,這個藝術形式最有意思之處,可能就在于,它和歷史的關系,是建立在大眾中對歷史的感受之上的。所以,不是真正的歷史,吸引了觀眾,而是電影里傳達出的那種現實感,換句話說是萊昂內對現實這份的感受,也就是萊昂內所說的“骯臟的東西”喚起了大家對“美國西部”的感受。用萊昂內自己的說法,就是“我的電影觸及流行大眾的情感,也觸及同樣多的抽象。”
電影總歸是大眾藝術,就好像故事為了煽情、為了吸引觀眾會做各種正常的虛構一樣,不能要求故事按歷史的方式來講——誰講的歷史是真實的歷史呢?那些過去的時刻,都是通過不同程度的想象講述出來的。
萊昂內可以講一個很像“歷史”的故事。奇怪的是在你看第二遍時,完全清楚故事的前提下,還有一個東西吸引著你。吸引你的東西,就是抽象的那部分東西了。萊昂內之所以有現在的影壇地位,很可能就在于他的電影比其他一些導演多了這部分“抽象”,所謂虛構之外的“真實”。
這種“真實”到底指的是什么呢?首先,故事本身不能有很多漏洞,然后都需要觀眾用想象去填充——萊昂內覺得,那是文學做的事,他曾在訪談錄里說:“我很清楚我不做那種看一次就能理解全部層面的電影。”然后,拿自己和希區柯克做對比,稱對方在電影里玩了太多似是而非的東西,給想象太多優先權,過于蔑視現實。
電影有電影的做法。萊昂內這人似乎總是活在開頭那個故事里。很少人把希區柯克電影和萊昂內電影相提并論,希區柯克的電影一開始,就和歷史、真實無關,是一種娛樂電影,更符合大眾藝術屬性。當然,這并不影響他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但萊昂內在電影和現實之間做出了一種連接,“在戲劇故事的背后,還存在一個更加嚴肅、更加難解甚至更加微妙的現實。通過這種混亂的方式,我感到在現實與虛構之間存在著一種關系……”(《萊昂內往事》)你會從萊昂內電影里看出很多歷史的影子。可以說,他是一個靠記憶拍電影的“現實主義”導演,“在他身上還有著一種偉大的紀實追求……如果時間是他作品成功的動力元素,回憶則始終是首要的,回憶也是道德。”(同上)
既然是回憶,是記憶,就有一個從哪個角度來說的問題。道德的意思,我覺得,指的就是你如何看待現實,對現實是否尊重。記憶被表達出來,一定是“混亂方式”的——誰的記憶也不可能特別有邏輯。
還有就是,記憶準不準確這件事。日本攝影師小林紀晴曾經寫到過一種情感,一種值得注意的角度:“我的回憶和實際留在底片上的風景之間,存在著許多交錯和謬誤。照片能夠矯正人的記憶。如果沒有照片,記憶就無從糾正,也就偏離了往昔的真實。”
看上去“往昔的真實”好像十分重要,可是我會想問,為什么要糾正記憶?好像偏離是一種錯誤似的。其實,這個“錯誤”留下的空間,也體現出了萊昂內所說的“現實與虛構之間,存在著一種關系”。現代藝術,比如說繪畫,印象派對過去畫家最大的改變,就在于繪畫不再是對現實的模仿,而是對現實的變形——變形就是一種偏離。現代電影更是一種對現實的變形。
這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既然小林紀晴在"《寫真學生》日文版后記里問出了這個問題,我覺得就說明,不僅僅我一個人對此有疑惑。
出現在藝術這塊的疑惑,還有非常多。之前有朋友告訴我,寫實和寫意的關系,這也和我們對真實的理解不同。西方繪畫重寫實——其實,只是相對中國畫的寫意來說的,畫畫的過程,早就把眼前的事物丟進了記憶里。西方繪畫也是寫意,不過就是那個觀念的底子是現實的,寫實只是一種最高的追求。
