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世紀30年代,隨著霍亂在英國的流行,霍亂地圖隨之誕生?;魜y地圖的出現,是英國制圖技術進步、人口統計學發展、登記總署建立與人們對“可見性”癡迷的結果。19世紀中葉,托馬斯·沙普特、奧古斯都·彼得曼、亨利·阿克蘭及約翰·斯諾繪制的霍亂地圖較具代表性。這一時期的霍亂地圖具有空間性、可視性和專業性的特點,對公共健康、醫學地理學及地圖繪制技術的發展意義重大。與此同時,霍亂地圖經常被作為當時流行的瘴氣論的依據,具有時代局限性。
關鍵詞:英國;霍亂地圖;傳染??;醫療社會史
19世紀30年代,霍亂在英國反復暴發,而隨著這一時期醫學和統計學的發展,英國人開始注重從空間上考察傳染病,霍亂地圖由此誕生。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認識到傳染病大流行是一種空間現象并嘗試對其進行繪制,以積極應對傳染病所帶來的威脅。①霍亂地圖正是為探尋霍亂傳播方式而繪制的,可以幫助人們了解霍亂的性質及其傳播的環境,在當時被認為具有重要意義,可以匯總病例,并依據地圖判斷霍亂的傳播路徑,找出導致霍亂蔓延的原因。
在維多利亞時代,霍亂地圖是了解疾病傳播的工具、科學爭論的載體及呈現城市形象的媒介?;魜y地圖為公眾提供了一種可視化的工具,讓他們意識到一種無法看見但又無處不在的威脅。在宏觀意義上,正如英國學者杰弗里·金所言:“地圖繪制經常決定或改變它所定義的領土內的人類實踐,資本主義可以被視為地圖和領土的混合體,一個復雜而多面的、相互加強的結構,用以維持其幾乎覆蓋全球的霸權。”②考察19世紀中葉英國的霍亂地圖,對了解醫學地理學及后來的疾病地圖、其他社會問題的專題地圖與殖民地地圖的發展具有借鑒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講,霍亂地圖也是考察當時英帝國國家治理的一個切入點。在微觀意義上,19世紀中葉英國的霍亂地圖不僅是疾病地圖的先驅,而且體現了當時醫學與制圖學的發展水平。醫生、地理學家和社會改革家根據當時的醫學理論提出假設,并嘗試用霍亂地圖檢驗這些理論。從這個意義上講,維多利亞時代留存的霍亂地圖具有空間性、可視性和專業性的特點,是我們了解疾病史(特別是霍亂等傳染?。┑囊环N重要媒介。
目前國外學者關于疾病地圖的研究,最具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是加拿大地理學家湯姆·科赫的著作《疾病地圖:地面上的傳染病》和《疾病地圖的制圖學:繪圖與醫學》。③但科赫本人是一名地理學家,歷史知識相對不足,并且他關注美國多于英國,并沒有專門研究英國的霍亂地圖。美國學者帕爾梅拉·吉爾伯特的《繪制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軀體》從城市文化史的視角討論了霍亂地圖對維多利亞時代乃至今日有關英國空間認知的影響,頗有新意?!緟⒁奝amela K.Gilbert,Mapping the Victorian Social Body,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4; Pamela K.Gilbert,ed.,Imagined Londons,Albany: S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2.】國內的醫療社會史研究尚未專門關注疾病地圖的作用。本文以19世紀中葉英國較具代表性的四幅霍亂地圖——托馬斯·沙普特(Thomas Shapter,1809—1902)的埃塞克斯霍亂地圖、奧古斯都·彼得曼(Augustus Petermann,1822—1878年)的不列顛霍亂地圖、亨利·阿克蘭(Henry W.Acland,1815—1900)的牛津霍亂地圖及約翰·斯諾(John Snow,1813—1858)的寬街霍亂地圖為例,分析霍亂地圖出現的時代背景、特點、意義及局限,以豐富醫療社會史研究的路徑,拓展其研究領域。
一、霍亂地圖出現的時代背景
美國地理學家、制圖家亞瑟·羅賓遜(Arthur H.Robinson)認為,“1835—1855年可以恰如其分地被視為地理制圖學發展的‘黃金時代’”。【Arthur H.Robinson,“The 1837 Maps of Henry Drury Harness,” The Geographical Journal,Vol.121,No.4 (1955),p.440.】19世紀30年代英國霍亂地圖的出現并非偶然,而是有其重要的時代背景:一是制圖技術的進步。地圖為公眾和專業人士提供了一個通用的工具——因為地圖代表一種圖形通用語,能被所有人所理解。【Tom Koch,Cartographies of Disease Maps,Mapping and Medicine,p.54.】這一時期制圖技術迅速地制度化與專業化,在19世紀20年代出現了一個新名詞“制圖學”(cartography)。【參見“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 https://geography.wisc.edu/histcart/volume-5-cartography-in-the-nineteenth-century/,2023-04-05;“The Lake Regions of Central Equatorial Africa,” in Dr.Norton Shaw,ed.,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Vol.29,London: John Murray,1859,p.28.】這與英國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海外擴張密不可分,政府出資建立測繪機構,以便為海外擴張提供服務。加之19世紀工業化的發展催生了新的印刷技術(包括平版印刷和彩色印刷等),書籍、期刊及那些繪制精良的地圖的造價開始降低。在當時,地圖越來越成為物質文化和消費文化的一部分,“平版印刷術的新發展使得地圖的制作和傳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便捷。從19世紀早期到中期,地圖無處不在——(懸掛)在教室里,或作為卷首和插畫(出現)在書刊中”?!綪amela K.Gilbert,Mapping the Victorian Social Body,p.10.】此外,在19世紀40年代中期英國諸多城鎮的健康調查中,開始出現關于大城鎮衛生狀況的地方報告,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報告附有地圖,并且通常不止一張?!綪amela K.Gilbert,Mapping the Victorian Social Body,p.29.】這是維多利亞時代經濟增長、工商業繁榮和大眾教育普及的結果,并且得益于公共健康運動發展的影響,越來越多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熟悉了地圖這種“圖形語言”。
