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瓜美好（散文）

一

一莖柔軟正爬向香椿樹。一樓阿婆年過七旬仍喜種植物，從春到秋她家院子里總會有綠在變化，她最愛種絲瓜，那架絲瓜仿佛被她施了魔法，野蠻瘋長，轟轟烈烈，馬上就可以吃到本地的土絲瓜了，存儲在腦海中一些關于絲瓜的往事，走馬燈般，一幀幀地又開始回放。

絲瓜生長不擇地，院角、樹下皆可。

記憶中，絲瓜不僅喜歡依附枯樹且行動力特別強，它們的藤蔓沿著枯樹的枝干攀援，像飛一樣，比飛還快，硬是把枯槁的枝干纏裹出盈盈的生機，特別是開花時，總會吸引幾只蜜蜂在那里交流思想，仿佛那樹又重新活了過來，自己又開了花。

除了親密依偎，還是親密依偎，絲瓜至死都抱著自己心愛的姑娘。我被這樹這藤的姿勢打動，有時，我會在樹前佇立良久，思緒紛紜。我想：這絲瓜和這樹許是兩情相悅的前世戀人。

韭菜或者空心菜頑強的再長能力，并沒有給我帶來太多的感動，倒是絲瓜和枯樹的共融共生，填補了我內心的某種空白，一直賜予我視覺上的震撼。萬物互生肯定有它的道理。我也體察到，這種半枯半榮，其實，挺有意境。

我的母親不忍心絲瓜像流浪漢那樣散落在各處，所以她從不像我的鄰居們那樣，采用“靠天收”的態度，很隨意地把絲瓜的種子種在樹下或籬笆旁，而是像關心莊稼那樣，春分時育苗，清明后為它挑選出一塊菜地，每一塊土疙瘩都碾得碎碎的，然后再鋪上一層草木灰，再選擇健壯的幼苗移栽，待幼苗在菜園活棵探藤時，再在每棵幼苗旁，很上心地搭上一根連接地面與棚頂的長竹竿，讓它們扶竿而上有個安穩的家。基因里的樸質和潑辣，讓絲瓜秧們有足夠的理由來釋放它們的天性，它們是懂得感恩的，見風長，幾乎一天一個樣，到了小滿后，藤蔓間就會陸續開出黃花，從夏至起，絲瓜便會在蜜蜂嗡嗡的助力下陸續成熟。

那天，母親干完農活到家，已快到中午，頭頂的太陽明晃晃，有的鄰居家的炊煙已開始在屋頂跳舞。母親還沒放下農具，就在后院里火急火燎地喊：“大丫頭，趕緊去摘些菜，尋仔細些，絲瓜要揀嫩的摘。”

過了二舅家的大門口，再過三舅家的大場地，然后左拐就是我家的菜園地，母親做活顧不上時，使喚我去摘菜那是常事，我拎著籃子熟門熟路的，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

七月的菜園最是熱鬧，平整的田疇里，一畦一畦的蔬菜，都在陽光下茁壯成長，抵達一年中的巔峰時刻——茄子紫瑩瑩、冬瓜胖乎乎、辣椒紅彤彤的，還有調皮的絲瓜兄弟，擠擠挨挨地躲在闊大毛茸的葉片下，一條兩條三四條，據我有多年種絲瓜經驗的母親說：“絲瓜這種蔬菜脾氣倔的很，天越熱越肯結。”滿架絲瓜兒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一個挨著一個，一茬接著一茬，怎么摘也摘不完，許多絲瓜長著長著就老了。

我人小鬼大，當然領會母親大人的叮囑要點。目標主要在“嫩”上，我掀開葉片，左看右瞧，專揀那些身量苗條，顏色鮮綠瓜蒂上有花的下手，那些絲瓜還沒有來得及喊疼，就被我剪斷瓜把，清氣剎那撲面而來。

炎炎夏季，大太陽下摘絲瓜是件苦差事，白花花的陽光，像飛舞的鋼花，濺到人身上，灼燒一般的痛。第一次摘了這許多絲瓜，而且根根鮮嫩，我畢竟是一個小毛孩，邀寵的心思還是有的，回到家后，我迫不及待地呈給母親看，“哎呀，我家大丫真是能干喲！摘了這么多，還都是嫩撲撲的來。”此刻，母親的語氣是溫和的，充滿溺愛的，這樣會講話的媽媽，又有哪個孩子肯讓她失望呢？“小孩要哄，泥鰍要捧。”這句民間俗語，一點不假，得到表揚后，我精神抖擻，來不及擦一擦臉上的汗珠，就趕緊幫忙刨皮清洗。清炒，也好；做湯，更妙。無論母親怎么燒，都是我熱愛的夏天的味道。

