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肚鄉誰都知道是黃滿偷走了觀音像,卻把黃雙福當作了賊。
三年后,黃雙福被刀刺中胸部,躺在地上的時候,終于找到了這根“心刺”。行兇者的臉色隱匿在視野之外,黃雙福從影視里挑了一個猙獰的面譜去填充它的空白。他看了一輩子別人的臉色,這一刻,他想看看自己的。當刀刃距離他胸前還不到三寸的時候,他還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甚至還不敢確定這刀刃的目標是自己還是黃滿。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云天之外,酷暑的太陽是一個天生的虐待狂。街上,大榕樹里裝了幾個來歷不明的琴鍵,發出“知了”“知了”的呼嚕聲。樓棟順從地或蹲或臥,只有房租才泄露出它們是一群情感障礙的精神病患者。甚至連街頭那口干涸的水池,都是另一種意義的皮膚潰瘍。
這些都令黃雙福厭惡。他想到了那尊觀音像。就在剛才,黃滿用一尊假的觀音像在他的面前演了一出戲。對于黃雙福而言,找不回真的觀音像,他到死都是一個賊。想到這里,真兇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黃雙福想起到了黑夜叉。今天清晨,他從鏡子里看到他胸前的這個紋身有話想說,似乎預感到四五個小時后會有利刀刺入它的頭顱。黃雙福確實攜帶了一把菜刀。三年前,他走遍了整個市鎮,才在第十間百貨店找到了那把和當年東莞超市一模一樣的菜刀。寧靜的鋼體猶如一條巴浪魚,如果仔細看的話,它那空白的刀身是一片什么都繁殖不出的惡土。黃雙福猜測它一定是從當年的東莞游過來的。
二十幾年的漫漫長路,彼此都變了。
放心,你不是它的敵人,黃雙福安慰了黑夜叉后,轉身就找到了老錢。老錢和他一樣以這棟廢棄樓盤為家,平時在天橋擺攤算命。黃雙福向他坦誠了一件事,自己是來深圳追捕盜賊的。那盜賊是他的同鄉同學,偷了家鄉水月宮一尊明朝的觀音像后就下落不明了。他苦追了三年,找了五六座城市,最后來到了深圳。
黃雙福和老錢寄居的樓盤是一個廢棄的紅磚別墅區,與附近煙火繚繞的民居之地隔了一片泛綠的草地,一條塵土飛揚的黃土路,還有一口半淺不深的老池塘。
這是最后一站了,追回觀音,我就可以回家了,黃雙福說。昨晚,黃滿父親把黃滿倒賣觀音像的地點和時間都告訴了他。當黃雙福被菜刀刺中后,才想起今早的老錢穿了一套白色西裝。原來他的葬禮在早上已經舉行過了。
老錢當時對黃雙福的紋身頗感興趣,說要給它算命。黃雙福偷看了他那副亂草般的臉色,拒絕了他。
它就是我的命,黃雙福說。
黃雙福當時說得有些含糊不清。初中退學后,他選擇了這個紋身時,并沒有想到他的未來會是一出黑色戲劇。毆打老師,殺人入獄。死緩,有期徒刑二十五年。就這么簡單的幾個名詞,一口就咬掉了他的大半人生。他出獄回鄉后,成了村民眼中口里的瘟疫,只有黃滿待他如常。假若以臉色劃分類別,村民是一類,黃滿則是另一類。總的說來,村民的臉色有些面譜化,看起來訓練有素。黃滿的臉色則是明顯被社會生活上過釉彩的,黃雙福自始至終都解讀不出其中的秘密。這位童年好友將他安排入了水月宮,替他父親打理寺廟雜務。消息在鄉里傳開后,總有一些三姑六婆上黃滿家理論。她們拜了一輩子的觀音,早就把那間寺廟視為己物了。黃雙福也覺不妥,他是刑釋人員,一身紋身,置身于水月宮這樣的地方顯得有些魯莽了。