二是始于1801年的英格蘭人口統計為繪制疾病地圖提供了數據支持,也為各地人口健康狀況的對比與全國人口的患病率和死亡率分析提供了參數。1798年,英國政治經濟學家托馬斯·馬爾薩斯(Thomas Malthus)出版了《人口原理》(An Essay on the Principle of Population,又譯作《人口論》)一書,他擔心人口的過快增長會導致國家貧窮。而在18世紀英國經常與西班牙和法國作戰,政府需要掌握具體的人口數據以便有效征兵。1800年,英國議會通過了《大不列顛人口統計法》(An Act for Taking an Account of the Population of Great Britain,以下簡稱《人口法》)。根據這部法令,1801年3月10日,英格蘭開始進行第一次人口普查。負責人口普查的官員是當地的濟貧督察員,他們挨家挨戶收集數據,然后提交給政府。法令規定對拒絕回答問題或給出虛假答案的人處以罰款——最低不少于40先令,最高不超過5鎊?!緟⒁?1 Geo.Ⅲ,c.15,An Act for Taking an Account of the Population of Great Britain,Section Ⅲ,in Statutes at Large from the Thirty-ninth Year of the Reign of King George the Third,to the End of the Fifth and Concluding Session of the Eighteenth and Last Parliament of Great Britain,London: Printed by George Eyre and Andrew Strahan,1800,p.561.】1841年英國進行的人口普查被普遍認為是第一次真正的現代人口普查,按人口統計數據并由登記總署負責匯總。【Office for National Statistics,https://www.ons.gov.uk/census/2011census/howourcensusworks/aboutcensuses/censushistory/themoderncensus,2024-07-27.】此后,英國每十年進行一次的人口普查為社會調查和醫學統計提供了重要參數,其方法越來越嚴謹,結果越來越有意義。這些數據為之后包括霍亂地圖繪制在內的各種疾病研究提供了人口參數。每十年一次的人口普查在英國一直持續至今?!緟⒁娳w秀榮:《英國人口統計千年史》,《中華讀書報》,2021年11月3日,第19版。】
三是《登記法》的通過及登記總署(General Register Office)的建立。1836年,英國議會通過了《英格蘭出生、死亡和婚姻登記法》(An Act for Registering Births,Deaths,and Marriages in England,簡稱《登記法》)。【6 amp; 7 Will.Ⅳ,c.86,An Act for Registering Births,Deaths,and Marriages in England,1836,in A Collection of the Public General Statutes passed in the Sixth and Seventh Year of the Realm of his Majesty King William the Fourth,1836,London: Printed by George Eyre and Andrew Spottiswood,1836,pp.769-786.】該法案的主要內容包括:設立登記總署并任命一名登記總長;對所有出生和死亡人口進行適當形式的登記——每個家庭的父母在孩子出生42天內,或家人去世后5天內要報告給本地區的登記員?!緟⒁? amp; 7 Will.Ⅳ,c.86,An Act for Registering Births,Deaths,and Marriages in England,1836,p.774.】1837年登記總署正式成立,辦公地點位于倫敦的薩默塞特宮。自此,民事登記取代了英格蘭國教教會負責的登記,登記總署負責有關英格蘭和威爾士人口結構的數據匯總和分析。1839年,統計學家威廉·法爾(William Farr)加入登記總署,著手為英國提供地區和國家層面的生命統計數據,涵蓋出生、死亡和婚姻等諸多方面。【自1839年始,登記總署每年發布《登記總署關于英格蘭和威爾士的年度報告》(Annual Report of the Registrar-general for England and Wales)。參見趙秀榮:《實至名未歸——19世紀英國的統計學家威廉·法爾》,《中華讀書報》,2023年5月3日,第19版?!俊霸谒穆殬I生涯中,法爾開發并推廣了生命統計和流行病學工具等方法。他設計并兩次修訂了統計分類學和疾病分類法,將報告的死亡人數制成表格。這種疾病分類學方法被長期使用,影響了《國際死因列表》(International List of Causes of Death)的統計。他展示了如何通過比較生活在不同條件下的人群的粗略死亡率或標準化死亡率,來闡明環境對健康帶來的風險”。【John M.Eyler,“Farr,William (1807-1883),Statistician and Epidemiologist,” Oxford 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2004,https://www.oxforddnb.com/view/10.1093/ref:odnb/9780198614128.001.0001/odnb-9780198614128-e-9185,2022-01-17.】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政府致力于調查了解窮人和病人,將相關數據制成表格并加以描述和分析,目的是更好地管理并有效控制這類人群。法爾等熟練的統計學家便可以解讀這些數據,他曾寫道:“統計學是國家的科學、是生活在政治共同體中的人的科學,我們從未像今天這樣需要統計學?!?【William Farr,“Inaugural Address,”Journal of the Statistical Society of London, Vol.35 (1872),p.417.】自19世紀起,數據收集日益制度化和專業化,數據統計使得簡明扼要地描述并總結某些問題成為可能,進一步為各種疾病地圖的制作提供了數據支撐。
