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落日
11月9日,今日立冬。大樹脫去葉子,我的感覺是:一個人正說著話,忽然沉默了。鳥聲起,一枚枚會叫的葉子,一轉眼,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一棵樹,葉子剛落,這個那個位置,立即有新的芽苞各就各位。這棵柞樹,夏天我觀察它,一直沒弄清樹枝的神態,落了葉,它的手勢才明確:一部分指向天空,一部分橫指向遠方。
這棵槐,幾根大枝一直在擁抱,擁抱了北面群山,老城一大部分,天空一半。
昨夜小雨,今早,一棵棵樹舉著禿枝伸向天空,天是空的,雨慈悲,雨給禿樹無論大小枝條,都留了一道濕痕:一條委婉的河,一道新的水墨,一次水木的交融——雨水和樹皮攜手,往“灰”的深處,一直走到“黑”——禿了的枝條,雨潤過,特別伸展。
我在低處,看不清那些枝上的黑有多黑。鳥飛起來看。先看一棵樹的一枝,是小篆。再看更多的枝,是草書。看更多的落了葉的樹,分別是楷書、隸書、魏碑,或顏體。
晚秋的樹林,月光可以直接鋪在山坡上。一棵一棵都是月光的神色。
看樹。周圍,山坡,原來是這樣啊——脫去隱藏,可能美,也不一定,看怎么組合,樹有這個優勢——
剛剛落了葉的樹,主干側枝清楚,年輪基本完成。放下果葉,林間敞亮多了。當初那些綠綠蔥蔥、黃黃橙橙,怎么就扯著不放呢——樹落葉,大自然一年一次,給樹洗禮。落了葉,一棵樹就不單是一棵樹了。
我又坐在這棵老柞下,一米外,這棵小樹苗,還在,還是它。春天我曾記錄過它:一個細枝兒,兩枚綠葉,組成一棵樹。眼下,這兩枚葉枯了,正要落下去,背景音樂是:大枝呼號,風浪滾滾。
看西山落日:誰這么靜靜地躺著,傾吐最后的愿望?太陽碰觸山梁,我的眼睛睜不開,轉頭看身后落葉上的余暉——它也在同步表達日落——葉子上的夕陽,一掠而過。禿樹,西山,先是微微動了一下,之后長久沉默。白天一下子沒了,據說日落比日出要慢一些,可我感覺日落就是一下子的事。
前幾天那片開小白花的草不見了,準確地說,是小白花不見了;紅狗狗花,還伸著嗅著——紅狗狗的主張是:生命因有了欲望才美麗。今早下雨
5月10日,清晨,小雨。小雨細如針,扎進馬路上的一個個小坑里,水一汪汪臥在小坑里,呈不同的形態,分別是大腳、樹、眼睛、窗戶、一排牙、山岳、方井等。水的表面,前面的光點兒剛閃一下,后面的立刻跟進,你一汪我一汪的,在細雨里,微麻略酥,享受的是同一個滋味。隔一條街就是大江,落點差異,造成命運不同,落進大江的,就直接感受到了浩蕩,下一步還有可能匯入大海嘗到咸味,直接參與形成臺風、海平面上升等較大事項。落進了敞口垃圾箱的雨點兒,只盼著太陽快點兒出來。
大約十幾只麻雀,在大壩的一塊綠草坪上堆聚成多個“冒號”互問早安,個頭有些瘦的音調最清亮。麻雀是平民鳥。天高地闊,一只只卻守住一個地方就是一輩子,具體說,冬天要守住食物,春天要守住溫陽,清晨和黃昏要守住歌聲,夜里要守住星空下的一巢鳥夢。一輩子守的是飛不高卻固定要飛的高度。它們的群體經久不衰,與人類關系近也遠,親也疏,借一人家的山墻住一輩子不恥辱,關進籠子住上一日就死給你看,也從未像草原雄鷹一樣被馴服過。一生忙碌,不會滑翔,叫聲瑣碎,偷食莊稼,步態永遠蹦蹦跳跳缺乏從容,是麻雀近于世俗的習慣。今晨的細雨里,一只麻雀由著我近距離注視,從江邊臺階由下至上,像一個音符跳在琴鍵上。
獨處的一只鳥,經常是我目光和心情上的一個重要標記。
江上,零散飛著海鷗。海鷗飛起來具力度美,節奏美,形式美,態度亦穩重,再大的風浪也風度翩翩。又經常由高而低,轉個大彎,起落間把水天相接。大雁飛得更高,今早我看到一隊大雁,把一個大寫“人”字印上天、往北飛。小時候,在故鄉,我總先聽到聲聲的雁鳴,再抬頭目送它們。我還見過它們的隊形由“人”變成“一”。活向高處