孔子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此刻，我覺得改成食不厭嫩，食不厭鮮，倒也挺合適的。

二

絲瓜營養豐富且宜葷宜素，“最為常食”因此喜食者甚多。百姓家沒有好菜，在舊時的鄉下，絲瓜菜的主要合作伙伴，不外乎是雞蛋。

讀小學時，家住一個生產隊的幾個同班同學，放學后，常會集中到一家寫作業，那時，我們最愛到一位姓鄧的同學家，因為她家不僅獨門獨戶，還干凈敞亮，她的母親，不僅長得白白凈凈，講起話來還慢聲細語的，就算我們偶爾在她家由著天性，玩得過“火”了，她也不會像我們的母親們那樣，拿根棍子攆著我們滿村跑，或者大聲斥罵我們。我只聽說她的母親來自上海，她外公家在南京路上開過一家作坊，至于她母親什么原因嫁到我們村，我就不知道原因了。

農家飯食老一套，婆姨們走的都是“極簡風”，下地歸家只管把菜烀熟就覺得足矣。而到了鄧家姆媽那兒，絲瓜菜一下子變得五花八門，幾乎和什么菜都能搭，她不僅會做絲瓜炒蛋，還會做絲瓜毛豆、絲瓜香菇、釀絲瓜等，有一次，我去她家找她家姑娘玩，鄧家姆媽別出心裁，竟用老油條炒絲瓜，輔助食材還有紅辣椒和蒜子，絲瓜是綠的，油條是黃的，蒜子是白的，辣椒是紅的，一盤菜絢麗繽紛，讓人一看就很垂涎。

余華老師說：“人的命運就像一出電影，因為劇情已經無法把握，那就說好每一句臺詞，因為有時候臺詞會改變劇情。”從城市下嫁到農村，從大家閨秀變成村野農婦，與其哀怨嘆息，不如自己活成大樹，就算生活再清貧，再困頓，也要執著地保留對美的追求——把飯食做的精致，子女打扮的體面，我一直愿意相信，鄧家姆媽這個絲瓜菜，其實已經不是菜了，它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是一種精神和信念的支撐，只是當年的我并不懂得。

三

絲瓜中含有的亞麻酸和亞油酸可促進體內脂肪代謝，降低血液中膽固醇和甘油三酯，具有調節血脂作用，可有效防止動脈粥樣硬化和冠心病。絲瓜中還含有防止皮膚老化的維生素B1和使皮膚白皙的維生素C等成分，能保護皮膚、消除斑塊，使皮膚潔白、細嫩。李時珍《本草綱目·菜部·絲瓜》中說，“絲瓜，唐宋以前無聞，今南北皆有之，以為常蔬……嫩時去皮，可烹可曝，點茶充蔬……其花苞及嫩葉、卷須，皆可食也”。

另外，絲瓜性涼，味甘，還有清熱解毒、涼血止血的功效。

在那個缺醫少藥的年代，一些方子完善著另一些方子，一些經驗優化著另一種經驗。民間用絲瓜作為偏方的例子有很多，據我個人的經驗積累，絲瓜是“苦夏”，清火的利器，確實能緩解一些病痛。作為一名易上火體質的人，我受夠了“火氣”之苦。不是臉上長痘痘，就是嗓子發炎。有一年，入伏后，我舌尖上照例又生了白色的潰瘍，連帶嘴角兩邊也出現大規模的泡泡，這個流膿，那個流血，紅霉素涂過，金霉素抹過，仍不見好。篤信偏方的母親，于是就四處打聽，然后那段日子，我母親中午炒絲瓜，晚上絲瓜粥，還把嫩絲瓜搗爛擠汁，加醋讓我含漱，這絲瓜果真厲害，沒多久，就把我身體內部的火氣給消滅掉了，我嘴唇邊的泡泡也無影無蹤了。

還有愛美的小姐妹教我：把絲瓜一根根洗凈，再一根根斷開，然后用這些斷截面上新鮮的絲瓜汁抹臉，絲瓜汁護膚養顏，是多少高檔化妝品都無法比擬的。

霜降了，院子中秋蟲的鳴叫此起彼伏，那些膠原蛋白充足的絲瓜姑娘，聽命于季節轉身就優雅地老去，遲暮之年的絲瓜仍然是年輕時的那副樣子，所不同的是：肚子里因為裝了村莊太多的故事而變得臃腫，骨骼也因為經風歷雨后變得不再柔軟，讓它自然風干，石化成暗褐色后它又有一個新名字，叫作“絲瓜絡”。

絲瓜絡還通氣血，活經絡。兒時看到過外婆把玉米須、新鮮的生姜片、艾葉、高度白酒、絲瓜絡放入一個干凈的容器內進行浸泡，此時的容器，是絲瓜絡的另一個生長地，當酒變綠時，就可以倒出來涂擦身體了，這是外婆專門為外公浸泡的藥酒，長年在外拉黃包車的外公風里來雨里去，總是這里酸那里痛的，有一次，喝這個藥酒，會緩解一些疼痛。也許這就是人們口中常說的藥食同源吧。

