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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事

2025-03-19 00:00:00袁凌
山花 2025年3期

我是快黃昏到達陳八屯的。

陳霖告訴我,陳八屯的住戶其實以王姓為主,但卻沒辦法按王姓來取屯名,問題就出在這個八字上。這也暗中讓王姓人看陳姓更不爽,她們家就吃了不少這種苦頭。

屯子看上去挺大,好幾千人那種,車子在街道上繞了半天,才拐上通向陳霖家院子的巷道。遠遠就聽見了低沉的鼓樂聲,分不清是樂隊演奏,還是音箱一直在播放著。我的心一步步沉重起來,剛才從信陽火車站到屯里的車上,一點點虛幻的輕松氣氛,到了這里便化為烏有了。陳霖和開車的她弟媳臉上,也恢復了一副沉重的表情,感覺她們就像是在魚缸底部悶久了的魚,借著接我的機會出去透口氣,現在又回到缺乏氧氣的魚缸底部了,還帶上了我這條新來的魚。

畢竟,喪事已經進行到第三天了。陳霖是昨天早上從上海趕回的,我在北京處理一件棘手的事,陳霖說晚一天也沒關系,反正喪禮要持續五天。雖然是大夏天,但這邊的風俗就是拖得很長,以前甚至會拖上近一個月,出殯時棺材里都出水了,要在棺材底下拿塑料布兜著,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是陳霖聽老人講的,但她真的參加過那種停靈一周多的喪事,當時還是小孩的她,并不覺得何等冗長,倒像是過了一個有幾分奇怪的節日。

不同的是,這次是她母親,也就是我岳母的喪事。

岳母是突然去世的,出事的時間在夜里,家人打電話給陳霖,她已經把手機調成靜音睡覺了,怕的是單位老板騷擾。那個創業公司的老板要求員工隨時開機,又總在夜半時候莫名發信息給員工,說她發現PPT哪里有個小問題,或是準備送有機蔬菜打折卡的客戶單子上有一個人漏掉了之類的,好像這些事就是既不能在下班之前發現,又不能放到明天上班時說,只能安排在半夜趕工似的,弄得陳霖只好把手機設置了靜音不開震動,放得離枕頭遠遠的,以便睡個安穩覺,第二天就搪塞老板說睡性大,睡得太死。

這也使得第二天早上確實睡得太死的她,在前兩道起床鬧鈴依次響起之后再度睡去,又被第三道鬧鈴震醒之后揉著眼去看手機,才看到父親和弟弟打來的十五六個未接來電,和弟弟發來的七八條微信。她這才知道母親出事了,家里發生了火災,母親睡的那間房整個燒黑了。從來不會痛痛快快離開床鋪的陳霖一個激靈坐了起來,腦子里嗡的一聲,再看看手機上的信息,還是完全不能相信,卻又像是某件預感到的事終究發生了一般。

畢竟,岳母已經中風三年,只能在輪椅上勉強坐著也已經一年半了。我記得在她第一次中風之前,那年春節陳霖不想回家,我倆去廈門玩了一趟,也算是七年之癢終于領證之后度個蜜月。在去南普陀寺游玩之后,我們爬上了背后的山崖,坐在荒蕪的山石上眺望海面,泛著藍光的海面上散落點點白帆,風景不錯,但或許是由于海面上的微光倒映,陳霖的神情變得有些迷蒙,不知怎么就說起了岳母。她說上次中秋節回家,母親仍舊跟她吵架,和上一年春節看起來區別不大,但她感覺母親已經有點吵不動了,只是還在努力。這是從小到大未曾出現過的現象。

岳母很嚴厲,陳霖雖然在弟弟面前很厲害,在母親面前卻跟老鼠見貓一樣。岳母不大會做飯,有同學去了家里,岳母會出去,讓他們和陳霖自己對付著弄點什么吃。身上衣服穿破了,更多時候也是老眼昏花的姥姥給補。在陳霖關于母親的記憶中,只有一個溫馨的場景:有天陳霖放學回家,看到黑云密布,馬上就要下雨了,父母還沒有回來,而家里養的一群小黃鴨在院子里嘎嘎亂叫,一時進不了籠。陳霖趕忙找來一大塊塑料布,把這群小鴨子蓋了起來,岳母冒雨趕回院子的時候,小鴨子們沒有淋濕,岳母為此夸獎了陳霖,說她真懂事。陳霖從此一直記得這次夸獎,以至于我跟她有次出去旅游,也是一個陣雨的天氣,在某個山村里見到一群出殼不久的小雞,她還條件反射地認為它們是一群小鴨,四下里想要找一張塑料布來蓋上,還好屋主人及時露面了。

上次回家時和母親的爭吵中,陳霖雖然占了上風,當時還有點快感,過后那點快感卻一絲絲消失,變成了一種莫名的傷感,就像她自己失去了什么一樣。我這才回想起一貫不燒香拜佛的她,剛才在山下的大殿里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還花錢請了一炷香,讓和尚“锃”地敲了一聲鐘的原因。

起初我不大能體會陳霖的心情,因為那次春節的吵架完全是災難性的,這個春節陳霖之所以不愿意回家,也是由于上一個春節留下的不美好的回憶。那次沖突主要發生在陳霖父母之間,盡管父母之間的吵架對于陳霖和弟弟來說都是家常便飯,題目也千篇一律地是對于陳霖奶奶和不爭氣的小叔叔的態度,就連嫁過來不到兩年的弟媳也看慣了,但那次鬧得特別厲害,岳母當場掀了全家人正圍著吃的年夜火鍋,這算是陳霖家里最高級的美食了,因為根本沒有人擅長炒菜。陳霖當時最直接的反應是可惜了,她還是把已經夾在半空的一塊凍豆腐送進了嘴里,畢竟這頓火鍋幾乎是她坐飛機回家的全部念想,但也因此,她在避開火鍋湯汁上慢了一步,新買的鴨鴨羽絨服上濺了污跡,盡管岳母掀鍋的方向是朝著岳父的。

火鍋湯汁大部分濺到了岳父身上,岳父沒有收拾衣服就憤然起身離開,大年夜和其后兩個晚上都沒有回家,陳霖和弟弟不得不到屯子周邊的小旅館里一家家去找他,因為知道他心疼錢不會去縣城住。后來好歹是在大路邊一家春節仍開門營業的汽車旅館找到了他,他正穿著污跡猶存的棉襖,窩在沒有衛浴的單人間的床上啃方便面火腿腸,方便面來路不明,火腿腸當然是本地產的雙匯。這個春節就這么給媽媽毀掉了,陳霖當場發誓,以后再也不回家過年了。當時岳母還中氣十足,岳父回家時她還懟他外面住著舒服,干嗎要回來?懟得岳父扭頭又想走,弟弟、陳霖和來串門的姥姥三個人使勁拉才拉住——岳父留下的主要原因還是看到岳母娘家人拉了,有了臺階。沒想到只是過了大半年,才過了退休年齡的岳母就顯出了老態,當然了,她并沒有地方退休。

我問岳母的血壓怎么樣?陳霖說高。有多高?有時候高到180。有沒有藥?有,但她不肯好好吃,實在頭昏腦脹了才吃兩次,稍微緩解就作罷了。高興了就吃,不高興不吃,別人也督促不來。

海邊微微起了風,帆影散亂了,模糊的憂慮像是海上初現的云朵,緩緩升上我們心頭。我伸手摟住陳霖的肩頭,感覺我們之間很久沒有這種親密的舉動了。陳霖的性格要強,有點像她媽,我也性格急躁容易失控,跌跌撞撞走了七年,好幾次也鬧到差點走不下去了,不過兩地分居之后,在一起的日子少了,關系反而緩和了很多。那天,這種傷感的情緒,第一次彌漫在我們之間。