四是19世紀的英國人癡迷于所謂的“可見性”(visibility)。隨著某些健康問題成為公共問題,致力于社會改革的知識分子階層試圖努力去了解不同社會階層,特別是需要救濟的窮人及病人等群體,以便設計社會改革方案。社會改革家和醫務人員收集的信息被制作成圖表和地圖,將窮人和病人的生活方式加以描述,針對性地進行社會改革,實現邊沁主張的“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荆塾ⅲ萁芾锩住み吳咧蚴迤降茸g:《政府片論》,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92頁?!慷诖诉^程中,“可視化”是一種重要的技術手段。英國病理學家、健康醫官約翰·西蒙(John Simon)寫道:“當211個人的死亡被繪制在城市的平面圖上時,在有死亡發生的每個地方印上黑色墨水標記可以很方便地完成,流行病的廣泛特征一目了然?!薄綣ohn Simon,Report on the Cholera Epidemic of 1854 as it Prevailed in the City of London,London: C.Dawson,1854,p.11.】另一位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改革家亨利·梅休(Henry Mayhew)在其著作《倫敦勞工與倫敦窮人》(London Labour and the London Poor)中詳細描述了倫敦貧民的生活狀況,并通過圖示和統計數據對這些問題進行可視化處理,以幫助公眾更好地理解和應對社會衛生問題。【參見Henry Mayhew,London Labour and the London Poor,London: Griffin,Bohn,and Company,Stationers’ Hall Court,1861-1862.】
正是在上述時代背景下,英國涌現出展示疾病傳播及其擴散、水污染狀況、窮人分布及其衛生條件等信息的專題地圖,其中尤以展示霍亂傳播的疾病地圖最為典型。
二、19世紀中葉具有代表性的霍亂地圖
19世紀中葉,隨著霍亂在英國持續流行,醫生和地理學家們開始探索用一種“可視化”的方法向公眾展示疾病的流行趨勢及分布,希望用維多利亞時代新的制圖技術,找到霍亂傳播的途徑及導致霍亂流行的原因。
(一)托馬斯·沙普特的埃克塞特霍亂地圖
1849年,英國醫生托馬斯·沙普特出版了《1832年埃克塞特霍亂的歷史》(The History of the Cholera in Exeter in 1832)一書。蘇格蘭醫生埃德加·安德伍德 (Edgar A.Underwood)曾將這本書描述為“信息的寶藏,現存對流行病最好的描述之一”?!綞dgar A.Underwood,“The Cholera Epidemic in Exeter,1832,”The British Medical Journal,Vol.1,No.3770 (April 1933),p.620.】該書卷首有一張霍亂地圖,原圖以6英寸比1英里的比例繪制,用不同的符號標出霍亂導致的死亡案例。當時《柳葉刀》(The Lancet)雜志發表的一篇書評寫道:“這是一幅令人贊嘆的城市地圖,標明了疾病流行的地點,還有許多制作精良的木版畫,描繪了那個時期引人注目的場景,增加了本書的價值?!痹摃谟魜y第二次大流行前出版,其“關于疾病性質和特征的觀點是正確、清晰和實用的,并且同樣適用于目前流行的霍亂”。【“The History of the Cholera in Exeter,in 1832,by Thomas Shapter,M.D.Physician to the Devon and Exeter Hospital,” The Lancet,Vol.54,Issue 1360 (September 1849),p.317.】
為了確保獲得準確的數據并對霍亂流行的嚴重程度作出正確評估,??巳亟】滴瘑T會曾制作了四個表格以準確呈現數據。其中一個表格對數據進行按月匯總,要求填寫被統計人員的姓名、性別、年齡、住所、受雇情況、健康情況、患病日期、康復或死亡日期,以及在醫院或在家里接受治療的情況?!綯homas Shapter,The History of the Cholera in Exeter in 1832,London: Churchill,1849,p.50.】這些數據成為沙普特繪制1832年埃克塞特霍亂流行地圖的基礎。不同教區的霍亂死亡率被統計出來,如圣瑪麗—斯泰普教區的死亡率是3.65%,圣喬治教區的死亡率是3.41%,大圣瑪麗教區的死亡率是3.26%,“精確的死亡地點附帶數據被標注在地圖上”。此外,“有幾個孤立的地點發生了過多的和不應有的死亡……地圖上也標明了這些地點”?!綯homas Shapter,The History of the Cholera in Exeter in 1832,p.223-224.】沙普特寫道:“地圖是非常謹慎地繪制的,且注重細節,為此付出了大量的勞動。我不僅查閱了官方報告、死亡和埋葬登記冊,而且還努力從那些參與埋葬的人那里尋求信息,因此這一地圖是關于??巳禺敃r狀態真實的、非同尋常的記錄?!薄綯homas Shapter,The History of the Cholera in Exeter in 1832, p.ix.】其結論是霍亂更容易發生在河流附近及人口稠密的相對低洼的地區,這些地方排水不暢,污水容易匯集。盡管沙普特的結論正確,但其所依據的卻是瘴氣論,認為低洼地區污水匯集引發的瘴氣致使人生病——在細菌理論被提出并被公眾接受之前,瘴氣論是占主導地位的醫學理論。因此,這幅地圖對霍亂傳播的解釋并不科學,重在強調或印證當時流行的瘴氣論。
沙普特的霍亂地圖在疾病地圖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詳細地標出了霍亂導致的死亡人口分布的地區,是我們了解19世紀30年代埃克塞特霍亂最直觀與精確的地圖,在斯諾繪制完成其著名的寬街地圖的6年前便已問世。沙普特的地圖標記了死于霍亂的患者的衣物被燒毀的地方、死者的埋葬場、藥房和施粥所的方位。雖然今日我們已知道這些因素和霍亂死亡率之間沒有明顯關聯,但是在當時人們尚不清楚霍亂如何傳播的情況下,上述信息無疑體現了作者在繪制地圖過程中的細致與用心之處。
(二)奧古斯都·彼得曼的不列顛霍亂地圖
