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奇才潘亦孚

收藏界的水很深，出手闊綽的人有的是，手中握有稀世珍寶的人不知凡幾。然而，能像潘亦孚先生這樣，短短二十年間，便把自己玩成一代名家的，實在不多。因此，我不說他是大收藏家，只說他是收藏奇才。

他的奇，不光有事業的奇，還有身世的奇。

1950年7月9日，潘亦孚出生在浙江溫州城內。這里特意指出他出生在溫州城內，是因為按理說，他是城市居民，后來有了身份證，上面應該標注為某區某街道某居民小區。不可思議的是，直到2023年3月12日因病逝世，他所持的身份證仍是四十年前國家剛頒發身份證時領的那種，上面的標注是溫州市甌海區老竹鄉某某村居民組。也就是說，從身份上看，直到死，他就是個山鄉老農民。

然而，就是這么個人，1993年6月20日，在上海朵云軒首屆書畫拍賣會上，他的一個舉動，不光震驚了全場人士，也在相當程度上，震驚了剛剛復蘇的中國收藏界……

三十八萬拍下潘天壽成扇

那天，朵云軒首屆書畫拍賣會在上海希爾頓大酒店舉辦。拍品有任伯年、齊白石、張大千諸名家精品一百五十余件。光臨的拍客，除了國內收藏界人士，還有來自日本、美國、新加坡的書畫商人。當時，拍品一律以港元計價。首件拍品是豐子愷的《一輪紅日東方涌》，起拍價二萬元，不斷有人舉牌，直到十一萬五千元，最終為香港收藏家張宗憲購得。可以說，香港及海外客商成了那場拍賣會上舉牌的主角。

潘亦孚的驚人舉動，發生在下午3點半左右，齊白石的《貝葉草蟲圖》開始拍賣了。

行家認為，這是白石老人七十五歲時所作精品。畫面上，貝葉脈絡清晰可見，蟈蟈、知了、螳螂均栩栩如生，極具動感。預展時，潘亦孚就看上了這幅畫，但看上這幅畫的不止他一個，所以競價也就分外激烈。起初，多人舉牌，但當價格從六萬抬升到十二萬時，舉牌的就只剩下潘亦孚和香港集古齋老板兩人了。五百個座位的大廳，潘亦孚坐在后排，好多人都站起來朝后看，想看清這個敢跟香港收藏大佬較勁的，是個何等樣人。十五萬，香港大佬舉了牌，該勝了吧？十六萬，潘亦孚又舉起牌子。一錘定音，潘亦孚完勝。頃刻間，全場掌聲響起，為這個瘦瘦的內地人送上敬意與祝賀。

隨潘亦孚而來的《溫州日報》記者金輝先生，回去后寫了篇報道，名為《溫州人舉起了競價牌——轟動畫壇的朵云軒首屆書畫拍賣會上》，文中描寫了拍賣會上的情景，只是遵當事人之囑，未透露得手者的姓名。

越怕人知道，人越想知道。很快，書畫收藏界就傳開了，溫州有個潘亦孚，敢跟香港大佬叫板，十六萬拍下了齊白石的一個小小扇面！

如果說朵云軒的拍賣會影響所及，就地域而言，只有中國東南數省，第二年秋季的嘉德拍賣會上，潘亦孚的一個更為驚人的舉動，可是永留中國書畫拍賣的史冊了。

嘉德是中國最早成立的拍賣公司，首屆拍賣會是1994年的春拍，潘亦孚未去。秋拍，他去了。預展時，他盯上的是潘天壽的一個成扇，正面是潘的荷花水鳥，背面是傅抱石的臨風侍女，兩位大師珠聯璧合，精妙無比。好東西，誰都想得手，競價之激烈遠超前一年的朵云軒拍賣會。潘亦孚這次來，隨同的有好友徐宗帥先生。兩人事先說好，心理價位是二十八萬。拍品價格很快就從六萬來到了二十八萬，按說該歇手了，但潘亦孚從徐宗帥手里取過競價牌，三十萬、三十二萬、三十四萬，最后三十五萬落槌，連同稅款，實付三十八萬。