僅僅幾個月之后,岳母就第一次中風了。當時她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跟著岳父去拉砂石料。新修的高鐵線從陳八屯附近經過,往常平坦得像飛機場的田野里豎起了一整排的水泥柱子,從頭看不到尾,這些敦實的水泥柱子看起來其貌不揚,卻都由于屬于高鐵工程而造價不菲。作為村里的村民小組長,岳父承包了其中一根柱子的砂石料供應,他開著他那輛跟自己的面容一樣土氣破舊的時風三輪車,往返于鄰縣的砂石場和村子附近的高鐵工地之間,一根柱子下來也能掙幾萬塊錢。去砂石場要上山,道路曲里拐彎,風沙彌漫,岳父眼神不好,也有點毛躁,岳母的視力卻相當出色,成了押車的最佳人選,坐在副駕駛上全神貫注,一路提醒他開快開慢,有人沒人,對面有沒有來車。別看他們在家里吵得火星四濺,也八百年前就不在一塊睡了,在這件事上卻算是黃金搭檔。那天岳父從山上下來拐了最后一個彎,剛剛到平地上,松了一口氣,耳朵里忽然覺得少了點什么,其實就是岳母指揮他方向盤打大打小的口令,側臉一看,岳母歪在副駕駛座上,口里流涎,眼神呆滯,還好系著安全帶沒倒下去。

那一次岳母的中風不算嚴重。岳父開車帶著一斗砂石料直接去了縣醫院,還因為砂石料揚塵被罰了款,扣了兩分,駕駛本上就只剩兩分了,弄得他接下來幾個月不得不小心翼翼。幸虧搶救及時,岳母住了十幾天院就恢復了功能,能吃飯能走路了,只是胳膊腿有些麻,拿筷子端碗沒有以往利索了,打碎過兩只碗。說話倒是基本沒有多大障礙,陳霖回家看望,當看到母親再次開口罵人,罵人的語速跟以往差不多流利的時候,心里甚至有一絲驚喜。

岳父卻不是這么想。起初他照顧岳母很精心,定期帶去做康復,每天囑咐她吃藥,甚至有點開心的樣子,大約是因為岳母強勢了這么多年,現在卻要由他照顧,他的自尊心得到了補償。陳霖說,媽媽很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她立刻作出了回擊,對爸爸的照顧顯得一點不領情,拒絕去縣城康復;看到爸爸拿藥給她吃,她也會像被打了一樣尖叫起來,最終讓爸爸悻悻收場。隨著身體的逐步恢復,岳母在家里又回歸了舊日的角色,除了不再去跟車,還好那根柱子也澆筑完工了。她用陳霖買的拉索和手捏球聊勝于無地做著康復,藥也跟從前一樣,想吃了就吃兩頓,似乎她認定自己這次大難不死,就再也不會犯病了一樣。去復查時醫生囑咐她科學規律吃藥,她也不怎么聽。

事情正像科學一樣,理所應當地發生了,岳母第二次中風,這次要嚴重得多,她再也沒能走下輪椅,也沒能恢復說話的能力,更不用說和岳父吵架了。現在又出了火災這種禍事,讓人感覺她的人生就注定是不甘尋常的。

除了音箱播放的低沉哀樂,陳霖家的院子里顯得安靜——喪事明天才正式開始。從院子里一眼可見,兩層小樓的靠里半邊燒黑了,感覺整座樓還能住就已是個奇跡。

陳霖的弟弟陳錄頭上纏著孝布迎了出來,見到我們后他把孝布取了下來,他的臉上交錯著發生了奇特事件之后應激式的興奮感和剛取下的孝布帶來的沉重感。這種交錯在陳霖身上也一樣存在。從一路上陳霖、弟媳語無倫次的講述,和陳錄指點著黑色墻面的講解看來,當時的情形真是驚險萬分。

自從分居之后,岳母一直獨自住在一層的西廂房,岳父住在樓上,生病之后仍舊是這樣。那天岳父干了半天活,擦黑時分出門去打麻將了,這對他來說是少見的,他沒有這方面的嗜好,一天跑車下來,最大的自我補償就是在村口王家熟食店里切上一份豬頭肉,坐在自家院子里喝上二兩。陳錄在縣上的物流公司工作,回來比較晚,只有弟媳和孩子在東頭廂房里。

弟媳抱著孩子一邊哼兒歌,一邊等陳錄回來,等得昏昏欲睡,忽然莫名地嗅到一股煳味。開始糊味很輕,像是哪家鄰居的柴火大灶飯燒煳了,氣味飄過了墻頭。這不稀奇,村里沒有普及煤氣,大家都使院子里的柴火灶。后來煙味漸漸加重,感覺來自很近的地方,甚至帶著某種輕微的響動,就是柴火在澡堂里的噼啪聲,但是自家灶屋今晚明明沒有開火,這終于讓弟媳起了疑心。她放下孩子打開門,客廳里已經有很多煙了,再一看煙是從西廂房門縫里出來的,細微的噼啪聲也是從西廂房傳來的,站在客廳里聽得清楚多了。她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就在她發呆的那一點時間,客廳里的煙濃了很多,嗆到她了。

“我猛想起來公婆住在西廂房里,趕緊去推西屋的門,推不開。使勁喊了兩聲,也沒有回應。門都有點發燙了,里面在燒,我又不敢推了,怕火沖出來。進退兩難,客廳里的煙越來越大,我有些透不過氣了,東廂房的潤潤可能聞到了煙氣,放聲大哭起來,我猛醒過來,趕緊沖回去抱潤潤。”

弟媳說她抱著潤潤差點沒能沖出來,客廳里的煙實在太大,變濃得太快了,她嗆了一路。到了院子里,她又呆了一下,才想起來大聲叫喊失火了。

先是鄰居趕到,拿盆子水桶來滅火,還好院子里有水龍頭,又有岳父平時洗車用的管子,踹開了門對著里面一陣沖,把明火撲滅了,煙整個蒙得伸手不見五指,空氣也燙得進不去人,等到人能進去,里面的人也早就沒了。岳父是中途才趕到的,到了也不知所措。弟弟陳錄到得更遲,他到家的時候,院子內外一片警笛聲,紅光閃爍,119、120和110都到了,他父親在被警察圍著問話,母親還躺在屋子里,另兩個警察在里邊驗尸。120的人進去瞧了一眼,看到沒他們什么事,和119的人一塊撤了。

陳錄喃喃地說他進屋看到的實在沒法說,說不出來。過了一會,他又忍不住說了,屋里一團漆黑,所有東西都燒沒了,“人已經認不出來了。沒法看。”過了一下他又吞吞吐吐地說,手臂上的肉都燒脫了,他按照警察的吩咐,用被子給媽媽裹了起來。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媽媽,姥姥趕來了也沒讓進,怕太受刺激。裝進棺材的時候,人都是包著的。

他說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人應該不是燒死的。120的人告訴他,煙那么濃,人兩分鐘就憋氣死亡了,當時火應該還沒燒到他媽媽身上。陳錄重復著這一點,看來這確實給了他很大的安慰。

岳母的棺材在客廳里,客廳的一半也被燒黑了,還好房子的結構沒問題,到底是岳父自己拉來,又親手澆筑的砂石料,管夠。棺材架在幾條長板凳上,覆蓋著繡花罩子,看上去很平常的樣子。前邊地上鋪著兩床草席,晚上陳霖和弟弟還有一個表弟都睡在這里守靈。

