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三村是渭北平原上一個普通的小村莊,位于陜西省渭南市渭河以北三十公里處。我的童年與少年時光便是在那個靜謐的小村度過的。
據(jù)族譜記載六百余年前,居住于華州大張東街的始祖李老先生,因避戰(zhàn)亂攜帶著家人肩挑竹篾小擔(dān),以為人箍弄盆甕的手藝走街串巷,流落到了現(xiàn)在的渭南地界,后與五個兒子及其他家人常居于此,家族自此得以繁衍生息。始祖過世后,人們因李姓始祖排行十三遂稱此地為李十三村,頗有些五柳先生桃花源記的感覺。
而我們的家譜則承載著記錄家族歷史的重任,忠實地記錄著一輩輩李十三人的興衰更替,人事變遷。就像是一位歷經(jīng)歲月滄桑的老人,默默地隱在時光的最深處,無言地陪伴著這個時光里的小村,構(gòu)筑著這個小村子完整的家族歷史記憶,更成為家族后人的精神依托,也用心記錄著關(guān)中平原上這個平凡小村不平凡的故事。
說它平凡是因為它同關(guān)中平原上的其他小村一樣。星羅棋布般的屋舍,蜿蜒的田間小路,三三兩兩的鄉(xiāng)人或荷鋤田間,或閑話桑麻,幾只莽撞的小雞小狗小貓滿村子撒著歡地瘋跑。整個村子于歲月深處淺淺地透著一份悠然的恬淡,簡直就是一幅最美人間煙火的鄉(xiāng)村圖景。
說它不平凡則是因為這是一個有著完整歷史記憶的以家族聚居為主的村子。雖然,在后來因為各種原因遷徙來了一些外姓人,但村子里絕大部分鄉(xiāng)人還都是家族至親。族里至今也還嚴格執(zhí)行著家族排行、輩分制。族里人重視家族血脈,更重視的是對家族后輩品德、言行舉止以及為人處世方面的教育與引領(lǐng)。
對我來說,我的離開是在多年前。那一年,我十七歲,懷著依依不舍的心情告別了我的高中校園。
在我即將告別家鄉(xiāng),前去鐵路工作單位報到的時候,家族中掌管族譜的五爺在得知消息后,連夜送來了親手書寫的寫有“竹心”二字的書法作品送給我,嚴肅認真地對我說:“以后無論到了哪里,你都要記住,你是李十三的后人。無論何時,都要謹記為人謙虛謹慎,做事公理公道。要做一個像竹子一樣虛心有節(jié)、正直高潔、堅韌不拔的人。”
現(xiàn)在的我仍然清楚地記得,在多年前那個陰雨霏霏的雨夜里,父親送我來到了工作的城市、工作的單位。路上,他一再叮囑我:“到了單位要好好工作,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更要對得起公家的那一份工資。”
五爺與父親的話對年少的我來說仿佛是人生的座右銘,亦或是人生的指路明燈,指引著我以自己的堅韌執(zhí)著,正直善良面對異鄉(xiāng)的生活,踏實用心地走好腳下的路。當(dāng)然,不止是我,我們每一個從李十三村走出去的孩子,都深深地懂得漫長的人生路上,我們始終要腳踏實地,謙虛做人。因為,我們知道家族六百余年的歷史就是靠我們這一輩輩、一代代李十三人用實際行動書寫的,而這也是我們每一個李十三人內(nèi)心深處的榮耀與使命。既是一份家族記憶、家族精神的傳承,也是一份生于斯、長于斯的自豪與驕傲,更是我們血液里流淌的帶有家族精神的印跡。
在這些用心書寫家族記憶的李十三人中,最讓我們驕傲的還是生于清朝乾嘉年間始祖十四世孫李芳桂。他數(shù)次參加科考不第,后毅然返鄉(xiāng)開館授學(xué)。他一生本著為民寫戲“重在授意,不重沽名”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自五十二歲摒棄仕途試筆寫戲到六十二歲逝去的十年間,共寫出多部劇作。《春秋配》《白玉鈿》《火焰駒》《萬福蓮》《如意簪》《香蓮配》《紫霞宮》《玉燕釵》與折子戲《四岔》《鋤谷》,統(tǒng)稱“十大本”。
