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紅

臨近過年，各家商鋪都把店面整理得干凈清爽，就連牌匾也重新刷了油漆，上了金粉。為了防火，每家商鋪門前還擺上了一口太平缸，里面盛滿了水。

天一黑，各家商鋪便紛紛掛起燈籠，大街上燈火通明，年味兒十足。最好看的要數(shù)走馬燈了，這種燈有內(nèi)外兩層，內(nèi)層的輪軸上會貼上各色的剪紙圖案，燃燈以后，熱氣上熏，令輪軸轉(zhuǎn)動，那投射在燈屏上的圖案便不斷走動，出現(xiàn)人馬追逐、物換景移的影像，十分逼真。除了傳統(tǒng)的剪紙圖案，還有絲絹彩繪的圖案，圖畫細膩、顏色鮮艷，連人物翹起的指尖都能看清楚。走馬燈上的故事，大多是《三國演義》《水滸傳》和《紅樓夢》里的，據(jù)說有幾家大商鋪的走馬燈上，畫的還是張懷蝶師傅演戲時的模樣呢。

這幾天，歸元寺門前的翠微路上，商鋪徹夜地開著，各處來的小攤販也早早地占住夜市的一角大聲吆喝，直到第二天的天明。據(jù)說這種習俗從清順治十五年歸元寺建寺時就開始了。

西大街上更能顯示出它的體面：每家商鋪都貼上了大紅春聯(lián)。這些春聯(lián)大多是漢陽當?shù)氐拿覍懙?，頗有些炫耀之意。人山人海的大街上每日有各樣的表演：舞龍、耍獅子、劃旱船、踩高蹺等等。每年正月初八，漢正街上的河南商會還會請確山打鐵花藝人來表演。一個只穿著坎肩的老頭用柳木棒擊打鐵汁，頓時鐵花迸濺，有的足有十米高。圍觀的人頓時飛也似的跑開，待鐵汁打完又會圍攏過來，再打，又如鴉雀般散開，循環(huán)往復，十分熱鬧。

梅香沒去看熱鬧，她要抓緊時間練功、排戲，為正月十五的演出做準備。

協(xié)誠戲院的戲臺就搭在西大街的盡頭，那里連著翠微路，是最熱鬧的地段。正月初十，師傅們帶著徒弟們?nèi)ゲ扰_。

梅香好久沒有出門了，臉色有些發(fā)白。她略施了些粉，圍上圍巾，捂住臉，跟大家一起來到大街上。

師傅們坐在黃包車上，徒弟們跟在車后。

大街上擠滿了人，熱鬧極了。一群舞高龍的，把龍頭舞到房頂上，還故意鉆進二樓人家的窗子里。孩子們放著鞭炮，噼里啪啦地在人窩子里亂竄。梅香覺得鞋底都在震動。

街道兩旁的各式食攤上有水餃、蒸糕、熱干面、歡喜坨、罐子藕湯、油條、豆?jié){……一些街頭藝人夾雜在攤位的旮旯里吹拉彈唱。

梅香從小就愛湊熱鬧，但今天她不能看熱鬧，她知道踩臺的重要性，別說是新人，就是角兒，到了一個新地方也得踩臺。她必須跟緊師傅的黃包車。

路過劉家鞭鋪門口，梅香聽到一陣吆喝聲：“蜜甜哦———冰糖葫蘆！”這聲音怎么那么熟悉？梅香扭頭一看、心里一驚，屋檐下站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穿著破爛的男人，正對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大聲吆喝。是父親？真是父親？可父親哪會是這副模樣？他的頭發(fā)一向梳得油光水滑，還總愛穿一身西服。眼前這人，頭發(fā)亂糟糟的，穿著一件破舊單薄的灰布衫，活脫脫像個乞丐。

梅香停住腳步，想看個真切。

沒錯，就是父親！

父親那雙曾經(jīng)白白凈凈的手，被寒風凍得通紅通紅，還裂著口子。

她怎么也沒想到父親會淪落到這般地步。

梅香的心情很復雜。她一直覺得就是因為父親，自己的家才散了，可親眼看到他在寒風里賣糖葫蘆的落魄樣子，又有些不忍。他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啊，是自己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啊。

父親逮住梅香的目光，連忙走過來，帶著渴求的語氣說：“小姐，買一串吧！甜著呢！”

父親居然認不出自己了？還是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一舉一動頗有藝人風韻的女伢會是自己的女兒？也罷也罷，認出了又能怎樣？

父親似乎已經(jīng)習慣被拒絕，見梅香沒有買的意思便又吆喝起來：“蜜甜哦———冰糖葫蘆———蜜甜哦！”

梅香鼻子一酸，便把衣兜里的錢全掏了出來。

“啊！不……不用這么多錢。一吊錢，一吊一串。”父親驚喜地接過錢，笑著遞了一根糖葫蘆給梅香。

他是真的沒認出自己的女兒。梅香接過糖葫蘆，失落地看著父親。

忽然一陣踏步聲傳來，人群紛紛向兩旁退讓。梅香也跟著退到一旁，好奇地張望。只見一群扛著槍，穿著統(tǒng)一的黑色制服，戴著大檐帽的人列隊走了過來。押隊的是一名軍官，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腰間掛著一柄蛇皮鞘的馬刀。那馬打扮得也很漂亮，額上還有一束紅纓。

這是官府的巡警隊伍，從正月開始，他們就在大街上彈壓，稱為“巡街”。

巡警離開后，人群又漸漸地聚攏在一起。梅香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父親不見了。她心里涌起一陣酸楚，呆呆地站在人流中。

毛毛和程墨香來尋她。見梅香的眼眶紅紅的，毛毛問：“誰欺負你啦？老子揍他去！”

“沒人欺負我，冰糖葫蘆酸的?！泵废慊瘟嘶问稚弦豢谖磩拥谋呛J。

“別饞嘴，走吧！師傅們等急了。”程墨香拖著梅香的胳膊說。

沒走多遠，聽到前面?zhèn)鱽頎幊陈?。透過人群的縫隙，梅香看到地面上散落著冰糖葫蘆，有的沾滿了灰土，有的已經(jīng)被踩爛了，旁邊蜷縮著一個人，那人額頭流著血，不停地求饒，可身邊站著的兩個人還是不肯罷休，邊踢邊罵。

梅香心里猛地一激靈，探著身子仔細看，發(fā)現(xiàn)蜷縮在地上、頭破血流的人正是父親！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梅香大喊一聲：“別打了！”緊接著不顧一切地甩開同伴的手，拼命擠進人堆。

巡警聞聲趕來，舉起洋槍對天鳴放。一聽到槍聲，圍觀的人像受驚的鴨子一樣散開了，大街上十分混亂，打父親的人趁亂溜走了。然而巡警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又將父親打了一頓，打完一把拽起來拖走。

梅香哭喊著、踉踉蹌蹌地跟到了警察局。

（未完待續(xù)）

踩臺：戲曲表演行業(yè)里面的一個專業(yè)名詞。指正式演出前在舞臺上實地演練，目的是讓演員熟悉場地，以免正式演出時出現(xiàn)錯誤。

彈壓：用武力維持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