一把扇子，三十八萬！

據上海收藏鑒賞家協會會長陳鵬舉說，成扇如此高價，潘亦孚的紀錄領先十年，無人打破。后來，潘亦孚轉入近代文人墨跡收藏，也是一騎絕塵，遙遙領先。

輕舟牌驗鈔機為他帶來財富自由

前面說了，直到去世，潘亦孚都是溫州遠郊一個鄉村的農民。奇怪的是，這個給他辦了身份證的村子，他一天都沒去過，他跟這個村唯一的聯系，是他投資了一大筆錢財，給村里修了一條路。說他一直是個農民，還是高抬了他。很長一個時期，總有十幾年吧，他連個戶口都沒有，該說是“黑戶”。

這就要說到潘亦孚的身世了。

好幾本書都說他出身于醫道之家。

不假。他父親在新中國成立前是溫州城里一家西醫醫院的院長，后在一次運動中，一時想不開飲藥而亡。時在1950年，潘亦孚不足一歲。母親是繼室，前房留下六個孩子，長女僅比她這個繼母小三四歲。她自己有三個孩子，潘亦孚最小。生計太艱難了，她只好將潘亦孚送人，那家給他起名字叫建華。過了幾年，那家遭變故，不想要了，又將他送回。

這樣的家庭，社會上不怎么待見，潘亦孚小學畢業后，城里的中學不收他，他只好去了城郊的一個農業中學念書。

1966年秋，知識青年支邊，十六歲的潘亦孚正值年少，富有幻想，高高興興地去了南疆一個叫麥蓋提的縣，被編在農三師四十三團青年二連。

溫州這批支邊的青年男女共一千多人，他是其中年齡比較小的。因為年齡小，不夠招工條件，工資不能領全額，別人三十元，他只能領二十六元。他住的是地窩子，吃的是玉米面窩窩頭，十天半月才能見上白面和豬肉。條件太苦了，他又調皮，還因頂撞排長受到處罰，一氣之下，他偷跑了回來。逃回來的，這名聲可不好，他在家里待不住，只好鉆進老山里販木頭打零工。因為太能干，他后來竟當上了社隊企業的采購員。

這一干便是十多年。改革開放后，他因有跑采購的經歷，率先辦起一個精密儀器加工廠。一次業務交往中，他聽一位臺商說，現在是開放初期，貨幣比較穩定，一旦經濟發展了，國家必定會發行大額貨幣，根據發達國家的教訓，有大額貨幣，必然會有假鈔。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潘亦孚這個精密儀器廠，平日做的都是定制產品，廠里請來的都是從上海大廠退休的工程師。潘亦孚跟幾個工程師一合計，便開始研制驗鈔機。研制成功了，他們給驗鈔機起名叫輕舟牌驗鈔機。正當其時，國家發行了五十元大額人民幣。果不其然，海外的假鈔也隨之而來。國內生產驗鈔機的廠子沒有幾家，財政部經調查發現，還數溫州產的輕舟牌機子質量最為可靠，于是央行發文，要求各地銀行必須在短時間配備驗鈔機。建議選購名單里，輕舟牌列在首位。

這下子，潘亦孚的廠子火了。全國各地的銀行紛紛派人攜款來溫州訂購驗鈔機。縣鎮銀行還輪不上，得由上一級銀行采購后分配給他們。那些日子，溫州的大酒店住滿了來訂購“輕舟”的客戶，有的要等上十天半個月才能提到貨。廠子自不用說，擴大生產，加班，加班，天天加班。

這樣的盛況足足持續了兩年。后來，國營大廠的驗鈔機大批上市，“輕舟”的生產才慢了下來。不過，生產雖然慢了，廠子仍舊是財源滾滾，日進斗金。

1993年冬季的一天，潘亦孚召集幾個業務骨干開小會，說他要關閉現在這個廠子。有人以為他找到了更大的投資項目，問是什么，他說沒有新的項目，他累了，想好好休息休息，看看書，充實充實自己。有個上海的工程師大為不滿，說你這個人天生是辦廠子的材料，這么好的廠子你不辦了，不是瘋了嗎？潘亦孚笑笑說，別爭辯了，我的主意定了，放心，資金上我會對得起你們的。

此后的幾天，他讓會計提回大量現金，又讓辦公室去市場買了十幾個精致的皮箱。一切辦妥后，他將廠里的技術骨干和領班工頭一個個叫進辦公室，一番懇談后，交給每人一個皮箱，待對方打開驗過，確認里面的錢數后，潘亦孚才鄭重遞過去。