他的第一部戲劇作品《春秋配》在當(dāng)年是以皮影形式迅速走紅渭北大地的。兩百余年間,已被改編為秦腔、京劇、川劇、豫劇、湘劇、滇劇和河北梆子等劇種。而李芳桂創(chuàng)作的“十大本”,多年來,也早已成為戲劇藝術(shù)寶庫中的一部珍品。常演不衰,傳揚后世,深受群眾喜愛。
李芳桂去世后,族人將他的墓碑,安放于始祖李十三的墓碑旁,每逢清明舉行全族公祭。所有的家族后人無論身在何處,在這一天都會早早地趕回家鄉(xiāng),參加這場莊重的祭祀,祭奠我們共同的祖先和家族十四輩李芳桂。每此時,族中管事便會取出李芳桂《朱卷》和“十大本”手抄本,向族中后人展閱宣讀,并請來當(dāng)?shù)赝胪肭黄び皯蛑嚾耍莩觥笆蟊尽薄?/p>
劇團會在村子里唱三天大戲,那時整個村子熱鬧極了。鄉(xiāng)親們打著傘的,提著板凳的,諞著閑轉(zhuǎn)的,抽著旱煙的,領(lǐng)著碎娃的,牽著老婆婆的,單看著就是滿滿的鄉(xiāng)情,單聽著就是親親的鄉(xiāng)音。而對于劇中的唱詞,村子里的后人們無論老少、無論男女,幾乎隨口都能哼上幾段。
“非我愛看李相公,清音雅韻壓西潼。諸君不信親眼看,誰的劇本有此紅?”這首流傳于渭北大地的民間歌謠,足以見群眾對“十大本”的喜愛。
而自我記事時起,村子里便有許多秦腔自樂班,農(nóng)閑時或茶余飯后大家伙聚在一起,鑼鼓家什敲起來,秦腔吼起來,從《火焰駒》里的賣水,唱到李彥榮領(lǐng)兵歸來;再從《春秋配》唱到《玉燕釵》,唱的激情昂揚,聽得意猶未盡,一聲聲悠揚高昂的唱詞,飄向廣闊的田野,飄向遙遠的地方……
當(dāng)然,這也是這個村子不同于其他村子的地方。村子里的人們愛戲、惜戲,戲早已成為這個村子里的人們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糧。日出日落中,陪伴著這個小村子度過或雪花紛飛或葉落遍地的每一天。
村子里的人們唱戲、聽?wèi)颉⒘膽颍惨詰蚯鸀闇贤ㄠl(xiāng)人情感的紐帶。無論什么時候,只要聽見村子里響起秦腔聲,大家伙就知道村子里有事發(fā)生。或是誰家娃娃過滿月、誰家孩子全燈、誰家里紅白事。家里只要有個大小事,這一聲秦腔就是通知大家伙該幫忙趕緊去幫忙,該忙活趕快忙活起來。似乎,這已然成為這個村子多年來大家伙墨守的一種習(xí)俗。不用招呼,不用刻意安排,只要聽見秦腔聲響起,村子里的人便知道有事發(fā)生,該去幫忙了。
我每次回村里,只要聽見秦腔響,就會問母親:“誰家咋了?”母親便像通訊員一樣說著:“嗷,東頭人家給娃結(jié)婚哩!”聽母親說完,我也便不再言語,只靜靜地蹲在大門口的石凳上仔細地聽著那遼遠高昂的秦腔聲一聲聲傳來……唱的這個僻靜的小村一點點沸騰起來,熱鬧起來……
當(dāng)然村子里的秦腔戲遠不止村人過事及自樂班演出,在這個號稱“陜戲之鄉(xiāng)”的村子里,還經(jīng)常會有戲曲下鄉(xiāng)及各類戲曲大獎賽。
前幾天,在我回去經(jīng)過村子西頭時,看見戲臺下面的村委會廣場上,早早地就放置好了電影大銀幕。聽周圍村子里的人說是“農(nóng)村公益電影工程小分隊”要在廣場上放電影,放映的是秦腔全本。還不待吃完晚飯,母親便急急地收拾好水杯、鑰匙,提著小馬扎準(zhǔn)備去廣場看電影。可別小瞧這一場電影,這可是村子里一樁頂大的事,村人們借此圍聚在一起聽?wèi)颉⒖磻颍每赵倭牧臇|家長西家短,一場秦腔電影戲的放映就是一次難得的鄉(xiāng)人們溝通交流情感的機會。
