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一：藝術千秋，人生朝露

有人說，這世界只有兩種人：愛坂本龍一的人和不認識坂本龍一的人。

從早年的電子音樂，到后期的電影配樂，再到近年的純音樂專輯，坂本龍一的個人風格永遠是強烈的，并且一直用音樂去映照當下的世界。他曾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原創配樂獎、金球獎最佳電影配樂獎、格萊美獎最佳影視器樂作曲獎、英國電影學院獎最佳配樂獎等眾多獎項。但他卻說自己不是傳奇，聲音才是。

“少掉的東西就是音樂！”

1945年上半年，世界反法西斯戰爭進入決戰階段，為了應對本土的戰爭，一個名叫坂本一龜的日本通信兵應召回國。這年8月，日本無條件投降。

從軍隊回到家中，坂本一龜生出了罪惡感，熱愛文學的他寫了一部小說，表達對軍國主義的憎惡和對戰爭的懷疑。不久，他受邀到東京的一家出版社擔任編輯，并在東京娶妻生子。可以說，坂本一龜是一位出色的文學編輯，曾參與“新創作長篇小說系列”“現代日本小說體系”等大型叢書企劃編輯工作，還曾負責三島由紀夫、大江健三郎、野間宏、有“日本的福克納”之稱的中上健次等作家作品的出版工作。在1952年1月17日的日記里，坂本一龜興奮地寫道：“生了個男孩兒！我真的忍不住開心地笑。”

這個男孩兒，就是坂本龍一。然而，在幼年坂本龍一的眼里，父親總是板著臉，出口必是軍人似的命令語氣，以致他害怕到不敢直視父親的眼睛。

家庭的溫馨來自母親。坂本龍一的母親是一名帽子設計師，開朗且時髦。三歲時，坂本龍一被送進了一所有點另類的幼兒園，那是母親為他精心挑選的。在那里，所有孩子都必須學習鋼琴。一個暑假，孩子們被要求輪流照顧學校里的兔子，開學后，老師又讓孩子們把照顧兔子的感受寫成一首歌。在母親的幫助下，坂本龍一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支曲子《小兔之歌》。喜悅的滋味是實實在在的，年幼的坂本龍一隱約意識到，音樂具有創造出另一個世界的力量。

因為父母工作忙，坂本龍一經常去小舅家里玩。小舅是個樂癡，珍藏了不少唱片，跟著他，坂本龍一漫不經心地聽遍了各類音樂。多年后憶起童年，他說：“比起被聲音吸引，我似乎是與聲音相遇了。”

不過，即使這樣，坂本龍一也沒有想過長大后做一名音樂人。讀小學時，老師讓大家寫“我的志愿”，同學們寫的是“首相”“醫生”“空姐”之類的，坂本龍一寫的卻是“沒有志愿”。不只沒有志愿，坂本還回憶道：“就連喜歡吃的東西，都一直在變……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怎么那么奇怪啊。”

小學沒有鋼琴課，放棄這項特長又有點可惜，坂本龍一的母親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給他報了鋼琴班。負責授課的德山老師嚴厲又風趣，在她的引導下，坂本龍一學會了看樂譜，并迷上了巴赫——因為他和巴赫一樣，都是左撇子。

從此，坂本龍一開始留意各種各樣的音樂，看電視劇時，那些或是悲傷或是豪邁的主題曲，都被他牢牢地記在了腦海里。十歲時，他跟著母親去聽一場前衛音樂會，演出中，音樂家把棒球、鬧鐘丟到鋼琴上，琴聲混合著打擊聲、鬧鈴聲，非常另類。那場音樂會給坂本龍一帶來相當大的沖擊，用他的話說，“仿佛有什么東西深深刺入我的體內”。

或許是看出坂本龍一具有某種音樂天賦，小學五年級時，德山老師對他說：“你去跟別的老師學作曲吧。”可是，對于這個提議，坂本龍一和母親都不感興趣——同時學習鋼琴和作曲，對坂本龍一的家庭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沒想到，德山老師不厭其煩地一再勸說。雙方僵持幾個月后，坂本龍一和母親投降了。