你是犯過罪,可你已經受過審判,坐過牢了,二十幾年咧,什么罪都贖清了,黃滿告訴他說。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黃雙福第一次重新活了過來。不過,黃滿還是說錯了一件事,他的罪還未贖清,不然,今時今日就不會躺在深圳布吉這條商業街上了。同樣躺在地上的還有那把刀。它咬出了他猩紅的罪。他的罪自始至終只有一條。
他曾經是一名罪犯。
黃雙福想起了水月宮。某種意義上講,它和他坐過的監獄有些類似。四大天王神像,還有墻壁上的神仙泥塑,都像對他板起了等級森嚴的面孔。圍墻是一片叫不出名的樹林,綠蔭輕柔,稍微一點出格的欲望就能將其刺破,寺廟里的煙火無論如何卻是飛不去的。神臺上的觀音像比想象中矮小,燈光在上面結了一層厚厚的紅痂。黃雙福第一次走入水月宮,就偷眼觀察起了它的臉色。觀音的面容隱藏在黑木和紅色頭巾下,不打算對人世間這點無聊的煙火氣作出反應。黃雙福有些慌了,他在監獄看了那么多年的臉色,第一次被拒絕得如此干脆。于是,他就跪了下來。這一跪,把他的眼淚給跪下來了。旁邊的黃滿覺得他的反應有些過敏了。
這地方太靜了,黃雙福搪塞地說。黃滿后來總是以此打趣黃雙福,說他有皈依的潛質。他有一次對黃雙福說,自己在廟里呆了兩三個月就膩了,那些香火,求來求去都是要錢,這些爛話,觀音娘娘已經聽了幾百年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同情神臺上的觀音。
在黃雙福看來,觀音似乎在做一個與世人無關的夢。它為什么不讓他看清它的臉色?他作了一個抹汗的動作,甩了甩干巴巴的手掌。他看不清觀音的臉色,不知道它的喜怒,就無法作出符合它心意的言行。當年,他在監獄曾經為此吃盡了苦頭。
黃雙福少年時曾在《黃氏族譜》上讀過這尊觀音像的故事。它也是有一些經歷的。清順治時期,鄭成功抗清復明,與清軍在沿海一帶多次交戰,時有士卒尸體被海浪送上沙灘。某日,黃氏先祖黃易從其中一具尸身中發現了這尊神像。后來,康熙在沿海地區實施遷界,打擊鄭成功的南明復興勢力。清兵入村拆屋驅人,黃易匆忙之余,只帶走了這尊觀音像。那時,黃家幾十口背井離鄉,到復界之時,僅黃易一人和這尊觀音回到了故地。黃雙福當時很是失望,他以為能讀到一些觀音顯靈之類的神話故事。后來,他聽黃滿父親說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黃滿爺爺將它偷埋在祖墳中,躲過了打砸火燒的厄運。黃滿爺爺死于改革開放前,到死都找不到合適的時機把埋像的秘密說出來。根據黃滿父親的說法,黃滿出生的那年清明節,他夢見他父親叫他去挖祖墳,這才讓這尊觀音重見天日。
我問過了,是明朝的雕像,放到現在,至少值七八十萬,黃滿說。
黃雙福假裝不在意他的語氣,自己殺過人,也曾偷過東西。當時,寺廟中搖搖晃晃的香火味將黃滿熏出了異樣的模樣,畏畏縮縮,一副縮水的形態。幾年后,黃雙福踏上追盜之旅時,懷疑當時的黃滿也在偷窺觀音的臉色。
黃雙福在水月宮的那幾年,一直躲著人做事。去年夏天,幾個小學生在寺廟內喧鬧,他在一旁忍耐了許久,才上去制止。那幾位男孩早就聽說過他的事跡,一開始有些后怕,后看他總是嘗試用一雙比灰塵還要低的眼神去探測他們的臉色,就發出了嘲笑聲。當他們模仿起他的神態,一個個都成了動物園里向游人乞討的老病猴。
