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燈：成為“二本”學生，并不等于輸掉了人生

【人物名片】

黃燈，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現任教深圳職業技術學院。獲2021“南方文學盛典年度散文家”“琦君散文獎”“第二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等，著有《大地上的親人》《我的二本學生》《去家訪：我的二本學生2》等。

家訪前，我對“二本”學生的看法過于悲觀

筆者：您的名字很特別，讓人想起“紅燈停、綠燈行”的交通規則。父母為什么給您取名“黃燈”？

黃燈：家鄉有“三十的夜，十五的燈”的說法，而我是正月十五那天出生的，所以被父母取名黃燈。

筆者：近年來，您成為非虛構寫作領域備受關注的人物。您的力作《我的二本學生》和續作《去家訪：我的二本學生2》，都獲得了廣泛贊譽。請問，您為什么對二本學生的境遇如此關注？

黃燈：這與我的職業有關。

我出生在湖南農村，高考考上專科學校，畢業后在湖南一家國營紡織印染廠工作。1998年印染廠倒閉，24歲的我下崗失業。同年，我通過自考取得本科文憑。之后，我考到武漢大學讀研，又去中山大學讀博。2005年，我博士畢業，應聘到廣州一所二本院校，在中文系任教。

我在這所院校從教15年，并于2006年、2015年當過班主任。長期的課堂教學及課后的師生交流，讓我看到了二本學生的成長變化。

我教2006級學生時，有些學生還比較調皮，有時會逃課。我對逃課的看法跟一般老師不同。我覺得逃課表明學生對課堂是有反應的，或許他覺得這個老師講得太“水”，不想聽，免得浪費時間。學生有反抗性，說明他還有生命力。

9年過去，我教2015級學生時，學生上課來是來了，但是不思考，沒有朝氣。我在臺上講，學生不看我而看手機；我問問題，他們也不回應。全班百分之六七十的學生，似乎對所有東西都沒有興趣，包括戀愛。我問學生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們總是無所謂的樣子。我覺得年輕人會天然地有些野性，但是他們沒有，他們過得似乎特別累，情感也不豐沛。這不僅是我的觀察，也是很多同行的共識。

同時，我意識到二本院校的學生其實是“沉默的大多數”?，F在，中國每年有1000萬左右的大學生畢業，其中985、211大學的畢業生占比不到5%，剩下95%的都是普通院校的畢業生。這個龐大的群體，大概就是你我身邊常見的“普娃”，也是中國絕大多數年輕人的樣子。

因此，我有很多話想說，于是我把自己觀察到的現象和切身感受寫下來，在2020年出版了《我的二本學生》一書。

家訪后，我看到學生的另一面，看到他們的堅韌和勇氣

筆者：您在書中記錄了二本學生在大學的學習生活，以及畢業后在既無名校光環照耀又來自普通家庭的情況下，如何努力、艱難地尋找人生出路，引起社會強烈反響。很多家長開始反思：一心一意地讓孩子考大學，是不是真的能給孩子幸福人生。

黃燈：很多家長對孩子的學習成績有執念，就是我的孩子必須學習好、考高分，如果孩子的成績不好，天都要塌了。這是有問題的。其實，孩子有沒有培養好，并不完全看他有沒有進大學的門，更重要的是看他能不能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是不是有創造力的人。年輕人的出路和上不上大學、上什么大學，并不能完全畫等號。

為了解家庭、社會在孩子成長過程中起到的作用，我在2017～2022年利用寒暑假，搭乘各種交通工具，跟隨學生一起去云南、廣東、湖北等地，去他們在小城、鄉鎮、村落的家中走訪，全面了解學生的成長經歷，深切體會家庭為孩子付出的艱辛。后來，我把我的走訪經歷和感悟寫在了《去家訪》這本書里。

筆者：通過家訪，您收獲了什么？

黃燈：我的一些看法改變了。家訪前，我對“二本”學生的看法過于悲觀；家訪后，我看到學生的另一面，看到他們的堅韌和勇氣。

筆者：能具體說說嗎？

黃燈：我給你講講我的三個學生吧。

黎章韜，家在云南騰沖，他的高考成績本可以上云南師范大學，但由于他想到沿海地區讀書，于是去了我所在的學院。他大學畢業后，幸運地被廣州的一家銀行聘用。不過，2014年他辭職回了老家。2017年，我去他的老家家訪。對兒子辭去廣州銀行的工作，他的媽媽感到遺憾，覺得兒子大學白讀了，但是他的爸爸很開心，因為他家有個木工坊，兒子回來就能子承父業。

我問章韜：“你們這里那么多人開木工坊，他們都沒讀大學，而你讀了4年大學后還跟他們干一樣的活兒，不后悔嗎？”

他搖頭：“不后悔?！?/p>

他說，疫情防控期間，他因為懂電腦，做了微商。當時，很多客戶在沒跟他見面的情況下預付款買他的東西。這徹底改變了他媽媽的看法，因為他媽媽以前總覺得人家都不認識你，憑什么先把錢給你？事實上，在與客戶的交流中，他用誠懇贏得了信任。如今，他已經結婚生子，經濟條件也不錯。

我覺得很安慰，社會滋養了他，讓他過上了自己想過的生活。

何健，是我教過的學生中真正熱愛中文的，他上大學時成績很好。大學畢業后他考上研究生，但因不同意調劑，就沒去。后來，他到東莞開了一家教育培訓機構，教孩子古文，因不是學科類培訓，又因教國學，受到當地政府重視，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幾年后，他給父母買了房，之后又給自己買房、買車。