要散伙了，總得聚個餐。祝酒時，他說：“你們跟著我干了這么多年，出力不小，我能有今天，全憑諸位傾力相助。發下去的錢，各人都知道，這些錢只要不嫖不賭，安生過日子，夠你們后半輩子花的。往后我也不是廠長，你們也不是員工，各回各家，過好自己的日子，外地的有機會來溫州，希望能來家里看看老潘！”

他確實逍遙了一兩年。起初，他想在西湖邊上買棟別墅住下來，后來又想去法國定居。但他總是戀著溫州這片故土，還有他長久以來十分熱愛的書畫收藏事業，末了，他還是在溫州的西山租了一個農家小樓，裝修之后作為自己的棲息之所，命名為“一覺山房”。這之前，他已離婚，兩個兒子，小的跟了妻子，大的隨了他。后來，西山一帶改建，他又搬到一處樓房的第九層，仍掛著“一覺山房”的匾額。

2016年6月，我曾去溫州，在他的新居里住過幾天。一次夜晚閑談，我問他，你給別人分了錢，自己留下了多少呢？他笑笑說，過去這話是不能說的，對你，是可以說的，總有上千萬吧。

攜巨資入收藏界，混一個“文化人”的名頭

起初退隱，潘亦孚確實是想休息休息，多年的打拼，他實在是累壞了。

辦廠期間，他就有收藏名家字畫的雅興，但只是票友而已，遇著了買幾幅，忙起來又忘了。退下來后，為尋求另一種生活空間，他多次前往法國，去到大博物館，總會流連一番。一次，他看見林風眠的一幅畫作，竟掛在顯眼的位置。他原以為像林風眠這樣的中國畫家，只在國內有名聲，來了法國，方知此老竟有如此顯赫的國際聲望。偶然的相遇，又勾起了他內心幾乎掩息了的收藏的欲望。

于是他又抖擻精神，搞起了收藏。

早先在他廠里干過的一位上海籍的工程師，成了他在上海搜羅藏品的坐探。

這位工程師曾領他拜訪家中藏品甚富的楊永銳老人。進門后，工程師這樣對老人介紹道：“我友酷愛字畫，只進不出地搜求多年，今日有幸得觀您老的藏品，當以飽嘗眼福為樂事矣。”

搞收藏有“只進不出”的美譽，真正的藏家，誰不敬重。畫的買賣，藏界有自己的術語，不說買賣，也不說進出，只說“轉讓”。大概這位老先生家里藏品真的好，潘亦孚又很少還價，楊老先生過意不去，又一次完成轉讓后，老先生讓潘亦孚慢走，自己轉身從里屋捧出一個舊報紙裹著的紙包，說道：“這是伴我大半生的林則徐行楷手跡。如果當時一并抄去，不扯碎它，我倒不至太難過，而當著我的面撕毀時，確實心痛啊！今天讓他換個主人吧，我已去日無多了，沒有精力駐神于茲了，找人細心修復，這是件好東西。”

潘亦孚回到住處，托上海的朋友找上海最好的字畫店，將林則徐的這幅行楷扇面修復裝裱，后來收入他的《亦孚藏品》圖冊，成為他字畫收藏中的珍品。

潘亦孚收藏生涯中最值得稱道的，是對兩件章伯鈞藏品的攬入。

章伯鈞之女章詒和申請成立其母李健生教育基金，獲準。她手里沒有什么錢，便選了兩幅父親的藏品，一為張大千的《落日漁樵圖》，一為齊白石的《紅荷鴛鴦圖》，以為三十萬定可出手。然而，那時是20世紀90年代初期，雖然京中收藏人士都知道，如此出讓價等同白撿，可誰能一下就拿出三十萬的巨額款項呢？

在京師，也有為潘亦孚打探的眼線。線人得知這一情況，且與章詒和女士接觸后，將這個信息傳到溫州。潘亦孚得信后，向章女士發出熱情的邀請，讓她帶兩件畫作來溫州一游，價格無須多慮，悉聽尊便。章女士帶上畫作來了，潘亦孚陪她游了雁蕩山大龍湫，留下畫作，畫款如數付給，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

此事很快便在收藏界乃至文化界傳為佳話，人們說起這個溫州人，不說他是什么收藏家，而稱他代表了文化人的一種品格。

這是潘亦孚最喜歡的，然而，為了得到“文化人”這一稱謂，他也蒙受過看似不經意的羞辱。這是他的感覺，未必是對方的本意，從效力上看，對他而言，這是一種激勵，也可說是一種成全。

