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精致女孩”是個經(jīng)久不衰的人設。2024年5月,許多社交媒體上又流行起一條“精致女孩坐高鐵”的新賽道,相關搜索下的視頻標題大同小異:“精致女生第一次睡動車臥鋪是什么體驗?”“沉浸式體驗坐動臥的一晚”。視頻中,主人公的整套動作行云流水,先是拿出一次性裝水袋在高鐵上插花,再把便攜電子琴置于小桌板上彈奏,然后找到一次性壓縮牙刷清理口腔,又或是突然打起迷你臺球自娛自樂。
不過,這一系列“精致”視頻很快遭遇了“翻車”。有網(wǎng)友用吐槽的口吻翻拍視頻,發(fā)現(xiàn)那些裝花的一次性水袋極易打翻,商務座的小桌板放不下辦公專用紅外鍵盤,隨身攜帶的加濕器有時還會觸發(fā)高鐵上的煙霧報警。在略顯荒誕的詮釋中,“精致女孩”們費心打造的人設、架起的面子,似乎都起到了適得其反的效果。
離開自媒體平臺的“精致賽道”,日常生活中的人們也經(jīng)常為“面子”所困。大到要不要考公考編光宗耀祖,小到買了新手機是不是得把logo露在外面。記得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身邊就曾經(jīng)流行過一陣“每個女孩都應該擁有一只大牌包包”的風潮,營銷話術大同小異,無非是說未來總會有一個重要場合,讓你需要帶它出門“提氣”,否則別人就會看輕了你。到最后省吃儉用,包是買了,那個傳說中的“重要場合”卻一直沒出現(xiàn),只好任由它在狹窄的工位上積灰。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名牌包”難題,孫悟空到龍宮借寶時,除了金箍棒還帶走了一套閃閃發(fā)光的盔甲披掛;莫泊桑筆下的女主人公瑪?shù)贍栠_,也曾為了一條項鏈付出了十年光陰。似乎自人類社會開始運轉(zhuǎn)以來,“維護面子”就是其中的一條重要的隱性原則,可為什么我們?yōu)榱苏疹櫭孀佣龀龅姆N種行為反而會讓自己陷入窘境?
在弄明白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得先為“面子”下個定義。國內(nèi)外與面子相關的研究頗多,而香港學者周美伶和何友暉認為,面子既不是一個個人心理現(xiàn)象,也不單純是社會建構,而是在人與社會互動的情況下出現(xiàn)的,他們將面子定義為,“可說是個人所聲稱,而且為他人所認可的社會尊嚴或公眾形象。它在有來有回的互應前提下與特別待遇、行為標準及個人期待他人對待自己的方式相聯(lián)結(jié)”。簡而言之,在一種普遍重視面子的文化氛圍里,人們會認為人的價值和尊嚴并不單單來自個人品質(zhì)和行為端正,也需要依靠外界的認可和嘉許。
由此也不難理解,為什么如今的年輕人會把人維護面子的行為一律統(tǒng)稱為“裝”。在一定程度上,它也反映了我們?yōu)榱双@得價值感做出的許多表演性質(zhì)的努力。既然是表演,就難免需要動用一定的金錢、精力和心理資源,當投入的資源與由此而來的尊嚴感不相匹配時,我們就會產(chǎn)生疲倦和損失的感覺,也就是所謂的“贏了面子,丟了里子”。
除了這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損失,過度重視面子還會給人帶來不必要的焦慮和羞恥感。很多熱衷維護面子的人都會經(jīng)歷一個“幻滅時刻”,那就是當自己的表演——無論是演給自己還是演給他人——落幕時,無論那個外部評價中的自己如何光鮮,也只有身處后臺的自己知道“真我”和它的距離。
為了避免這種“幻滅感”,有的人不得不持續(xù)粉墨登場,直到精疲力竭,另一些人則會對真實的自我產(chǎn)生懷疑、厭惡和羞恥。尤其在青年和青少年等自我形成的重要階段,人會更加重視外部評價,也會更愿意與同伴比較,通過他人眼中的“我”來定位真正的自己。這時,面子帶來的心理負擔會比想象中更重。海南大學管理學院的兩位教師曾經(jīng)對402名大學生做過問卷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面子意識和對負面評價的恐懼,與學生的外表完美主義和社交焦慮有很大關聯(lián),還會降低學生個人幸福感,影響其學業(yè)表現(xiàn)和人際交往。