就這樣，坂本龍一成為東京藝術大學作曲系一位老師的學生。入門后不久，他已能對樂曲稍作分析。聽到滾石樂隊的音樂時，坂本龍一雖然感到震撼，但覺得“演奏實在是差得不行”；接觸到披頭士樂隊時，他又一下子被折服，“和音好聽得不可思議”。

升入初中后，坂本龍一逢人便問：“你知道披頭士嗎？”他留起長發，拿起掃把，開始模仿披頭士。同學們面露鄙視，他卻快感莫名，活脫脫一個叛逆少年。為了引人注目，他加入籃球隊，不惜放棄鋼琴課和作曲課。可隨著時間推移，他感到自己體內好像缺了些什么。

“少掉的東西就是音樂！”確定這一點后，坂本龍一主動去找鋼琴老師和作曲老師：“請讓我回來上課。”這是他第一次下定決心學音樂。此后，他連續半年反復琢磨貝多芬的《第三鋼琴協奏曲》，直到在小舅收藏的唱片中發現了歐洲作曲家德彪西的《弦樂四重奏》。

坂本龍一被這種與巴赫、貝多芬、披頭士的音樂風格截然不同的樂曲深深吸引了。因為太過著迷，他搜集德彪西的所有資料，深入體會他的人生經歷，甚至得出結論，認為自己就是德彪西轉世而來。他模仿德彪西的筆跡，練習他的簽名，在一遍遍的樂曲彈奏中，獨自與大師對話。后來，他這樣回憶和德彪西的相遇：“這是關于情緒和氛圍的音樂，而不是東方或西方。亞洲音樂影響了德彪西，德彪西又影響了我——這是一個巨大的圓環。”

1967年，坂本龍一考入有名的新宿高中。新宿區有不少爵士咖啡館，每天一放學，坂本龍一就穿著校服跑到咖啡館聽爵士樂。不到一個月，三十多家咖啡館，他已經全部去過了。從西洋音樂到戰后的現代音樂，在奇妙的交匯中，音符不斷在他的腦海中跳躍。一次，坂本龍一去拜訪一位作曲家學長，在聽過坂本龍一的創作后，學長肯定地說：“如果要考藝術大學的作曲系，你現在的程度就能考上！”

這年，坂本龍一十六歲。

唯一不逃的課，是民族音樂學

聽了學長的話，坂本龍一覺得自己考大學沒了壓力，對學校的課業越來越提不起勁。時值日本進入“解構的年代”，他和同學們罷課抗議，高喊要打破教育制度。然而，升學到來時，他還是如期參加了考試。考試的科目是現場創作樂曲，每一場，他都是第一個交卷的。

1970年，坂本龍一被東京藝術大學錄取。年輕氣盛的他，揚言讀大學只是為了瓦解大學體制，并沒有將音樂當成自己的人生使命。音樂學院的學生，以有錢人家的小姐少爺居多，人人華麗優雅。身處其中，留長發、穿牛仔褲，一臉憤世嫉俗的坂本龍一顯得格格不入。沒多久，他就和美術學院那幫特立獨行的家伙打成了一片。

正好，那年日本發生政治事件，集會時有發生，坂本龍一經常和美術學院的學生一起去參加示威游行。和一些喜歡音樂的激進分子混熟后，他們喊起了口號：“解放被資本主義操控的音樂！”“仿效中國的精神，我們也要用音樂為工農服務！”

日本當時最具世界影響力的作曲家武滿徹成為他們批判的對象。他們拿著印好的示威傳單，到武滿徹演奏會的會場發放。一看到武滿徹出現，坂本龍一就上前質問：“你在作品里加進了‘日式元素’，到底是什么用意？”面對坂本龍一的咄咄逼人，武滿徹很有耐心地解釋。半個小時后，坂本龍一繳械投降，他被武滿徹的人格吸引了。

“音樂是世界的，但也一定是民族的，是民族貢獻給世界的。”武滿徹的話，對坂本龍一后來的創作理念產生了重要影響。回到學校后，坂本龍一選修了民族音樂學，這門課也成了他唯一不曾逃過的課。此外，他開始研究希臘先鋒派作曲家澤納基斯的電子音樂，并下定決心：“要把民族音樂和電子音樂徹底學起來。”多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坂本龍一又和武滿徹見面了。那時，武滿徹已經在別處聽過坂本龍一寫的一首現代風格的作品，他稱贊道：“你有一雙很敏銳的耳朵。”