有欣喜，也有傷心

在收藏字畫的過程中，潘亦孚竭力與文化名家交好，除了對名家出自本心的敬重外，若說還有私心，那便是通過這種交好甚至資金的舍棄，混一個“文化人”的名頭。有時，他感到欣喜，以為求仁得仁，再虧也是值得的，有時卻不盡然，他感到傷心，甚至痛苦。

先說欣喜的。

為了方便尋訪，20世紀90年代中期，有那么兩三年，他在上海租了房子，長住下來。有一天，《文匯報》老報人謝蔚明告訴他，復旦大學老教授賈植芳先生手里有胡風的親筆信件，愿意出讓。潘亦孚聞之大喜，便定下日期，邀了謝蔚明前往復旦，拜訪賈老先生。

到了賈宅，讓潘亦孚驚異的是，這么有名的教授，住的竟是一棟小高層的二居室，家具都很老舊。老人很熱情，對潘亦孚的收藏取向深表贊賞。寒暄過后，賈老先生便彎下身子，在書柜底層尋找，翻開一個信袋，再翻開一個，一連翻開五六個，都找不見要找的信札。老先生站起來想了想，似乎悟出了什么，長嘆一口氣，轉過身來，雙手一攤，說老糊涂了，不知塞到哪里去了。

三人又說了些閑話，潘亦孚和謝蔚明便告辭出來。一路上，潘亦孚不住地嘆氣，謝蔚明以為他是因為未得到胡風信札而懊喪，安慰說，在上海找胡風的信札不是難事，容他再打聽打聽。潘亦孚卻說，不是為這個，是見這么有名望的文化人，生活這么清苦……隔了一天，他去看謝蔚明，取出兩萬塊錢遞過去，要謝先生近日給賈老送過去，就說這是他的一點敬意。謝說，賈是有名望的倔老頭兒，這么不明不白給這么多錢，老人是不會收的。潘亦孚說，試試吧，我覺得我給的，老人會收的。

還真如潘亦孚所言，謝說明情況后，賈老說：“潘亦孚這個人，我認了！”真的收下了。

再說個痛苦的。痛苦源于傷心，從感受的長久上說，比傷心重些。這一次的痛苦，源于對一個朋友善意的幫扶。

多年前，潘亦孚還辦廠子的時候，有位女作家想去國外發展，通過朋友的關系找到了潘亦孚。聽了對方的訴說，潘亦孚毫不猶豫，取出女作家要的數目給了她。或許是因為太悲傷，女作家接過錢的時候，說了句深有感觸的話：“我沒有想到，今生會接受不是文化人的幫助。”

在她，不過是即興說了句心里的話，可她不知道，這句話是如何深深地刺痛了潘亦孚的心，以至很長一個時段，他都在自省：潘亦孚啊，你再發善心，再花錢如流水，人家有文化的人也是不把你當文化人看待的。

與潘亦孚相交甚深的陳鵬舉，1998年冬在為潘亦孚的《收藏者說》一書寫序時，也說到這句話對潘亦孚的傷害：

五年前，一個陷入窘境的文化人面對潘亦孚純屬友情的資助，十分傷感地說，想不到“今生會接受不是文化人的幫助”。這位朋友想不到的是，當時的潘亦孚比她更傷感。深深傷感中的潘亦孚覺得文化應該是人的文化，而不是文化人的文化。之后的潘亦孚關閉了他十分成功的企業，一個人默默地闖進收藏和審美這個紛擾的世界，一個人癡癡地面對書畫和文人手跡，一次次捫心自問，一次次盡情地流淚，寫下了《收藏者說》里的一篇篇文字。潘亦孚想說明文化不只是文化人的文化。像他那樣算不上文化人的人，有生以來也一直尋思著文化。

幾經努力，終于成了一個有文化的人

陳鵬舉說，潘亦孚是受了那位女作家感慨的傷害，才關閉廠子，投身收藏事業的。這話不能說不對，但是不嚴謹。起初關閉廠子，照實了說，是錢掙得太多了，想好好地休息休息，犒勞犒勞自己。后來投身收藏，更多的是性情使然，有點事業心，但不會多么大。真正想成為有文化的人，早里說，有受女作家之事刺激的影響，拉長說，傾心收藏的這些年，他受的刺激可不止那一件，甚至還有因收藏了一批字畫而被斥為“不良商人”的時候。