六月,鄉(xiāng)下的夜里晚風(fēng)清涼,星空絢爛,安靜遼遠的天空星光閃爍,萬古的寧靜與這村子一時的喧囂形成了鮮明對比。安靜的夜里,村子里的人們提著小板凳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行,幽幽的路燈映得這個時光里的小村美好得就像是一場夢。此刻,路旁的花兒正開得燦爛,陣陣幽香拂過酣睡的枝梢迎面而來。恍惚間,竟讓我覺得仿佛這真真就是五柳先生的桃花源。
廣場上,秦腔唱得熱鬧,戲臺下的村人聽得仔細、認真。就連我這個已在外多年的人也被秦腔激情昂揚的唱詞、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所打動。在那一刻,陣陣晚風(fēng)拂過這個已有六百余年歷史的村子,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李芳桂寫戲的一幕幕場景,光陰流轉(zhuǎn)中,一輩輩李十三人堅實的足跡踏過歷史的塵埃。恍然間,穿越時空的秦腔戲便如虹般架構(gòu)起這個村子百余年清晰的脈絡(luò)。
自此,秦腔悠揚婉轉(zhuǎn)悅耳的旋律與優(yōu)美迷人的唱腔,陪伴著一代代李十三人的成長、生活,也早已成為他們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深深地銘刻在李十三人的記憶最深處。春花秋月,寒來暑往,村子里的人在秦腔聲中出生,在秦腔聲中離去,在秦腔悠揚婉轉(zhuǎn)的旋律中,人們用心守護著這個時光里的小村,默默度過了自己的一生。
而如今,村子里搭建的這個“李十三戲臺”,每周由村子里成立的自樂班及附近村子的自樂班在戲臺上演出經(jīng)典秦腔劇目。戲臺上自樂班唱得熱鬧,戲臺下村人們聽得入迷,而這個地方早已成為人們茶余飯后,聊天散步的好去處。
在“李十三戲臺”建成后不久,戲臺旁又建起了“李十三村史館”。村史館系統(tǒng)地收集、整理、記錄了從明代李氏始祖遷徙到此六百余年的歷史。村史館外,一幅鄉(xiāng)村振興的美好畫面在我們眼前徐徐展開,隨處可見戲曲元素的大幅繪畫作品、小廣場上李芳桂“十大本”的詳細介紹、戲臺旁家族歷史的深情講述以及代表村子歷史變遷的一幅幅真實的影像照片,這里的一點一滴無不注入所有人對這個村子的祝福與熱愛。
六月的傍晚,村子里幾個年幼的孩子圍坐在戲臺的一角,嘰嘰喳喳中,我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不遠處,廣場上的凌霄花架下,幾位村子里的老人閑聊著春種秋收,歲月短長,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滿園花兒齊開放,綠樹蔭濃細草長”,聲聲悠揚悅耳的唱腔再一次漫過傍晚的小村……
作者簡介:李改群,中國鐵路文聯(lián)作家分會會員。供職于西安局集團公司西安客運段。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人民鐵道》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