我上一次來到這里,客廳里的陳設完全不同。現在放棺材和草席的地方,那時是一個嬰兒樂園,彩色圍擋中的泡沫池里滾滿了各種顏色的塑料彩球,陳錄的兒子和姥姥帶來的另一個孩子在其中滾爬游戲,傳出歡聲笑語。靠西邊的位置,岳母一個人坐在輪椅上,眼神冷冷地看著這邊,雙腿一上一下地蹬著腳踏,帶著懸空的一對輪子轉動。起初我以為她是自主在鍛煉,后來發現是電動的。陳霖告訴我,第二次中風以后康復到現在,媽媽只有一個手指能稍微動一動。

“我細心看過,她的眼珠能動,心里是明白的。”陳霖說。

我叫了她一聲阿姨,她沒有反應,眼睛像是在看著我,不知道眼珠動了沒有。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能認出我來。她就這樣待在這里,像是受到照顧,但屋中間的嬰兒才是中心,只有電力的腳踏帶動她的小腿一上一下轉動,這種轉動大概也是她本人不想要的。

她已經干預不了任何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了。

大家的談笑中,先前在客廳另一頭的岳父走過來,到輪椅旁邊,踩住剛才電用完了才停下的轉軸,帶動腳踏一起轉動,像是繼續幫岳母做康復。岳父的臉仍舊朝著大家,臉上的微笑沒有完全退去。岳母的腿腳被動地跟著轉動,我注意到她的眼珠也轉動了一下,看著高興的岳父,她眼里面充滿了憎惡。

在上海的時候,陳霖常常接到岳父的電話,一開腔就是他那濃重的河南口音,也不打招呼過渡,上來就說媽媽又不聽話,不好好康復。說他讓她做個什么動作她都拒絕,拿起她的手,抬起她的腳,她就使勁縮回去,只要她還能對那個關節使得上勁——“就是不聽我的!你說咋辦嘛!”陳霖問:“你在乎的是她能好好康復呢,還是聽你的呢?”岳父說:“我在乎的肯定是她好好康復哇!”陳霖說:“那就中!可是我記得媽媽第一次中風那陣,你咋常常面有喜色?是不是覺得往后她得聽你的了?她看出來了,心里能痛快嗎?肯定跟你頂呀。這次又中風,她手腳動不了,奈何不得你了,可是她心里明白,還覺得你是上一次那樣,想叫她聽你的,她心里肯定更氣呀,你叫她做啥她偏不做。”

岳父說:“這次她病得這樣重,家里負擔這么大,我肯定希望她早些康復哇。”陳霖說:“你這么想,她未必覺得你這么想,你倆要啥時候心能往一塊兒想了,事情就好辦了。打小不就是這樣嗎?”岳父沉默了一下,忽然喪氣了,說:“那你說咋辦吧?我是照顧不了她了,又不能不照顧她,也落不著個好。”

陳霖后來想了個主意,請大姨過來照顧。大姨從小跟岳母的感情好,啥事都讓著她。大姨自己的孫子上學了,正好過來照顧岳母,順便幫著弟媳帶帶不到一歲的娃,陳霖每個月開給大姨兩千五百塊錢。在陳八屯這樣的農村里,這就是一筆可觀的收入了。大姨過來之后,照料岳母的事才順手些了,大姨叫她做什么動作她都肯做。可是畢竟沒有那么多錢按療程去縣城康復,只能在家里自己練練;大姨人也老了,總有不周到的時候,岳母的情形還是一天天退化下去,到后來手腳都不能動了。大姨搬不動她,就還是需要岳父搭手照顧,起床上床,解手洗澡這些。岳母反抗不了岳父的動作,只能被動接受,可是她的眼睛里厭惡更多了。岳父打電話給陳霖抱怨。陳霖說:“她要強了一輩子,現在就剩下眼睛能動了,你還跟她計較什么?”岳父又咕噥了兩句才完事。

岳父這會在東廂房里。陳霖帶我進去,他手上在忙活一件賬單之類的東西,這兩天找人和付錢是他的主要差使。他穿著平常出車時穿的掉色迷彩服,這是他千年不變的裝束,頭發凌亂,又添了幾分花白。我叫了他一聲,他抬起頭來,額頭現出犁溝一樣的皺紋,臉上有點遲鈍的樣子,似乎他陷在喪妻和失火的那個夜晚一直沒有緩過來,這使他身上透出一種類似少年的天真,這天真和長年跑車掙小錢的狡猾糅合在一起,讓人難以區分哪個才是他。在窘迫的時候,這種糅合更明顯。這大約也是他在吵架中斗不過老婆的根本原因。我跟這個我喊爸的男人并不熟,上次我來,還在喊他叔,這地方我也就來過這么兩次。我跟陳霖的關系,他一向并不贊成,原因是覺得我比陳霖大了十多歲,某種意義上說,我叫他叔比叫他爸更合適。我跟陳霖結婚時并沒有回家,陳霖也不讓父母向我要彩禮。后來岳父自己打了一個電話給陳霖,要我打兩萬塊錢過去,他自己在家鄉辦席,請一下親戚好友。這個電話不知道有沒有經過岳母同意,我把錢打了過去,岳父后來也沒有真的辦酒席。

岳父并沒有回答我。陳霖又說旁邊的是奶奶。我看到那個相貌尋常的老太太站了起來,連忙喊了她一聲。奶奶問我是孫杰吧,我說是的。奶奶笑了一下再坐下去。陳霖沒有再進一步介紹。

陳霖介紹奶奶的語氣很微妙。從出事到現在,她似乎一直沒有哭過,倒像是和她弟弟類似,進入了一種應激狀態,只是表現出來的樣子和弟弟相反,看上去很鎮定,但是手心在微微出汗發抖。這會她倒是正常了一些,回到了她平素說起奶奶的習慣語氣,帶著一種距離感和輕微的嘲諷。

我知道,陳霖家和奶奶的關系一直不好,尤其是岳母,和公婆的矛盾是她對陳霖爸爸怨氣的一個主要來源。奶奶是本村人,姓王,嫁給爺爺之后,爺爺一直讓著她。后來爺爺早早得病死了,奶奶把岳父和陳霖的叔叔一塊拉扯大,做主為岳父娶了外村媳婦。媳婦過門之后,奶奶仍舊當家,終究鬧得水火不容。我們在一起的七年多,陳霖不知道吐槽過奶奶多少次,連同那位此刻沒有現身卻又似乎無處不在的小叔叔。

奶奶最大的問題是偏心。在陳霖和岳母的口中,她似乎從來就沒有待見過老大,也就是岳父,不知道岳父從小做錯了什么,或者虧欠了她什么。奶奶最經常說的一句話是,幺叔身子骨弱。這弱的一分骨頭,就是當老大的岳父欠的,還不清。岳父娶親之后,很快鬧到過不下去了,于是分家,奶奶跟著幺叔過。分家的時候,按岳母的說法,岳父就得到了半輛破三輪,因為三輪是和鄰居合買的,其他的房子家電還有存款都歸了幺叔——“你爸就是被趕出來的”。還好村里批了塊宅基地,岳父和岳母搭手蓋了三間平房,把地基占住,先住下,開了窗戶都裝不起玻璃,后來才慢慢起了樓房。陳霖從小記憶里房間的窗戶都是用編織袋堵住的,很暗,因此后來在租房子的時候,她特別在乎光線明亮,一點也忍受不了朝北朝東的房子。

