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仰山

河邊的空地上，幾個孩子正彎腰找著什么。走近一看，原來是旁邊一棵板栗樹，風一吹，果子便從枝頭上三三兩兩掉下來。我和陶順勢加入隊伍，抬頭望著，兩三分鐘，五六分鐘，風的力度一到，便聽到“咚——”的響聲。碧青的刺殼，像一個個喧叫的微型鳥窩，飛落在泥地上。

時值深秋，滿目金黃。我們就身在這一片沸騰的稻田之中，仰山鄉大源村的核心地帶。風是和煦的，遠處山林飄起霧嵐。陶撿來石子敲打著綠殼，打開，鮮嫩的果子，卻又是安靜的，小巧、敦實、致密，像并沒有話要說。“不要那么多，摘一口袋就走！”陶盯著樹枝守株待兔。我在一旁靜靜看著，忽然想起古希臘的伊壁鳩魯學派，他們崇尚的是一種快樂的哲學，認為有節制的快樂是至高的善。眼前這場樹、風與時間的游戲，讓人感到踏實。

我們住在蘭大媽家，稻田一側，一棟通體刷白的兩層小樓。和身邊赭黃、青灰的磚樓一樣，沿襲著做柴火飯的傳統，檐下掛著燕子窩。隔著馬路是幾畦菜地，一片竹籬笆，籬笆上掛著叮叮當當的葫蘆，是我們每天必點的時蔬。

清晨，我叫起陶，第一件事就是往門前的稻田里鉆，大片的田野綿延起伏，天地間和暢、悠遠、色澤飽滿。我們在阡陌交通里走著，沒什么目的，走走停停，不時感受著溪水的體溫、蒲公英的重量、白鷺的姿態。其中有一片試驗田，顏色較周圍更暗、也更內斂，田間一條蜿蜒小路，讓我們得以深入其中，任由清冽的稻香灌滿；我們放開了在田里蹦著，累了，坐下來，只見芒尖上掛滿露珠，在晨霧里折射一個個晶瑩而獨立的小宇宙。

和稻香一樣四溢的還有這幾天的黃梅戲。正值過節，又逢當地洪楊祠竣工，村里便請來了湖北的民間戲團，在河邊搭臺唱戲。唱的是經典劇目《八仙過海》，演員們一顰一笑、一招一式都有老派的鄭重感。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出來了，幾十張長板凳坐得滿滿的，橋上也站著人，端著飯碗來的，拿著鋤頭的，邊看邊說笑著。我和陶都是第一次在鄉下看戲，新鮮得很，一坐就是半上午。更令人恍惚的是舞臺兩邊的長對聯，“世事原不多生局裝模作樣唯我腳踏實地看，人情到底好排場耀武揚威任你放開眉眼做”，令人有夢回舊時光之感。

你所認為的鄉村元素，這里都保留著，田野、每一季的花朵、野果子、梯田上悠閑擺尾的馬、戲曲、織繡、手編、山茶……它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卻因“仰”而高而保持著野趣與醇度。古老的事物讓人愿意相信一些古老的道理，比如：平和，耐心，踏實。用心感受和經營的才是有效的，但凡著急一點都是誤入歧途。

但仰山又是現代的。越來越多的人慕名而來，感受它的活力與動感。在大源村唱搖滾是不違和的，你也可以選擇一邊喝咖啡一邊看露天電影。露營是山上的常態，飛流直下的瀑布旁、開滿荷花的池塘邊、星辰閃爍的山頂，扎著一頂頂潔白的帳篷。一座高且深的山村，在激情與內斂中迸發著它的張力。

白天，相對熱鬧的是香坪湖一帶，近幾年，那里依勢打造起了新的樓群，開窗見湖，花木蔥蘢，也有寬闊雅致的圖書館和茶室。我們緣水而行，遇到的多是垂釣、泛舟和長跑的人，人們三三兩兩，各忙其事。拐進山路，不時見一兩棟民宿露出參差的角，建在竹林里或半山腰上，帶著一個古樸的露臺或院子，融在山水間。走進去參觀，在露臺上坐了一會兒，看風吹葉梢，聽鳥鳴在耳，有一份歸去來兮的意境。

最夢幻的是走進芬姐的“自在小院”，像陷進一場夢境，幾天都緩不過神來。芬姐是武漢人，一次和丈夫偶然來到仰山旅行，被山里獨特的氣息所吸引，當即決定在這定居。打造一個花團錦簇的院子，這個許多人憧憬過的事，成了芬姐每天的正在進行時。走進開滿鮮花的拱門，鋪展在眼前的是齊整的石板路、參差的花朵陶罐、茵茵草地、白色秋千、游弋著紅色金魚的水池、侘寂的三角狀天藍色茶室……走過一座小木橋，是層層疊疊著花草的小徑，小徑靠著山林，另一邊則是芬姐親手設計搭建的原木雞屋、貓室、狗窩。主屋則是當地的土黃色老屋，在不破壞原屋的基礎上，改造窗門，刷成紅藍的主色調，屋內，處處充滿藝術的細節，給人一種長出來的現代感。

在這樣的院落里，芬姐每天忙得不亦樂乎，忙著閱讀，吃茶，研究不同風味的美食，曬太陽，聽雨，澆花，遛狗，穿著各種漂亮的衣服跳舞。不僅在院子里跳，也和村里的姐妹們到山里跳，大片的桃花、油菜花、荷花、向日葵都是背景。我懷疑，她了解山里每一季每一處動人的風景。舞起來的時候是動感飛揚的，少女感不減，可當她停下來，分明有閱過世界、走過千山萬水的柔情與沉穩。在這樣的院子里，會想到中國版的“小森林”；遇見這樣的人，看著她費盡心思把日子過成詩，讓人心安且明亮。

在芬姐身上，我聞到曠野的氣息，花園的氣息，也聽到來自都市叢林的時尚韻律。我想，也許這就是仰山的精神氣質吧，一種駁雜而蓬勃的生命力。

夜晚，草地音樂會準時開始，有從外地請來的歌手，唱趙雷或周杰倫，臺下，兩溜長桌，鋪上白色桌布，桌上鮮花插于瓶中。舞臺是開放的，孩子們隨著音樂的節拍跳著，用腳踩地上旋轉的五彩燈光。草地中央，篝火準時點燃；四周小攤，熱熱鬧鬧販賣著燒烤、啤酒和果汁。抬頭，星光靜謐，星光下，村莊陷入一片墨色，只疏朗浮現幾粒燈光。沒有什么煩惱值得長留心中，想到這里時，煙花準時在頭頂綻放。

客居深山，事物仿佛都是浮動的，粼粼的。往事的細枝末節被過濾掉了，只有長風吹拂。我暫時脫離戲中人的身份，回到原點，像船停靠在了岸。不管是走著，還是跳著，腳步都是輕的。

選自《江西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