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樓房一層的小院子里,將眼耳鼻全面敞開,把心情和注意力調整到位,仔細感受和辨別風傳遞來的消息,同時也被風裹挾和纏繞著。
這個地方風力強勁,且持續時間長。一年四季,大多數日子這里都在刮風,區別只在于強弱和大小。它處于華北平原向內蒙古高原過渡的區域,地勢逐漸升高,兩列大致平行分布的綿長山脈,夾出十幾到二十幾公里寬的一大片谷地,成為了大風奔突馳騁的無羈通道。風力資源豐富,周邊架設了很多架風力發電機,沿著地勢高低起伏地排列著,銀白色的高大機身,緩緩轉動的葉片,壯觀而神奇。
風成為這一帶大自然的突出標示,就如同大片葡萄園是這里農田原野的特征。風蕩滌了霧霾,天空自然晴朗,好天氣占到極大比例,仿佛一場連續不斷的演出,偶爾出現的陰雨天,不過是將幕布短暫地拉上一會兒,只是為了轉換背景,或者干脆讓演員進食或休息片刻。就拿仲夏時節的此刻來說,兩種景觀最為常見:一是碧藍無際的天空上,沒有一絲一綹云彩,這是對成語“萬里無云”的生動注解;二是以藍天為底子,大朵棉花團一樣的白云懸浮在空中,被風挪來移去,不停地改變著構圖,這是一種動蕩的奇觀。
這兩種情況下,空間都被極富穿透力的陽光充塞,遍地光亮,讓人不由得瞇起眼睛。風吹在樹葉上,葉片上陽光的斑點便有了動態,閃爍跳躍著。尤其在雨后,樹葉被清洗得潔凈碧綠,一塵不染,濕潤的葉片反射出的光點就更有力度了,仿佛能夠穿透肌膚,沁入臟腑深處。夏天又是多雨的時節,因此這種鮮亮潔凈的感覺,往往貫穿了整個季節。豐沛的陽光也被技術的利器轉換成了清潔能源,每一家朝南的客廳窗戶外面,都斜立著一塊黑色的光伏板,夏季太陽能熱水器儲水罐里的水溫經常超過五十度,足夠人們洗完一個熱水澡。
風是空氣的走動,無形無色,描繪它是一樁難事,難在無從下手,只能借助可見可感之物來把握它,來使它現形。就好像身邊走過一個孩子,從他的穿著上,可以推測他的母親是邋遢還是講究。小時候我在農村,夏天跟著奶奶在村口老槐樹下乘涼,聽一個小腳老太太講過這樣的話。鄉下人有自己衡人論事的方式,簡單而有效。
風最為直接和普遍的憑借物,是樹木。動與靜的辯證關系,在這里得到了體現。樹木搖擺的姿態和幅度,與風的腳步的大小成正比。小院木柵欄圍墻外面,是一片尚未來得及修整的野地,有幾棵年輕的槐樹,樹干高挑挺拔,碧綠的葉子在風中用力地擺動,喧嘩聒噪,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年輕,讓人想到健身房里對著鏡子展示雙臂肌腱的年輕人。樹干和枝條搖晃的影子,落在樹下瘋長的野草上,也落在一片裸露的地面上,那里有低矮的地被植物緊緊扒著地皮生長,細碎的小花微微搖曳。
至于那些攀緣于樹干上、纏繞在籬笆上的藤蔓,也各有自己的風中姿態,或者左右搖擺,或者上下俯仰。譬如此刻,在木柵欄圍墻的內外兩側,就正在發生著這樣的運動。前者是墻根處一排矮株向日葵,開出了上百朵金燦燦的花朵,像是在殷勤地點頭,一副努力討好的模樣;后者是一株栽在花壇里的歐洲木繡球,小丘般渾圓的樹冠上,圓錐形的銀白色花朵碩大飽滿,有幾分矜持地輕輕搖晃。
院子中間支起了一頂遮陽傘,撐開后能夠罩住幾平方米的地面,給怕曬的繡球花等做了遮擋。色織布面料的傘面也在抖動搖晃。風大的時候,鑄鋁支架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讓人擔心會折斷倒塌,好在每次都只是虛驚——據說它能夠抗擊八級的強風。