問題在于分家之后,奶奶還把岳父當自己的提款機和抽頭麻將桌,什么都從這里拿,而岳父抹不開面皮還是偷偷給她,“給了也落不著好”。好幾次奶奶還趁岳母不在,過來拿了家里的東西走,盡管那個破家里也沒什么好東西,陳霖也親眼見過奶奶從家里順走了一個小馬扎,可能是覺得那個小馬扎上繃的皮子寬,耐坐。事后岳母知道了,追到叔叔家去拿,小馬扎坐在婆婆屁股底下,婆媳大吵大鬧。

岳母最怨恨岳父的就是,那次吵鬧得兇了,岳父到場勸架,奶奶說你看你活成這個孬樣,被媳婦騎到頭上,還騎到你娘頭上,你從小到大就是個孬種。孬種是河南人罵人最狠的話了。岳父那天在家里灌了四兩酒,挨了親娘最狠的罵之后,喝紅了的臉脹得更加黑紅,像是要滴血的豬肝,大起膽子對著老婆呼了一巴掌,把正在發威的岳母打愣了。

愣是一時,為這一巴掌,岳母一輩子沒有饒過岳父。岳父也只發過那一次威,以后再也沒能占過岳母的上風。每次岳母把這一巴掌翻出來,說岳父跟牲口一樣沒良心,岳父就沒話說了。

在岳父和奶奶這對母子之間,也有一種莫名的氣氛,似乎一切都平平常常,卻又讓人不愿意待在這種環境里,倒還遠遠不如陳霖的姥姥在這里。奶奶坐了一會就走了,喊我有空過去玩。我隨口答應了一聲,站到門口,看奶奶慢慢地走過堂屋當中兒媳的靈柩。蒙著繡花被面的棺材里的兒媳再也不能和她爭吵了,不知道奶奶此時的心情如何。

天擦黑了,大姨在廚房里忙活好了晚飯,幾個人隨便吃了。大姨從出事起就過來幫忙了,姥姥也是每天過來,今天她是看到奶奶來了才走的。陳霖讓我跟她出去轉轉,這兩天她一直在家有些悶。大姨追上來,讓我們把手臂上的孝布摘掉,說從別家門口經過時有忌諱。

我們走在黑乎乎的巷道上,由于各家都有院子,幾乎沒什么人看到我們。這條道一直通到陳霖小時候上的學校,路旁還有一座看上去很斑駁的戲臺,據說是民國年間傳下來的,只是陳霖說這戲臺已經很久沒有演戲了,因為王陳兩姓不齊心,總想唱對臺戲。陳霖一路上顯得心事重重,走過戲臺之后,她低聲說:“你知道前天晚上,爸爸差點被警察抓走了嗎?”

我很意外。陳霖說:“發現媽媽去世之后不久,警察就趕到了現場,問爸爸起火的原因,爸爸說不知道。警察知道爸爸在火災發生前離開了家,又得知了媽媽中風長期偏癱的情形,覺得爸爸有嫌疑,要把爸爸帶回派出所訊問。警察來得太快,又要帶走爸爸,大家懷疑是對面姓王的人舉報的,只有他們能第一時間看到院子里的狀況。從前爸爸進門倒車磕壞了他家門樓的一塊墻皮,雖然負責補好了還賠了錢,王家仍舊覺得不吉利,長期有矛盾。”

陳霖小時候,家里養了一只純白色的大公雞,喜歡溜到街上去拉屎,有一天跳墻飛進了王家院子,竟然被他家偷偷殺來吃了,陳霖后來在水溝里發現了白色的雞毛。為這件事兩家站在門樓臺子上對罵,成人一輩是岳母和那邊女人對罵,孩子這輩陳霖一馬當先,對面幾個小孩都罵不過她,反正他們偷雞吃的把柄落到了手里,說難聽些就連嘴上還是油光光的,吵架終究沒底氣。即使王家來了幾個親戚,也說不出什么囫圇道理,那次吵架陳霖家大獲全勝,但在平時,由于村里姓陳的畢竟是少數,還是只能避開對門一步走。在小學里,陳霖和弟弟也會受到欺負,陳霖還好,膽小的弟弟只有被人當軟柿子捏的份兒,他學習一直不好跟這也有關系。

當時院子內外站滿了救火和看熱鬧的鄉鄰,這些人忽然圍上來,不讓警察帶岳父上警車,紛紛說他是個好人,平日里老實是出名了的,不可能殺人。再說了,他想害老婆,也犯不著搭上房子,他兒媳孫子還在房子另一頭啊。警察一看現場也確實燒得烏漆麻黑,沒有什么線索,就定岳母為意外死亡,走了。陳霖真是沒想到,爸爸的人緣有這么好,勸架的人當中還有好多王姓的,大約村鄰們平時固然有糾紛,真的到了該對外的時候,還是齊心的。再說了,奶奶是姓王的,估計也起了作用。這次火災本來就離奇,再傳出個殺妻案,陳八屯的名聲也不好聽。

“我覺得爸不會干那種事。”我說,帶著寬慰她的語氣。

“我也覺得他不會。就算他有那么壞,也沒那個膽子。”陳霖說,“你還記得去年那次車禍嗎?”

岳母第二次中風之后,不能再給岳父押車,岳父后來果然出了事。他開著農用車去鄰鎮給人收麥,回來從大路口拐下,正要進屯的時候,一個人忽然沖出來過馬路,岳父急著回家吃飯喝上兩口,車開得快了,撞上了那個人,那人生命垂危,送到醫院搶救后躺在ICU里,一直醒不過來。大家都說司機遇上這種情況,比當場撞死還嚴重,后者是一次性賠完拉倒,前者除了要賠上一筆,以后的康復費用更是無休無止。岳父已經交了七八萬醫藥費,被眼前的無底洞嚇壞了。在給陳霖的電話里,他完全嚇傻了,像個無力的小孩,一心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是陳霖勸住了他,說一跑就完全說不清楚了。

岳母兩次中風,用了不少錢,那七八萬已經是岳父最后的存款了。兩輛破車和收割機,賣了也值不了幾個錢。陳霖讓岳父不要慌張,她在網上發起眾籌,籌到了十萬塊錢,自己以后慢慢還,又另外借了十萬,連同儲蓄交給岳父,讓他跟傷者家庭談判,一次性把錢賠了。傷者家屬想要三十萬,后來談到二十八萬,錢到手之后通知醫院停了傷者身上的管子。這樣對于傷者家庭也有利,他們也不想把錢花在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傷者的治療上。傷者本來也有點輕微智障,不然也不會在擦黑的路口那樣躥出來。

“你說,他車禍都怕成那樣,會去故意燒死一個人嗎?”陳霖低聲對我說,又像是在問自己,“就算他恨媽媽,他敢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有人從學校那頭走來,我只好咳嗽了一聲,陳霖停下了說話,那人輕輕地從我們身邊過去,四下里又回到一片安靜之中,安靜得聽得到偶爾一只蚊蟲的嗡嗡。我想到放在靈堂上的岳母的棺材,喪禮還有兩天,不會發出氣味嗎?回想起來,先前在客廳里我不自覺地吸鼻子聞過,并沒有什么氣味,只是有種壓抑的感覺,那也是正常的。“啪”的一聲,陳霖在自己臉上拍了一只蚊子,或許并沒有拍到,我看不清楚她的側臉但聲音很響。飄走的思緒轉回來,我知道這時陳霖的心里很煩。她雖然那么說了,但總是有一絲疑問,哪怕只有一絲,就像我們經過老戲臺欄桿根本不會感到的一根擋路的蛛絲,在困擾著她。我只能順著她的話寬解,我知道這種寬解沒有多大意義,雖然我也確實覺得,岳父不可能干出那種事。

我知道,陳霖不會將這個疑問一直藏在心底。那不是她。果然回去之后,她把岳父叫到了樓上,說是要找什么東西,岳父上來之后,她直接問:“爸,你老實跟我講,火災究竟是怎么發生的?”