黃雙福聽著他們穿堂而出的打鬧聲,想起了小學時一次退學事件。當年,班主任在教室訓導他們要講文明,講衛生,講秩序,講道德,做一名行為美,心靈美,語言美的好學生。他覺得難以做到,當場表示老師要的是這樣的學生,他就只有退學了。老師沒有理會他,事后卻把他母親叫到了學校。那天晚上,黃雙福被他母親關門打了一頓。他思前想后,不明白自己錯在哪里,咬著一肚子的怨氣找到了隔壁村的外婆。外婆后來向黃雙福父親抱怨,說黃雙福當時要她去領回她那個不講理又沒家教的女兒。
結果,我爸隨手抓起扁擔追了我三條老巷,從鹽場追到馬路,從沙灘追到水月宮。
讀初中時,黃滿問他印象最深刻的經歷時,黃雙福說了此事。
真正讓黃雙福退學的是初三那次師生沖突。
在那之前,他是校足球隊員,為學校贏過幾次縣級足球賽,是學校推送重點高中的學生之一。當時,班上一位女生與其他同學發生口角,趴在課桌上抽泣。英語男老師上前安慰。他嬉笑著拉扯那女生的舉止,即使在二十幾年后的黃雙福想起來都很是厭惡。在當年,這位英語老師對學校女生過分親昵的污穢風聲,他早就聽怒了。
我還記得你那一腳把他踢飛到了門口,那個淫棍后來拄了幾個月的拐杖來學校上課,你退學后,學校里的學生都把你當做了英雄。
黃雙福出獄回鄉后,黃滿一次酒后提起這事時,他不知如何回應。他在監獄里被囚犯教訓時,總是想起這次盛氣之舉。若非那一腳,他不會成為殺人犯,也就不會在監獄日夜遭受虐待。
黃雙福退學后就被他父親趕去東莞入廠打工。這份工是他父親拜托親戚介紹得來的,他做了一個多月就離職了。沖突的起因是廠里的一位同事讓他去關窗,他覺得那家伙說話的語氣太過高高在上,于是,抓起流水線上的部件就砸了過去。
黃雙福沒有力氣去捂住胸前的傷口。他遣散了所有的自我意志,把自己托付給了無邊的未知。黃滿要求路人撥打120的語氣還算克制。當他看清了黃雙福的眼神后,終于尖叫了起來。黃滿躲在寂靜的深處呼吸。現場的騷動與他無關,他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糾正。
黃雙福回鄉的第一年,黃滿一次贏了六合彩,在沙灘上舉辦了一場大型的酬神慶典。當夜,三臺露天電影沿海邊一字排開,《賭神》、《賭圣》和《喋血雙雄》同時開映。二三十張宴桌將灣肚鄉近一年的好酒好菜都擺上了。當煙花在晦暗的海面上逃竄時,喝得大醉的黃雙福朝水月宮的方向拜觀音,將他年輕時所犯的過錯都懺悔了一遍。他將臉埋進沙堆,身體每隔一段時間就因痛苦而痙攣。黃滿從頭聽到尾。
很像你的為人,他說。他的心里永遠活著一個少年的黃雙福。
黃雙福說當年要是愿意低頭做人做事,人生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當年從親戚的工廠出來后,在其他工廠間流轉。半年間,坐遍了當地的流水線。所有的離職原因都離不開兩個關鍵詞:意氣和沖突。直到他挨不住肚餓的煎熬,走入那間超市偷吃快餐之前,他已經流落街頭一個多月了。他記得很清楚,那天黃昏,一陣秋雨把他變回了一個乞丐。豐乳肥臀的燈光,自以為是的房屋,還有來來往往的人語笑聲,沒有一樣是屬于他的。或許,他在走入那間超市之前就已經被激怒了。
黃雙福眼睜睜看著自己走向了那間超市。
這時,黃滿尖叫開始成群結隊了。黃雙福第一眼就去看他那副沾有血跡的臉色,有些真實的東西隱藏在里面。第二眼斜看了不遠處的觀音像。那不是他追討的觀音像。他又看到自己走入超市了。回想起來,在黃滿哭泣的時候,他已經第三次看到自己走了進去了。