1852年,居住在英格蘭的德國著名地理學家奧古斯都·彼得曼繪制了《不列顛群島霍亂地圖》,展示了不列顛諸島在1831年、1832年和1833年遭受霍亂侵襲的區域。地圖以 1∶2 200 000的比例繪制,通過陰影顯示霍亂所影響的地區,其顏色與死亡率成比例加深。彼得曼提到,成立于1848年的“健康總委員會”(Central Board of Health)仔細收集了霍亂侵襲不列顛時的發病病例,記錄了霍亂在各地持續的時間及對應地區的人口數量,由此可以計算出地圖中所顯示的霍亂疾病死亡率?!続ugust H.Petermann,Statistical Notes to the Cholera Map of the British Isles showing the Districts Attacked in 1831,1831 and 1833,London: John Betts,1849,p.2.】
彼得曼指出,1831年10月26日桑德蘭地區暴發霍亂,但在其后一年內并沒有快速傳播,只是影響到了周圍30英里的地區。他指出:“需要注意的是在這一階段,霍亂未在與桑德蘭有諸多聯系的地方出現,反而于12月17日在100英里之外的哈丁頓(Haddington)暴發?!薄続ugust H.Petermann,Statistical Notes to the Cholera Map of the British Isles Showing the Districts Attacked in 1831,1831 and 1833,p.2.】此次霍亂在英國肆虐16個月后中止。在霍亂傳播期間,各地疫情持續的時間不同,持續時間最長的疫情發生在泰恩河畔的紐卡斯爾,共351天,而在蘇格蘭的利斯疫情持續了327天。在1831—1832年霍亂流行期間,英國記載的總病例數是137 080例,其中84 533人康復,52 547人(即約38%的患者)死亡。【August H.Petermann,Statistical Notes to the Cholera Map of the British Isles Showing the Districts Attacked in 1831,1831 and 1833,p.3.】彼得曼根據不同地區霍亂暴發的時間,推斷海路比陸路更快地傳播霍亂,因為英國海港地區的人們首先受到感染,之后疫情從海港傳播到內陸。
彼得曼指出,有人認為霍亂似乎從未光顧高山地區,霍亂暴發似乎都在低地和山谷,蘇格蘭和英格蘭的情況都證明了這一點。但實際上這是因為高山地區的人口密度本身就很低,如果把人口密度考慮在內,人口最密集的地區便是受疫情影響最嚴重的地區。他寫道:“低地和沼澤地區本身可能有利于霍亂的擴散,但是在另一方面,海拔高度遠不如人口密度對霍亂傳播的影響更大。”雖然“大沼澤地”沒有受到霍亂的影響,但是“伯明翰的高地,一個平均海拔500英尺的相當廣闊的高原”是整個王國受災最嚴重的地區之一。【August H.Petermann,Statistical Notes to the Cholera Map of the British Isles Showing the Districts Attacked in 1831,1831 and 1833,p.4.】彼得曼認為,這證明了海拔高度對霍亂傳播的影響并不大,而人口密度的影響要大得多。
此外,彼得曼梳理了霍亂傳播的時間節點:1832年5月到8月病例迅速增加,在8月達到頂峰,然后迅速減少,直到11月;從11月到次年的5月,霍亂相對處于低潮?!続ugust H.Petermann,Statistical Notes to the Cholera Map of the British Isles Showing the Districts Attacked in 1831,1831 and 1833,p.6.】彼得曼在《不列顛群島霍亂地圖》下方還繪制了《倫敦霍亂地圖》,列出了43個統計區及各區霍亂病例數、死亡人數、總人口數及死亡人數占總人口數的比例。在倫敦地圖上,他用6種深淺不同的紅色或粉紅色來區分1832年霍亂死亡人數占總人口數的不同比例:從死亡率最高的波托爾夫地區(每35人中有1人死亡,未包括奧德蓋特區),到受影響較小的肯辛頓地區(每1395人中有1人死亡),每個地區使用不同的顏色來展示相關數據?!緟⒁夾ugust H.Petermann,Map of the British Isles Elucidating the Distribution of the Population Based on the Census of 1841,London:John Betts,1849.】
彼得曼基于自己繪制的地圖,強調人口密度對霍亂傳播的影響。眾所周知,人口密集和不衛生的居住條件有利于疾病的傳播,幾乎任何傳染病都是如此?;魜y的傳播路徑在彼得曼繪制的英倫三島霍亂地圖中并沒有得到完整且清晰的呈現,但彼得曼正確地指出霍亂在海港地區的傳播速度要快于內陸——雖然當時他并不知道霍亂是一種主要以水為媒介的傳播疾病——這一點在他的地圖上有明顯體現。
(三)亨利·阿克蘭的牛津霍亂地圖
牛津市拉德克利夫醫院的內科醫生亨利·阿克蘭在其《1854年牛津霍亂回憶錄》(Memoir on the Cholera at Oxford in the Year 1854)一書中提供了一幅珍貴的霍亂地圖。在書中,阿克蘭仔細記載了1854年牛津市發生的194個霍亂病例,其中死亡115人,而當時牛津市總人口是26 474人,發病率約為7.33 ‰,死亡率約為4.34‰。這波疫情的第一個病例發生在1854年8月6日,最后一個病例發生在當年10月30日。【Henry W.Acland,Memoir on the Cholera at Oxford in the Year 1854,London: John Churchill,1856,pp.28-29.】他寫道:“在9月10日這種傳染病達到了峰值。此前沒有完整的記錄,但我認為我收集了此前出現的所有病例。9月10日之后,所有的腹瀉、霍亂性腹瀉和霍亂都由醫務人員報告給牛津的醫療委員會?!薄綡enry W.Acland,Memoir on the Cholera at Oxford in the Year 1854,p.13.】他統計的表格包含患者發病日期、年齡、性別、住址、疾病后果(死亡或康復)、所患疾病類型(腹瀉、霍亂或霍亂性腹瀉),并標注了患者的職業?!綡enry W.Acland,Memoir on the Cholera at Oxford in the Year 1854,pp.14-20.在維多利亞時代,盡管有相似的癥狀,但腹瀉(Diarrhoea)、霍亂(Cholera)和霍亂性腹瀉(Choleraic Diarrhoea)通常被視為不同類型的疾病?!?/p>
