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私人監獄的生意經

“這是公司創立以來極少見的機會。”在2025年年初，美國最大的私人監獄運營商GEO集團股東會議上，創始人George Zoley這樣說。

又一個共和黨總統，又一個宣稱要“對罪犯強硬”的右翼領袖，“對非法移民宣戰”“對毒品宣戰”“對罪犯宣戰”……通常，強調“治安”的總統上臺后，美國私人監獄的CEO們，都開始歡欣鼓舞。

特朗普第二個任期，“大規模遣返”最先提上日程，大量遣返人員需要被臨時關押，兩大私人監獄運營商，GEO集團和CoreCivic集團，股價開始暴漲，從特朗普宣布勝選到就職當天，分別翻了一番。在美國金融媒體的分析文章中，私營監獄行業的這一輪股價暴漲，被稱為“特朗普曲線”。

據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在2022年的統計，美國境內的囚犯人數大概是200萬，40年來翻了五倍，居全世界首位；美國的私營監獄產業每年利潤大概是740億美元。可以說，那200萬名囚犯，就是私人監獄的搖錢樹。

世界上共有11個國家允許私人運營監獄，而美國的私人監獄產業也最蓬勃，并且衍生出一個龐大的地下帝國。

從聯邦政府機構到地方政府，私人監獄系統承包了美國各級政府所需的囚犯運輸工具、監獄設施和各種囚犯管理系統。

可以說，只要牢房里的人頭數不斷增加，流入私人監獄老板和股東們的錢就會源源不斷。這樣的暴利面前，暗黑的陰謀與腐敗難免滋生。

私人監獄生意經

特朗普第二任期的首月，大規模遣返非法移民，是白宮最高調宣揚的政策之一。據當局統計，特朗普的非法移民遣返計劃，人數可能高達1100萬人。

要在全美境內執行如此龐大的人口遷徙，一整套運輸、囚禁和食宿設施，必不可少。考慮到特朗普正在拼命“瘦身”政府，外包自然是唯一的選擇。目前，美國有70%的非法移民，被囚禁在私人運營的拘留中心。

在過去20年里，美國政府要履行遣返非法移民的職能，越來越多依賴外包服務。在2023年，這種外包服務占了GEO集團全年收入的40%，CoreCivic全年收入的30%。

“對于聯邦外包的私營監獄來說，每進一個囚犯，就多進一筆錢。”《伯克利商業評論》這樣寫道。可以說，對于運營監獄這門生意，越多囚犯進入自己打造的鐵窗，其日子過得就越滋潤。

私人監獄的基本商業模式，就是從聯邦或者地方政府手中拿到一筆錢，替政府修建囚禁、監視犯人的設施，以及把整個監獄設施運營起來。監獄需要的獄卒、看守和各類人員，均不是政府直接雇員，而是跟私營公司簽合同。即使是在一些公營監獄里，囚犯的伙食和監獄的清潔工作，也是交由私人外包商進行。

通常，私營監獄作為乙方跟政府簽署合同時，會以囚犯的人數為標準收費。譬如，每個囚犯每日所需的成本是100美元，那么私營監獄就會向政府收取150美元的費用，其中50美元就屬于純利潤。

因此，被判刑的人越多，私營監獄的生意也就越火紅。在收取政府外包費用的基礎上，私營監獄坐擁一群失去自由且身體強悍的犯人，為了進一步榨取利潤，它們會把這些人轉化為再生一筆財富的勞動力。

根據美國非營利組織ACLU的統計，這些廉價勞動力，一年產生的總產值高達110億美元。但一個囚犯一年能賺到的收入，也就幾百美元。在美國，有七個聯邦州允許監獄強令囚犯毫無報酬地進行長時間勞動。

利用囚犯搞錢的思路，被私人監獄運用得爐火純青。囚犯和家人之間的通訊，也蘊藏巨大的商機。美國通訊公司GTL是監獄系統最大的承包商，單是滿足囚犯和家人的電話和視頻對話需求，每年就給GTL公司帶來5億美元的利潤。