“我真的不知道咋就燃起來了,或許是電線老化了。這樓也建了十幾年了。那天我跟警察也是這么說,他們不信嘛。”岳父囁喏著說。

“那也沒找到哪根電線燒了。”陳霖眼神犀利地說,這會她倒有點警察的勁頭,“你出門去打牌之前,有沒有進媽媽的房間?”

“進了。看到她睡得好好的,我才出的門。”

“你仔細想想,你干了什么沒有?”

眼前這個被我稱作岳父的中年男人更加口齒不清起來,臉上又現出了那種年少的憨厚和成年人的小聰明混合的神情,我知道陳霖追問到了要緊的地方。他沒有說明白,陳霖就用厲害的眼神一直盯住他,這種眼神傳承自她逝去的母親,對他來說這個自己親生的女兒,此時就和壓制了他一輩子的老婆沒有兩樣。他終于慢吞吞地說,他點了一根香,一根蚊香。

陳霖的眉頭跳了一下,問他點在哪兒。

“我插在那床棉絮上的。”

岳父點的蚊香是本地特產的一種線香,不是那種一盤一盤的,是一根一根,半截帶著竹扦,不需要盤在盒子里,隨意插在哪里就好。岳母的房間由于只有她一個人住,床邊有不少空地,堆了不少全家人換季的被褥和衣服,還有兩床今年打的過冬棉絮,尚等待著裝上被面。這是前一段村里頭來了一家四川彈匠,能用舊被褥拆開添新棉花翻新棉絮,岳父圖便宜拿家里冬天的厚被子去翻新的。線香插在棉絮上,有可能香灰沒燃凈帶有火星,落在棉絮上引燃了,又因為那一大堆被褥和衣服,火勢擴張得很快,外邊人又不知道,等屋子另一頭的弟媳覺察已經來不及了。

陳霖臉上有一種難以置信又啼笑皆非的表情,她說:“你干啥要把線香插在棉絮上?你要是說給警察,他們會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嗎?”

岳父伸手擦了擦汗。他顯然在慶幸前天晚上村民把他保了下來,沒有給帶到派出所,一旦他在派出所經不住盤問說了實話,想再撇脫嫌疑就太難了。“你總該相信我不是故意的。”他說,又似乎有點心虛地覷了覷一旁的我。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就是蠢到讓人不敢信。”

陳霖用一種特別嫌棄卻確實是相信的眼神,看了看眼前這個撫養自己長大卻缺乏父道尊嚴的男人。當時跟我鬧分手去上海之初,她心情低沉,曾經去做過心理咨詢,說到小時候父母吵架,她總是站在母親一邊,長大了卻覺得有些虧心,畢竟不是每一次都是母親占道理。心理咨詢師告訴陳霖,那時她太弱小,想要生存下去,在家庭關系中感受到母親是強者,只能把自己綁在母親的戰車上;長大有力量之后,又覺得自己虧欠了父親,因此她會莫名地與母親發生爭吵,覺得父親是弱者,潛意識里要幫他補償回來,即使很多時候母親也并非全然失理。而這又會讓要強的母親覺得更加生氣,脾氣變得更加極端。“這樣的模式需要打破,要尊重父親和母親的命運。”陳霖告訴我的時候,我知道她即使懂得了道理,心理上未必能做到這一點,何況還發生了車禍事件。而此時她面對的是再次犯了錯誤的父親,這個男人連鄭州都沒有去過,一輩子都開著他的時風車和收割機在附近一帶討生活,雖然有點小聰明,卻不可能干出太壞的事情來。

比起剛才在屯子里黑暗的巷道上,陳霖倒顯得心安了些。她放過了一臉懊喪的父親,順手拎起一整袋子小包裝的麻辣豆腐干,我也提了一袋方便干脆面,三個人一起下樓去,這樣顯得剛才叫父親上樓來是找豆腐干,給守夜的大家過嘴。我知道陳霖更喜歡的過嘴食物是烤面筋,甚至可以用它代替吃飯,畢竟從小家里就沒什么好吃的飯菜,她回家時常常只能拿方便面墊飽。但烤面筋似乎只有在北京的街道上有,自從去了上海,她已經很少吃到這種路邊攤上的美味了。

她為什么非要去上海?那也是讓我有些費解的事情,固然我們發生了那些爭吵。陳霖的脾氣急躁,剛在一起的時候,很容易為一件小事鬧到離家出走,我不得不到租屋附近的招待所一家家去找她,跟她在大年夜的陳八屯四處尋找父親一樣。但我也發現,她會為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沒有預兆地落下淚來,淚珠不止兩條,而是像一副斷線的門簾瞬間全部散落,讓人疑心她身體里哪里來的那么多水分。

后來在一次更大的爭吵過后,她離開了北京,我們之間也分了一段時間,后來才又和好了。和好之后她并沒有回北京,我也沒有搬去上海,即使是領證結了婚我們也沒有這樣的想法,或許真正的原因是,我們發現自從兩地分居之后,兩人之間的沖突沒有以前那么強了,每次在一起待上十來天,矛盾積累快到臨界點時,分離的日期就到來了,醞釀中的爭吵也就化解于無形了。至于岳父和岳母,除了岳父大年夜出走那次,他們從結婚就沒有分離過一天,沒有我和陳霖之間這樣的空間。

晚上我想參加打地鋪,陳錄攔住了我,說有他們幾個就夠了,明晚才是正式的守靈。陳霖也讓我不用參與了,帶我上樓去,讓我在她的房間過夜,她下去守靈。我本來打算留在下邊,但又有點發瘆。想想岳母大人未必會很待見我,這段時間運氣又一直不算好,那就算了吧,反正還有明天。

這是我第二次住陳霖的房間。房間是東屋,窗戶比較大。陳霖說當初房子剛修好,為分配樓上的房間,她和弟弟起了矛盾,她占了上風,挑了這間朝向好窗戶大的,弟弟去了西屋。弟弟陳錄從小爭不過她。在家里,身材瘦小的弟弟處于弱勢,父母吵架的時候,陳霖會站在一邊看,甚至試著制止他們,陳錄只會找個旮旯躲起來。陳霖考上了一本,陳錄只上了本地的大專,畢業后就留在家鄉一帶找工作,娶媳婦就算就是他人生的最大成就了。他曾經在一家保險公司里當業務員,眼下他正在嘗試的最大冒險,是承包一個市里的物流門店創業,手下有三四個業務員,他自己帶頭穿梭在市里送快遞,用的是那輛來往市區和陳八屯的二手車——車也是陳霖出大頭幫他買的,不然有了孩子,兩頭根本跑不開。

想到這次岳母出事的前后,我思緒紛亂,一時沒有睡意。我找出書架上的老相冊來翻,看到一張陳霖姐弟小時候的全家福。照片是以家里剛建好的三間平房為背景拍的,岳母和岳父站在兩邊,陳霖和弟弟在中間。兩位大人都還年輕,但已經顯出了陳霖說的“橫向發展的趨勢”,臉上沒有開懷的那種笑容,但也算正常。陳霖站在媽媽這邊,面向鏡頭,大約因為不常照相,神情里有種強行掩飾起來的高興。弟弟的眼光向下,顯得很弱小,像是實在藏不住了才露面的樣子。平房看上去很簡陋,頂上還堆著砂石,但這也是分家之后,岳父母攜手的第一項成果。他們是怎么走到后來的樣子呢?