面對這類刺激，潘亦孚必須振作起來，既然做不成“文化人”，那就做個有文化的人吧。出大力助他完成這一心志的，是好朋友陳鵬舉先生。

陳鵬舉有一社會職務為上海收藏鑒賞家協會會長，其本職工作是解放日報社文藝部《文博》副刊的編輯，一度兼著文藝副刊《朝花》的編務。他知道潘亦孚有鑒賞水平，文筆也不錯，便鼓勵他寫書畫方面的鑒賞文章。

寫文章，潘亦孚還是有幾分自信的，過去不寫是沒有機緣，如今，有人鼓勵他寫，而且寫了就能發表，他的勁兒便上來了。1996年9月到1998年11月的兩年間，他分別以潘亦孚和老竹的名字，陸陸續續在《文博》和《朝花》上發表字畫賞析文字三十多篇。

陳鵬舉掛著上海收藏鑒賞家協會領導頭銜，自然就負有組織隊伍的職責。幾年下來，在《文博》和《朝花》上發表文章的不乏名家，他便適時地出了一套“文博叢書”，共六本，作者有劉旦宅這樣的大家，也有潘亦孚這樣高水平的新秀。

公家辦事，不免拖沓。“叢書”的啟動在1997年下半年，出書已到了1998年12月，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的，潘亦孚的這本名為《收藏者說》。

從動意編書起，潘亦孚多了個心眼兒，既然自己的文章可編書出版，自己收藏的書畫名作，為何不編本畫冊出版？過去他也動過心思，只是膽怯，怕人笑話，現在要出書了，與之配合，正好出本畫冊。

多的是名家的字畫，不缺的是手里的錢財，潘亦孚說干就干，陳鵬舉的“文博叢書”還在集稿、報選題的路上，潘亦孚的大型畫冊《亦孚藏品》已經出版了，時在1997年10月。前面有余秋雨、謝春燕兩人的序，出版方為上海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這個大型畫冊，當年在字畫收藏界是有震撼功效的。見過此畫冊的人，莫不驚嘆印制之精美，潘某人藏品之精、數量之多，只是他們不知道，這全是潘亦孚自己出錢買的。

幾乎就在《亦孚藏品》出版的同時，因一個教訓——花大價錢收了一張黃賓虹的贗品，也有手頭資金的考慮——只出不進，再多的錢也有見底的時候，潘亦孚審時度勢，由字畫兼收，不避明清大家，轉為只收字不收畫，人物限定在從清末到現今的文化名人。

雖然財力不如先前了，但在近代文人墨跡收藏方面，應當說，潘亦孚又拔了頭籌。四五年下來，竟讓他贏得時譽，多有斬獲。南京的《開卷》主編董寧文先生評價，“此人開啟近代文人墨跡的收藏”。

有了《亦孚藏品》出版的經驗，僅僅幾年時間，潘亦孚又出版了大型畫冊《百年文人墨跡》，內中還收錄了品評文人墨跡的文章，時在2001年5月，出版方是復旦大學出版社。畫冊前面有序三篇，撰寫者分別為董橋、劉緒源和潘亦孚本人。這本書引起的轟動，勝過了前幾年出的《亦孚藏品》，其“開啟文人墨跡收藏”的贊譽，正是這本書奠下根基的。

潘亦孚的集大成的著作，是2014年6月出版的文集《一覺山話》，內里也收有他經手的字畫名作，出版方為上海中西書局，書前有文化名家趙蘭英女士的序，名為《心昭天日》，還有他的自序《山房一覺已夕陽》。這是一篇自傳性質的長文，近兩萬字。內中涉及自傳的文字還有《不離不棄的影子》《楠溪源頭是我家》等篇。

幾乎可以說，全是為了讓這幾篇自傳文字有個著落，他才斥巨資出版了這么精美的一本書。全書二百五十七頁，定價一百六十元，可推知用紙之講究，色彩之富麗。但我看了此書，則感到隱隱的不安，“山房一覺已夕陽”，分明是他感到氣數將盡。

潘亦孚的為人與節操，我太了解了。

我住在北京這些年，他對我有大的資助。他生前，我就有過給他寫傳的打算。2023年3月13日接到他前一日謝世的消息，更堅定了我為他寫傳的想法。2024年從春到秋，傳記算是寫成了。他是個普通人，我不好拔高他，可我真的敬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