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述彈詞開篇史上的“精彩片段”

為進一步增加受眾黏性，不斷滿足聽客們的需求，許多原創彈詞小段和長篇、中篇蘇州彈詞中的華彩唱段都曾在書場演出中被反復吟唱。這些作品經過藝術家的不斷加工，逐漸形成了眾多文質兼美的彈詞開篇（以下簡稱開篇）。它們或敘事繪景，或抒情議論，具有較高的文學鑒賞價值。

但有些評論者將開篇視為可有可無的墊場、聚精凝神的吆喝，甚至是某種買賣前的“打鑼耍猴”，這是有失公允的。本文無意討論蘇州彈詞各種表演形式之間的“雞與蛋”問題，只是想從歷史出發，簡述開篇史上的“精彩片段”。

據史料記載，蘇州彈詞舊稱南詞，開篇則謂南詞小引。早在清代咸豐、同治年間，彈詞藝人馬如飛就編創了數以百計的開篇，匯成一部《馬如飛南詞小引初集》。馬如飛可稱得上開篇史上一個標志性的人物，開篇具有的敘情、敘事、代言功能也是從他開始的。而主要表演形式為唱的開篇的流行，加速推動了蘇州彈詞流派唱腔的形成與發展。

1926年，評彈老前輩徐云志第一次進上海，其“糯米調”（【徐調】）①就受到了上海聽眾的熱烈歡迎，他的一位朋友顧坤甫更專門為他寫了10段《貍貓換太子》的系列開篇；1928年他第二次進上海，除了在書場演出，還上電臺播唱，上海百代唱片公司還為他灌制了唱片，《貍貓換太子》系列開篇中演唱水平最高的第7段《寇宮人》流傳甚廣，成了當年最暢銷的唱片。【徐調】悠揚的旋律持續飄旋在霓虹漫映的城市上空，許多報紙甚至評論他“一時徒弟滿春申”，由此可見徐云志及其【徐調】唱腔的影響力之大。

曾經有人如此評價一段時間中蔣月泉先生的藝術水平：“搭蔣月泉敵檔只要頂俚十只開篇，十只開篇過后俚就漂脫哉！”這一方面說明了彼時的蔣月泉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一方面也體現出了他在開篇方面的藝術水平。

早在20世紀40年代初，蔣月泉就因在電臺播唱的開篇《杜十娘》而一夜成名。在經歷多年的藝術實踐后，他于1961年又重錄《杜十娘》，錄制后說：“我對自己的唱分析了下：以前一個階段的唱，曲調優美是第一位的，那時自己對人物感情的理解尚缺乏深度；重錄的開篇是情為第一，曲調優美則在其后。”

蔣月泉先生按照“唱曲唱情”的原則，將敘事性與抒情性水乳交融，喜中哀或哀中樂皆以情而變，留下了《杜十娘》《庵堂認母》《寶玉夜探》等若干經典開篇，塑造了無數栩栩如生的形象，也成就了【蔣調】不可撼動的歷史地位。

回顧書壇的浩瀚歷史，有的彈詞名家就是唱開篇唱紅的，有的開篇已成為某一唱腔流派的代表作和保留節目，如蔣月泉的【蔣調】《杜十娘》，俞秀山的【俞調】《宮怨》，徐云志的【徐調】《貍貓換太子》，嚴雪亭的【嚴調】《祝枝山說大話》，朱雪琴的【琴調】《瀟湘夜雨》，徐麗仙的【麗調】《黛玉焚稿》，楊振雄的【楊調】《劍閣聞鈴》等。由此我們或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眾多開篇助力諸多蘇州評彈前輩藝術家的表演日趨完善，而諸多留名蘇州評彈藝術史冊的藝術家又推動開篇不斷“揚帆遠航”。那一面面日趨成熟與完美的藝術之帆，就如一面面鮮明的旗幟，承載著歷史，又昭示著開篇甚至蘇州彈詞藝術的擁有無限可能的明天。