到了我們這里,模仿現實和寫實,就不是什么高級的事,山水畫的高明在于”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這就是宋代畫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的現實觀,由此得出了著名的“三遠”說,即“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你看這全是個人感受,中國的山水,不是實際的山水,就是純感受的東西。重視的是,現實之上的東西,所謂寫意的“意”,就是個人獨特的感覺。其實,這是很西方現代主義的,只不過我們沒有這個意思。我們的藝術家愿意把現實——約等于真實放在過去,創造的內容和現實越有距離越有價值,越能激發看畫人的想象力。西方人覺得,真實是詩意的,所以越真實越好,我們是與他們相反的。
電影和繪畫不同,我們沒有寫意的電影傳統,我們的電影,反而是一直延續著最初傳進國內時的傳統,跟著西方走的。現實主義的片子在我們這邊最受歡迎,可能我們也沒把電影當成自己的藝術,所以對它的改造很小。這就造成了我們談藝術時,有些時候得把電影拿開,我們認文學,認詩歌,認繪畫,好像不認電影是藝術。
包括,電影和生活一直有一種特殊的關系,從那些對電影發出指責的人口中,就能知道,他們把電影當成了真實生活的反應,甚至認為那就是生活。可是我們一旦冷靜下來,立刻就會想明白,電影是一種創作,一種虛構啊!只能說,電影模仿生活的效果太逼真了,以至于讓人總是勇敢地相信,電影里的故事,在生活中也是可以發生的。生活里的故事也應該在電影里真實地呈現。我們說電影的時候,總是繞不開生活,離不開這種對真實的看法。
那種直接在電影中,有所體現的局部生活,不是廣闊意義上的生活概念。包括一些電影人也是如此,兩個概念是攪在一起的,“拍電影就像坐馬車,一開始你希望旅途愉快,到后來你只祈禱能夠到達終點。”斯皮爾伯格說這句話時,想到自己拍《大白鯊》的經歷,那是他的處女作,拍的特別辛苦。拍電影和做其他藝術一樣,不是所有人能提前知道會做出什么,這就更像我們的生活了。沒人能控制生活的走向,大部分人只能隨波逐流。現代的人們提起生活,大部分有些痛苦,我自己也是,但卻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是人出了問題,還是時代發展到了這個階段,現代社會可能就是破碎、無望、一切都沒有定論的。
在文學問題上,寫實是一種立場,也可能是個“噱頭”。據我所知,馬爾克斯寫《百年孤獨》前,也沒有什么生活體驗。他自己說,“我是以抽象的方式學文學的,通過書本。我閱讀的東西和外面街上發生的事情之間并無關聯。下樓去街角喝一杯咖啡時,我會感覺到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從這個說法來看,他在后來再三強調《百年孤獨》寫的是哥倫比亞的現實,就是為了把作家的內心與外面的世界聯系在一起,他不愿意被困在虛構中,現實意味著一種更鮮活的歷史,而單純的虛構再宏大,總是差那么點兒意思。
過去的作家考慮的是,離現實遠一點,才能體現虛構的天賦。可是他們忽略了現實的力量。作家馬爾克斯是個特別好的例子。我指的是,一直被忽視的虛構與現實的關系,在他那兒一下子被提了出來。因為他的著名,有人才能注意到這點。
二
作家塞林格引用過一個中國禪宗公案,在《九故事》開頭:“吾人知悉二掌相擊之聲,然則獨手拍之音又何若?”