快,快叫住我,不要讓我走進去,黃雙福說。
這時的黃滿已經靠不住了。黃雙福回想時,像他這樣的小人物,一生走向也是充滿因果循環的。他那不值錢的傲骨,讓他輟學后的生活都變得更加廉價。
超市沒有任何過錯,店員們也沒有任何過錯,他也沒有任何過錯。那起殺人案件就在所有人都是正確的情況下發生了。
黃雙福一開始就沒打算進去超市買東西。他已經餓了三天了。他在超市的貨架上拿了一個快餐,走到一個角落,三兩口就把它吃完了。
我當時要是吃完就走,就不會有后來的事了。
酬神慶典之夜,黃雙福這樣告訴黃滿。他當時偷吃后就哭了。為了這口飯,他淪落成了這樣的人。
為國犧牲,抱起炸藥沖向坦克,要不就是見義勇為,在馬路上看到小孩即將被車撞倒,自己沖過去推開那小孩,代替他給車碾,我原本以為自己會是這樣的人,他說。
那時,一群小孩子在煙花粗劣的逗引下興奮地叫了起來。銀幕上的周潤發在教堂里雙槍連發,驚飛起一群白鴿。黃雙福乘醉將兩個空酒瓶對撞打破,一手一個,沖向了耀眼的海。
黃滿后來告訴他,他那夜痛打海浪的樣子,讓他想起了《少年壯志不言愁》那首歌,“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實際上,黃雙福當時在模仿一只憤怒的野猴。
當黃雙福對著空飯盒流淚的時候,一位店員發現了他。小偷,還是偷吃快餐的那一種。黃雙福應激性地逃跑了。他后來反思時,在他人生的因果環中,這一環也是很關鍵的。他當時覺得只要不被抓,就不算是偷。他的逃竄激發了超市店員們的圍獵本能。
黃雙福看過西方白人放犬群獵殺野猴的紀錄片,沒想到這次的獵殺對象竟是他自己。僅僅是一盒幾塊錢的快餐,他就從人變成了野猴。他后來在法庭上對法官陳述時,說單憑這一點,他就已經有足夠的理由拿起那把刀了。那女店員在貨架旁抓住他的手臂,大聲呼叫的神態,像極了紀錄片中那只興奮吠叫的獵犬。兇器就掛在身邊的廚具貨架上,他拿過來刺進去的時候很冷靜。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他對法官說。沒有人會預料到,二十幾年后的他會被同樣的刀刃刺了回去。
這時,黃雙福從黃滿的哭聲中想起了一個魔幻現實主義的夢。那時,黃雙福睡在水月宮,吃在水月宮。每天都去偷窺觀音的臉色,每晚都會做同一個夢。
那個夢,很野蠻,也很兇猛,黃雙福后來告訴黃滿說,他潛意識里把那個夢當作了獸類。夢不會成為野獸,夢里的人才會。當黃滿追問細節時,他又推說醒來就忘了。
關于黃雙福的那個夢,說簡單一點,泥塑天王和神仙們每晚都會群聚起來虐打他。說它復雜,則是說他們虐待的花樣百出。他懷疑那些泥塑公仔是研究過古代刑罰的。他們原本是有另一個娛樂對象,那個綽號叫“四眼田雞”的新囚。當他們第三次在黃雙福的面前毒打他時,黃雙福朝其中一個飛踢了過去。于是,在后來的幾年間,他替代“四眼田雞”成了這些泥塑公仔的目標。剛開始,他也曾反擊過,直到有一次看到“四眼田雞”也加入了他們,這才認了命。
至于黃雙福為什么每晚都會做同一個夢,這個謎直到警察因黃老山傷害案傳喚他時才解開。這事要從黃老山帶他老母親上寺廟“觀落陰”說起。
中元節前天的上午。水月宮靜得到處都是鳥鳴聲的漣漪,要是豎耳聆聽,還能聽到粗野的海浪聲。黃雙福在打掃神臺香燭灰。黃滿的父親在解簽臺疊紙元寶。黃老山把他年近七十的老母親拉進寺廟時,也是偷偷摸摸的。
