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這是李白的鄉愁。
李白一生浪跡天涯,書劍飄零,但故鄉始終深深鐫刻在他的記憶里,“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思歸若汾水,無日不悠悠”。
《靜夜思》是很多人學的第一首古詩。兒時,我們在父母身邊,念這首詩,有口無心。
及至我們年歲漸長,身在他鄉,古道西風,枯藤老樹,《靜夜思》就不再是一首普通的詩,而成了時時叩擊心靈的絕唱。
“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
故鄉是我們的根,是我們永遠的牽掛。
我們常常抱怨故鄉的種種不是。可是,如果聽到別人指斥自己的故鄉,我們會一萬個不高興。
“鄉思不堪悲橘柚,旅游誰肯重王孫。”
無論我們在遠方是成功還是失敗,故鄉都是心靈的港灣。
我們得意的時候,想回故鄉,與家鄉父老分享成功的喜悅。
我們失意的時候,想回故鄉,用親人的溫暖慰藉心靈。
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
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
這是晉人張翰的鄉愁。張翰思念家鄉的菰菜、莼羹、鱸魚膾,于是逃離洛陽,辭官返鄉。
故鄉,有我們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故鄉的月色最美,故鄉的飯菜最香,故鄉的方音最甜,故鄉的年味最正。
魯迅的許多文章,基調都是暗黑的悲涼,但《故鄉》和《社戲》,卻有一抹難得的亮色。
即便素來冷峻如刀,魯迅在寫到少年閏土和猹,寫到雙喜、阿發和羅漢豆時,筆下也不免溢出罕見的柔情。
“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誰沒有故鄉,沒有他心中的閏土和阿發?
“蝴蝶夢中家萬里,子規枝上月三更。”子規,又名杜鵑、杜宇,本是一種尋常的鳥兒,卻因叫聲近似“不如歸去”,成為歷代詩人吟詠鄉愁的象征。
鄉愁,是對童年時光的追懷,是對脈脈溫情的留戀。
我很喜歡20世紀80年代的一部老電影《城南舊事》。電影末尾,在《送別》的樂聲中,英子坐著馬車離開熟悉的北平,駛向未知的遠方。
“夢到故園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
故鄉,漸行漸遠,慢慢變成惝恍迷離的夢,如同《社戲》中的戲臺,似遠似近,若有若無。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
這是漢朝公主劉細君的鄉愁。
細君出塞72年后,絕代佳人王昭君,又重復著劉細君的故事。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獨留青冢向黃昏,環珮空歸夜月魂。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多少人,如同劉細君、王昭君一樣,望家鄉,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有的人,使命在肩。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身膺朝命的疆寄重臣,系國家安危于一身,哪能想回去就回去?
有的人,壯志未酬。
項羽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可惜,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楚霸王,最后四面楚歌,一敗涂地,無顏見江東父老。
一局收枰勝屬誰。作為博弈贏家,劉邦唱著《大風歌》,氣昂昂,“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近鄉情更怯。我們想對親友訴說心事,我們想洗洗旅途的風塵。
“片云凝不散,遙掛望鄉愁。”
這是唐朝詩人戎昱的鄉愁。
戎昱宦游漂泊,回到故鄉荊州,望云夢故城,物是人非,觸景傷懷。
“幾番幽夢欲回時,舊家池館生青草。”
回到故鄉,一切都那么熟悉;但有時又覺得,一切都那么陌生。我們想尋覓舊跡,卻發現已面目全非。
魯迅在《社戲》末尾說:“真的,一直到現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我們常有同感,也說不清究竟是東西變了,還是我們自己變了。
思念故鄉,往往是因為思念故人。
然而,世事滄桑,情隨事遷。有人回到故鄉,兒童相見不相識。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即便故人尚在,也只怕心境已換。
“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
這是蘇東坡的鄉愁。
蘇東坡一生漂泊,如不系之舟。在杭州見到妻弟王緘,他不禁悲從中來,鄉思綿綿。“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在那個年代,他想回一趟眉山老家,太難了。
幸好,東坡居士生性豁達,隨遇而安。別深相思減,到了杭州,他陶醉于西湖美景,很滿足地說:“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
只可惜,他終究無法在杭州久住。“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哪里是他的家?哪里都不是。他自我安慰“此心安處是吾鄉”。
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是故鄉。
在一個地方住久了,習慣了,這里也就成了新的家鄉。“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他鄉也未必不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有時候,我們可能更喜歡客居之地。
韋莊晚年回憶起當年游歷江南的日子,依然無比懷念:“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是啊,此時的江南,比戰亂頻仍的長安好太多了。
“重到故鄉交舊少,凄涼,卻恐他鄉勝故鄉。”
然而,他鄉雖好,我們真的就能忘卻故鄉嗎?
“草合離宮轉夕暉,孤云飄泊復何依?”
這是文天祥的鄉愁。這是最深最濃的鄉愁,是對祖國山河的無限眷戀,是對中華文化的情深不渝。
歷代仁人志士,同有這一份家國鄉愁。
“心悲異方樂,腸斷隴頭歌。薄暮臨征馬,失道北山阿”,這是王褒的鄉愁。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這是杜甫的鄉愁。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這是陸游的鄉愁。
“今日大梁非舊國,夷門愁殺老侯嬴”,這是顧炎武的鄉愁。
……
1937年,日寇的鐵蹄蹂躪東北、華北大地,東三省的青年唱著“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流亡關內。音樂家馬思聰行腳綏遠,譜下著名的《思鄉曲》,撥動了無數人的心弦。
愛家鄉的人,才可能愛祖國。“長江、長城,黃山、黃河,在我心中重千斤。”祖國,是我們共同的家園;對祖國的熱愛,是中華兒女共同的鄉愁。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鄉愁。
鄉愁,既有空間性,也有時間性;每一縷鄉愁,都銘刻著我們來時的路。
盡管如今交通發達、通信便捷,“千里江陵一日還”不再是詩人的夸張,地理的鄉愁漸漸淡了,但歷史的鄉愁——文化鄉愁,依然歷久彌新。不忘來路,才能走向遠方。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