前半句說的一種熟悉的模式——兩人拍掌,一定會有聲音,而一只手發出的聲音呢?一只手是無依無靠,更是無所掛礙,是一種現代人的處境,也是一種大徹大悟。印象中,必須有兩個手掌,才會有聲音。一個手掌是自己,另一個來自他人。在《孫子兵法》中,孫子說:“知彼知己者,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敗”。(《謀攻篇》)我覺得,孫子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們很多時候,通過他人,通過比較,確定自己的身份、位置和所作所為的正當性。
有時,我在坐車時也會把手伸出窗外,那一刻我聽到了一個聲音,我們的時代,人人都很聰明,都有一套自我的運行標準,很少有人像小孩子一樣,伸出手,捕捉風影。這樣一來,就剩下自己了。我們真的夠了解自己嗎?至少,還有一半的勝算——“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
可怕的是,沒有了他人這面鏡子,自己的樣子也變得模糊不清。其實,這也是人苦惱的源泉。塞林格在《九故事》開頭引那個公案,其實就是對自我的聲音,提出了質疑。
從塞林格到德勒茲說過的一句話:“即使當一個人認為是獨自一人在著書立說時,其實他也往往是在與一個不可名狀的另一個人在一起寫作。”另一個人是誰呢?其實,這就是站到了另一角度,看自己。另一個人也是自己,記憶中的自己。就是說,你得了解自己的過去和現在,乃至想象出自己的未來。
德國戲劇家、詩人布萊希特在一首叫《事物變化》(1955)的詩中寫道:
我有時蒼老,有時年輕
早上蒼老,傍晚年輕
有時我是一個孩子,想著傷心事
有時我是一個老人,失去了記憶。
人對自己的感受總是在變,對自己認識,其實也是通過記憶,來對應自己的現在,像照鏡子一樣。記憶在這時候,就是一個角度,一個立場,一面鏡子。
據說在古代戰爭里,打仗是你死我活的現實——大部分人卻不愿在這里押寶,反而等著神靈解救。面對現實的軍事會議照常開,同時佐以占卜儀式。古代每個軍隊里都配有占卜師。為什么現實情況越危急,占卜次數越多?藝術家黃永砯的觀點是,占卜打斷了一種我軍對敵人的捆綁關系,“挪開自己,也挪開敵人,挪開權利的自我和執著,自我無法明辨自信心和盲目執著的差別。”從藝術家的角度來看,摘開對立的關系,才能自由,不受各種影響了,人就能落地。
人往往是通過別人看見自己,這時候別人也像一面鏡子。通過他人的目光,發現自己囚禁其中。
無論是詩人,還是作家,還是導演、畫家,說到底都是自己記憶的“囚徒”,現實也在這面鏡子里分裂成多個片段,然后通過你對自己的認識,拼接出一個你。你,永遠不是現實的你,而是記憶的你。
三
之前,我曾在一本書里看到一句話:“視覺本質上是色情的;電影使我們凝視世界,仿佛它是赤裸的身體。”(《可見的簽名》)其實,這句話就點出了視覺的意義。視覺,就是讓你看見,有點像鏡子等功能——我們也是通過視覺,獲得認識,進而擁有記憶的。先看見,才能記住,當我們說到“視覺”這個不常見的詞語時,說的就是眼睛看見。看見是一個把事物,存進記憶的過程。
視覺不是死的,而是一個動態的東西。人的視網膜,天然就對動的東西敏感,這是生理性的。動的東西投射到視網膜上,我們就會特別有興趣。靜態的東西容易被忽視。你看上學時,老師站在講臺上講課,就不如在教室里走來走去效果好。既然有了這個分別,就可以這么理解今天看到的和明天看到的,甚至每一時刻看到的事物,都有可能是不同的,和“往昔的真實”有距離。現實不可能完全依賴視覺,更多的還是依賴記憶,視覺只是打了頭陣。本質是看不到的,想要發現本質,就需要調動記憶比對等等。
動的事物意味著一種變化(偏離),每時每刻的變化,都有助于提升人的興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你會看到?是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你看到的,是不是自己想看到的?這些都是問題,所以我們也越來越不能輕易對“真實”下定義。“真實”不是絕對、單一的,而是決定于接觸到它的人是否相信。相信可不一定是看見了。哪怕可以通過記憶想象到,也可以相信。我們相信的那部分,都是在某些方面解決了我們天然的質疑,取得我們共鳴的。所以,這部分也就更有意義一些——“真實”在很多時候,并沒有什么意義。
有時,想象力比真實更能使人相信。尤其是當真實只剩下殘酷的現狀、令人絕望時,想象就比真實更有意義。在古代戰爭里,打仗是你死我活的現實——大部分人卻不愿在這里押寶,反而等著神靈解救。
