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中國傳統音樂研究正充分體現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特色,并在具體研究領域中努力做到“深入挖掘和闡發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神內涵,激活中華傳統文化中的優秀因子并賦予其新的時代內涵”。縱觀最近一年來在該領域出版的圖書,無論從資料的發掘與整理,還是從跨學科、世界性、新價值等方面,都在相當程度上說明了這一趨勢。
傳統音樂研究要尋找那些值得深入挖掘和闡發的“精神內涵”“優秀因子”,一個重要基礎工作便是對傳統音樂資料的發掘和整理。
雖然在這一方面已有不少的成果積累,但隨著新材料和新方法的出現,顯然還有許多值得進一步探索的地方。
比如,明清俗曲是中國傳統音樂文化中一類有著深遠影響的藝術品種,大多數學者認為,它的出現不僅標志著中國傳統民間文學、藝術的歷史性轉折,也成為現今存活的民間藝術的深厚基礎和重要來源,對我國后世戲曲、曲藝、器樂藝術的發展和繁榮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它流傳到了日本之后,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樂種“明清樂”。以往對明清俗曲文獻的發掘,多集中于文學文本方面,而對其音樂文獻的采輯與梳爬則較少——這當然不能全面、有效地激活其間的“優秀因子”。劉曉靜、李鴻熙合著的《明清俗曲音樂文獻輯要與譯釋》則為此開拓了新空間。
《明清俗曲音樂文獻輯要與譯釋》是中國傳統音樂研究領域首次對明清俗曲古譜文獻進行大規模的輯要和譯釋。此書在充分占有明清古譜文獻資料的基礎上,篩選出具代表性的明清資料、日本清樂資料等曲譜資料匯集成冊,所選文獻自明代萬歷至清末,橫跨三個多世紀,將中國傳統音樂在特定時期的記譜方式、樂調旋法、結構形式、俗曲所經歷的由低級向高級的發展過程呈現了出來。其中,《清樂秘曲私譜》(乾、坤)、《清風柱礎》《增補改定清風雅譜》《清樂詞譜》(卷二)、《清風雅唱》(第三)等域外古譜為首次在國內展現,可謂是傳統音樂文獻研究的“新材料和新發現”。《明清俗曲音樂文獻輯要與譯釋》呈現了明清俗曲發展過程中音樂形態的原本,為未來中國傳統音樂研究提供了一手的歷史音樂文獻資料。此書最重要的價值之一,便在于此。
作為記錄、承載、傳播中國傳統音樂的重要媒介,工尺譜在中國傳統音樂發展過程中有著重要的作用,是傳統樂律學、樂學以及眾多的音樂體裁形式得以形成、發展的重要依托,通過工尺譜可以發現中國傳統音樂的博大精深。在這一領域,值得關注的是新近出版的《工尺譜通論》,它以現有使用工尺譜或俗字譜的樂種為研究對象,分析工尺譜和俗字譜的譜式特征,并借此探討中國傳統音樂中的文化意義,使“闡發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神內涵”在具體的器物之中得以呈現。此書的源流,是作者吳曉萍20年前博士論文《中國工尺譜研究》的修訂、補充和完善,故而我們也可以將其看作是這一領域相關研究的再發現與再整理。正如此書推薦語所言:“《工尺譜通論》的出版,不僅會極大地推動對于工尺譜的系統化研究,更為重要的是,在此研究及譯譜和念譜實踐的基礎上,必將對中國傳統音樂的研究、傳承和發展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

近幾年來,跨學科已是學術研究的一大趨勢。藝術史研究同樣需要一種“向外”的有效跨界,對中國傳統音樂研究而言,跨學科和新視野也同樣是其“大勢所趨”。在《殷人尚聲——甲骨卜辭中的商代祭祀樂舞》一書中,我們可以看到這種傳統音樂跨學科研究的努力和成效。有學者認為,該書最為重要的地方在于填補了古代樂舞史研究的空白——不過,我們認為從研究范式的角度來看,它更重要的地方在于用跨學科的范式、新的研究視野和研究方法,較好地填補了此階段樂舞史研究的空白,使藝術學、考古學、歷史研究、文化研究等方面的理論,都在其中得以發揮重要作用。