后半夜我睡著了,很沉。早上是陳霖把我叫醒的,她披著孝布,人看上去有點不同往常,大約是漂亮了一點兒,讓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陳霖說喪禮已經開始,靈柩移到巷子里去了。我跟著她下樓,也披上了孝布。客廳里沒有了靈柩,顯得寬敞了很多,院子里卻擠了不少人。陳霖問我餓不餓,她帶我到小樓旁邊的廚房里,大姨正在那里忙活,灶上盤子里疊著一摞油餅,剛才我在院子里看見有人拿著吃,看來是這里的喪事上特有的吃法,就跟我老家的炸油豆腐一樣。大姨見了我很親熱,她從鍋里鏟了一塊熱乎的給我吃,她從昨天就在這里忙活,以前她也在這里幫弟媳帶孩子,陳霖每月付給她兩千塊工資,就像一家人一樣。小時候,她在家里總是讓著岳母,岳母出嫁后兩家關系還是很好。岳母偏癱后她過來照料,雖說是陳霖開了工資,外人到底沒有那份精心。

我注意到陳霖和大姨都有黑眼圈,看來她們昨夜守靈都沒睡好,我不由為自己感到慚愧。吃了油餅我趕著出門看靈柩,只見一輛帶集裝箱的大卡車停在巷子盡頭,那個地方不會打擾到對面的王家。那附近也只有兩座搬空了沒有起樓的平房,上次來陳霖還帶我去看過。說是平房屋頂卻是拱形的,像是要防御從上而來的什么東西似的。那房子的窗玻璃都已破碎了,室內面積狹小,地基下沉,屋子半截陷在全村的建筑垃圾堆里。陳霖說家里起樓房之前,也住在這樣的平房里。如果不是岳父岳母攜手造了樓,或者他們過不下去離婚了,全家人也會像這兩座平房曾經的住戶一樣,四散漂流在外地,而屋子被別人家起房子廢棄的垃圾堆吞沒。

陳霖說靈柩在卡車上,我過去看到集裝箱最里頭擺著岳母的棺材,棺材底下有兩個管道,不停地往棺材里邊吹冷氣,保證棺材里的死者不腐敗發出氣味,看來這種車是專干這個的,這樣就避免了從前出殯途中從棺材縫里一路淌尸水的窘況。棺材靠外的一側一溜排開兩列位置,鋪著被子和靠墊,專供孝子守靈下跪;車尾一邊搭了上車的斜板,正中間擺著一張類似供桌的木板,上而堆滿了各色祭品,一直鋪到附近的地面上。陳霖后來告訴我這是“十三太保”,一共十三盤,但一大半都是蘋果。這些祭品都是各房晚輩獻的,大都是餅干、雞蛋糕、麻花之類,還有兩袋小浣熊干脆面。每當有人來上供祭品,對著靈車磕頭或者作揖,車上原本松松垮垮的孝子便需要跪直起來,一律磕頭還禮,等上供完了,才能按照喪事總管的吩咐抬起頭來。一個白天下來,起起落落總得幾十上百次。

巷子另一頭傳來咿咿呀呀唱戲的聲音,原來是隔著幾十米對著靈車搭起了戲臺,從白天演到晚上。這也是我家鄉沒有的排場。陳霖說從前辦喪事唱戲的架勢比現在還要大,要請兩臺戲班子,唱對臺戲,唱著唱著,不賣力的那方臺子下就沒人了,下次就沒人請了。因為要吸引觀眾,戲班子的唱詞漸漸帶上葷味兒,還會加上歌舞表演。一直到前兩年鄰村有孝家辦喪事在戲臺上跳艷舞,被人拿手機拍下舉報,政府派督查組要求移風易俗,這才收斂了。我也看到過這個新聞。

車上已經跪了幾個孝子,除了陳錄,還有大姨二姨家的幾個表兄弟,但沒有叔叔家這邊的人。剛才在客廳里,已經有人給我披上了孝布,我也上去跪了一會,按照要求起起伏伏地叩頭。我心里暗暗忖量陳霖父系那邊的親戚幾乎沒有什么人來,叔叔更是一直沒有現面。陳錄讓我不用一直跪,輪換著來,晚上還有一整夜。過了一會,他就有事被人叫走了。

我正跪在那里按規矩磕頭,趁便低頭觀察棺材底下呼呼的進風口是咋回事時,陳霖來喊我下車了。她帶我進院子,路上小聲說保險公司的人來了,在看現場。我問保險公司的人來干什么?陳霖說:“不太清楚,剛聽陳錄說,爸爸給媽媽買了個什么意外險。”

走進客廳,兩個西裝革履的人正站在西屋門口向里望,對于眼下的環境,他們的裝束顯得過于干凈了些。陳錄正在一邊向他們解釋,看起來他們認識,有一種處于公事公辦和熟人交情之間的尷尬氣氛。“電線呢,電線在哪里?”一個人探頭望著,想要踏步入內,卻又顯得忌憚。弟弟說:“都燒壞了,這是公安局調查的結果,你們可以去問。”年長的那個退了回來,年輕點的有點不甘心,還在朝里張望,弟弟順勢關上了西屋的門。我只是依稀瞥見其中的一團漆黑,確實不像是適于踏入之地。

回到院子里,陳錄又跟兩人聊了一番,顯示出同行的熟練姿態,兩人雖然有點猶豫,最后終究無可如何,拿出幾份文件來,讓岳父上前簽字。岳父先前一直避在旁邊,這時才慢吞吞地上前,笨拙地拿起筆來,好在他上山拉礦石時也經常要簽字。陳錄送兩人出院子,回來時岳父已經進屋了。陳錄似乎還沉浸在剛才和保險公司的人交涉的氣氛中,有些感慨地說:“媽媽選在這個時候去世,也算是合適的時機。”

陳霖輕輕皺著眉頭問:“什么時候買的保險?”

陳錄解釋了一番。保險是大半年前買的,種類是意外險,保障各種意外傷害,也包括死亡,如果意外死亡能得到八萬元賠償。當時他在保險公司搞銷售,看到這個新出的險種不錯,保費不算高,他回家跟岳父商量,岳父就出錢給岳母買了。雖然岳母是坐輪椅的殘疾人,但保險公司考慮到疾病身亡不屬于賠償范圍,病人又總待在家哪兒也不去,出事的概率反而比正常人還小,就通過了岳母的合同。這次岳母意外身亡,他們肯定覺得吃虧,但經過調查流程,只要按照火災身故的流程來,公司也無話可說。媽媽這樣去世,也算是為家里做了貢獻,現在正是幾頭需要錢的時候。不然的話,他的創業可能都要泡湯了。陳錄絮叨這些的時候有些前言不搭后語,燒黑了的屋子里的場景對他沖擊實在太大了,他一直沒弄明白該如何看待這件事。這樣想大約會輕松些。