樹木和花卉的搖動,都抖摟掉了一些東西,仿佛一個人用力撓頭發時,會有頭皮屑飄落。“春風不解禁楊花,紛紛亂撲行人面”,北宋詞人晏殊寫下這樣的句子前,一定細心端詳過柳絮飄落的過程。但撲面而來的不僅僅是楊花,還有別的東西,像老去的樹葉和新生的胚芽。風特別大時,偶爾還會有被吹斷的樹枝。它們被不同方向的風推拉撕扯,驅趕到樹坑里、墻角邊、低洼處,一堆堆一簇簇,松軟暄騰。它們可以說是風的衍生物。
形體之外,風體現自己的另一種方式,是聲音。風的聲音千變萬化,不可名狀,仿佛一個面目模糊的陌生人。莊子《齊物論》篇中,南郭子綦先生描述了天籟,也即風的各種聲音,像急流、像箭矢、像叫罵、像呼吸,有的粗、有的細、有的深遠、有的急切。有他精彩的描摹在先,后人最適宜做的,恐怕就是在眼前諸般物象中,一一找出對應之物了。但除此之外,我們仍然可以創造自己的感受方式。譬如在這個小院里,最為醒目的測量聲音的工具,便是懸掛在遮陽棚側邊鐵架上的一串金屬風鈴。風大風小,風鈴搖晃的幅度不同,當然聲音的宏細輕重也不一樣。
風也是通過嗅覺被人覺察到的。這一片房子位于廣闊曠野中間,被樹木莊稼包圍著,風中捎來了種種植物的氣味。人行道兩旁密集地種植著丁香花,春末時分,馥郁的花香一波一波地涌來,有時洶涌濃烈,有時輕淡縹緲,與風的強度和節奏有關。山楂樹的花帶著一點兒腥臭的味道,因為它經常是孤單的,只有走到近處才能聞到。此時是夏天,大多數花朵已經凋萎,但還有個別的花朵正在開放,仿佛是接到留守命令的士兵。此刻在我的身邊,有正在盛開中的木繡球花的香味,還有已是第二次綻放的金銀花的香味,吸引了不少蜜蜂盤旋飛舞,嗡嗡嚶嚶。
不僅僅是花,灌木雜草也都有自己的氣味。當然,它們通常更為輕淡一些,有時需要歙動鼻孔,用力一吸,才能夠嗅到。野地上那一片長得比人都高的茵陳蒿,折斷的莖稈發出一縷青澀的苦味,很像艾葉。門口臺階下小石徑旁的那一株薄荷,已經高過膝蓋,彎腰低頭時,有清新的氣味鉆進鼻腔,讓人頓覺幾分涼爽。想起了一首流行歌曲中的句子,“推開窗看天邊白色的鳥,想起你薄荷味的笑”,那些相信愛可以永存的青春時光,真是美好。
力度級別相同的風,在不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表現。在朝南的小院里,風通常是安詳舒緩的,因為小院被一圈木柵欄圍墻圍合了,也因為西側砌起了一堵堅實厚重的院墻,那個方向的來風更強。躺在可以折疊的躺椅上,捧著一本書看,清風吹拂,陽光溫暖,很容易犯困打盹。但走到北面的后花園,風陡然就增大了不少。花園旁邊就是縱貫小區的一條南北通道,兩邊都是樓房,仿佛被峰巒圍著的一道峽谷,人和風都從中行走,沒有什么遮擋,因此樹木的搖晃更為明顯。貼著地面,一排鼠尾草的花穗在抖動,幾簇德國鳶尾的劍狀葉子也在抖動。而植株越高,抖動的幅度越是劇烈,正對著北面窗戶的是一棵桑樹,冠幅闊大,枝條交錯紛雜,仿佛千百條手臂在胡亂擺動。
迎著這同一陣風,走到一千米外的水庫邊,那里更有一種雄渾的氣象,仿佛一個人驟然間將嗓門提高了好幾倍。水面遼闊浩渺,望去有一種置身大海邊的感覺,只有對岸淡墨般朦朧的遠山,提示著這片水體的屬性。風在這里恣意馳驅,飄忽游移,人辨不清它來去的路徑。岸邊的淺水區,密密層層的蘆葦像是一堵厚重的墻壁,莖稈彼此摩擦,沙沙聲不絕如縷。緊靠水邊有幾棵高大的柳樹,枝條細長柔韌,飛揚的姿態十分夸張,像醉酒者的舞蹈,又仿佛抽象畫狂野的線條。
眼前就是一座巨大的風力發電機,堅固的基座矗立在靠岸的水中。抬頭仰望,數十米高的風機被碧藍的天空映襯,有一種剪影般的質感。頂端處,三片扇葉快速而均勻地旋轉著,發出一種渾厚低沉的轟鳴聲。
這時我忽然想到,它就是一只巨手,向著天空的高處,向著時間的深處,試圖抓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