商樂舞是先秦禮樂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相關史料的缺乏和有限,讓該領域的研究甚為困難。從該書寫作的特點來看,它是通過甲骨卜辭的整理發現,結合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物,對商代祭祀樂舞的祭祀對象、祭祀功能、時空環境、種類特征、文化意義等進行了研究,材料功夫細致扎實,視野寬,落筆準。但它還有特別值得肯定的地方,就是在材料的整理和運用上有原創性的史學闡釋,從發生學的視角對商周之際樂舞傳承與嬗變的文化表征及歷史動因進行考察,從樂舞研究的角度全面搜檢殷墟甲骨卜辭,發現并整理出大量與樂舞相關的內容,闡發了商代祭祀樂舞對西周禮樂形成的重要影響,重新審視了商樂舞在華夏禮樂文明中的地位與價值,讓傳統樂舞研究更具深度和寬度。
音樂學家趙如蘭教授在1967年出版她的經典英文文獻《Song Dynasty Musical Sources and Their Interpretation》的時候,大概不會想到在半個世紀之后,此書將以《宋代樂譜及其解譯》(中英雙語版)的嶄新面貌回到祖國,讓國人一睹此書的厚重、細膩與新穎。該書原著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并在1968年榮獲“美國音樂學協會”頒發的“奧托·金克爾蒂獎”,被評為當年最佳音樂史著作。
《宋代樂譜及其解譯》(中英雙語版)的出版不僅是對趙如蘭學術成就的肯定,更是當下中國傳統音樂研究的一種重要象征:它象征著中國古代音樂研究在當今時代的世界性及其價值的再審視。
對于包括中國傳統音樂在內的中華文明的世界性和當代價值問題,許倬云先生曾提出,四五百年來由西方主導的、基于人類自覺的個人主義的現代文明走到了“夕陽銜山”的時光,不應當放任今日為主流的歐美文明獨擅未來人類共同文明的發展方向;其他文明(即中華、印度、伊斯蘭諸文明)皆各有其值得取擷的文化資源,我們也應將這些人類共同的文化遺產納入未來的共同文明中(《觀世變》,許倬云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出版)。人類未來的發展方向應在各種文明相互揚長避短、組成一種新的文明共同體之中尋找,現代文明如果有新的時期,應當是將世界上的諸多文明經驗整合為另一階段的現代文明,所有的中國人都無法擺脫參與締造這一新文明的重大使命(《我們去向何方》,許倬云著,九州出版社2023年出版)。不過,我們也要看到這種構想在半個多世紀前卻還似乎有些遙遠。比如,趙如蘭曾經說過,“在美國研究中國音樂是走一條寂寞的路”,“對我來說,選擇研究中國音樂不僅僅是一種學識上的冒險,也是一種情感上的挑戰,因為我時常要面對人們對西方藝術音樂傳統之外所有音樂帶有的偏見”。這些感慨,一方面可以看作是作者在研究道路中感受到的孤寂、對西方研究界偏見的批評,另一方面也可以看作是對中華文明未來使命的某種期許和等待。
作曲家梁雷在提及趙如蘭的論著時,認為它“為大家打開一個窗口,也給大家一個重要的信息:如果我們在音樂教育中不只是以西方一個參照系為準,而是有不同的音樂文化視野和資源作為參照,那么我們將來各方面的研究,包括作曲和音樂教育,才可能有新的、更大的格局和視野”。楊燕迪教授指出趙如蘭的代表作多年后在中國出版,“是跨世紀、跨國度、跨文化的交流,既體現了中華文明的開放包容,也在同其他文明的交流互鑒中煥發出新的生命力”。還有評論認為,該書的出版意味著趙如蘭學術的“回國”、儒學精神的“回歸”、中國文化的“回流”——我們則以為,這種“回國”“回歸”與“回流”,實質便是我們所強調的中國傳統音樂研究在當下時代應當具備、也必然具備的世界性和新價值,其背后更體現出在人類各種文明交織、融和、組成一種新的文明共同體進程之中,中華文明應當、也必然參與締造這一新文明的重大使命及其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通過上述幾本2024年面世的中國傳統音樂研究著作,我們可以發現,盡管它們的研究領域不盡相同,研究也各具特色,但它們都從不同的角度——無論是資料的新發現、研究的跨學科,還是價值的再建構、世界性的再反思——體現了傳統音樂研究的一種可能性:在當代藝術的價值中,在世界藝術的視域里,重新審視中國傳統音樂的意義和未來。
(摘自2月20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