盡管對大學不再那么排斥，但崇尚自由的心卻始終蠢蠢欲動，大三時，坂本龍一到酒吧彈琴，為歌手伴奏，因此結識了被稱為“日本的鮑勃·迪倫”的民謠音樂人友部正人。

友部正人的歌曲就像饒有趣味的詩，一次合作后，兩人都感到相見恨晚。不久，友部正人邀請坂本龍一參加自己的全國巡回演出。那時，坂本龍一正在讀碩士，不過，他幾乎不去學校上課，升學對他來說只是“希望保持學生身份”罷了。

坂本龍一原以為自己能在學校待四年，沒想到，鑒于他“毫無作為”，三年后，導師強烈要求他畢業。坂本龍一的畢業作品是一首十幾分鐘的管弦樂曲，據說作曲家黛敏郎聽后非常喜歡，曾多次在自己主持的電視節目上演奏。1977年，二十五歲的坂本龍一把畢業證隨手一丟，做起了“音樂臨時工”。

組建搖滾樂隊，一夜走紅

隨著交際范圍的擴大，坂本龍一結識了流行音樂人高橋幸宏和細野晴臣。熟悉起來后，科班出身的坂本龍一經常被打趣，高橋幸宏戲稱他為“教授”。在一次“桌邊會議”上，三個人一拍即合，決定組個樂隊。他們給樂隊起名叫“Yellow Magic Orchestra”（黃色魔力樂隊，簡稱YMO）。

很快，三人就錄制了第一張專輯。在這些作品中，坂本龍一加入了自己喜歡的德式搖滾，高橋幸宏和細野晴臣也將各自擅長的音樂風格融入其中，三個人都感到相當滿意。可是專輯銷量寥寥，不僅沒有得到大眾的認可，連音樂人朋友聽了都眉頭一皺：“調性這么冷的音樂怎么可能會賣得好？”

不過，坂本龍一沒有氣餒，反而被激起了斗志，緊接著便推出了首張個人專輯《千刀》。拍攝封面時，在高橋幸宏的逼迫下，他剪去長發，脫下短褲、人字拖，換上阿瑪尼西裝，一臉桀驁不馴。不久，在唱片公司的介紹下，YMO前往海外，為美國一個搖滾樂隊的演出暖場。那天，三名成員一身紅裝，時髦前衛，出乎預料地大受歡迎。

由日本走向歐美，YMO拉開了引領風潮的序幕。第二張專輯推出后，他們首度開啟世界巡回演出。在倫敦，當他們彈起一首收錄在坂本龍一個人專輯里的樂曲時，舞臺前方的空地上，一對情侶突然站起身來跳起了舞。這一幕，讓坂本龍一心下飄飄然，他的心里有個聲音在說：“就是這樣，照這樣就對了！”

一時間，YMO的演出盛況頻頻被刊登在暢銷雜志上，巡演結束回到日本時，他們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大明星了。兩年時間里，YMO逐漸成為電子音樂先鋒，火遍全球。后來，“流行音樂之王”邁克爾·杰克遜也翻唱了他們的歌曲。

對于走紅，坂本龍一深感厭惡。在樂隊爆紅的壓力下，他意識到：“在YMO這個團體里，我雖然漸漸清楚自己想要創作什么樣的音樂，卻怎么樣也無法全照著自己的想法去做。”在創作理念上，團隊成員不可避免地出現分歧，彼此心存芥蒂。1983年，在共同創作了六張專輯后，他們進行了最后一次演出。演出結束時，他們設計用一把火將舞臺點燃，也標志著YMO自此不復存在。

二十多年后，分道揚鑣的三個人重聚在一個演唱會上。重新彈起塵封已久的曲子時，他們的眼眶都濕了。對于這段奮斗歷程，坂本龍一給予了肯定：“加入YMO之前，我不過是半瓶醋，在樂隊經歷了爭執和糾葛后，才一點一點地成長起來。”

“配樂也請讓我來做”