當“面子焦慮”出現(xiàn)時,有的人會由于恐懼避免繼續(xù)與外界接觸,甚至產(chǎn)生抑郁情緒,也有一些人會在與他人交往時加強控制,避免恥感升級。他們會在親密關系中,因為“丟面子”而對伴侶發(fā)火;在親子關系里,也更傾向于關注孩子的表現(xiàn)是否符合自己對“面子”的渴求;最后的結(jié)果自然會帶來關系中彼此對話的隔絕。比如,在豆瓣“父母皆禍害”小組里看到的最常見的抱怨就是:我發(fā)現(xiàn)父母讓我做×××事,其實根本不是為了我好,而是為了他們自己的面子。
關于自我和自尊的形成,一直有種流行的說法,認為那些依賴外部評價的人擁有的只是一個假的自我,而一個真正自我穩(wěn)固的人會有一套不受干擾的內(nèi)部評價系統(tǒng)。于是,問題的解決方案就變成了——不要在乎別人的看法,要強大起來!可是,我們真的能做到不去在乎別人怎么看自己,放下看似虛幻的“面子”嗎?如果做不到,是不是就意味著“我”不夠強大呢?

社會心理學家認為,任何個體只要有自我意識,就有自我評價的需求。人只有了解自己與周圍世界的聯(lián)系,才能進一步明確自己的行為動向。美國心理學家安東尼·格林沃德將人的自我分為“公我”“私我”和“群體我”,分別完成個體自我的三個任務:第一是獲取社會的贊許,即個體關注別人如何看待自己以及他人的評價標準;第二是獲得個人成就,比如關注自己的感受、自己的評價標準,是獨立于他人的“私我”;第三則是獲得群體成就,自我要認同群體的目標和規(guī)范,完成群體對社會角色的要求。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為“公我”和“群體我”而努力并不是一件糟糕的事情,而是個體社會化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與之相比,過度重視面子的人所缺少的可能是對“私我”發(fā)展的關注,是無法在三個自我任務之間維持平衡。
因此,如果日常生活真如加拿大社會學家戈夫曼所言的那樣充滿了自我表演,更可行的解決策略并不是直接退下舞臺,而是在每一次“演出”時都對此刻的自己抱有覺察,認識到自己有獲得外部評價的需求,也看得見自己為了爭取這些喝彩所付出的努力。當這種覺察發(fā)生時,我們會更理解不同社會場景中的自己,也更能將各個不同的自我做出統(tǒng)合,并將它們作為為那個“真我”添磚加瓦的元素。
這也是應對社交焦慮的一種常見方法,當你過度在乎面子、關注他人評價時,可以試著將注意力從他人那里移回眼前,移回當下。比起不分青紅皂白地告訴自己要強大、要獨立,這種更具同情性的態(tài)度能讓你更好地理順“私我”。除了評價自己的受歡迎程度,還可以想想自己為什么會做當下的這件事,是為了讓對方開心嗎?是因為它真正地激發(fā)了你的興趣嗎?如果只是為了面子或虛榮,我又愿意為這些虛榮付出哪些代價?這會讓我感覺自豪嗎?還是多少有點不舒服?……
想明白這一點,我也更能理解為什么脫口秀和小品總會把“愛面子的人”作為核心笑點,那些“精致女孩坐高鐵”的反轉(zhuǎn)視頻為什么會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廣受歡迎了。它們展示出的窘迫和慌亂,是人類為適應群體生活發(fā)展出的“共通人性”。當我們看著角色夸張的行為哈哈大笑時,其實也是在審視和自嘲中理解、擁抱了自己。
(源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方可薦稿,標題有改動)
責編:小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