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8年8月,我和妻子可忻幾乎同時得了癌癥。先是我在體檢中發現前列腺癌病兆,經北大醫院檢查確診。“多年來擔心的癌癥,這一天還是來了。雖然不見得是絕癥,但我的人生最后一段路,終于由此開始了。”(8月20日日記)同時,可忻不僅胃痛,血糖也突然增高,到10月病情加重,人開始消瘦,可忻突然意識到有可能是胰腺癌。她當機立斷到腫瘤醫院檢查,果然發現病兆。多方求診后,在次年1月22日確診為胰腺癌,并且種植性地轉移到了腹腔,已是晚期——真的直面死神了!
我和可忻沒有討論,不約而同作出選擇:不再治療,不求延長活命時間;只求減少疼痛,有尊嚴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可忻更精心設計,要利用生命的最后時刻積極做事。1月28日上午,她住進泰康康復醫院,輸液到下午1點,4點就穿上一襲白色紗裙,登上社區聯歡會的舞臺,高歌一曲《我的深情為你守候》。那是“天鵝的絕唱”。
接著,可忻又提出一個新計劃——把家里自己的東西全部清理一遍,要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地離開這個世界,不給家人遺留任何麻煩。可忻還親自安排自己的后事,叮囑我:“不開追悼會,不寫悼詞,不獻花圈,告個別就可以了。”她在生前編了《崔可忻紀念文集》,收入她的著作和回憶文章,以及親朋好友的“印象記”,留下一個獨立、真實的自我。
可忻所處理的是生命臨終期的大事,對“死后自我”的安頓。按死亡學的理論,死亡是一種生命的延續——抵達,湮滅。死亡后的生命如何延續?即使對我們這樣的非宗教徒,不相信靈魂永存,死后也有生命形象、意義的留存與塑造問題,即所謂“立德、立功、立言”,把自己的生命基因留存在著作里,流傳、滲透到后人的生命之中。于是我們決定,在我的母校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設置“錢理群、崔可忻獎學金”,希望我們的人生、學術理念、精神,在文科、醫學的優秀畢業生中得到傳承。
在生命臨終階段,由沉浸社會移向病床咫尺,在生命有限的前提下,如何構建“病人—陪伴(照料)者”的全新關系,就成了一個關鍵。照顧病人不再是如何共同抵抗死亡,而是如何“在一起”,以“善”相處。由社會倫理變為人性倫理,是傳統的孝順、道德、責任所無法抵達的臨終處境的核心。這時的“善”,應該是人本心的開顯,顯示人性中最燦爛的光輝。
可忻臨終時,念念不忘的,就是女兒和兒子——基于血緣關系的愛與信任。重病中的可忻有一點不舒服,就要子女來陪伴。無論我怎么對她說,子女都遠在加拿大,不是喊來就能來的,她也不聽。可忻本不是兒女情長之人,這種表現真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也讓我懂得了,人的天性、本能最寶貴的聯結,對于臨終老人的意義真的不可思議。
她遠行前一天的下午,突然對身邊的兒子、女兒、女婿說,我過早地離開你們,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對不住了。這是隱藏在可忻內心深處、一生最大的遺憾與內疚。全家人抱頭痛哭。
和可忻最后廝守相望的自然是我,老伴老伴,最后相伴的只能是老兩口。該想的都想了,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都做了,只是相對無言。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意味著生命進入了澄明狀態——這是人追求一輩子的最佳境界,老年生命的獨特價值所在。
宋安大夫照料可忻一直到最后,他一來,可忻所有的焦慮、不安都沒有了。而宋大夫也總能提出一些最及時、有效的建議,并且海闊天空聊一陣,最后心滿意足、依依不舍地離去。我看著這一切,心里也是暖暖的,這就是老年醫患關系的真諦——它更需要精神的相通和生命的相依相存。
在生命失能期,老人可能遭遇記憶的衰退。但在臨終期,急性腦功能障礙會引發“譫妄癥”,過去的記憶會轉換為“臨終心象”,原本存在于大腦里最熟悉的人生影像會自動浮現,曾經的傷害也會不自主地呈現。不是原來生命狀態的簡單回復,而是被改造、強化的,或趨于溫柔,或更恐怖,呈現更深刻的本質,也帶來更大的痛苦、恐懼和相應的行為。我至今想起來也感到心疼。有一段時間,可忻頻頻出現譫妄癥,驚呼:“有人監控我,還要抓捕我,要我逃,要逃!”而且她真的會從床上跳起,向門口沖去,還在紙條上胡亂書寫,大概是“遺言”吧。
宋安大夫用藥物將這一切平息下來,可忻最終歸于安寧。但我內心的恐懼感始終驅散不去。本來,陪伴可忻,和即將離世者共處在臨終處境里,我已經不再把死亡當作遙遠的“他處”存在;但看到可忻的臨終恐怖,卻不能不想象自己,可能會更加難以接受——我的一生,所經歷的磨難,遠遠超過可忻。這大概就是多災多難的我們這一代人命中注定的悲劇。
可忻走了,我還活著,路就要繼續走下去。
(源自《財新網》)
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