9月21日。昨夜風刮得響,雨密密麻麻。水洼里反射路燈的光影,雨點落進去,濺起碎的雨花。街上銀杏樹,葉子開始落,葉落,枝傲,向天空伸出簡潔的線條。傍晚下雨,落葉凄冷。明天如果晴,刮些輕風,藍天上就將浮一些清高的云朵,城市的樓群,干凈的樹,會觸及心里的遼闊。
今早溫度比昨天低不少。一所學校,四周豎立著鐵的柵欄,幾株瘦菊上沾了露水,斜壓著荒草。誰種的幾棵蕓豆有的還開著紫色的“小碗”。方瓜鋪著大葉,葉子綠里泛黃。奇怪秋蟲不像鳥,很少在早上叫。麻雀也不見一只,它們好像只在冬天才出現在城市——如果拋去街路上的噪音,校園的這一角是安靜的。我透過柵欄,看我兒子背著大書包吃力地走,消失在教學樓的后側。教室陽臺,隱約有幾盆綠色植物。
我騎個小自行車,上班,送兒子上下學,去媽家,用腳趕路,日子很短,坐下來曬太陽。翻看美國自然文學家巴勒斯的《自然之門》:散步也可以作為一種事業——這讓我快樂了好幾天。那天大雨,我一個人山上看樹,滿山樹葉為我反光。人與人的難以溝通是常態,學習樹,它沉默,一心活向高處。
小步圓舞
10月27日。雨下了一整天。雨水在街上流成溪了,幾枚細小的銀杏樹葉順水漂流,經過一春一夏,銀杏樹葉沉淀出了金黃,幾乎沒有污點,這在秋天的葉子中少見。史鐵生在《病隙碎筆》里寫到,“我看好徐志摩《再別康橋》里的一句,‘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在我看來,這是最好的對生死的態度,用作墓志銘再好不過”。我默念了這一句,獻給葉子。
雨更大了。我打傘進山。
一只喜鵲人了無人之境,在園路上散步,遇臺階跳上,長長的燕尾服沾了雨水,卻并未影響其紳士風度。秋雨并不把愁下在林間。雨打樹葉,演奏給喜鵲的是“小步圓舞曲”。一部外國電影,一位風度翩翩的紳士,大雨中邊走邊舞,伴奏的是小提琴、小號、長笛,鋼琴。麻雀在靠公園大門的幾棵樹下蹦跳穿飛,它們叫聲不婉轉,羽毛是麻布一樣的簡樸,遍布林間、田野、城市小區、農家前后院。今天樹下蹦跳的麻雀越來越多,它們勇敢。
雨淅淅,和樹交流,樹的葉子最大程度地放松。
這棵是厚樸,葉子寬大開闊,形狀大小和老柞差不多,一面白色,一面深灰,幾枚已經落在地上,彎曲成碗的形狀接雨。昨日天晴,就在這棵樹下,一位老太太揀大葉,揀了厚厚一疊。“您多大歲數?”“91啦?!薄吧眢w好,能活100歲?!薄斑@就夠了,不走啊?!彼π?,似有些歉疚。我扶一棵大樹,看她:小黑皮鞋,白發如雪,干凈利落;對襟小單襖上有褪不盡的花色。
我低頭看草,有幾棵依舊綠著,一棵看似小辣草一樣的,向上豎著蜻蜓一樣的尾,開著紅粒粒;還有兩棵小草伏著在地面,開著小白花。它們能開到大雪。
補記
樹影直,寂靜的山林,貓臥睡冬日的陽光下,還能聽見多種鳥叫,有一種一直鳴唱一個音符,有一種鳥,聲音像是一段細絲線,還一種鳥只冒頭叫兩聲,我未來得及聽清它便消失了。
冬天將過去。
樹幸福地聽從命運的安排:站在元寶山山路上,向寒冷握手,用目光打量藍天,仔細辨聽風聲的力度和走向——一根細枝,正在與南風交流,時而安靜,時而激烈。樹站立了一個冬天,雨水過后更加生動;扎根生葉百年的這棵老柞,枝權安置了樹身以外的風的腳步,陽光的睡眠,雨滴的一個個眼神,流星奔跑的喘息,大喜鵲的象征,意與天合,這些事物,這棵老樹全能夠把握——幸福就在適度把握中,在元寶山,沒有誰比這棵老樹更幸福。
冰排。順流而下,唱大江東去,一直唱到大海。明澈的水面,有光加入,大江一陣歡騰。一瘦鴨,忽然猛扎進深水,越過流淌的歌聲,從水里長出來一股力量。一支優雅的曲調,一段準確的描寫,其實只是一次辛苦的勞動——深水里一定有一條魚,此刻在,閉目靜聽,當一切聲音立即停下,而停止的剎那,就是永恒。但魚,真誠,理性,它正甩開魚翅奔跑。
我躺在陽坡,聽《絨花》,眉毛上有一粒粒光跳蕩,我感覺到眼睛里,一條黑色的金魚無數次搖尾、撞頭,好似在提醒我:
一切榮譽,歸于高于身體的精神,如光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