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漢霄：為哪吒寫歌，從角色中找自己

隨著現(xiàn)象級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的熱映，很多人認識了唐漢霄，他為《哪吒2》創(chuàng)作的角色主題曲《就是哪吒》，成為社交網(wǎng)絡上播放頻次最高的歌曲之一。據(jù)說這首歌在小朋友群體間的傳唱程度，幾乎超過了《孤勇者》。

唐漢霄并不是“新人”。2008年，唐漢霄獲得《我型我秀》冠軍，有近8年時間，他沒有獲得太多關注，歌紅人不紅的狀態(tài)，一度困擾過他，他把自己比作水，能跟著浪潮肆意流動，也能流到低洼淺灘。特別想唱歌時，就去酒吧駐唱，不為生計，只是想唱。

初春的上海，樹木偶見長出的新芽，我們和唐漢霄約在上海報業(yè)集團大樓43層，他穿著冰藍色的襯衫，喝了一半的冰美式，放置在窗臺。造型師快速幫他上妝造型，當天正值國際罕見病日，唐漢霄參加了兩個公益活動，全都關于兒童。其中一個活動是到上海新華醫(yī)院，和醫(yī)生、醫(yī)學生們一起為孩子們演唱了《就是哪吒》。

唐漢霄自我評價是一個悲觀中帶點樂觀的人。細微的性格切面，可以在他的歌詞里找到答案——他寫《普通》：“如果我注定普通，也要仰望那片星空”；他寫《無名之輩》：“繼續(xù)追，誰的光榮不是伴著眼淚”；他寫《爛泥》：“至此活成自己，已經(jīng)很偉大，爛泥中開出花”。

我問唐漢霄：“如果要給2008年的自己寫一封信，你會寫什么？”他思索片刻說：“好像沒有什么可說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哪吒”錄了600遍

《哪吒2》大年初一全國上映，唐漢霄三個字出現(xiàn)在影片末尾字幕上時，他還未第一時間看到影片，但手機里已經(jīng)飛來鋪天蓋地的信息，想要與他共鳴。這令他坐立難安，但著急也無用。

那時，唐漢霄正在北歐準備自己的新單曲《North Pole》，這是一首非常個人化的歌曲，創(chuàng)作靈感是偶發(fā)的，朋友甘世佳填詞。空靈的旋律，似乎在召喚一場關于北極的夢，在整個MV里，唐漢霄盡量保持清冷的北極情緒。

看起來他是與現(xiàn)實世界格格不入的人物，但他骨子里隱藏的火苗，是每個人心里都燃燒過的。

那種情緒，代表著某一種新的開始，是他用更真實的面貌面對世界。2月27日零點，《North Pole（北極）》在微博上正式首發(fā)，那天是唐漢霄36歲生日，新歌是禮物。

2025年2月13日，《哪吒之魔童鬧海》票房突破100億元，從北歐回國后的唐漢霄，終于看上了哪吒。唐漢霄在微博發(fā)文：“激動到手抖。”配圖里，他手持一張電影票，面前是兩個人偶，一個是哪吒，另一個是南河——動畫電影《深海》的主人公。

兩年前，唐漢霄創(chuàng)作的《再見深海》一度霸榜。2024年夏天，唐漢霄和《哪吒2》片方見面時，劇本還沒有成型。但唐漢霄有自己的寫作路徑，他寫歌前有個“小怪癖”——從角色中找自己的影子。

“我會把哪吒想象成身邊的一個人，一遍遍扮演這個角色，看起來他是與現(xiàn)實世界格格不入的人物，但他骨子里隱藏的火苗，是每個人心里都燃燒過的。”抓住靈感是一瞬間的，最耗費精力的是后期“打磨再打磨”。錄制進行了600多遍，歌詞要把哪吒的內(nèi)心獨白具象化，在電影最后一段，能承接住所有電影的情緒能量。“那些話是什么，怎么唱出來，歌詞推翻后，改了又改，花了很久時間。”唐漢霄說，直到走進影院，腦海里“為什么這么改”的疑問才得到答案。

或許保守，或怕搞砸，唐漢霄從不預設一件事情的結(jié)果。《哪吒之魔童鬧海》上映前，他把預期降到最低，盡管職業(yè)屬性要求他必須接受所有評價，好的，或不好的。但他有自我的堅持，寧愿一切收獲都是多得的，那種突如其來的饋贈，讓唐漢霄倍感安全。