阿克蘭繪制了一幅高質量的霍亂地圖,同時體現了空間和時間信息:1832年霍亂死亡發生地點用藍色圓點標出,1849年的死亡病例用藍色長豎條標出,1854年的死亡病例用黑色小正方形標出,并用淺綠色標明沒有污水排放設施的地區。阿克蘭根據之前衛生調查員奧默羅德(W.P.Ormerod)提供的信息,用棕色實心圓標出了奧默羅德描述的不健康區域,用棕色空心圓標出徹底治理過的地方,棕色空心圓上面加一個倒三角形標出部分治理過的地方。在地圖上,他區分了受污染的河流(用藍色標出,伊西斯河與徹韋爾河中有深色的斷線)和未受污染的河流(用藍色標識,包括運河和伊西斯河的支流),并在受污染的河流中用黑色三角標出污物傾倒的地點。【Henry W.Acland,Memoir on the Cholera at Oxford in the Year 1854,p.24.吉爾伯特教授認為,“阿克蘭繪制的牛津地圖是霍亂地圖中最詳盡的”。參見E.W.Gilbert,“Pioneer Maps of Health and Disease in England,” The Geographical Journal,Vol.124,No.2 (June 1958),p.181.】阿克蘭依據地圖判斷,同樣認為霍亂死亡病例大都集中在海拔較低的地區。他寫道:“如果對三次疫情的病例一起加以計算,高地地區共有141例病例,低地地區有362例……高地平均每萬人中有約33個病例,低地每萬人中約有98個病例……總體而言,博學和富有成就的法爾醫生的結論完全符合牛津的情況,居住在低地的人口的霍亂死亡率約為高地人口的三倍?!薄綡enry W.Acland,Memoir on the Cholera at Oxford in the Year 1854,p.50.】
遺憾的是,雖然阿克蘭采用科學方法繪制霍亂地圖,但是他依然相信瘴氣論。他對海拔高度在疾病傳播中所發揮作用的解釋是錯誤的,因為傳播疾病的并非瘴氣論中的“惡臭”,而是受污染的水源——低海拔地區有利于污水的沉積。事實上,如果阿克蘭沒有在其書中宣傳瘴氣論,他的霍亂地圖本可以被視為對水傳播霍亂理論的有力支持。【Lauren Bouchard Killingsworth,“Mapping Public Health in Nineteenth Century Oxford,” The Portolan Journal of the Washington Map Society,Issue 101 (Spring 2018),p.15.】
(四)約翰·斯諾的寬街霍亂地圖
1854年8月,霍亂第三次在倫敦爆發,特別在蘇荷(soho)區出現了聚集病例。當時倫敦下水道尚未修到這里,蘇荷區存在嚴重的衛生問題,很多人使用的都是沒有覆蓋物的糞坑。在普遍相信瘴氣論的時代,醫生約翰·斯諾在牧師亨利·懷特黑德(Henry Whitehead)的幫助下走訪了當地民眾?!半m然斯諾不知道具體是什么導致霍亂爆發,但患病人口死亡的地域分布結構使他確信,來自特定地方的井水是引發當地霍亂的根源”。【Arthur H.Robinson,Early Thematic Mapping in 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pp.176-177.】斯諾稱之為“霍亂場”(chorea field)的區域中心位于黃金廣場附近,即在寬街與劍橋街交匯處250碼范圍內。在這一小片區域,1854年9月的10天內有約500人死亡?!斑@個有限區域的死亡率可能接近于歷史上任何一次瘟疫;它爆發得更加突然,因為大多數病人在幾個小時內死亡。如果不是因為當時人群從此處逃離,死亡率無疑會更高”?!維teven Johnson,The Ghost Map,The Story of London’s Most Terrifying Epidemic,and How It changed Science,Cities,and the Modern World,New York: Riverhead Books,2006,pp.168-169;\[美\]史蒂芬·約翰遜著,熊婷玉譯:《死亡地圖:倫敦瘟疫如何重塑今天的城市和世界》,電子工業出版社2017年版,第187-188頁?!克怪Z在霍亂地圖上按街區統計霍亂死亡人數(地圖以30英寸比1英里的比例繪制),死亡人口用黑色矩形表示。他確定疫情的來源就是寬街的水源,多數死亡病例都發生在從寬街水泵取水的家庭。為此他曾敦促為倫敦的東部和南部提供沒有受到污染的飲用水。
當時的人們并不清楚霍亂是通過水源傳播的疾病,但斯諾無疑是走在時代前面的人,他在1849年就曾發表《關于霍亂的傳播方式》(On the Pathology and Mode of Communication of Cholera),質疑當時人們普遍相信的瘴氣論。他寫道:“一個地方霍亂的持續時間通常與城市或城鎮人口的規模成正比。這種疾病在村莊中持續2~3周,在中等規模的城市持續2~3個月,而在大城市中經常持續一年或更長時間?!薄綣ohn Snow,“On the Pathology and Mode of Communication of Cholera,”The London Medical Gazette,Journal of Practical Medicine,Vol.9,London: Printed for Longman,1849,p.928.】細菌理論在當時尚未出現,因此斯諾無法確切了解霍亂的傳播途徑,但他認為證據顯示霍亂并不是一種由污濁空氣所導致的疾病。他寫道:“霍亂在不同地區持續時間不同的特點,清楚地說明這種疾病是從患者到患者的傳播。如果每個病例與先前的病例無關,而是源于某種未知的空氣或環境狀況,那為何出現20個病例的村莊沒有像出現2000個病例的大城市那樣,使疾病在較長的時間內得到傳播?”【John Snow,“On the Pathology and Mode of Communication of Cholera,”p.928.】如果瘴氣論成立,那么下水道工人感染霍亂的可能性會更高,但斯諾發現情況并非如此。1855年,在《關于霍亂的傳播方式》一書的第二版中,斯諾展示了他對1854年蘇荷地區霍亂流行的調查結果。他所繪制的寬街霍亂死亡人口分布圖夾在此書中一同出版,成為醫學地理學史上一份非常重要的文獻?!綞.W.Gilbert,“Pioneer Maps of Health and Disease in England,” The Geographical Journal,Vol.124,No.2(June 1958),p.174.】斯諾的霍亂地圖證明,寬街是霍亂爆發的中心,他建議地方政府移除水泵的手柄,此舉減緩了霍亂的傳播,減少了死亡人數。正如美國學者史蒂芬·約翰遜所言,斯諾的調查雖展現的只是一個地區,但將其繪制在地圖上則把此地的霍亂信息轉化為更深層次的真相,使這份地圖成為信息設計和流行病學的杰作?!維teven Johnson,The Ghost Map,The Story of London’s Most Terrifying Epidemic,and How It changed Science,Cities,and the Modern World,p.198;[美]史蒂芬·約翰遜著,熊婷玉譯:《死亡地圖:倫敦瘟疫如何重塑今天的城市和世界》,第219頁。】“非常重要的是,地圖第一次清楚地、有意識地被用來提出一個觀點。讀者并不僅僅相信地圖會清楚地顯示真相,而且相信用地圖呈現真相比其他方式更有說服力,地圖的修辭(rhetoric)方式經過仔細斟酌,增強了論證的效果”?!綪amela K.Gilbert,Mapping the Victorian Social Body,p.62.】