跟做賊的一樣,黃雙福后來告訴黃滿說。在這之前,他面對警察的訊問時,卻是一言不發,表示什么都不知道。警察看不出他的眼里有衰老的怒火,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跟幾個警察走過村的街巷時,至少有十個村民指點他的背影,說他肯定又殺了人。
黃老山上寺廟“觀落陰”是源于一個與他父親有關的傳言。他父親在八十年代是香煙走私犯。他死后,傳言他將其中部分非法所得買了黃金埋在自家的院地。鎮上的金飾店主也在一次酒后承認,他曾給黃老山父親融過金塊。他說完后比起了拳頭,表示那金塊至少跟他的拳頭一樣大。黃老山打算將他亡父請上來問清埋金地。他賭債高筑,再不還錢就回不去賭桌了。
黃雙福像厭惡自己一樣厭惡黃老山。在“觀落陰”還未開始,他就躲入了水月宮后面的林中空地。那里有一座百姓公神龕。九十年代以前,當地人習慣將海里漂來的無名死尸埋葬于此。黃雙福小時候對此地最是恐懼,對現在的他來說,尸骨安居于海沙之下,省去了他觀顏察色的功夫。他當時靠坐在神龕上,將心中酸苦的豌豆一顆顆地剝出來仔細端詳。一個多小時后,黃老山拉扯他老母親,罵罵咧咧地從他前方的小路走了過去。
百姓公所在之處原是偏僻林地,平時很少有人路過。黃雙福意識到像黃老山那種人也是有罪惡感的,不然的話,這人不會挑在那種偏僻的地方毆打他的老母親。那也是黃雙福第一次聽見老人的哀嚎。
黃雙福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站起了身。猶豫了一下后,他又坐了回去。幾天后,黃滿為此要將他趕出水月宮時,他說他年紀大了,一坐久了,腳就麻痹,意思是說他當時是想沖出去救那個老人的。
那你當時有出聲嗎?你連聲都不愿出,你喉嚨被屎坑堵住了是吧?你還算是個人嗎?黃滿說。
黃滿有資格這樣怒斥他。他躲在神龕后的時候,正是黃滿沖了過去。當黃滿看到躲起來的黃雙福時,他的臉色就變得和那些村民一樣了。
論年齡,黃滿小黃老山十幾歲。論輩分,黃老山要叫黃滿作叔公。黃滿當場把黃老山打得連聲哭喊“下次不敢了。”后來警察調查時,黃雙福作為唯一的目擊證人,卻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差點把黃滿送進了監獄。
黃雙福從派出所出來后就想通了,“四眼田雞”就是他那個噩夢的起因,也是謎底。自此以后,他再也沒有做那個噩夢了,即使有,也是他加入泥塑公仔陣營的那一種。
在黃雙福的眼里,黃滿是那種只會做正確事情的男子。黃滿將他趕出水月宮的當天深夜,也是他出獄后第一次在自家床睡覺。那晚,黃雙福身下的木床生出了許多罪有應得的荊棘。他在水月宮的那幾年,從未一次看清過觀音的臉色。他認為這就是自己被趕出寺廟的原因。三年后,紅磚別墅的老錢提醒他,這不過是一個失敗又長命的因果論時,他差點翻出了塑料袋里的菜刀。誰否定他的宿命,他就要跟誰拼命。那晚,黃雙福熬到了凌晨三點多,咬咬牙,作了一個決定。他小心翼翼地開門,關門時又是偷偷摸摸,一路躡手躡腳地往水月宮而去。即使如此,事后還是有六個人聲稱目擊了他前往寺廟的身影。黃老山,黃滿父親,還有四位出海捕魚的村民。觀音像被盜后,除了黃滿父親外,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說看到了黃雙福抱著觀音跑出了水月宮。
殺人犯在入獄前是偷吃快餐的小偷,出獄后成了偷文物的罪犯。