陳錄的解釋并沒有讓陳霖的額頭舒開,她的眉頭反倒更緊了幾分。這個白天,我跟她沒有說上幾句話,她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傍晚時分她來叫我,說姥姥過來了。我跟著她穿過院子里坐席的人群過去,姥姥像奶奶一樣待在東廂房里,只是岳父沒有陪在旁邊,他不知道又去哪里借東西了。她沒有去卡車上,大約也是怕過于傷心。陳霖和姥姥相互依靠著,這會兒她顯出少見的柔弱,姥姥輕輕撫弄她頭發,說:“頭發不怎么好,小時候你媽媽也是這樣,長到二十歲還像個黃毛丫頭。二十歲就是該出嫁的大齡了,在家里有人慣,你姨和舅都讓著她。一出嫁,苦日子就來啰。”姥姥說著滴下淚來,她的眼窩這幾天顯然是干了濕,濕了干,顯得溝壑更深了。陳霖想找餐巾紙去給她擦,姥姥用一張看不出顏色的手絹自己揩掉了。如果在平時,陳霖會說這不衛生,畢竟她在一家健康咨詢公司待過幾天,但她自己也并沒有帶餐巾紙的習慣。

陳霖小時候,剛和奶奶叔叔分家,經常缺吃少穿的,都是到姥姥家去拿;起房子那幾個月,也都是住在姥姥家過渡。陳霖和弟弟過生日的時候,家里沒有錢,都是姥姥給買上一包雞蛋糕、一盒辣條打發,外加接去家里吃上一頓加牛肉和雞絲的燴面,這是在家里吃不到的,家里最多只是加根火腿腸。跟奶奶吵了架,和岳父鬧了別扭,岳母也經常回娘家,一待就是五六天,等著倔脾氣的岳父轉過性,開拖拉機去接她回來。岳母不肯跟岳父擠著坐,說她每次都坐在輪胎上方的邊座上,胯骨都快抖散架了。

岳母經常說,沒有她和她的娘家人,這個家早就散架了。陳霖覺得在這一點上,岳母說的是實話。在岳母第二次中風過后不久,偏癱還沒這么嚴重,人能自己坐在輪椅上,只是不會說話。但她大約是心里著急,不愿意規規矩矩康復,狀態反而一天比一天下去了。姥姥看著心里著急,聽說鄰縣有一位大仙,會治病又會算命,恰好陳錄買了車,就張羅著全家去鄰縣找那位大仙,只有岳父給人收麥,沒有去。大仙聽家人說了經過,拉住輪椅上岳母的手,用另一只手掌摩挲著說:“你受苦了,把一家老小拉扯大,可有功了!”

岳母一聽這句話,就哇哇大哭起來,哭得滿臉糊著眼淚鼻涕,陳霖只好現去買餐巾紙,給她揩了一道又一道。從大仙那里回來后,岳母似乎有精神了些,在陳霖的幫助下按要求做了兩天康復。可是陳霖回上海之后,康復總是要岳父輔助,岳母又不愿意了,病情就一天天惡化下去,到后來坐在輪椅上都動不了了,只好換了那臺電動蹬踏輪椅。病情越惡化,岳母的心情越不好,到后來只有眼珠能動,真不知道她后來的日子怎么過的。

上一次來陳霖家,將近告別時分,大家都去院子里把東西拿上車,有一小會只有我和岳母待在客廳里。這是我第一次和岳母這么近地相處。我走到她旁邊,輪椅的電用完了,她的腿跟著失去動力的轉軸停了下來。

我覺得應該做點什么,比如像頭天岳父那樣伸腿,蹬著轉軸帶動她的腿一起上下移動。岳母看著我。我的眼神無意間和她對上了,岳母的眼睛停止了移動,凝視著我,讓我一時有點悚然。那是和她昨天看岳父時完全不同的一種眼神,但也說不上信任,而是帶著審視和詰問。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認出我來,以及是否接受了我這個女婿,畢竟我和陳霖戀愛之初她是反對的,甚至在陳霖回家時說過要把她關在樓上那間房子里,不讓陳霖再去北京見我。當然,她并沒有真的這樣做。

這就是我為這個女人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了,也是我們最親近的時刻。眼下她躺在棺材里,靠呼呼打進去的冷氣維持著軀體,棺材外邊的我只能盡女婿的一份跪拜禮儀,全然無從知道在火災初起的那一刻,她眼神里閃爍出的是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我的跪拜斷斷續續,但仍舊跪得膝蓋發麻。到了晚上,戲臺那邊咿呀的聲響更加熱鬧起來,我這個對河南地方戲不熟悉的外鄉人,依稀也能分辨出劇目似乎是《柴郡主哭靈》,還有《漢宮血淚》。奇怪的是他們為何要演這后一出,戲臺上光電效果展現的變形升騰的火光,還有火海中宮女的呼喊,似乎是在描述前幾天這里發生的火災似的,只是岳母當時縱使遭到了燒灼,也沒法張口喊出來,她失去了這個功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火焰從插著線香的棉絮上燒起來,蔓延到自己身邊——如果她沒有像陳錄推測的那樣,很快窒息的話。

接近午夜,陳錄又來接替我了。戲臺的燈光暗淡了下去,戲臺前沒幾個觀眾了,唱戲的聲音一陣清楚一陣縹緲,或許是劇目換成了《秦雪梅吊孝》,說是哀音,哀傷的意思又極淡,循環往復,要持續演下去,打發難熬的后半夜。天上星星稀疏,巷道里只有我們這一帶亮著燈。車廂中沒什么蚊子,或許它們不適應車上的氣氛。倦意陣陣襲來,在一陣遠一陣近飄來的唱戲聲的間歇里,陳錄和旁邊跪著的表弟細聲細語地聊天。表弟在城里一家早餐店跑堂洗盤子,陳錄去那家吃過,兩人聊的是胡辣湯里胡椒要加到多少才合適,才會夠味又不燒胃。陳錄大半年來早出晚歸創業,飲食不規律,胃有點搞壞了,有時會隱隱作痛。“唉,我這才有了娃的人,真不知道自個兒能堅持多久。”他對沒結婚的表弟感慨。不知世事深淺的表弟,也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話。跟白天一樣,他不時掏出手機來刷一刷,過一下又放回去,大約是怕刷久了被脾氣不好的姨母怪罪,但過一會忍不住又掏出來。至于一直跪著的膝蓋,他倒似乎沒那么在乎。

我問他陳霖在做什么,睡覺了沒有,他說陳霖沒有睡,大概依舊在東廂房里陪著姥姥。我不知為何擔心起來,起身踩著踏板走下卡車,進了院子,院子里有三三兩兩一堆就著新拉的電燈打牌的人,都是在幫著守夜的。這些電燈都是岳父自個兒拉起來的,畢竟他是這方面的熟手。走到東廂房,陳錄媳婦抱著孩子陪著姥姥在里邊,還有大姨,幾個人都歪著睡了,并沒有看見陳霖。我慢慢走上樓梯,想去看看她是不是在自己房間。

岳父的房間在樓上正中,是個退堂,走過去時我聽到里邊有說話的聲音,壓低了的語氣依舊有些急促,是陳霖的。“你怎么會想到去買那份保險?”她似乎是在重復地質問,對方只是囁喏地說:“聽你弟弟講的,說這個保險中。”

陳霖說:“你自己每天開車在外邊跑,不給自己買,也沒給弟弟買,只給了坐在家里的媽媽買,這說不通。要不是這場火災,她能有什么意外?”

岳父說:“這場火災就是意外啊,保險也用上了,說明買得中。”

“那你把線香插在棉絮上,是不是故意的?”

“當然不是。”岳父的聲音有點高了起來,不像平時說話吞吞吐吐的語氣,“我跟你媽是有矛盾,那也沒到這個份兒上。再說,我燒自己的屋干嗎?這是我自己造的,還住不住了?”