“雖然這些霍亂地圖就疾病傳播得出了科學上并不完全準確的結論,但在當時它們以高度科學嚴謹的方式繪制,有助于將霍亂描述為公共健康問題,并引發了關于瘴氣論和傳染病論的辯論”。【Lauren Bouchard Killingsworth,“Mapping Public Health in Nineteenth Century Oxford,” p.8.美國學者勞埃德·史蒂文森認為疾病地圖是傳染論派與反傳染論派爭論的主要依據。參見Lloyd G.Stevenson,“Putting Disease on the Map: The Early Use of Spot Maps in the Study of Yellow Fever,”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and Allied Sciences,Volume 20,Issue 3(July 1965),p.228.】沙普特、彼得曼、阿克蘭和斯諾等人開啟了英國醫學制圖的時代,成為英國醫學制圖的先鋒。他們的霍亂地圖非常直白地展示了環境對疾病傳播的影響,對推動英國公共健康改革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
三、霍亂地圖的特征、意義及局限
在考察了19 世紀英國較具代表性的四幅霍亂地圖后, 我們可以發現它們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如空間性、可視性和專業性等。這一時期的霍亂地圖對促進醫學地理學進步、公共健康發展及其他專題地圖的制作意義重大。與此同時,19世紀的霍亂地圖也不可避免地具有某些局限性,這主要是受到當時醫學發展水平、制圖技術、數據收集方式及人們認知水平的制約。
(一)霍亂地圖的特征
1.空間性?;魜y地圖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把單個死亡病例集合在一起并將其繪制在地圖上,把每個死亡病例與其他死亡病例(可以顯示密度和距離)及地圖環境的其他元素關聯起來,這一點可以在沙特普和阿克蘭的地圖上清晰地看到。通過這種方式,醫學地圖將希波克拉底在《論空氣、水與地點》(On Airs,Waters and Places)一書中的著名見解具象化——疾病與患者居住的環境密切相關?!綯om Koch,“Knowing Its Place: Mapping as Medical Investigation,” The Lancet,Vol.379 (March 2012),p.887.】霍亂地圖通常被認為是醫學地圖標準技術的先驅,這種專題地圖本質上是一種直觀地、從空間上呈現統計數字的結果,也是統計學作為一個重要知識領域發展的結果。同時,霍亂地圖是這一時期對社會問題進行空間化認知的產物。在大量使用此類地圖之前,書面記錄傾向于從空間上描述人口的狀況——逐條街道,有時甚至是逐間房屋進行描述。正如學者史蒂文森寫道:“醫學界一直在提供一些例子,有時這些例子的精確度令人驚嘆,可以被稱為‘文字地圖’(verbal maps)——即用文字描述流行病病例的分布。其中一些描述與‘地圖’非常接近,以至于人們在閱讀時會滿懷期待地翻閱,相信真正的地圖會出現。醫學地圖等待著繪圖員的到來。”【Lloyd G.Stevenson,“Putting Disease on the Map: The Early Use of Spot Maps in the Study of Yellow Fever,” p.240.】霍亂地圖正是這種需求的產物。
2.可視性?;魜y地圖可以幫助人們從表面污染(即看得見的污物)探尋疾病更深層的原因(即看不見的污染),這方面最好的代表是斯諾的寬街地圖。“繪制霍亂地圖的目的是了解這種疾病造成破壞的地理范圍,并發現當地可能影響其傳播和死亡率的條件。為此,地理劃分就具有極大的價值,甚至不可或缺。因為以數字形式呈現的大量統計數據,無論它們在系統的表格中排列得多么清晰,但依然呈現出統一的外觀。而將相同的數據在地圖上呈現,便能夠立即反映出數據的相對方位和比例,以及位置、范圍和距離等信息。因此,地圖可以使任何現象的地理分布及其性質一目了然”?!続ugust H.Petermann,Statistical Notes to the Cholera Map of the British Isles showing the Districts Attacked in 1831,1831 and 1833,p.2.】彼得曼的霍亂地圖也較好地體現了這一功用。
3.專業性。自19世紀起,傳染病、犯罪及賣淫等社會問題伴隨著英國的城市化進程日益突出。社會學者和醫學領域的專家開始在專題地圖中把統計數據和制圖結合起來,以便著手確定這些社會問題的空間關系。霍亂地圖可以表現地理、建筑環境、人類活動和疾病之間更復雜與隱蔽的關聯,因此“在某種程度上,這一時期所有疾病地圖的作用都是將某種人類經驗(易患疾?。┡c某些隱藏或不明顯的景觀特征聯系起來,重新定義一個空間,通常是城市空間。專題地圖非常像解剖學的‘圖集’或病理學文本——它們揭示了看似不同的事物之間‘看不見的’關系,只有醫生或科學家才能辨別”?!綪amela K.Gilbert,“The Victorian Social Body and Urban Cartography,” in Pamela K.Gilbert,ed.,Imagined Londons,p.19.】霍亂地圖為醫生們提供了一種方法,將公共健康視為一個醫學問題,而不僅僅是管理問題。隨著制圖日益專業化,醫務人員和工程師等專業人士在改善城市面貌方面的公共權力越來越大。因此,“這種繪圖不僅是說明性的或有說服力的,而且是診斷性的,是一種觀察的方式”,【Pamela K.Gilbert,Mapping the Victorian Social Body,p.9.】只有專業人員才能制作并對其加以解讀。前文考察的四幅地圖,其中有三幅的作者——沙普特、阿克蘭和斯諾都是專業醫生。
(二)霍亂地圖的意義
在早期霍亂地圖發展的基礎上,到19世紀末和20世紀,地圖繪制成為公共健康專家用來識別霍亂、傷寒、斑疹傷寒和黃熱病等一系列疫病發源的工具?!綯om Koch,“Knowing Its Place: Mapping as Medical Investigation,” p.888.】因此,霍亂地圖在公共健康領域與疾病地圖的發展歷程中具有重要意義及影響。