十多年前，GTL還因為一分鐘1.13美元的電話收費而被輿論圍攻。在本來已經失去收入來源的基礎上，囚犯的家庭，為了維持關系不得不支付更高昂的通話費，也讓他們的處境雪上加霜。

囚犯家庭難以改善的經濟境況，到頭來又制造更多的犯罪。犯罪率的上升，讓民眾把選票投給“對罪犯強硬”的政客，給私營監獄帶來更多的外包合同。

這種惡性循環，正好讓私營監獄產業的利潤生生不息。但這還只是常規操作，私人監獄的黑暗，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

小孩換金錢

拜登卸任前，在一張特赦令上大筆一揮，讓眾人嘩然。

拜登要赦免的其中兩個人，就是十多年前臭名昭著的兩名法官，邁克爾·科納漢和馬克·恰瓦雷拉，他們來自賓夕法尼亞州盧澤恩縣（Luzerne），被指控接受當地一個私營管教所的黑錢，故意把各種犯了輕罪、甚至未曾犯罪的青少年，判入管教所囚禁。

這起名為“小孩換金錢”的丑聞，在當時的美國輿論中引起了相當大的反響。據估計，從新千年前后一直到2008年左右，被這兩位法官推入管教所的青少年人數，多達上千名，而他們自己從私人管教所手中收取的賄賂金，也達到了260萬美元。

“把小孩子送進這座管教所，已經形成了一套機制。”

這些青少年被送入管教所的“罪名”，可以說是千奇百怪，有時候讓人啼笑皆非。最先踢爆“小孩換金錢”丑聞的，是曾經被送進管教所的少女Hillary Transue。恰瓦雷拉法官給她定的“罪名”是：開博客專門諷刺自己的中學校長。

“伙伴們從小說我是個開心果，喜歡開各種玩笑。有一次，我就跟同學們商量給自己的副校長開一個假的個人網站。”那年她15歲，開網絡玩笑是青少年之間常見的消遣。

某天晚上，Hillary的母親收到了一個來自縣里檢方的電話，質問女兒是不是在網上開了一個博客。接著，電話那頭的人就不斷恐嚇，說要隨時逮捕Hillary，同時讓Hillary的母親千萬不要請律師，否則面臨“濫用互聯網”和“互聯網騷擾”等更加嚴重的罪罰。

實際上，那個晚上的電話結束后，縣里基本上好幾個月沒有派人繼續接觸Hillary。但是她的母親自己慌了，她不斷到縣里的法院詢問，最終被誘使把女兒帶到了法庭上。在法庭上，恰瓦雷拉法官對她高聲呵斥，當他口中說出“少年犯”的時候，母女倆都被嚇住了。

開了網絡玩笑的、在路上玩滑板的、闖入空置樓房的……縣里愛打鬧的青少年，在咆哮法官的口中，通通變成了“少年犯”。而他們經歷過的，幾乎都是被警告不要咨詢律師，自行到法庭報到。隨著這個小縣城的“少年犯”出奇地增多，家長們也開始懷疑，這個縣的法官，是不是出了問題。

在家長們上訴到賓州州立法院后，聯邦調查局開始介入，盧澤恩的丑聞漸漸被揭穿。最終，兩名縣法官和一名負責修建管教所的當地房地產開發商，被司法部檢控并且判入獄。

在這個案件中，法院、檢方和負責收容犯事少年的私人承包商，結成了利益鏈，而被犧牲的，就是那些因為小事被關起來的青少年，還有他們的家長。

私營監獄的死循環

邁克爾·科納漢和馬克·恰瓦雷拉被拜登特赦后，美國社會一片嘩然。當年受害者的家長們，在記者包圍下，哭著述說孩子被囚禁后留下的心靈創傷。

如果說，生活在美國小城的中產家庭，還能有修正和康復的可能，那么那些一時失足的弱勢群體，則很有可能因為罪罰而造成千古恨。相比起小縣城法官的“小勾當”，美國私人監獄體系存在的體制性問題和利益鏈，則更加深層而復雜。