在村民看來,這樣的邏輯合情合理。觀音像被盜的幾天后,黃滿父親就主動承認是他兒子黃滿拿走了觀音,村民依然以他們的方式去懲罰他們心目中的罪犯。
一日,黃雙福去菜市場買菜,菜販子黃大伯竟然自動少收他的錢。黃雙福笑容才剛起來,他又說少收的就當作香火錢,讓黃雙福代他拜一下觀音。有時,黃雙福早上開門,會看到門口多了幾堆插了香燭的香火和踢飛得到處都是的紙錢灰。黃老山老母親則是直接走到他門口,朝他屋內吐口水。黃雙福從她那雙渾濁的眼珠里看到了他在百姓公袖手旁觀的怨恨。
原先,黃雙福只要躲在水月宮,或是自家,村民的臉色是可有可無的。如今,幾乎所有村民的臉色日夜都在監視著他。一個排他的家鄉,是另一座大型的監獄。這樣的困境,并非人力可以解決。黃雙福后悔那晚旁觀黃滿偷走了觀音。
我以為我看到了第二個自己,黃雙福向老錢解釋他袖手旁觀的原因。那晚,他偷偷潛回寺廟,剛好撞見了黃滿把觀音像抱下了神臺。黃滿說他拿房產去抵押,借錢買六合彩,結果還是輸了個精光,只好賣掉這個祖傳的古文物救命。他人偷搶與否,黃雙福其實毫不關心。他是來看觀音的臉色的。當黃滿走過他身邊時,他借著暗紅的燈光終于如愿以償了。
三分之一是佛經的,三分之一是村民的,最后的三分之一是屬于黃雙福的。黃雙福總結了那次偷窺的結果。
黃雙福有一次向老錢承認,他當時甚至還有些感激黃滿。若非這個小偷,他這輩子都無法了卻心愿。
試問,他要如何用那雙殺過人的手,去觸碰神臺上的觀音娘娘?
黃雙福再次從某個悲劇的故事中醒了過來。黃滿正跪在他的身邊,他脫下上衣壓在傷口上。在黃雙福看來,這人用兩座五指山壓住了那個黑夜叉。他感覺好多了。他記得好多年前也曾醒過一次。那時,他似乎說了要黃滿阻止他走進監獄之類的話,或許是走進超市。此時,他含著一口厭惡的猩紅液體。他可以選擇將其含一輩子。監獄里的監犯們也曾經勒令他含著污穢物,不準吐出,也不準吞下。他還記得那些人性的污穢物在味蕾兇猛爆炸的癲笑。與之相比,他現在的口里不過是條趾高氣昂的紅鯉魚。可是,他還有緊要的事要做。于是,他又喃喃自語了起來。他的語言被即將消逝的生命所激怒,寧愿化作嘴角的血泡破裂,也不愿意被人聽清,聽明。
觀音……
黃雙福剛說了開頭,就忘了接下來要說什么了。黃滿讓他不要說話,要他堅持住,說是救護車就要到了。他手掌下的黑夜叉在尖叫著逃離他的宿命監獄。黃滿又說了聲“觀音”。他分不清是想到了它,還是看到了它。
這時,黃雙福才意識到他錯了。黑夜叉不是他的命,觀音才是。
你別管了,那觀音是假的,我們都被我爸騙了,黃滿說。
這話提醒了黃雙福。黃滿父親在此前也騙了他,讓他在不同城市作了幾年的流浪漢,這個人一開始就知道他兒子在深圳。今天上午,黃雙福按照他提供的信息,在布吉的街頭找到了黃滿。黃滿當時背著一個斜挎包,蹲在街頭角落吃快餐。他也買了一份,走過去跟他一起蹲吃。他們都沒看對方。兩個人都吃得很慢。吃完后,黃雙福的視線就停在了那個斜挎包上。黃滿往地上吐了一根雞骨頭。
我到現在還做不到三兩口就吃完一個飯盒的速度,你當年到底是經歷了些什么?黃滿說。
我就是餓死,也不會再去吃那個盒飯,黃雙福說。
黃滿看起來也吃過了許多苦頭,但他永遠不會是第二個黃雙福。他說,反正鄉里人拜的是觀音,是不是文物根本就無所謂,讓他父親隨便買個新的放上去就行了。黃滿父親自觀音被偷后,就一直讓神臺空置著。他們父子兩人的做法,黃雙福從來就沒看透過。黃滿盯著黃雙福看了許久。黃雙福那雙早已被偏見與貧賤馴服的眼珠子,在那幾年間,竟然生長出了怨怒的魚骨。
我要是不把觀音還回去呢?
