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中國現代語言學奠基人之一王力的高徒,郭錫良的一生幾乎將全部的心力貢獻給了“漢語史”學科的教學與研究。他主持編寫了《古代漢語》(上下冊)這一至今仍為許多高校中文系教學使用的教材,然其治學范圍不限于漢語史的某一領域,而是音韻、詞匯、語法、修辭兼通。
對郭錫良來說,是王力啟蒙他走向了古代漢語的研究,讓他找到了心有戚戚焉的學術理想和樂而忘憂的終身事業。無論科研還是教學,終其一生,他都堅守本心,為捍衛和傳承恩師的古音學體系殫精竭慮。師徒情深,感動士林。
漫漫求學路,拜師王了一
1930年,郭錫良出生于湖南省湘陰縣錫安鄉。祖父郭光璧是清代末年補廩的秀才,民國初年畢業于湖南第一師范學校,長期從事教育工作。受祖父的影響,郭錫良在童蒙時期便開始接受“小學”(文字、音韻、訓詁之學)教育,五歲時便學習誦讀《三字經》《五字鑒》,待稍長時,又接觸到《幼學瓊林》《左傳》等古文經典。這也為他后來從事漢語史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50年7月,郭錫良赴長沙考大學,原本他因數學成績優異,一心想要報考理工科。但因處于特殊時期,高三一年停學缺課,他擔心自己考不上,因而轉頭報考了湖南大學中文系,自此與中國語言文學學科結下了終生的緣分。
剛進入中文系學習時,郭錫良仍然沒有放棄學理工科的念頭,甚至打定主意復習一年,想要來年再考。但當時他的班主任王石波發現他古文功底很好,勸他留下來。同時,在聽了系主任譚丕模教授的中國文學史課程之后,郭錫良也深深為之吸引。多方面考慮之下,他最終放棄之前的想法,堅定地留在了中文系。
1953年秋季學期,在院系調整的大背景下,湖南大學中文系并入武漢大學,郭錫良也隨之到珞珈山下求學。次年,中山大學的語言學系也并入北京大學,當時在中山大學任教的著名語言學家王力(字了一)也北上進入北京大學中文系開展教學與科研工作,這也為后來郭錫良拜師王力提供了機緣。1954年夏天,郭錫良從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后,被保送到北京大學中文系攻讀研究生,而其導師正是王力。
郭錫良是我國第一屆漢語史研究生,但當時的漢語史學科并沒有完善的培養體系,因而對于研究生的培養往往是“摸著石頭過河”,一切都在嘗試中。王力對研究生付出了極大心力,除了悉心指導、傾囊相授以外,還制定了一系列課程,不僅有傳統的“古代漢語”“漢語音韻學概要”等本專業課程,還開設有“高本漢《中上古漢語音韻綱要》導讀”“普通語言學”“漢藏語概論”等西方語言學理論課程。
王力還邀請了當時著名的語言學家來為這些研究生授課,其中便有陸志韋、呂叔湘、魏建功、李榮、高名凱、袁家驊等。他們的講授向郭錫良展示了漢語言文字學研究的豐富世界,在他們的指引下,郭錫良也漸入佳境,研究興趣也由最開始的文學語言史向漢語史的各個領域擴展。
“我們都從王先生那里學到了不少東西”
由于古文基礎較好,郭錫良一進入北大學習便受到王力的贊揚,而與王力接觸愈多,他便愈發折服于王力深厚的治學思想以及廣博的學識,從此便一心一意專心研究古代漢語??梢哉f,在北京大學求學的這段時間是郭錫良系統走上古代漢語研究的起點,而他的啟蒙者正是王力。
在本科期間,郭錫良偏好古代文學與文藝理論。他廣泛閱讀文學作品與文學理論專著,一心想要治文學。但到了北大后,他服從組織分配,開始學習漢語史。
正是王力打消了他的顧慮。1954年9月,郭錫良在燕園臨湖軒初次拜見導師王力,王力便教導他:“漢語史是研究傳統的學問,卻又是要用新的理論方法來建設的新學科,前景很廣闊。它需要非常寬廣的知識面。你在本科學的那些文學知識,不但不會沒有用,還很不夠。語言和文學是分不開的,你安心學下去就會清楚的?!蹦呐逻^了幾十年,郭錫良回憶起這些話也是倍感親切,仿佛仍在恩師身邊聆教一般。
可以說,對文學的熱愛不僅為郭錫良從事漢語史研究打下了堅實基礎,也深深影響了他后來的教育理念。郭錫良倡導語言學專業培養,除了開設“古代漢語”“音韻學”“訓詁學”“漢語史”等基礎課程,還要開設原典精讀課。他始終認為,在中文系學習,“語言學”和“文學”兩個子學科非但沒有清晰的“楚河漢界”,反而是密不可分的。
在這個問題上,郭錫良也十分認同著名文學家楊晦(曾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觀點:搞文學不懂語言學,也就是不懂古代小學,就落實不了字、詞、句,就不是“我注六經”,而變成“六經注我”了。這樣的理念也一直貫穿郭錫良日后從事編纂教材、培養學生的工作中:
要博古通今,同時要求文學也要通,文史哲都要通。要落實字、詞、句,就得知人知世。只有博古通今,在方法論上面才能夠走王力先生的道路,這樣的研究就可以上道了。
1961年,郭錫良參與王力版《古代漢語》(全四冊)教材的編寫工作。這部教材以王力于1959年在北大的古代漢語課程講義為稿本,采用“文選、常用詞、古漢語通論三結合”的教學體系。據郭錫良回憶:“在編寫的一年多時間中,王先生不分節假日,全力以赴寫稿、審閱稿件、提意見、主持討論、做結論。這個編寫過程,不但保證了編寫進度、編寫質量,還培養、提高了年輕編寫成員的業務水平和研究能力……我們中青年編寫成員都從王先生那里學到了不少東西。”
毋庸置疑,郭錫良在王力身邊學習、工作三十二年,師生情誼深厚。在王力身上,郭錫良找到了心有戚戚焉的學術理想和樂而忘憂的終身事業。從入門求學到參與編寫《古代漢語》(全四冊)教材、《王力古漢語字典》,從編輯校訂《王力文集》到擔任王力語言學獎評獎委員會主任,乃至后來在學界影響甚大的音韻學大論爭中與對方唇槍舌劍,郭錫良為傳承恩師的學術事業傾盡全力,甚至不惜推遲了自己原定的著述目標。這一切,都是在報答王力多年的栽培和知遇之恩。
一部教材成為終生代表作
郭錫良參與編寫的王力版《古代漢語》曾長期作為高校教材。這部教材有四冊,內容多,分量重,因而北大中文系采用了“4+4+4+2”的教學模式(即第一、二、三學期每周四個學時,第四學期每周兩個學時)。
“文革”后期風波漸平,北大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郭錫良負責古代漢語教學小組,但王力此時還沒被平反,這版《古代漢語》不能直接用來做教材。匆忙之中,郭錫良只能挑一些文章湊一本選集應急,就這么教了一兩屆學生。長期下去不是辦法,還是要重新編寫一部更適合的教材才能應對教學需要。1975年,北大中文系借“開門辦學”的名義,招收了一個古代漢語進修班,幾位進修老師在郭錫良的支持下,硬是在校外不動聲色地編出了新教材《古代漢語》的上冊。
1977年高考恢復,郭錫良任北大中文系古代漢語教研室副主任,當務之急就是完成《古代漢語》新教材的編寫。于是,郭錫良牽頭教研室的唐作藩、何九盈、蔣紹愚和田瑞娟四位青年教師繼續編寫教材。最初,教研室的這些教師積極性普遍不高,全靠郭錫良不松懈的鼓勵。他努力團結教研室同事,并且身先士卒,自己多寫多做。
那段日子里,郭錫良一心撲在教學和編教材上,《古代漢語》下冊三分之一的內容都出自其手。郭錫良在編寫這部教材時,繼承的仍然是王力的教學傳統,采用“三結合”的編寫模式,選文由易到難、由淺入深,體現了循序漸進的原則。新教材共分上、下兩冊,每冊各分三個單元,每個單元都有“文選”“古代漢語常識”“詞義分析舉例”“練習”四個部分。這部教材雖然在內容和體量上大大壓縮,但是其知識內容含量仍然很大,涵蓋了古代漢語學科的各個方面,如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詩律學等,還有豐富的相關文化常識。
最終,這部新教材于1981—1983年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后經修訂于1991年由天津教育出版社再版,再到1999年轉交商務印書館出版,成為目前我們最常見到的高校教材。
郭錫良的一生專著并不多,這部教材可謂他作為學者和教育家的代表作,也是他給予后學的寶貴財富。在他看來,“一部好的教材在教書育人方面的影響是專著達不到的”,因而這部教材耗費了他巨大的精力。北大中文系教授蔣紹愚曾回憶道:
這部教材的框架主要是由郭錫良先生定的,框架確定后,各個部分由編寫組的五人分頭執筆編寫,然后全組傳閱商定,最后由郭錫良先生統一修訂,再經全組傳閱,訂正補充。全書的編寫和修訂,花費了多年的時間……這部教材是五人合作編寫的,但發起者、組織者是郭錫良先生,花費精力最多的也是郭錫良先生。
20世紀80年代,郭錫良除了研究漢語語法史,對上古音系也頗有研究。除了對“遠古漢語”音系的探索,他還編纂了《漢字古音手冊》這部重要的查檢上古音的工具書。郭錫良的《漢字古音手冊 》不僅標注了每個字的上古音韻地位及其擬音,同時也標注了《廣韻》這個字的音韻地位,方便檢索者了解每個字字音的古今演變關系。這部手冊自出版以來,便是從事先秦文史哲研究學者必備的工具書,足以證明其注釋之簡明、體例之完備、考證之嚴謹、結論之扎實。
