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藝宗于棍,棍宗于少林。”
少林棍法名聞天下不僅僅因武僧們在戰場上的表現,還因為文人對其的總結與宣揚。
武宗朱厚照以帝王之尊,推崇藏傳佛教,“佛經、梵語無不通曉”,自號“大慶法王”。番僧(來自西藏的喇嘛)留居京城數以千計的同時,也住進了少林寺。
其實,少林寺駐錫番僧并非始于明代。根據《補續高僧傳》卷十九記載,早在金代便有(密宗)有名知玲者,曾從嵩山少林寺英公受總持法,后于皇統中(1141-1149)住河北盤山感化寺弘傳密法。
英公的事跡不可考。到了明代,少林寺的喇嘛逐漸多了起來,景泰年間,喇嘛摩訶來到少林寺,捐贈了五兩白金并在初祖殿后面建設了一座三間五架的大毗盧佛水陸堂。來自甘州(今甘肅省張掖市)的喇嘛道源,為初祖庵塑造了佛像、繪制了壁畫。1947年(成化十五年),少林寺單傳堂荒廢,住持古梅祖庭“聞西天梵僧行高服眾,走請助緣”,用了五年時間將其修繕一新。西天梵僧在少林寺所收的兩位弟子無空匾囤和靜庵悟榻均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前者是享譽全國的武術大師,后者兩次擔任了少林寺住持。
匾囤沒有上過戰場,也沒有在少林寺當過執事僧,他之所以被人銘記,除了弟子周參在戰場立功外,少林寺塔林中有他的《乾沒哪塔匾囤和尚靈塔》,諸多文人還為他撰寫了碑文和詩歌。
在少林寺,英宗的九世孫新昌王朱厚燇為他撰寫了碑銘,直隸安慶府通判杜欒應請為他撰寫了反映生平的行實之碑。
匾囤,號無空,字悟頓,俗姓陳,禹州人。二十歲投少林寺,禮梵僧喇嘛為師,請求法名。師曰:“道本無形,何名之有?”空曰:“三世諸佛皆有名號,弟子安得獨無?”師授以《心經》,讀至“五蘊皆空”,豁然大悟曰:“身尚是幻,何處求名!”一日,手編大囤與師前,師指曰:“匾囤是汝名也。”答曰:“既名匾囤,內也無空。”師曰:“教外別傳,方契此語。”
從上述碑銘上看,匾囤到少林寺拜師喇嘛的目的是學禪。益悟禪理后,到峨眉山頂結茅而居,后來到達北京,“上自王公,下及士庶,咸尊師之……名震京師。”御馬監太監張暹為他在京城西北京建了一座吉祥庵,殿宇“極其宏敞嚴麗,聚大藏于其中”。
《續云南通志稿》中收錄了匾囤的詞條,說他打坐的時候,持緊那羅王咒,“有賊頻擾”,他不為所動。“是夜賊數人旋繞囤旁,癡迷不能去,賊叩頭,乃釋之。又鼓山嘗有妖,咒以制之,妖遂息。”此外,志書中還記載了匾囤的一個弟子默庵真語,說真語俗姓李,賓川人,從小喜歡佛教,誦讀華嚴經七年開悟,參匾囤和尚而得其真傳,寫有《觀無量壽經注》。
匾囤名揚天下,最終還是因為武術。
《少林棍法闡宗·紀略》中說:“匾囤嘗救人苗夷中,苗夷人尊而神之。”
匾囤最早以拳法出名很可能來自唐順之。因為唐順之在峨眉山見到了一位少林和尚的拳法,寫了一首《峨眉道人拳歌》(峨眉道人:智度論云,得道者,名為道人。金代少林寺首任住持法和自號“善應道人”):
浮屠善幻多技能,少林拳法世希有。
道人更自出新奇,乃是深山白猿授。
是日茅堂秋氣高,霜薄風微靜枯柳。
忽然豎發一頓足,崖石迸裂驚砂走。
去來星女擲靈梭,夭矯天魔翻翠袖。
舑舕含沙鬼戲人,(髟思)崟磨牙贙捕獸。
形人自詫我無形,或將跟絓示之肘。
險中呈巧眾盡驚,拙里藏機人莫究。
漢京尋撞未趫捷,海國眩人空抖擻。