1982年，作為日本家喻戶曉的明星，坂本龍一開始接觸音樂之外的領域。他和作家對談，和哲學家論道，并開始出版書籍。朋友們私下都說：“坂本的活動也排得太滿了，這樣下去身體怎么受得了？我有時候都會覺得他是不是想累死自己。”

坂本龍一卻不以為意，他精力充沛又野心勃勃。有一天，導演大島渚找上門來，直截了當地說：“請你參加演出！”

當時，大島渚正準備拍攝反戰題材影片《戰場上的快樂圣誕》，邀請坂本龍一出演一位陸軍大尉。早在學生時期，坂本龍一就幾乎看遍了大島導演的所有作品，對他極為崇拜。面對邀約，他心情非常激動，但他并沒有直接答復說“好”，而是脫口而出：“配樂也請讓我來做！”

意外的是，大島渚答應了，盡管坂本龍一此前并沒有任何電影配樂的經驗。

開始創作時，坂本龍一才發現無從下手。于是，他聽從制片人的建議，找來電影《公民凱恩》，反復研究配樂與影像間的聯系。在一張表格上，他列好了自己認為需要運用配樂的地方，再和大島導演列出的表格對照，結果發現一致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那一瞬間，坂本龍一的信心膨脹到了極點，“覺得電影配樂不過是這樣而已”。

他果然不負厚望，電影主題曲《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將木魚、揚琴等東方樂器的感性與西方電子樂的縹緲相結合，東西音律之間的調和與沖突帶來清越空靈之感，透過銀幕給觀眾靈魂一擊，成為傳世經典之作，并獲英國電影學院獎。

對于創作過程，坂本龍一這樣回憶：“我只用了三十秒就想出了旋律，我當時坐在鋼琴前，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當我睜開眼睛時，那段旋律和和弦就已浮現在了樂譜上。”但他也謙虛地表示：“它作為音樂還不錯，但作為電影配樂其實并沒那么好，太高調了，甚至不需要畫面就已經自成一體了。”

1983年，這部影片入圍戛納國際電影節。在戛納，坂本龍一結識了意大利導演貝納爾多·貝托魯奇。那天，貝托魯奇興奮地聊起自己打算拍攝的電影《末代皇帝》，坂本龍一聽得饒有興味。不過，他并未料到，自己的人生將因此走向另一次輝煌。

三年后，《末代皇帝》正式開拍，這是歷史上第一部獲準進入紫禁城實景拍攝的電影。坂本龍一以演員的身份隨劇組來到中國，在北京、大連、長春三地暫住了近半年的時間。談到這段時光，對聲音極度敏感的坂本龍一說，他印象最深的是自行車的聲音。那時中國社會洋溢的蓬勃活力非常吸引他。

雖然坂本龍一看上去吊兒郎當的，但對影片的細節，他堅持自己的想法。根據劇本，他飾演的日本特務甘粕正彥是切腹而死的，對此，他非常反對，拼命說服貝托魯奇：“甘粕曾在法國待過兩年，在當時是個相當時尚的男子。這樣的男子怎么可能會切腹？如果要留下切腹的劇情，我馬上就回日本！”最終，貝托魯奇妥協了，將劇情改為舉槍自盡。

此次拍攝，坂本龍一本是抱著演員心態前來的，但在長春拍攝溥儀登基大典時，貝托魯奇突然要求他“立刻創作配樂”，并且三天后就要在拍攝現場播放。貝托魯奇還用意大利電影配樂大師莫里康內刺激坂本龍一，“如果是他，應該當場就能寫出來”。激將法果然有用，在劇組找來的一臺“走音走得很厲害”的老舊鋼琴前，坂本龍一與當地樂團合作，一邊想象樂音，一邊記錄下來，家國挽歌就這樣回蕩在夕陽下的斜瓦片磚中。

更令人沒想到的是，影片封鏡半年后，坂本龍一突然接到制片人的電話，對方劈頭就說：“龍一，幫《末代皇帝》制作配樂。”創作時間只有一周，坂本龍一迅速構思，因為故事發生在中國，他必須加入大量中國音樂元素，雖然他完全沒有學過中國音樂。