四

很多時候，我們喜歡一種植物，一種味道，都是無察覺的溫故與懷念。

絲瓜絡因其絲狀維管束網狀纖維韌性非常好，還可以替代洗碗布和搓澡巾，既好用又環保。也許與我的鄉居生活有關吧，絲瓜絡在我的生活中一直擔當著很重要的角色，這個喜好在當下百潔布泛濫的時代算得上“另類”了。有同事開玩笑地對我說：“如果有可能的話，你會不會把鐵道線兩邊都種上絲瓜？”那是什么陣勢？我想象不出，不過這個想法倒挺讓我向往的……

據史料記載，絲瓜從異域引入中土之初，其實就是被當作一種洗滌工具的。陸游在其《老學庵筆記》中就曾提到：“謝景魚名淪滌硯法：用蜀中貢余紙，先去墨，徐以絲瓜磨洗，余漬皆盡，而不損硯。”原來，謝氏用絲瓜絡清潔硯臺，古就有之，不單單獨我矣！

班組有住近郊的同事，每到下霜季，常會賜我驚喜，小孫帶回三四個，小張又送我一塑料袋。還有一次，才分來的大學生小周很神秘地對我說：“姐，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是他周末釣魚時的意外收獲。

一個喜歡老絲瓜的人，一下子收到許多絲瓜絡的確很高興。深深地被感動著，一生有些重要的獲得，可能僅是一個溫暖的眼神。一個絲瓜絡就是一份惦記，一個絲瓜絡就是一份牽掛。別看東西不值錢，都是情意。

說實話，對于整理絲瓜絡，我算是內行了，把老絲瓜放窗臺上或吊雨棚下，擱上十天或半個月，待徹底干透了，手捏，咔嚓一聲，表皮便碎了，擇一空閑，就可以動手整理了。首先用剪刀剪開老絲瓜的尾部，當深邃的孔道暴露時，再把老絲瓜豎起來輕磕，黑籽紛紛落下后，再剝去老絲瓜剩余的枯皮，頃刻，一根柔軟，且白凈的絲瓜絡，就被整理了出來，把它們用繩子串起，安置在陽臺通風處，什么時候想用了，就取一個下來。

五

絲瓜形狀好看，花色明麗，適宜水墨表現，常入畫。

婁師白、黃幻吾兩位大師的絲瓜作品生機盎然，意境清新，想必大家欣賞后，都會很動情吧。在某個清晨，就這樣隨意地，把剛剛摘下，還凝著水珠的翡綠絲瓜置于白瓷盤中，當作清供，也是很迷人的。

前兩日，整理家中舊物，搗騰出兒子小時候畫的《絲瓜小雞圖》。白色宣紙上的絲瓜飽滿鮮活，中間深綠，兩頭淺綠，妖嬈的蔓子上還有三兩朵黃花開得歡喜，美得不像話。

美麗的愛情似乎都和花有關聯。我的記憶又把我帶回好多年前的那個黃昏，剛剛入路的我和他，一前一后，緩緩走在蜿蜒曲折鄉間的小路上，像是特意的回避，也可能是一種巧合，那小路沒有火車的嘶吼，沒有汽車的鳴叫，也沒有雞犬的對話，除了藏躲在天空中的云彩及偶爾一掠而過的鳥鳴，沒有人影。

草木是如此的豐沛，溝河邊簡直是植物的王國。有的樹長相秀麗，如同苗條少女；有的樹體格粗壯，如同健壯農婦；也有的樹虬枝盤旋，又如同慈祥老者……它們都遵循著自己的內心，各自長成自己喜歡的模樣，既愉悅了自己，也創造了天空的湛藍和河水的純凈。

起風了，我被撲面而來的盈盈水汽及濃郁的草木氣息密密包圍，而抬眼前，生性唯美的他，也被搖曳在鋸齒狀葉片間，鄉村這種最樸素的花兒深深吸引，他夸這些花兒眼神清澈明亮，他夸這些花兒燦爛奪目，他夸這些花兒姿態綽約，是他見過最別致，最有明朗之氣的花。他伸手摘下了一朵遞給了我，“你喜歡它嗎？”他的聲音很輕，有某種羞赧，某種執著……

這是一朵絲瓜花。

《木蘭辭》中有句詩：“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黃色的花寓意是美麗、溫暖、豐收、希望，他的饋贈也該算是對我的一種祝福吧。我伸出手，收下了他的禮物，他也伸出手幫我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長發，余暉照耀下的鄉野顯現出一種極致之美，更叫我情緒激蕩。那一刻，我的心跳，他的心跳，我們的心跳，與暮色下，這一朵又一朵夢幻的黃，羞澀的黃，燦爛的黃交織或融合在一起……

多少年過去了，我的夢里時常還會出現這個場景，及這種花溫情的氣息，恍如隔世，又仿佛就在昨天……

作者簡介：慶紅，中國鐵路文聯作家分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供職于上海局集團公司杭州北車輛段。有散文、詩歌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新民周刊》《新安晚報》《人民鐵道》《人民日報海外版》等報刊，并有作品收入年選。已出版《偏偏念著你的暖》等四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