番身直指日車停,縮首斜鉆針眼溜。
百折連腰盡無骨,一撒通身皆是手。
猶言技癢試賈勇,低蹲更作獅子吼。
興闌顧影卻自惜,肯使天機俱泄漏。
余奇未竟已收場,鼻息無聲神氣守。
道人變化固不測,跳上蒲團如木耦。
唐順之與萬表關系極好,經常在一起論學談詩,對于萬表所招募的少林僧兵自然熟悉有加。
這個唐順之很不簡單,是一個全才。儒學方面,他主張“道器不二”,完成了對心學思想理論困境的突圍,使其重返經世之學;文學方面,他被譽為“嘉靖三大家”之一,其“文從字順”的主張改變了當時的文風,他編纂的《文編》初步確立了“唐宋八大家”的歷史地位;數學方面,他編寫了《勾股孤矢論略》和《勾股六論》;武術方面,他讓俞大猷、戚繼光自嘆不如,有擲筆斃刺客的傳說;領兵打仗方面,他帶兵抗倭屢戰屢勝;在軍事和武術理論方面,他的專著《武編》在武技、軍事謀略與戰爭指導上對俞大猷、戚繼光等一代名將影響深遠。
見到匾囤之后,唐順之曾親赴嵩山探訪,并留下了《嵩陽宮柏》等三首詩。
在道教勝地中岳廟所寫的《中岳》一詩中,唐順之開頭便寫到了達摩。他說:巫閭控北戶,蔥嶺奠西隅。茲地陰陽合,中天洞壑孤。
在《游嵩山少林寺》中,他毫不掩飾自己對佛法、對神力的向往:
凈域龍巖上,香臺鷲嶺邊。山由巨靈辟,教以法王傳。
二室圍蘭若,三花接梵筵。土中元此地,檻外即諸天。
復岫低衡岱,回軒寫澗瀍。云衣披雜樹,虹影度飛泉。
綴牖皆青壁,緣堤盡白蓮。神猿參講幕,馴鴿繞爐煙。
慧月秋逾徹,泥珠夕更鮮。谷將鐘迸響,潭共鏡爭圓。
萬劫終成幻,三生并是緣。愿假金篦力,一為照迷川。
至于唐順之在峨眉山遇到的和尚到底是不是匾囤,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抗倭名將俞大猷、戚繼光隨后專門來到了少林寺。
俞大猷顯然也知道無空匾囤的大名,匾囤的徒孫普明進京化緣創建少林十方禪院,俞大猷欣然為之撰文:
普明乃本寺無空大師的嫡孫,恐力不逮,即抵京師,求無空俗徒、御馬監太監張公暹、盧公鼎、高公才,各輸俸資以助之。
在這篇名為《新建十方禪院碑》中,俞大猷還說早就聽“聞河南少林寺有長劍技(棍法)”,1561年(嘉靖辛酉年)奉命南征的時候,他專門“取道至寺”,計劃引進僧兵。
可惜由于天員、月空的離去和僧兵折戟沙場,寺內已經沒有了武術高手。俞大猷看過武僧的表演后,直言不諱地告訴住持宗書“此寺以劍(古人把棍稱為“劍”)技名天下,乃傳久而訛,真訣皆失矣”。宗書知道俞大猷是棍術高手,遂請他傳授棍術真訣。俞大猷從武僧中挑選了宗擎、普從,將二人帶到戰場上,日夜教誨。三年后,宗擎、普從竟然可以“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二人學成將歸,俞大猷在《少林寺僧宗擎學成予劍法告歸》中寫道:
神機聞武再相逢,臨別叮嚀意思濃。
劍訣有經當熟玩,遇蛟龍處斬蛟龍。
在《詩送少林寺僧宗擎》中,俞大猷告誡宗擎、普從,只有禪武合一,方能達到至高境界:
學成伏虎劍,洞徹降龍禪。
杯渡游南粵,錫飛入北燕。
能行深海底,更陟高山巔。
莫訝物難舍,回頭是岸邊。
鮮為人知的是,俞大猷除了把自己的棍法編輯為《劍經》外,還為《少林棍決》寫過序。他說:“唐僧曇宗演教少室,武技精絕。從之、橫之、虛之、實之,離合相倚,奇正相生,能以短兵制長戟之勝,而稱兵家絕技。”