坂本龍一買來二十張中國音樂精選集，用一天的時間全部聽完，同時查閱文獻資料，回憶氣象森嚴的紫禁城，感受歷史的回聲，每天都通宵達旦地工作。

一周后，坂本龍一帶著四十四首曲子飛往倫敦和劇組會合。然而，因為電影重新剪接的緣故，很多曲子需要修改。坂本龍一把自己關在酒店房間里，按著計算器拼命計算需要減少幾個小節和拍子，樂曲的秒數才配合得上剪接后的畫面。

又是一周幾乎不眠不休，所有配樂終于完成。影片中，有一幕戲是皇妃文繡向溥儀提出離婚，大喊著“我再也受不了了！”沖出房門，沖進雨中，就此出走。當坂本龍一第一次給工作人員聽這個部分的配樂Rain（《雨》）時，所有人都不禁直呼：“太美了，太美了！”

這次工作結束后，由于過度勞累，坂本龍一住進了醫院。不久，他收到一個意外的禮物，《末代皇帝》獲得了包括最佳原創配樂獎在內的九項奧斯卡金像獎。《末代皇帝》成為坂本龍一電影配樂的巔峰之作。他將西洋管弦樂、中國音樂元素和德國表現主義風格完美融合，烘托出溥儀悲劇色彩的人生和無法抉擇的命運，也讓自己實現了奧斯卡金像獎、金球獎、英國電影學院獎、格萊美獎“大滿貫”，并由此確立了他在電影配樂領域的國際地位。

能夠與貝托魯奇共事，坂本龍一深感幸運。緊接著，他們又合作了電影《遮蔽的天空》《小活佛》。聲譽漸隆后，坂本龍一有機會與不同國家、不同民族、風格各異的電影藝術家合作，從印度、伊朗到墨西哥，很多影片中都能聽到坂本龍一的配樂。

所有作品無一遜色，坂本龍一成為名副其實的“配樂之神”。后來他說：“如果要選兩個對我的人生有決定性影響的恩人，我會說是大島渚和貝納爾多·貝托魯奇。”

以樂載道

沒有桎梏于電影配樂的成就，坂本龍一在音樂領域不斷探索。在歐美的工作逐漸增多后，為了方便，他索性移居紐約。在紐約這個“民族的大熔爐”里，坂本龍一觸摸到了全球各地的音樂，并試圖在一張張專輯中，用音樂構建起一個大同世界。

然而，現實令人失望。1991年，海灣戰爭爆發，無數青年走上戰場，全美各地的家庭都在玄關外系上了黃絲帶，祈求親人平安歸來。對美國想建立一個全新形態的霸權的意圖，坂本龍一極度反感，新專輯Heartbeat（《心跳》）應運而生。

1992年，奧運會在西班牙巴塞羅那舉辦，坂本龍一受邀為開幕式譜曲并擔任指揮。那天，一身黑衣的他為全世界獻上了一場視聽盛宴，全場觀眾哭作一團——那座體育場，曾是西班牙內戰時一處死傷慘重的戰場。可以說，這場演出同時是一場安魂的典禮。

可以說，坂本龍一是“以樂載道”理念的貫徹者，希望把音樂與人性、理念、社會等深刻的內涵聯系在一起并完美呈現。他開始有意識地關注戰爭及由此引發的饑荒問題：1997年的作品Discord（《紛爭》）是因盧旺達難民而發；世紀之交的歌劇LIFE（《生命》）蘊含了對環境與社會問題的思考；21世紀首張專輯Chasm（《裂縫》）寫的是美軍入侵伊拉克；投身環保、熱衷反核運動后，專輯Out of Noise（《 噪音中來》）中處處是冰雪融化與流水之音。

以音樂為媒介，坂本龍一參與到各種社會活動中。他發起森林再造保育計劃“More Tree”（更多的樹），影響力由日本擴大到海外。2011年日本發生“3·11”大地震時，在災區的瓦礫上，他彈起鋼琴，用音樂和大家站在一起。福島核電站發生核泄漏事故后，他不僅在十萬人的集會上發表演講，還以“反核”作為音樂節的主題，并公開聲明：“在福島之后保持沉默是野蠻的，這就是我的信念。”

