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語用原則淺析《日出》人物話語

曹禺先生的作品中，語言的使用既充滿濃郁生活氣息，又富有較深刻獨到的思想哲理性內涵。通過這種獨特的語言風格，他成功塑造了許多典型的人物形象。在《日出》中，茶房諂媚的奉承、資本家偽善的辭令、交際花詩化的獨白，共同織就了一張映照20世紀30年代中國都市生態的語言圖譜。本文將從人物話語交際中所體現的用語原則入手，對作品中的人物話語進行分析，揭示人物性格特點，把握作者寫作風格。

《日出》是中國現代著名劇作家曹禺的經典之作，它描繪了20世紀30年代初期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殘留以及當時社會和家庭的狀況。作品中，人物話語的運用極富藝術性和深刻的社會意義。從語用原則的角度來淺析《日出》中的人物話語，可以為我們揭示作者是如何通過人物語言展現人物性格、推動劇情發展以及深化主題的。

語用準則作為言語交際研究的核心概念，指交際主體在會話互動中為實現有效溝通所遵循的規范性原則體系。然而實證研究表明，在現實交際場域中，受制于特定情境變量（如文化差異、權勢關系、交際意圖等），交際參與者往往通過策略性違背準則來傳遞隱含意義，這一現象在佩內洛普·布朗（Penelope Brown）與斯蒂芬·C.萊文森（Stephen C. Levinson）的面子理論及丹·斯珀泊（Dan Sperber）與迪爾德麗·威爾遜（Deirdre Wilson）的關聯理論中均有理論闡釋。

一、合作原則

英國語言哲學家保羅·格萊斯（H.P.Grice）提出，在言語交際過程中，為了使會話交際順利進行，談話雙方要相互合作，且雙方都有談論話題的意愿，雙方在言語交際中一般要遵守合作原則才能夠達到雙方交際的預期目的。格萊斯提出的合作原則（Politeness Principle）可以簡單地歸納概括為以下四條準則：1.量的準則，話語所含信息量應該和話語所需信息量一致，即說話者給聽話者提供的信息要適量；2.質的準則，即說話者所說的話要真實，不虛假，不說缺乏證據的話，這一準則強調了話語的真實性和可信度，要求說話者提供準確、可靠的信息；3.關聯準則，指的是話語和話語之間在形式和邏輯上都應該是相互關聯的，這一準則強調了話語的連貫性和邏輯性，要求說話者的話語要相互銜接，避免出現跳躍或矛盾；4.方式準則，指的是要避免晦澀、避免歧義，話語要簡練，說話要有條理，這一準則強調了話語的表達方式和效果，要求說話者用清晰、明確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避免引起誤解或歧義。

二、《日出》中違背合作原則的典例分析

（一）違反量的準則

量的準則強調在交流中提供恰當的信息量，既不超也不少。它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提供所需信息，二是避免信息過量或不足。過多信息可能導致困惑，而信息不足則可能引起誤解。在《日出》第三幕中，李石清與潘月亭在銀行辦公室的對話是違反合作原則中量的準則的典型表現。當潘月亭急于了解公債市場動向時，李石清的回答呈現出明顯的信息冗余：

潘月亭：公債行情怎么樣了？

李石清：（眉飛色舞）經理，您可不知道，今天交易所里那叫一個熱鬧！金八爺的秘書親自到場，穿的是灰嗶嘰長衫，戴金絲眼鏡，手里拿著黑皮包。先是跟張董事耳語了半天，后來王掌柜湊過去遞雪茄，那秘書擺擺手沒接。只見他走到經紀人身旁，掏出懷表看了三次，最后在開盤前五分鐘……

潘月亭：（打斷）說重點！漲了還是跌了？

李石清：哦，收盤漲了三分二厘五。[1]

這段對話中，李石清刻意堆砌大量無關細節（金八爺秘書的服飾、行為舉止等），遠超對話所需的必要信息量。這種違反量的準則的表述，實則暗含雙重戲劇效果：一方面展現了李石清作為底層職員渴望通過信息壟斷獲得重視的諂媚心理，他以冗余信息制造專業假象；另一方面暴露了潘月亭作為資本家的功利本質，其打斷李石清說話的行為凸顯了他對人際互動的冷漠，只關注利益得失。曹禺通過這種違反語言規范的設計，將銀行內部的權力傾軋與人性異化展現得淋漓盡致，為后續李石清的反噬埋下伏筆。

（二）違反質的準則

質的準則強調信息的真實性，要求參與者提供真實、準確且有充分依據的信息，以確保交流的有效性。這體現了嚴謹、穩重和理性的交往方式，保證了信息的可靠性和可信度。發言者應避免傳遞未經證實或錯誤的信息，對缺乏證據的觀點持謹慎態度，以尊重對方并負責任地參與交流。例如：