俞大猷能夠名垂青史,還有賴于他的同鄉好友王慎中。王慎中與唐順之、歸有光并稱為“嘉靖三大家”,他對“猛厲孔武”的俞大猷極為佩服,先后寫有《海上平寇記》《送俞虛江守備汀漳》《膚功遺愛碑記》《送都指揮俞君志輔序》等散文和《送俞虛江守備汀漳》的長詩,表彰俞大猷的戰功,為俞大猷加油助威。
對于嵩山少林寺,王慎中非常喜歡。1541年(嘉靖二十年)夏,王慎中的河南布政司參政之職被免,他專程前往少林寺,寫下了8首詩,歷數少室山之美,蓮花梵宮的莊嚴以及達摩洞樹木、石藤、飛泉、龕燈構建的濃濃禪意。然而,讓人遺憾的是,史籍中卻沒有關于王慎中觀看武術表演的記載。
年少時曾經跟隨唐順之、王慎中學詩,后來官至河南巡撫的蔡汝楠對少林寺貢獻很大。他不僅在寺內方丈室東側創建了廓然堂,還寫了不少關于少林寺的詩。盛贊寺院美景:“三花香供里,二室圖畫中。”
與唐順之、王慎中、蔡汝楠均為好友的翰林院修撰羅洪先應少林寺住持宗書的法侶天真之約,撰寫了《少林寺重建初祖殿記》。
“俞龍戚虎”指的是抗倭名將俞大猷和戚繼光。除了俞大猷與少林寺有淵源之外,戚繼光也對少林寺很熟悉,因為棍法大師匾囤的俗家弟子王寅曾和他共事。
王寅,字仲房,安徽縣歙縣人,父親是淮北富商。其“少負氣,喜大略,貫通陰符遁甲二學”,自負兼具文武才的王寅決定北上學文習武。學文,他選中的老師是李夢陽,學武,他計劃拜少林武僧為師。當時文壇倡導復古運動,“文學前七子”的領袖李夢陽居住在大梁。王寅騎馬到大梁的時候,不巧李夢陽正在關中。等了一個月也沒等到人。
王寅讀到了李夢陽游覽嵩山寫所寫的《少林寺》一詩:
林深谷暝客子入,鐘鳴葉落秋山空。
煙云細裊石澗底,巒岫亂積松窗中。
唐碑漢碣蘚字剝,猿啼虎嘯蘿燈紅。
獨坐悠悠息塵想,少室影下月出東。
李夢陽游覽少林寺還寫有《望少林次韻》《宿少林寺次韻》,盛贊少林寺的美景與歷史,尤其是其中的“慚愧勞勞不成寐,丁丁臥聽早樵聲”之句,雖然沒有談論武術,但對王寅產生了很大的吸引力。王寅決定不再等待,徑直去了少林。聽說“少林諸僧,習兵仗則匾囤最精”,王寅遂拜師匾囤。在少林寺,匾囤將自己的武術教授給了王寅。王寅天資卓越,練功刻苦,進步很快——“十得其五六”,“后與戚繼光游,入胡宗憲幕”。
也正因為如此,戚繼光在《紀校新書》等專著中多次提到少林棍。
誠如明代首輔朱國禎所說,“名將必好文,名臣必備武。好文,故有所附麗而益彰;備武,故有所揮霍而益遠。名臣不必言矣,名將則近時戚將軍,得交汪南明(汪道昆)、王元美(王世貞)弟兄、沈紫江(沈希儀),交唐荊川(唐順之),故其戰功始著”。
戚繼光因為結交文人而垂青史,少林寺及少林武術也因為汪道昆、王世貞、沈希儀、唐順之等人的文筆,而閃耀古今。
刑部尚書王世貞是一代文宗,他寫有《唐文皇告少林寺書》,重述了唐代少林武僧的往事:“文皇圍洛城時,以少林寺僧建功,遣使致書存問,且為護持之。”
汪道昆、汪道貫兄弟共同為少林寺住持常潤、正道寫過塔記和碑銘。哥哥汪道昆當過兵部侍郎,名列文學復古運動中“后五子”,弟弟汪道貫是著名的書法家。此外,汪道昆不僅為匾囤的弟子王寅作傳,還多次贈詩給王寅。
沈希儀是俞大猷的副將,自然對少林武僧熟悉有加。
盡管有如此多的名士贊頌少林武術,但真正讓少林武術聞名于天下卻是武術家程宗猷。