這不是唐漢霄第一次為國漫電影創(chuàng)作。除了2023年的《再見深海》；2023年6月，他為《茶啊二中》寫下態(tài)度曲《茶啊少年》。

唐漢霄擅長在歌曲中寫下人們情緒最深處的涌動。薛之謙的《摩天大樓》、陳奕迅的《讓我留在你身邊》，讓人在他的詞曲中看到“小人物大理想”的世界。

“正能量不是理想的全部，像《無名之輩》它不是多正能量的詞，但無名之輩也想要屬于自己的一片天空。《爛泥》《普通》表達的也一樣。”唐漢霄說，《就是哪吒》像是他之前歌曲的plus版，那種被壓抑的情緒在動畫片音樂里被無限放大。

唐漢霄不覺得自己是一個英雄主義的人，沒有攻擊性，也不刻意怎樣。《再見深海》是抑郁的一面，《就是哪吒》又是熱血的一面。“很難說哪個狀態(tài)是真實的我，但兩個似乎又都是我。”

收獲，來得太晚嗎？

在搜索網(wǎng)站上打出“唐漢霄”三個字，關聯(lián)問題自動跳出，其中一個就是：“唐漢霄的歌那么好聽，為什么人卻不火。”這是事實，比起《就是哪吒》這首歌，唐漢霄的名字算不上熟悉。“歌紅人不紅”的處境，像一個冬日里帶著寒氣的玻璃罩子，讓作為歌手的唐漢霄，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17歲那年，唐漢霄背著一臺電子琴，從廈門到上海追求音樂夢，2年后，他登上《我型我秀》的舞臺，拿下冠軍獎杯。但這樣的夢幻開局并未將唐漢霄推向高處。比賽結(jié)束后，雖然簽約了唱片公司，但被投入娛樂圈的唐漢霄，并未激起水花。

這背后的原因和時間節(jié)點有關。2008年趕上兩件大事——汶川地震與北京奧運會。唐漢霄對于名氣，也沒有過于渴求。出道這些年，他一門心思寫歌。“如果腦海里的東西是100%，呈現(xiàn)出的只有2%—3%。它們這輩子還有機會呈現(xiàn)出來嗎？”

幾乎消失在鏡頭前的日子里，唐漢霄經(jīng)歷了長達八年的\"音樂流浪期\"。唱片公司老板對從未幫他出過一張專輯而感到抱歉。但沒有人知道，超I性格背后的唐漢霄，要雕琢更大的世界。

唐漢霄不喜歡被框住，如果規(guī)規(guī)矩矩對著電腦，歌詞是寫不出來的。靈感最多的時候，是在散步或騎車時。腦海里閃現(xiàn)的字詞句，跳出來就被他抓住，快速記錄在手機備忘錄上。他開玩笑地說，手機、銀行卡可以丟，備忘錄不能，“那是我的全部資產(chǎn)”。

電腦里，那些由他寫下的歌曲，漸漸從幾首變?yōu)榱藥装偈住＾D(zhuǎn)折出現(xiàn)在2015年9月，唐漢霄接到了王家衛(wèi)的邀約，詞曲代理人說，對方選中了他的歌曲，要用在新電影《擺渡人》中。他與王家衛(wèi)合作，花費近一年時間制作出《讓我留在你身邊》，由陳奕迅演唱，這首歌還將唐漢霄送上紅毯。

以《擺渡人》為起點，唐漢霄的歌曲接二連三走紅。這種“廢墟美學”始終貫穿他的創(chuàng)作。在《末日飛船》里，他寫道：“我飛入宇宙，向末日漂流，所有的荒謬都消逝在那星云之后。”2019年春天，唐漢霄參加了音樂綜藝《這！就是原創(chuàng)》，這一次，他重新貼上歌手標簽。

而近五年，唐漢霄嘗試沖破“真空世界”，走向臺前。他的身份不斷解鎖、聯(lián)結(jié)與擴張。2019年，唐漢霄發(fā)行第一張數(shù)字專輯《末日飛船》；2024年，唐漢霄舉辦了人生中第一次巡演。此時他已經(jīng)出道17年。我問唐漢霄：“你覺得這些收獲，來得晚嗎？”他淡然一笑回答：“沒有對錯，沒有好壞，一切都是該發(fā)生的時候發(fā)生的。”唐漢霄從不反省自己之前做或沒做什么事情，更不輕易開啟“后悔”模式。他覺得此刻都很難抓住，不該給自己多余時間去內(nèi)耗了。

但唐漢霄心里時常會有兩個“小人”在打架，這種矛盾在創(chuàng)作《雙魚》時達到極致，曲里的電子音墻裂變成即興音律——他寫“一面懸崖，一面荊棘，一面湖泊，一面森林，一個人活像個電影。Love is Everything”。