首先,霍亂地圖是醫學地理學(Medical Geography)發展的基礎。上述四幅霍亂地圖顯然都是在地理學的基礎上分析霍亂傳播的途徑及導致霍亂暴發的原因,雖然當時并沒有出現“醫學地理學”的提法,但是學界認為醫學地理學作為一個細分的研究領域,是由斯諾在19世紀中葉開啟的?!綞va Pantaleoni,“Applying GIS and Spatial Analysis to Studies of Health in Children with Disabilities,”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Research in Developmental Disabilities, Vol.42(2012),p.3.】彼得曼在19世紀中葉曾提出,雖然疾病地理學(Geography of Diseases)相對較新,但它是地理學最重要的分支之一。正是在霍亂地圖的基礎上,英國醫生阿爾弗雷德·哈維蘭 (Alfred Haviland)在1892年出版的《英國疾病的地理分布》(The Geographical Distribution of Disease in Great Britain)中提出了“醫學地理學”的概念,并明確論述了“癌癥的醫學地理學”?!続lfred Haviland,The Geographical Distribution of Disease in Great Britain, London: Sonnenschein,1892,p.286.】哈維蘭首次系統地探討了疾病與地理環境之間的關系。他利用大量疾病數據和地理信息,繪制了詳細的疾病分布圖。這些地圖顯示了不同地區的癌癥死亡率,揭示了地理因素在疾病分布中的重要作用。此后,各地的癌癥死亡率地圖開始在國家健康調查和醫學期刊上發表。大量的疾病地圖及文獻為醫學地理學研究的蓬勃發展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其次,霍亂地圖在公共健康領域做出了重要貢獻。19世紀中葉,醫生及衛生改革者逐漸意識到人與人之間、不同地區之間存在著復雜而動態的關系?;魜y地圖展示的死亡病例集中的地方往往是顏色最深的地方,給讀者帶來了視覺上的沖擊,就像是健康城市身體上的病灶,需要采取措施進行根治。沙普特、彼得曼、阿克蘭和斯諾的霍亂地圖非常直白地展示了居住環境對疾病傳播的影響,為推動英國公共健康改革做出了重要貢獻——骯臟的環境和污濁的空氣雖然不是導致霍亂傳播的直接原因,但是無疑有助于其傳播。到19世紀下半葉,以霍亂地圖為基礎發展起來的疾病地圖已成為流行病和地方病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霍亂地圖使研究人員能夠直觀了解疾病的空間分布、識別其傳播模式,并探索其與環境因素的潛在相關性,對了解疾病的傳播及其對人群的影響至關重要。到19世紀下半葉,地圖已經成為流行病學研究乃至其他社會團體進行統計研究時無可爭議的工具。法爾曾寫道:“個人檢查、地圖的使用及我們從登記員、衛生官員和其他人員那里獲得的信息,使我們每周都能夠追蹤大都市的傳染病?!薄綬eport on the Cholera Epidemic of 1866 in England,London: Printed by George E.Eyre and William Spottiswoode,1868,p.98.】
最后,霍亂地圖為之后的專題地圖的繪制提供了借鑒。霍亂地圖啟發了19世紀下半葉關于貧困、犯罪和教育機會等常見社會問題專題地圖的繪制。例如,英國的工業家及社會改革家查爾斯·布斯(Charles James Booth)的《倫敦的生活和勞動力調查》(Inquiry into Life and Labour in London)一書包含逐門逐戶繪制的整個倫敦地區窮人分布圖,代表了維多利亞時代專題地圖的最高水平。同時,在維多利亞時代,貧民窟被認為是墮落、骯臟和邪惡的代名詞,因此布斯的地圖也是研究維多利亞時代犯罪分布的重要史料。此外,關于諸如霍亂之類傳染病的空間分析不僅對英國本土至關重要,而且對英國本土之外的殖民地及其他國家也意義非凡,如印度的霍亂地圖曾發揮重要作用,成為英國國家治理和帝國治理的有機組成部分。霍亂地圖對今天的疫情地圖也有影響,因為“科技突飛猛進,但背后的哲學依然沒有改變,用制圖的方法表現生死的模式有發人深思之處。在下一次疫情暴發、我們同疾病作戰之時,地圖將會同疫苗一樣重要。但是,觀察的范圍將會進一步擴大,從一個社區擴展到整個地球。”【Steven Johnson,The Ghost Map,The Story of London’s Most Terrifying Epidemic,and How It changed Science,Cities,and the Modern World,p.219.】
(三)霍亂地圖的局限性
與此同時,19世紀的霍亂地圖也不可避免地存在局限性,這既源于當時科學認知的局限,也受當時社會發展水平的制約,因為地圖是一個時代的印記和產物。雖然19 世紀英國的霍亂地圖在其預期目的和效果上各不相同,但大都反映了當時人們對致病因素的片面和錯誤認知。如1831年《柳葉刀》雜志發表了托馬斯·威克利(Thomas Wakley)編輯的《印度藍色霍亂的出現、傳播及破壞》一文,在文章前附有《霍亂在亞洲、歐洲和非洲的傳播地圖》,用2000個城鎮“經歷了700次疫病暴發”的事例證明霍亂與當地環境條件無關,【Thomas Wakley,ed.,“History of the Rise,Progress,Ravages of the Blue Cholera in India,” The Lancet,Vol.17,Issue 429 (November 1831),pp.252,261.】并認為疫病是各地產生的瘴氣(poison)引發的,醫學隔離和衛生措施并不能阻止其傳播?!綯om Koch,“Knowing Its Place: Mapping as Medical Investigation,” p.888.】再如阿克蘭的霍亂地圖雖然在展示霍亂數據的方式上具有創新性,但是由于他關于疾病傳播的理論是錯誤的,導致從這些地圖中得出的結論仍舊是錯誤的。沙普特的霍亂地圖也是瘴氣論的產物。因此,霍亂地圖經常被用來反對霍亂具有傳染性的理論。