程宗猷,又名沖斗,安徽徽州休寧人,出身徽商,他的叔叔程暹與汪道昆、王世貞交好。王世貞還為程宗猷的爺爺程廷全撰寫過墓志銘。也正因為有這一層聯系,少林寺在程宗猷的心目中成為武術圣地——“好槍棍,祖付三千命賈,沖斗攜往河南少林寺學武藝,罄其橐”。程宗猷進入少林寺的時候,匾囤已經圓寂。他跟隨洪紀、洪轉學習少林武術長達十年,著有《少林棍決》(又名《少林棍法闡宗》)。
程宗猷入少林學武掀起了程家的習武熱潮。在休寧,程家是一個簪纓望族。當地盛行武勁之風,不少武術家“以捍衛鄉里顯”。和程宗猷一起進入少林寺學武的有其叔祖(父親的叔叔)程廷甫、侄子程儒家、程子頤。
回家后,跟隨程宗猷學習武術,志在從軍報國的族人超過了80人。
程宗猷的“膽智義勇”讓人稱贊,刀槍棍弩,“無不精絕”。其施展才華的機會共有三次。
一次是隨父攜帶大批錢財進京,路上遭遇響馬賊。程宗猷一人獨敵數十人,被賊人驚拜為“神人”。硬攻不行,響馬賊再生一計。他們邀請程宗猷父子到山上,計劃趁著酒醉智取程家錢財。誰知道酒至半酣,程宗猷聽聞動靜“急躍起如飛鳥,掠房檐間”,三下五去二,便將埋伏的賊人擊敗。
第二、三次都是軍功。在倭寇猖獗之際,“程氏十余人,各持器至,刀戟犀利……飄若飛雪,回若旋風”,讓休寧縣令侯安國非常敬服,他說:“宗猷所攜子弟兵,雖不及數十人,然可當數千之用。”
1622年(天啟二年),天津發生戰事,巡撫李邦華“聞其名,差官以禮幣聘之”,程宗猷“父子兄弟帶家丁八十人”應征入津。李邦華“見其人之威猛,器之精利,技之熟巧,歡然有當也,授宗猷以僉書,子頤以守備,諸子弟皆把總等職”。程宗猷在天津立下了戰功,李邦華奏聞朝廷,熹宗朱由校嘉獎程宗猷四個大字“義勇可嘉”。
由于年歲已高,加上李邦華調任,程宗猷的傳奇并沒有持續多久。回到老家后,程宗猷決定將其平生所學匯集成冊,完成了武術巨制《耕余剩技》。這是繼唐順之的《武編》、戚繼光的《紀效新書》之后又一部重要的武術著作。名列“明末五子”、后來擔任禮部尚書的李維楨對少林武術非常欣賞,他為這本書題寫了“少林演真圖”五個大字,并稱贊少林寺說“國家有征討,往往召僧奏効,名益著矣”。
少林武術的聲名鵲起,是全面的、系統性的。在武以文傳的同時,受到周友、王寅的影響,萬歷年間少林僧人經常到社會上展示武藝。謝肇淛在《五雜俎·人部一》中說:“河南少林寺拳法,天下所無,其僧游方者皆敵數十人。”
少林僧人的謙遜、坦誠,讓他們在社會上受到了普遍的敬仰。曾經出家少林寺的劉德長遍游天下。后來干脆還俗當了“游擊將軍”,為官府效力。真定巡撫韓皛宇聽說劉德長武藝高超,把他請到軍營擔任教官。洪紀被譽為“少林第一”,名震江湖,就連常熟的武術家石敬巖也是“槍棍得之少林僧洪紀”。聽說劉長德槍術高超,洪記很有些不以為然,他和石敬巖共同找到劉德長,意欲一分高下。孰料“意殊傲蔑”的洪紀剛一出手,木棍便被劉德長輕松一撥,竟然脫手而去,掉落地上去。這一瞬間的失敗,讓洪紀心服口服,他和石敬巖當即跪拜在地,向劉德長學習武術。
敢于認輸,虛心求教的洪紀贏得了后人的敬重,進入軍營后出任了武僧守備。
文人的宣揚和少林僧人的外出授藝、棄禪從戎讓少林武術逐漸名揚天下,在眾多江南名士接力宣揚下,“天下武功出少林”逐漸成為共識。明末清初,江蘇長洲人褚人獲在《堅瓠集》第一次明確了這個概念,他說:“今人談武藝,輒曰,從少林寺出來!”
(作者簡介:許婷為河南科技大學在讀研究生;岳曉鋒為少林文化研究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