陳白露：進來吧！走進來點！怕什么呀！

方達生：（冷冷地）不怕什么！（忽然不安地）你這屋子沒有人吧？

陳白露：（看看四周，故意地）誰知道？（望著他）大概是沒有人吧！

方達生：（厭惡地）真討厭。這個地方到處都是人。

陳白露：（有心來難為他，自然也因為他的態度使她不愉快）有人又怎樣？住在這個地方還怕人？

方達生：（望望女人，又向周圍嗅嗅）這幾年，你原來住在這么個地方！

陳白露：（挑釁地）怎么，這個地方不好么？

方達生：（慢聲）嗯——（不得已地）好！好！[1]

方達生在這里的回應“好！好！”，并沒有直接提供真實的信息，而是選擇了一種模糊和含糊的方式來回應。方達生之所以這樣回答，首先，他不愿意直接承認或接受陳白露住在廉價賓館的事實。同時，他也考慮到陳白露的自尊，不想通過其他話語來傷害她。

因此，方達生的回應可以看作是一種策略性的選擇，旨在平衡多種交流目標，包括避免直接沖突、保持禮貌和尊重，以及維持對話的進行。這樣的回應不符合合作原則中的質的準則。

（三）違反關聯準則

關聯準則是合作原則的一部分，要求對話內容相關并推動話題進展。它強調信息的相關性和對話連貫性，確保有效溝通。此準則有助于避免偏離主題，提升交流效率。然而，并非所有話語必須直接相關，而是應與交流背景和目的相符，以促進對話和理解。例如：

陳白露：為什么？我不知道！

方達生：我不喜歡看你這樣，跟我這樣裝糊涂！你自然明白，我要你跟我回去。

陳白露：回去？回到哪兒去？你當然曉得我家里現在沒有人。

方達生：不，不，我說你回到我那里，我要你，我要你嫁給我。

陳白露：哦，你昨天找我原來是要給我說媒，要我嫁人啊？

方達生：我不是給你說媒，我要你嫁給我，那就是說，我做你的丈夫，你做我的——[1]

顯然，陳白露的話語違背了合作原則中的關聯準則。陳白露對方達生的問題選擇答非所問的方式逃避，并且在故意地曲解方達生本來的意愿，她知道自己會和方達生在一起，就干脆采用了輕蔑和自嘲的口氣說話，其實表達了陳白露內心深處對自己命運的無奈。

三、禮貌原則

英國語言學家杰弗里·利奇（Geoffrey Leech）提出的禮貌原則作為格萊斯會話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的重要補充理論，構成了當代語用學研究的重要理論基礎。利奇在其學術專著《語用學原則》（Principles of Pragmatics）中系統闡釋了語言交際的雙重維度，指出有效交際不僅需要遵循以信息傳遞為核心的合作原則，更需兼顧以關系建構為導向的禮貌原則。

該理論體系將禮貌原則具體解構為六個次則：

（1）得體準則（Tact Maxim）主張最小化交際行為中他人可能承擔的負面效應，最大化其潛在收益；

（2）慷慨準則（Generosity Maxim）強調弱化自我利益訴求，強化利他性表達；（3）贊譽準則（Approbation Maxim）要求抑制對交際對象的負面評價，加強正向價值判斷；（4）謙遜準則（Modesty Maxim）提倡淡化自我褒揚，實施適度的自我貶抑；（5）一致準則（Agreement Maxim）致力于消解觀點分歧，構建認知共識；

（6）同情準則（Sympathy Maxim）著重減少負面情感投射，增強同理心表達。從理論建構維度可將其核心要素歸納為損益準則、褒貶準則、一致準則[2]。

在言語交際的動態過程中，信息效率原則與社會關系原則呈現出復雜的互動關系。合作原則聚焦于命題內容傳遞的最優化，而禮貌原則則著眼于人際互動的和諧化。盡管兩者在多數語境下可以形成功能互補，但在實際交際場域中，信息傳遞效率與關系維護需求往往形成張力結構，這種內在矛盾性導致言語行為策略需要根據具體情境進行動態調適。

四、《日出》中禮貌原則的典例分析

（一）損益準則

損益準則強調在交際中應使他人受損最小，受惠最大，同時盡量平衡雙方的利益。它要求我們在交流過程中盡量減少對他人的負面影響，同時增加其正面收益。具體來說，損益準則強調要以他人為中心，多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問題，關注他人的需求和感受。在幫助他人時，應該慷慨地付出自己的時間和精力，讓他人感受到我們的真誠和關心。在與他人溝通時，要盡量避免使用攻擊性、批評性或貶低他人的語言，而是采用溫和、友善、鼓勵性的語氣和措辭，讓對方感到受到尊重和重視。例如：

顧八奶奶：（扯住胡四衣袖）我的心肝，你別總跟張小姐眉來眼去的，當我瞎了不成？

胡四：（甩開手）您這話可冤枉人！我是瞧她旗袍開衩太高，替您盯著呢。

顧八奶奶：（轉怒為喜）當真？那你倒是說說，是我的鉆石項鏈亮，還是她那狐貍精的腰身軟？

胡四：（敷衍）自然是您的項鏈襯得人貴氣。（忽正經）昨兒看中的貂皮大衣……

顧八奶奶：（急接）買！下午就帶你去洋行！[1]