后來,郭錫良又在這部手冊的基礎上編寫了《漢字古音表稿》一書,參照現代漢語普通話音節表的形式搭建起了上古漢語的聲韻調配合表。這部表稿是郭錫良晚年的力作,也是他留給學界的遺著。
郭錫良曾多次強調,漢語史學科的關鍵仍然在“漢語”,因而不能忘記我們兩千多年的語文學研究傳統,這是我們的學脈根基所在。但是也不能故步自封,死守清儒迂腐的陳詞濫調,而要借鑒西方現代語言學的理論方法,注重與新材料的結合。此外,郭錫良雖然撰文思路嚴謹,但是語言卻很樸實。閱讀他的文章并不會給人讀專業學術論文的艱澀之感,更像是一位飽含學識的老先生將自己的研究與發現向讀者娓娓道來,令人如沐春風。郭錫良寫作用語雖平易近人卻不會降低論文論證的深度,這樣的行文風格顯然也深受其師王力的影響。
捍衛恩師古音學體系
晚年的郭錫良一直想要出版專著《漢語史講授綱要》,直至2022年底住院之前仍在修改書稿。無奈天不假人,郭錫良還未修改完成便駕鶴西去。這本書本應早早出版,卻屢遭擱置,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曾花費大量的精力和時間來捍衛恩師王力的古音學系統,而這一切的根源則是21世紀初的一場“古音學大辯論”。
2001年底,美國康奈爾大學教授梅祖麟在香港語言學會學術年會上發表了題為《有中國特色的漢語歷史音韻學》的演講。這篇講稿將矛頭直指清代乾嘉學派的古音學研究,批評王力的上古音研究體系是“不符合主流的古音學體系”,未來的古音學發展不能沿著王力一派學者的研究思路繼續下去。后來這篇演講原文被刊登在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官網上,郭錫良閱讀后非常憤慨,認為梅以音韻學權威自居,其文將王力的古音學說視作“非主流的學術系統”,有詆毀之嫌。
作為王力的學生,郭錫良不能容忍恩師無端遭此侮辱。因此,他率先撰文反駁,拉開了這場“古音學大辯論”的序幕。2002年,他首先在《古漢語研究》雜志上發表了《歷史音韻學研究中的幾個問題——駁梅祖麟在香港語言學會年會上的講話》一文,條分縷析地從四個方面一一駁斥了梅祖麟對王力的批評,認為梅的很多觀點都是對王力研究成果的誤讀甚至歪曲。2003年,他又發表《音韻問題答梅祖麟》一文,進一步闡發觀點,并集結海內外諸多學者就梅祖麟一派的觀點展開辯論。如此前前后后持續七八年,參與其中的學者多達上百位,也成功地推動了學術的發展,可以說這是21世紀初學術圈“最負盛名”的一次轟動事件。
2009年,隨著這場辯論接近尾聲,郭錫良組織編輯了《音韻學方法論討論集》一書,收錄了這場辯論中反對梅祖麟觀點的文章。但在附錄中,郭錫良也坦言道:“本著對歷史負責、如實反映這場大討論的始末,同時也為了方便廣大讀者更好地了解這場討論的來龍去脈,我們確定的編輯原則是客觀收錄討論各方在公開出版發行的報刊上發表的相關論文,但是也要征得作者本人的同意?!辈贿^,梅祖麟一派的學者基本都拒絕了將論文收錄進書的請求。但在本書附錄中,郭錫良仍列舉了梅派學者的論文及出處,方便讀者參閱??梢娝麑Υ龑W術嚴謹,對異見者尊重,并不會因觀點不同而一味排斥和貶低對方。正如他在這本書的序言里所說的那樣:
中國和西方有各自的語言學傳統。研究中國的語言文字,研究漢語的歷史音韻,居然有人全面否定中國語言學自己的傳統,把文獻資料視如敝屣,把對文獻資料的考證研究看作保守,這種言論主張對中國歷史音韻學的發展是有利呢?還是有害?這應該是很清楚的……學習西方語言學,重要的是學習他們的理論方法,用來指導我們的漢語研究,而不是邯鄲學步,套用他們的研究成果。
正是因為這場辯論,郭錫良在晚年將大部分精力投入了古音學研究。在這場大辯論中,他身先士卒,不惜耽擱自己的專著寫作計劃也要為老師的學術聲譽辯護。他堅決維護王力的學術體系,既是報答師恩,也是堅守自己治學的本心,堅守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
2022年12月30日,郭錫良因病逝世,享年九十二歲。這位身板硬朗的老人最終沒能熬過寒冬,懷揣未竟的學術遺憾永遠離開了。
遙想2010年8月26日,八十壽辰當天,郭錫良曾揮毫寫下“笑指西風秋瑟瑟,與君同氣永心丹”兩句詩,以此與賀壽同好共勉。一代學術巨擘身上洋溢著灑脫豪爽的詩人氣質,“語言學”與“文學”間的壁壘蕩然無存,只讓人感覺心有所通的赤誠,這份赤誠也深深激勵著漫漫求索的晚輩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