面對現實的軍事會議照常開,同時佐以占卜儀式。古代每個軍隊里都配有占卜師。為什么現實情況越危急,占卜次數越多?藝術家黃永砯的觀點是,占卜打斷了一種我軍對敵人的捆綁關系,“挪開自己,也挪開敵人,挪開權利的自我和執著,自我無法明辨自信心和盲目執著的差別。”從藝術家的角度來看,摘開對立的關系,才能自由,不受各種影響了,人就能落地。自知之明是一個非常高的要求。人往往是通過別人看見自己,別人也像一面鏡子。薩特說,他人是地獄。通過他人的目光,發現的是,自己被囚禁在其中,于是分外想逃離、掙脫。
當我發現這個事時,我正在看一本攝影集,那是2002年,法國攝影師安托萬·D·阿格塔在波蘭小鎮奧斯維采姆拍的。
奧斯維采姆在二戰期間,被納粹德國吞并,就建成集中營。1940年至1945年間,至少關押了130萬人,其中光難民營就殺害了大約110萬人……令人恐怖的現實,極高的死亡密度,成為照片背景上恍惚、顫抖的黑色痕跡的原型。“奧斯維采姆小鎮很普通……盡管有許多明顯的地標,營地仍然是一個巨大的空間;石頭建筑,瞭望塔,鐵絲網……今天,木制的營房被重新裝修,帶刺的鐵絲網也定期更換:一個歷史重建,無論多么精確,仍然是虛幻的。”虛焦的手法,其實是視覺的一種過濾——看不到真實,又深陷于真實。這個場景為人帶來一種被迫的臨場感。人的感受,只能是巨大的虛無,“這不是道德問題……它被設想成一個具有教學使命的記憶場所,作為一個屏障介入其中。那種被集中營的建筑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是殘酷的。我拍這些照片是因為有一種負罪感,一種共同承擔責任的負罪感。我只能試著用我自己的方式來承擔。”
還有一個久違的詞語,出現在他這篇攝影手記里:“過去的痕跡,強迫性的回憶,疊加在現在的影像上,那只是我良心的碎片。”
“回憶”是被各種記載塑造過的記憶,像一束光。憑著這束光,我仿佛看到攝影師安托萬手持相機,在黑暗、恍惚的場景中穿梭的模樣。“碎片”則對應著高密度的歷史(現實)。
在大的歷史敘述中,人很微小,是碎片,記憶也是一個個片段。碎片未必都要組成一個整體,每個碎片都有各自的“秩序”,但它們的密度決定了表現出來的效果。我們要從哪看到這個效果呢?在深刻的歷史、戰爭、時間、記憶的討論之外,還從來沒有人從視覺密度的角度,談論過法國導演阿倫·雷乃的短片《夜與霧》。那也是一個基于真實的集中營題材的短片。
事實上,6分1秒畫面右下角的一條狗,在我看來有著這種題材里難得的現實感和日常感。那是我們這些后來者,可以體會,也可以面對的場景。
這條狗在一列開往集中營的列車旁溜達,在納粹軍官面前,旁若無人——對我來說,狗的行為,好像是一種自由生命的提醒。在短片中,“自由”披著一層令人不安的外衣。畫面大部分內容,由即將被送到集中營的人組成,帶來了一種高密度的現實。我對這一幕印象深刻——兩個背對我們的納粹軍官中的一個,背著手,夾雜在去往集中營的人群中,扭頭瞄了一眼狗,繼續優哉游哉地走著。
電影營造出的虛幻感,我們已經很熟悉了。雖然,那種感覺在集中營題材的電影里出現過太多次,但我面對記憶,卻依然看不清太多東西。或者這么說,那不是我們這代人的記憶,那是一段大家共同對歷史的想象造成的“記憶”。我從來沒有想過,一條既不屬于歷史,也不會被任何人留意的戰爭時期的狗,會打破高密度的壓迫,引發了一系列思考——
“在真實和不真實之間沒有十分明確的界限,在真理和謬誤之間也不存在這樣的界限。一個事件不一定非得是正確的和謬誤的,它可能兩者兼而有之。我相信上述判斷至今仍有意義,而且在藝術表現現實的時候仍然適用,因此作為一個作家,我贊成以上觀點。然而作為一個公民,我不能這樣,我必須追問: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謬誤?”
有的事必須追問!英國戲劇家哈羅德·品特在2005年這篇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說詞提醒我,在記憶這件事上,真實沒那么重要,甚至連真相也不重要了,因為“我們有了藝術,就可以不因為真理而死。”想到尼采《偶像的黃昏》里的這句話,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謬誤,由誰決定呢?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