年已花甲，銳氣仍在。

在緊鑼密鼓的創作和巡回演出中，坂本龍一放松了對身體的關注。2014年6月，六十二歲的他罹患咽喉癌三期。幸好，治療是有效的。十個月后，坂本龍一回歸工作，接受墨西哥導演伊納里多的邀請，飛往洛杉磯，為電影《荒野獵人》配樂。

“我沒法對伊納里多說不，因為我太崇拜他了。”但這一次，坂本龍一嘗到了受挫的滋味。受到化療的影響，他昏昏欲睡，注意力難以集中，創作時“如同站在懸崖邊上戰戰兢兢”。可是，影片中那些夢幻般的場景吸引著他，他毅然向導演喊出：“相信我！”

直到截止日期前的最后一刻，坂本龍一仍在創作。不同于一般的電影配樂，他為《荒野獵人》創作的旋律返璞歸真，用大篇幅的留白展現自然本身的樂音，凸顯出荒野的寂寥與縹緲。厚重而磅礴的弦樂襯托著皚皚雪原，音符與景色融為一體，相得益彰。在坂本龍一的助力下，憑借這部電影，主演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終于獲得了他期待二十多年的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

經歷過生死，對于音樂，坂本龍一有了全新的體悟。多年前的一趟格陵蘭島之旅，讓他從極光和冰山中得到啟發，“音樂不過就是從大自然里采擷的聲音罷了”。為此，他去樹林中傾聽鳥鳴，錄下踩過枯葉的腳步聲；他把塑料桶套在頭上，走進雨中，感受雨滴落下的聲音；他用繩子吊著錄音設備伸進冰層的縫隙，興奮地說：“我在釣聲音啊！”

這些聲音，都被收錄在2017年誕生的專輯《異步》里，坂本龍一想告訴世界：“不是大家去迎合同一個節奏，而是每一個聲音擁有自己的步調。”

在這張專輯中的一首名為《滿月》的樂曲中，坂本龍一截取曾參與配樂的電影《遮蔽的天空》中的一段臺詞，邀請各國藝術家用母語朗讀，十一種語言疊加，不斷重復。那句話是這樣的：“因為我們不知道死亡何時到達，所以會把生命當成一座永不干枯的井。然而，所有事物都只出現一定的次數……一生中，你還會看到幾次滿月升起？也許只有二十次，但人們總是深信這些機會將無窮無盡。”

同一時期，坂本龍一接受母校東京藝術大學的邀請，擔任客座教授。高橋幸宏的戲言成真了，當年那個讓人“不忍直視”的家伙，如今一頭銀發、儒雅溫和，成了全世界樂迷心中當之無愧的“教授”。

盡管死亡迫近，但坂本龍一沒有停下腳步，他繼續為影片配樂，到世界各地開演奏會，全然忘記了疾病的存在。2020年6月，坂本龍一被確診患直腸癌。這次，他隱瞞了病情，一邊秘密接受治療，一邊默默完成既定的工作，直到2021年1月接受手術前才發布聲明：“此后的日子，我將與癌癥共生。希望接下來可以繼續進行音樂創作，感謝各位一如既往的陪伴。”躺在病床上，聽著美國鄉村歌手洛伊·克拉克演唱的Yesterday，When I was Young（《昨日，當我年少輕狂》），坂本龍一淚如雨下，喃喃自語：“一生中，你還會看到幾次滿月升起？”

大大小小的手術接二連三，唯有醉心音樂才能忘記病痛。2022年，日本著名導演是枝裕和邀請坂本龍一為其新片《怪物》配樂。雖然坂本龍一當時的體力已不足以完成全片的創作，但他依然為《怪物》寫了兩首樂曲，這也成為他電影配樂的“遺作”。在日記里，坂本龍一記錄下每一個捕捉到的聲音片段，堅持為他資助的日本東北青年管弦樂團創作新曲《此刻時間在傾斜》。虛弱的他，還錄制了自己的最后一場鋼琴獨奏音樂會——他要和世界做一場完美的告別。

2023年1月17日，七十一歲生日到來時，坂本龍一推出新專輯《12》，這是他生前最后一張原創音樂專輯。兩個月后的3月28日，坂本龍一生命的樂章落下帷幕，留給世界的，是他最喜歡的八個字：藝術千秋，人生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