顧八奶奶通過物質饋贈（承諾購買貂皮大衣）維持與胡四的關系，其語言始終處于討好狀態（從質問急轉為妥協）。這種交際策略看似使胡四受益最大化（獲得物質滿足），實則暴露顧八奶奶的情感焦慮——她以經濟付出替代情感溝通，陷入“用金錢購買關注”的惡性循環。曹禺以喜劇化筆法刻畫這段畸形關系，通過人物語言與行為的反差（顧八奶奶的亢奮討好對比胡四的冷漠算計），深刻展現了損益準則在情感交易中的失效。當交際淪為純粹的利益計量時，表面的話語妥協（如胡四的虛假奉承）反而成為加劇權力傾斜的催化劑。

（二）褒貶準則

褒貶準則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他人的評價，二是對自己的評價。在評價他人時，我們應該盡量使用褒揚和贊美的語言，表達對他人的認可和尊重，避免使用貶損或批評的措辭。這樣的溝通方式有助于建立良好的人際關系，增強彼此之間的信任感。對于自己的評價，則應該秉持謙虛和低調的態度，不夸大自己的能力和成就，以免給人留下自大和傲慢的印象。通過自我謙遜，我們能夠展現出自己的誠意和真誠，進而贏得他人的尊重和好感。例如：

顧八奶奶：白露，我真佩服你！我不知道怎么夸你好。你真是個杰作，又香艷，又美麗，又浪漫，又肉感。一個人在這么個地方，到處都是朋友……所以我說你是中國頂有希望的女人。

陳白露：我并沒用抓潘四，是他自己愿意來，我有什么法子？

顧八奶奶：你們呀，你們一個仿佛是薛發黎，一個就是麥唐納，真是半斤八兩，沒有比你們再合適的。

陳白露：你現在真是一天比一天會說話，我一見你就不知話該打哪兒說，因為好聽的話都叫你說盡了。

顧八奶奶：真的么？

陳白露：可不是。[1]

顧八奶奶一大把年紀了還這樣夸陳白露，陳白露是個聰明人，當然得回夸，這樣的話語交際行為可以使雙方感到愉悅，何樂而不為。

（三）一致準則

一致準則指在語言交際中，通過調整語言策略減少對話雙方的觀點分歧，主動尋求共識以維護交際和諧。其核心在于弱化對立表達，強化共同立場，從而促進有效溝通與社會關系的良性互動。這一準則體現了語言交際中平衡信息傳遞與人際關系維護的動態特征。換句話說，就是要在交流中保持一種共識和協同，避免產生沖突和矛盾。這個準則的實現需要在交流中尊重對方的觀點，理解對方的立場，盡可能地尋找共同點，以達成共識。例如：

黃省三：（佝僂著遞上藥瓶）李秘書，這是您要的頭痛藥……求您跟經理再說說，我還能校對賬本……

李石清：（推開藥瓶）老黃啊，行里裁員是大勢所趨。（拍肩）你看隔壁紗廠都裁了三百人，咱們才裁二十個，夠仁義了！

黃省三：（顫抖）可我家里五口人……

李石清：（嘆氣）誰沒難處？（突然嚴肅）再說你肺病傳染同事怎么辦？這可是為集體健康著想！[1]

在《日出》第二幕，黃省三找李石清求保住工作，李石清卻巧用語言維護上層利益。他先是拿“紗廠裁三百，咱們才二十”對比，淡化裁員的殘酷，還說是為了“集體健康”，把壞事說成好事。又講“誰沒難處”，無視黃省三的絕境。交流時，他喊黃省三“老黃”拉低對方身份，推開黃省三的藥瓶劃清界限，還拿肺病說事兒嫌棄他，把經濟壓迫包裝成“共同利益”。曹禺借此揭示資本主義里語言的虛偽，表面客氣減少沖突，實則用溫和話術掩蓋剝削。黃省三無奈接受“為大家好”的說法，可這一致準則已淪為壓迫工具，語言共識越完美，現實剝削就越殘酷，這里深刻展現了權力如何借“共識”殘害人性。

五、結語

《日出》這部話劇主要通過大量的人物對話和語言交際活動來構建情節，這些對話不僅推動了故事的發展，還展現了人物的性格特點和作者獨特的寫作風格。在正常的交際過程中，雙方通常會遵循一定的語用原則以達到共同的交流目的。然而，在實際的對話中，由于各種原因，說話者可能會違反這些原則，從而產生一些言外之意。這些言外之意有時可以揭示人物的性格特點，有時則體現了作者的獨特寫作風格。因此，對《日出》中的人物話語進行研究，是理解這部文學作品的重要一環。

通過運用語用原則來分析小說中的人物對話，可以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語句中蘊含的深刻情感含義，從而更深入地體會作品所表達的思想。這樣的分析方式可以使讀者對文學作品的理解更加深入和廣泛。

作者簡介：宋夢瑤（2000—），女，漢族，河南滑縣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維吾爾語）。

注釋：

〔1〕曹禺.日出[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

〔2〕邢福義，吳振國.語言學概論[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