我會一刀一刀把你剁成生魚片,拿去喂狗。
黃雙福說完后就困惑了。觀音像本來就是黃滿家傳之物,他這幾年到底是在追索什么?黃滿可憐地看著他,走入了那間古物店。
從黃滿走進去到他連人帶觀音像被轟出來的那段時間,黃雙福的手一直按在背后那把菜刀上。那姿勢,更像是提防那把刀自己竄出來。他看到黃滿被店主趕出門時,竟然起了看戲的心情。直到他從店主的謾罵中猜到了一個不安的真相,才走了過去。
那時,觀音像躺在水泥地上,周圍有一塊香蕉果皮,半瓶礦泉水,兩個煙頭和三團油污的紙巾在旁觀。陽光一層一層地剝開了它的香火果殼,無神論的風早就翻起了它的紅頭巾,刮出了一張看不出喜怒哀樂,甚至分不清是生是死的木雕面孔。黃雙福把它抱了起來。果然如店主所言,他在神像底座的內側找到了落款。
“汕尾市木雕工藝廠·1978年12月18日”
黃雙福斷定它不是水月宮的觀音。三年來,他做過流浪漢,搬運工,乞丐,還有其他許多難以啟齒的工作,到頭來只是在追一個粗劣的工藝品。他的人生怎么可以如此廉價?
搞了老半天原來是個假貨,我們都被我爸騙了,黃滿說。他的臉色分不清是哭還是笑,黃雙福還是從中看到了一只挫敗野猴的謾罵。
拜了那么多年的觀音,怎么會是假的?黃雙福說。他被迫參演了一出荒謬的生活劇。導演就是黃滿父親,當年為了糊口捏造了一個神跡,又不愿意見到他兒子被這個騙局糊弄成了詐騙犯,于是,就選了黃雙福做供桌上的香火。這個木偶師還是算漏了一件事。
黃雙福不愿再困在他人的因果當中,一輩子都做他鄉的孤魂野鬼。就是說,他追索的必須是一尊明朝的觀音像。于是,他丟掉了那尊觀音像,放出了那把蓄意已久的刀。
肯定是你把真的觀音偷換了,他對黃滿說。
黃雙福朝黃滿走過去的時候,街上的人群紛紛逃散。他們逃到安全區外,就轉身圍觀起來。兩位保安拿著防爆工具朝黃雙福走了過來。他們走了很久,依舊走在紛亂的圈外。黃雙福太熟悉這樣的場景,他當年在百姓公面對黃老山,和在水月宮撞見黃滿,都是這樣的態度。接下來發生的事,黃雙福就記不起來了。他只知道第一次醒來時,近旁的黃滿在向兩個保安反復確認。
你們都看到了,我的手都還沒碰他,他就自己刺自己了,你們要給我作證,他的語氣是一條沙灘上的巴浪魚,狂跳幾下,在寂靜中積蓄下一次的驚悸,如此反復。
此時此刻,黃雙福心甘情愿地咽下了另一條紅鯉魚。他看到了一座存在主義的森林。那里的自由沒有因果約束,枝葉的形態既野蠻又健康。森林之外,救護車的聲音是一只拉絲的蜘蛛。再往外,就是那片復雜的海域了。那尊觀音像就在那各色各樣的波浪中對他合掌。他游了過去,將它抱在懷中。
多年以后,有個人從黃雙福的懷中拿走了那尊觀音像。他已經沒有必要醒來了。那時的云,海浪,還有沙灘上一只路過的沙馬蟹,都告訴了他那個人的名字。
黃易。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