美國是世界上囚犯最多的國家，目前的囚犯總人數，大概在180萬—200萬人之間。每10萬名美國人中，就有531個囚犯。可以說，美國是發達國家之中，公民入獄率最高的國家。

研究美國監獄歷史的學者認為，過去40年美國監獄囚犯人數不斷攀升，背后是導致入獄的罪名在增多。過去半個世紀的基本脈絡，就是民主黨上臺開始收緊私營監獄，對罪案相對寬松，但是過了一段時間犯罪率上升了，換來了共和黨的執政者，對犯罪強硬，私人監獄又迎來一波新的資本風口。

長期以來，反對私營監獄的呼聲一直不絕于耳。由于社會的壓力，一些大型金融機構和銀行開始拒絕給CoreCivic和GEO集團貸款興建更多私營監獄。民主黨資深國會議員伯尼·桑德斯長期呼吁美國的監獄系統進行大規模改革，認為私營監獄是美國囚禁率如此高的重要原因。

“任何把囚禁人的設施用作盈利的系統，都應該改革。私營監獄對如何讓持股人的腰包鼓起來更感興趣，而不是把錢投入讓囚犯改過和融入社會的事情。”

事實上，美國私營監獄產業，萌芽于100多年前推出憲法第十三條修正案之際。

南北戰爭后，美國通過第十三條憲法修正案，禁止針對美國公民非自愿原則的強迫勞動。但第十三條修正案，卻也留下了一個漏洞：被判刑的囚犯們，并不在禁止強迫勞動的范圍內。

當時，廢奴后南部聯邦州出現了嚴重的勞工短缺問題。南北為了達成妥協，故意在第十三條修正案留下了，讓廉價勞動在美國獲得灰色空間的漏洞。

美國首批私營監獄，在原先的南部蓄奴州零星開張，而多數私營監獄則強迫囚犯在棉花園區里采集棉花。“如果20名黑奴能夠產生好幾千美元的利潤，那20名囚犯為什么就不能產生這相同的利潤呢？”美國19世紀中葉的一份報紙《Telegraph and Tax Register》這樣寫道。

由此可見，私營監獄的創辦，從“古早時期”到現在，最大的著眼點是利潤，而不是讓囚犯在獄中改過自新。

美國囚犯群體，也有著鮮明的種族印記。大量在南北戰爭中失去黑奴的莊園主人，轉向開展私營監獄。美國密西西比地區曾經臭名昭著的白人至上主義者Nathan Bedford Forrest，一度在密西西比壟斷了所有私營監獄產業。

在他開辦的私人監獄里，囚犯，尤其是黑人囚犯，被強迫進行煤礦開采和鐵路修建等體力活。

在這些19世紀下半葉的美國私人監獄里，甚至是囚犯的生理分泌物也有利用價值：田納西州的一個私人監獄，曾經收集犯人的尿液賣給皮革染料廠做原材料。而私營監獄為了讓這套系統繼續存活下去，往往會把自己的一部分利潤自動交給州政府。

根據歷史記載，亞拉巴馬州從1880年到1904年的州政府開支，有10%是私人監獄的贊助。

根據美國期刊《監獄政策評論》在2024年的報告，美國黑人被監禁的概率，是白人的6倍，這種差異，關乎不同族裔社區的治安環境。但有美國法律評論人士認為，黑人大量入獄和犯人被榨取廉價勞動力之間，背后暗含美國奴隸制揮之不去的陰影。

在那個金融寡頭和資本主義高歌猛進的“鍍金年代”，私營監獄從一個囚犯身上產生的利潤，可以是囚禁這名囚犯基本成本的4倍。在民權斗爭風起云涌的年代，“資本”和“人權”之間的天平，一度向后者平衡。

如今，特朗普和馬斯克主導的“第二個鍍金年代”徐徐開啟，“資本”和“人權”之間的天平，重新倒回了前者那一邊。

隨著經濟周期的擺蕩，犯罪率有上有下，民意對罪案的支持度，也是時而寬松時而收窄。但是美國私營監獄系統的龐大觸手，還是散布在“自由國度”的許多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