做幾個夢再清醒

音樂，有時像魔法。唐漢霄鏡頭前演唱時“很瘋癲”，私下創(chuàng)作時卻“很I”。一群人合照，他總會選擇站在靠邊的位置；大家一起聚餐，他總是坐在角落。他贊同“創(chuàng)作音樂的人，大多都挺自閉”的說法。那種“自閉”，不是主動關上心門，而是信號鏈接不暢，斷了與外界的很多出口。

跳脫的態(tài)度，他很受用。保持并不主流的那部分，與年幼時接受父母與眾不同的家庭教育有很大關系。讀小學時，老師讓唐漢霄背誦課文，他怎么都背不下來，母親便說：“不用硬背，理解比背誦更重要。”還特意叮囑唐漢霄，如果老師問起，就讓老師直接找她。面對世界千變?nèi)f化，母親希望他是一個藏起來的人，守住自己內(nèi)心的簡單一隅。“和母親討論問題，她的答案總和大部分人不一樣，但她的邏輯又能說服你，這很奇妙。”

也正因此，關于歌紅人不紅，唐漢霄看得很開。“我希望我是自我的，自由的，放松的。臺前，音樂被很多人知道，臺下，自己的某一種樣貌隱在背后，好像還不錯。”

唐漢霄詞曲里建構(gòu)的小宇宙是龐大的：有熱烈的，喧囂的，理性的，每個人都能從中看見自己，那些“小人物大理想”，絞盡腦汁打磨的詞，有股莫名的力量，伸向泥潭拉出那群“自愿沉沒”的人。在當下的世界，他的共鳴，稀缺而震撼。

去年，唐漢霄巡演結(jié)束后的簽售環(huán)節(jié)，有一位女生走來，對他說：“謝謝你拯救了一個精神病患者。”也有女生滿臉笑容地出現(xiàn)在簽售臺前，告訴他：“我的母親特別喜歡你的歌，但她已經(jīng)去世了。”唐漢霄很意外，那些錄制多遍讓他感到麻木的詞曲，是拯救無數(shù)人的“良藥”。當他站在巡演舞臺上，他總回想起，唱《再見深海》時，開頭做了很長的intro（introduction，在歌曲中通常被稱為“前奏”），那是他特意將大家樹洞里的心里話放進去，疊加成不同聲音。語言、音律與心臟的跳動回響，帶來的是全場幾萬人的同頻共振。

“當草木逢春，鳥獸游走……”《少年派》的音樂響起，唐漢霄似乎看到臺上有個躲在角落里的男孩——那是童年的自己，而成年的他，多年來濃縮的情緒一下子迸發(fā)出來。唐漢霄用“治愈”來形容這場盛大的體驗，原本，他想唱哭別人，最后自己卻淚流滿面。

這種超強的感知能力是觸角，也是消耗。唐漢霄不喜歡自己的性格，他覺得挺累的。一年中總有幾次，唐漢霄會卸掉手機里所有社交軟件，不再回復任何工作信息。偶爾也會焦慮內(nèi)耗無關緊要的小事，擔憂有沒有講錯某句話，做錯某件事。

“出門旅行曬太陽總是好的，那會讓我不再因瑣事煩惱。”關于旅行，唐漢霄打了一個有趣的比喻，旅行就像洗衣機筒自潔的過程，人是洗衣機，工作是衣服，你衣服洗多了，筒不自潔的話，再洗衣服就會有些臟或毛糙。而旅行最珍貴的地方，就是享受新世界帶給你的刺激。

唐漢霄挺想為申公豹寫一首歌。那么有爭議的一個人物，交織著人性中最復雜的東西，歌詞可能難以明了其中萬分之一。再想寫的是敖丙的父親敖光，在敖光身上，唐漢霄看到了自己父親的影子。“雖然我沒有做過父親，但我懂了。”

在唐漢霄背后，懂他的人永遠懂他。36歲生日那天，粉絲錄制了一首歌《宇宙誕生在我們相遇那天》送給他，她們唱：“你見過我吧，你記得我嗎？你曾伸出手，我也曾回頭。”——“小唐，你真的擁有很好很好的一群遙遠的朋友，我們共同組成了這個小宇宙。”

3月1日，歌手方大同離世，唐漢霄在微博上寫：“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一切都將離我們而去，你我的肉身也一樣，此刻你在為著什么而傾注了自己，有什么，在下一秒被捏得粉碎，又有什么，被時間留了下來。這世界，你我都在沉睡，而逝去的人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