我去他家家訪，得知他曾是留守兒童，好在他的家族特別團結，他的媽媽打工時生病，是家族湊錢把他媽媽救了回來。就是說，何健這孩子，不是父母而是整個家族在托舉他。

第三個學生魏華，他的父母有殘疾，沒法進廠打工，只能靠擺攤掙錢。魏華從小耳濡目染，很有商業頭腦。他上小學時，班里有些孩子不愿意做作業，他就瞞著父母，有償幫他們做。上大學時，他就說：“以后我才不要給別人打工，我要自己創業?！贝髮W畢業后，他在深圳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我的書被盜版，他自告奮勇幫我維權。

我的這三個學生都來自農村，大學畢業后走上社會，不管從經濟條件看，還是從社會地位看，都絲毫不遜色于名牌大學畢業生。

家長無條件地愛孩子，就等于給了他一個“精神墊子”，這樣孩子遭受打擊時，就不會因孤立無援而崩潰

筆者：您認為他們的成功得益于什么？

黃燈：我覺得他們的成功更多地得益于社會教育、家庭教育。通過5年家訪，我真切地看到了社會教育、家庭教育的力量。

比如，豐富的社會支持。

我的學生很多來自廣東，基本沒有獨生子女。這對孩子學習人際交往、理解和維護公共規則很有幫助。踏入社會后，他們天然地知道怎么讓自己活下來。

比如，勞動的價值。

與大部分農村父母不同，羅早亮的父母為陪伴孩子成長，沒有外出打工，代價是家里的經濟狀況很差，只能靠養豬、種田謀生。早亮的父母告訴我，他家的每個孩子都要參加勞動，包括早亮這個唯一的男孩子。他讀高三時，應季農活一到，照樣和父母、姐姐們一起下地勞動。

家訪時，課堂上文弱、緘默的他，在紅薯地里麻利地挖紅薯，中午殺了一只鴨子后快速做出一頓美食。大學畢業后，他花了很多時間找工作，最后在當地小學做了一個有編制的老師，很開心。盡管大學學的是中文，但校長讓他教數學，他就教數學，毫無怨言。

比如，父母傳遞給孩子正確的價值觀。

這可能在關鍵時刻能為孩子托底。當年我教的班上有個女生，家境貧窮，學校給了她勤工儉學的機會。暑假，她會把老師辦公室的窗簾都拿去洗干凈，盡管沒人要求她這樣做。畢業那年，她去中建五局實習，和她一起在中建五局實習的還有211大學的畢業生，最終她被留下。老總對她說：“你是來實習的大學畢業生中唯一幫前臺換水的人，勤快，我就想招一個這樣的。”這個女生的媽媽常對她說，做善良的人，別怕吃虧，結果這給孩子帶來了機會。

比如，來自祖輩的支持。

我的很多學生家在農村，靠祖輩支持，渡過了人生難關。我以前對此感受不深，家訪中目睹祖輩對孫輩強烈、深深的愛意，大為感動。另外，父輩和祖輩相比，父輩更關注孩子的成績，而祖輩只期盼孩子健康成長。祖輩無條件地接納，賦予了孩子更多的勇氣與力量，使他們的內心更強大、心理承受力更好。

筆者：家訪中，您最難忘的事是什么？

黃燈：我有個學生叫正敏，她的媽媽是越南人。家里窮，正敏媽媽想方設法賺錢：砍竹子、卷鞭炮、去飯店打雜、做建筑小工……家里蓋房，正敏爸爸以沒錢為由極力反對，正敏媽媽只得自己挖地基、和水泥、砌墻，最終建起一幢兩層小樓。即便如此能干，正敏媽媽還是因為“越南婆”的身份被人歧視。為給媽媽爭口氣，正敏埋頭苦讀，終于考上我所在的二本院校。

家訪結束要走的那天，正敏說給我看樣東西。她從舊柜子里拖出一個爛紙箱，里面有41本獲獎證書、49張獎狀和200支左右的筆芯。她說，這些筆芯是她在高三最后一學期內用完的。當時，我被電擊一般久久說不出話來。其實，我所在的二本院校在很多人眼里處于“高校鄙視鏈”的末端，可就是這樣一所院校，也讓這個瘦弱的農村女孩和她的媽媽付出了千辛萬苦！

筆者：如果家長想幫助孩子盡早地在社會上安身立命，您有何建議？

黃燈：1.先成人，再成才。不成人，成才就是空中樓閣。成人的標準是什么？就是要有充沛的情感和自由的心靈。

2.家庭要給孩子提供一個“精神墊子”。家長無條件地愛孩子，就等于給了他一個“精神墊子”，這樣孩子遭受打擊時，就不會因孤立無援而崩潰。

3.呵護孩子的元氣。家長不要太“雞”娃，“雞”娃當時可能有點用，但把時間拉長幾年，作用基本就消失了。家長要多給孩子一些自由，課余別管得那么緊，讓孩子活潑一些，更有創造力一些，覺得活著有意思一些。

4.給孩子更多的容錯空間。家長對孩子的要求，不要太細太多，要呵護孩子的心靈，盡量包容和接納孩子。因為孩子身心健康的重要性，遠遠超過定義單一的世俗成功。

【編輯：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