此外,在制圖過程中,數據收集使用的方式及思考的結果(圖形的、地圖的、統計的和文本的等多方面)反映了研究人員的觀念。地圖制作者可以選取很多元素進行制圖,但選擇本身就體現了其認知?!懊繌埖貓D都是從特定角度為特定目的制作的。在一張地圖上包含所有信息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取的。為了使地圖具有可讀性和實用性,需要排除某些(實際上是大多數)信息”?!綪aul Heersink,“Review,Lie of the Land: The Secret Life of Maps,” Cartographica,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for Geographic Information and Geovisualization,Vol.38,No.1-2 (October 2001),p.136; Tom Koch,Cartographies of Disease Maps,Mapping and Medicine,p.201.】更重要的是,疾病地圖需要基于數據進行制作,如果數據質量不高,地圖的準確性和可靠性便會受到影響?!耙虼?,至關重要的是認識到地圖的局限性及地圖對數據質量的完全依賴。否則可能會給人一種完全虛假的印象”?!綞.H.Brown,ed.,Geography Yesterday and Tomorrow,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pp.284-285.】從這個意義上講,任何時代繪制的地圖都是當時科學認知水平和制圖技術發展的產物,19世紀上半葉的醫學制圖既附著了時代發展的烙印,也體現了其局限性。
結 語
“19世紀20年代末和30年代的霍亂大流行催生了醫學地圖,這些地圖既被用作流行病學工具,也被視為社會治理政策的依據”。【Pamela K.Gilbert,“Mapping Colonial Disease: Victorian Medical Cartography in British India,” in George S.Rousseau,ed.,Framing and Imagining Disease in Cultural History,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03,p.111.】疾病地圖不僅可以考察疾病傳播的路徑和影響范圍,而且借助圖形的功能并基于數據統計,還可以把某個地區某種疾病的影響因素,如人口的密度、收入、年齡、性別和種族等因素納入地圖進行綜合呈現。疾病地圖以一種易于理解的方式表達了制圖者的想法,有助于一般讀者理解認識復雜疾病及相關健康問題。因此,疾病地圖可以呈現多重關系,用湯姆·科赫的話來說,疾病地圖可以建立一種“生態的視角”。 【Tom Koch,Cartographies of Disease Maps,Mapping and Medicine,p.126.】由此觀之,我們可以參照霍亂地圖,革新醫療社會史的研究方法和路徑,依據地圖思考疾病傳播的方式,考察人類作為微生物宿主和疾病載體的行為方式如何加劇或減緩疾病的傳播。如果把由霍亂地圖擴展的研究視角應用到近代地圖出現以來大多地區的疾病研究,那么我們既可以對歷史上的傳染病做多維的考察,又可以實現跨學科的研究范式,將醫療史、環境史和歷史地理學等研究關聯起來。
責任編輯:鄭廣超
Cholera Map of England and Its Meaning in the 19th Century
ZHAO Xiu-rong
(School of History,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100872,China)
Abstract:Cholera maps appeared in the 1830s as the epidemic spread in Britain.It was the result of the development of British cartography and demography,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Register-General and people’s interests with “visibility” of disease during this period.In the mid-19th century,cholera maps made by Thomas Shapter,Augustus Petermann,Henry Ackland and John Snow were all products of their time.Examining these cholera maps of this period,all have the same characteristics of spatiality,visibility,and practicality,and were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medical geography,public health,and subsequent development of mapping.At the same time,cholera maps were often the basis for the alternative miasma theories and had the same limitations of that period.
Key words:England; Cholera Map; infectious disease; social history of medicine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人類瘟疫史”(21amp;ZD24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趙秀榮,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英國醫療社會史。
① Tom Koch,Disease Maps: Epidemics on the Ground,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1,p.2.
② Geoffrey King,Mapping Reality: An Exploration of Cultural Cartographies,New York: St.Martin’s,1996,p.168.
③ 參見Tom Koch,Disease Maps: Epidemics on the Ground,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1;Tom Koch,Cartographies of Disease Maps,Mapping and Medicine,Redlands: Esri Press,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