陳霖沉默了一會,說:“我也覺得你不是故意的,你沒有這個膽子,就算你有這個心。”

岳父的聲音忽然明白起來。“我有這個心?”他說,“我和你媽辛辛苦苦成家立業,把你們養大,起了這座房子。你媽脾氣不好,我忍著。她生了病,你在遠處,雖說錢不少給,還請了大姨照顧,但我能不操心?每天收車回來,我顧不上自己吃飯,第一件事就是去瞧她,胸前衣服臟了給她擦,輪椅不轉了給她充電,晚上怕屋里有蚊子,也是我去點香。晚上睡覺是我抱上床,早上起床是我抱起來到輪椅上。尿袋子也是我去給她倒。她再不待見我,我只當她是個病人,對家里有功勞。我一個連狗都殺不了的人,哪來的那個心?”這會的岳父似乎完全脫離了平時唯唯諾諾的形象,在女兒面前變得完全不一樣了,陳霖一時也無話可說。

我正要走開,陳霖打開了門,我只好尷尬地站住,做出剛上來找她的樣子。岳父盯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和當年輪椅上的岳母看我的那一眼不一樣,跟通常的他也有點不一樣,當然從前我也沒和他對視過。整體來說,他仍舊是那副老實和畏縮的神情,只是又多了一份回避似的。跟陳霖一樣,我覺得這個老實人干不出那種事情來——即使他有那個心。

也許,陳錄的解釋是最合理的吧。

這一晚的大半夜,我一直在靈車上。旁邊的陳錄和幾個表弟后來都昏昏欲睡,放棄了跪著的姿勢,只是坐在那里,打著瞌睡,好在這時也并沒有人來祭拜。通冷氣的管子仍舊呼呼地響著,作為隱約起伏的唱戲聲始終的背景聲。院子里亮著燈,有幾桌人在打麻將,陳錄要不時過去招呼,想來岳父也在那里。我的膝蓋一陣陣發酸,酸久了又失去了感覺,好像膝蓋并不是自己的,這份小小的麻痹,就當是獻給長時期半身不遂的岳母的一點心意吧。后來實在不成,我也放棄了跪著的姿勢,像幾個表弟一樣倚在那里。

后半夜我實在困倦了,去樓上睡了一會,聽到鬧鐘醒來,天光剛剛大亮,院子里擺過了早飯,出殯要開始了。

巷道熱鬧起來,兩邊靠著行道楊樹擺了一長溜紙人紙馬,顏色鮮亮,隨風招搖,很多人來來去去地看。我用心看了一下,除了丫頭、馬匹,還有小汽車、游艇、飛機,甚至還有一只大熊貓。這些岳母生前沒有機會用過見過的東西,就讓她到另一個世界體驗吧。陳霖說過,出殯是她小時候的節慶,主家會招募一群小孩,扛著這些紙人紙馬到墓地,燒化之后一人給上五毛一塊錢,那時心里只覺得高興,沒有一點喪事的悲戚。鑼鼓陣陣響了起來,這是第三天,他們的腔調似乎有點厭倦了,卻仍要打起精神來迎接高潮。在一陣急驟高亢的鑼鼓聲停歇后,進入了哭靈環節,卻并沒有人紛紛到卡車前告別,而是來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她到靈前翩然跪下——原來她是職業的哭靈人。

她頭披孝布,外穿白色孝服,里面卻套著一件紅衣,看起來自有某種楚楚動人的風度。下跪之后,她就用一種特別的調子哭了起來。當然沒有什么真情,但聽起來也不算很假,只能說是職業。真正有孝在身的人簇擁在兩邊,用一種說不出來的眼神打量她。跟對面戲臺子上的表演一樣,因為大家知道是表演,也就沒有人當真苛求了,卻還是認可這套儀式的必要,畢竟一個人代替了大家,省事。我也不知道卡車上的岳母如果有知,面對這個非親非故的女人的呼天搶地嗚咽欲絕,會是什么心情。她真正的女兒站在人群中觀看,沒有流下一滴淚,只是臉色蒼白,直到后來棺材從卡車上移下來出殯,我們列隊跟在抬棺材的人背后,走一段就停下來磕一次頭時,陳霖仍然沒有掉下一滴眼淚,而這時我在周圍悲哀的聲浪里,已經忍不住眼窩潮濕了,而曾經感慨母親死得其時的弟弟陳錄,也早已經和大姨、姥姥一樣淚流滿面了。我擔心陳霖這樣可能會受到鄉鄰親戚的非議,但她生性如此,誰也左右不了。

到了墓地,我擔心的一幕發生了,一直被人攙扶著的姥姥來到坑邊,掩面哭泣的時候,雙腿一軟就要跌進坑里,還好旁邊的人連忙伸手拉住。鼓樂聲里,幾個小伙子七手八腳開始鏟土填坑,剛才扛來的紙人紙馬,疊在一旁開始燒掉,只是扛紙人紙馬來的都是成年人,不是小孩了。墓地入口處有一座牌樓,看來這是一處延續了幾百年的墓地,已經非常擁擠了。陳王兩姓各有界限又犬牙交錯,如果姓王的女人嫁到陳家,或者相反,姓陳的女人嫁到王家,下葬時就會打亂界限,帶來一番糾紛。岳母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她是外村人,下葬在陳家的領地內就好,只是人走得急,挨著旁邊陳霖爺爺的墓址下葬,顯得擠了些。

填坑蓋土的時候,我們都跪在坑邊悲聲一片,我聽到弟媳在旁邊輕聲勸陳霖——“哭,快哭”。陳霖卻始終昂著頭,沒有一滴眼淚,只是臉色顯得更加蒼白了,就好像她的皮膚生來就如此白凈似的。有那么一瞬間,我似乎因此真的愛上了她。

往起站時我瞥見了岳父,他和鄉鄰們一起站在坑邊,神情和平時一樣木訥。除了額頭褶皺里連日熬夜的憔悴,看不出來他和這場喪事有特別的關系。

喪禮結束后,我跟陳霖一同回到了上海,待了一周。起初幾天,陳霖一切如常,就好像沒有發生過母親去世這件事,只是神情比平常更嚴肅些,但我其實一直有些擔心。果然到了周五那天,下班回到家里,她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哭得比她從前那些洪水決堤一樣的哭泣加在一起還猛烈。我完全慌神了,擔心她哭到脫水,不停地想讓她停下來喝兩口水,哪怕接上再哭,但她就是像洪水決堤那樣停不下來,紙巾什么的根本毫無用處,胸前衣服全都打濕了。我想到了阮籍哭母的故事,擔心她會突然“嘔血數升”,那樣可就沒法收拾了,還好陳霖沒有到這一步。

稍微平靜下來后,陳霖喝了兩口我遞過去的水,望著窗外出神。我們租的這套房子在淞虹路,地鐵下一站就是虹橋機場,能看到飛機掠過上海西郊的天際線,一路緩慢地下降,并消失在機場的圍墻后邊。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起了我們在南普陀寺背后的山坡,眺望點點風帆時的情景,那時陳霖第一次對我說起,上次回家岳母有些吵不動架了。回想起來,當時的對話充滿預兆,卻誰也無法想到,岳母會以這樣一種極端的方式離去。

后來,我也和陳霖分了手,從此再也沒有去過河南中部那個叫做陳八屯的村子。在那次喪禮結束四天后的哭泣里,陳霖似乎是失去了她在世上的一切東西,我雖然在身邊,卻似乎咫尺天涯。至于岳父和陳錄,我也再沒有見過。守靈之夜在被燒黑的小樓二層,發生在父女之間的那次對話,陳霖心底的答案究竟是什么,我也沒有問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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