五星紅旗在神州大地上升起，初升的旭日激發了傳統藝術形式新的活力，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文化種子在全國范圍內開花結果，形成了“層林盡染”“百舸爭流”的可喜局面。扎根于江浙滬肥沃藝術土壤、剛剛完成從“舊社會藝人”到“新時代人民藝術家”身份轉變的老一輩評彈藝術家，積極擁抱嶄新的時代，在“推陳出新”“百花齊放”的新文藝方針指導下，為繁榮社會主義曲藝事業，迸發出了如火的熱情。一部部根據電影和小說改編的評彈長篇和中篇《白毛女》《羅漢錢》《小二黑結婚》《平原槍聲》《奪印》《劉胡蘭》《白求恩大夫》《青春之歌》，和新創彈詞開篇《王貴與李香香》《一粒米》《大家來說普通話》《南泥灣》《紅樓夢》《南京路上好八連》《祥林嫂》《雷鋒好榜樣》《姑蘇好風光》等，如太湖的波濤、黃浦江的春浪、錢塘江的海潮般撲面而來。據不完全統計，至1999年，已經出版的各類古代、現代題材的開篇就有八九百個之多。而其中最耀眼的之一，便是由吳宗錫以樂府民歌《木蘭辭》為底本，參酌彈詞中原有的開篇《花木蘭》進行改編的《新木蘭辭》。《新木蘭辭》由【麗調】創始人徐麗仙在1958年上海首屆曲藝匯演上隆重推出。徐麗仙不僅在唱腔、唱法與表演上進行了大膽的創新，還創造了全新的伴奏樂曲。她緊緊抓住角色內心的情感變化，在敘事中轉換意境，塑造了英勇慷慨的木蘭形象，產生了動人的藝術力量。《新木蘭辭》的第一次演出就引起了全場的沸騰與轟動。演出次日，上海《文匯報》及各大新聞媒體紛紛贊譽徐麗仙的《新木蘭辭》是“奇峰突起”“風格獨特”“既保留了傳統彈詞曲調的特色，又不拘一格地沖破了某些陳陋拘泥的框框”“這個絕妙的開篇是評彈藝術的一朵奇花”。著名美學家王朝聞聽了演唱后，特地寫了文章：“《新木蘭辭》開篇很成功。她有不故意要感動別人而首先感動自己的那種聚精會神與角色交流的味道，給演員與觀眾、與角色的交流構起了藝術的橋梁。”

在文藝界將毛澤東同志詩詞用各種藝術形式加以表達、闡釋的時期中，由上海評彈團的趙開生譜曲、余紅仙首唱的開篇《蝶戀花·答李淑一》在電臺播出，并迅速風靡全國。早已將毛澤東同志詩詞嫻熟于心的全國聽眾沒有了方言的障礙，只在婉約、優美，時而如涓涓流水、時而又慷慨激昂的評彈音樂和演唱中分享著《蝶戀花·答李淑一》的動人情感與文學之美。在某種程度上，《蝶戀花·答李淑一》完成了一次全國性的評彈藝術普及——在一段時期中，人們說起蘇州評彈就會說起《蝶戀花·答李淑一》，說起《蝶戀花·答李淑一》就會說起蘇州評彈。評彈演員出身，原總政歌劇團歌唱家程桂蘭曾于1993年在央視主辦的紀念毛澤東誕辰100周年的“毛澤東詩詞演會”上傾情演唱《蝶戀花·答李淑一》。曾任江蘇省評彈團團長的黃霞芬，也曾在1990年第四屆CCTV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中以《蝶戀花·答李淑一》獲得了業余組民族一等獎。黃霞芬的獲獎，也是在電視藝術迅猛發展的那個歷史時期里，彈詞開篇成為各類電視節目常客、彈詞藝術獲得發展的一個縮影。

“軍旅”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曲藝發展史上重要的關鍵詞，蘇州彈詞當然也不能除外，也有一支曾經緊貼時代、勇于創新的軍旅藝術隊伍。從20世紀60年代評彈藝術家徐云仙的嫡孫、上海評彈團青年演員徐林達與女演員趙琳琳先后參軍，加入原南京軍區前線歌舞團，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戰斗序列中就有了蘇州評彈的身影。部隊是匯聚五湖四海，將四面八方熔鑄成一家的大熔爐，擁有獨特的部隊文化。而在感受人民軍隊火熱氛圍的同時，他們也要思考蘇州評彈藝術如何更好地為戰士服務這一問題。加上前線歌舞團是以歌舞為主的藝術團體，徐、趙兩人也必須服務于團體的整體藝術考量。所以在繼承發揚蘇州評彈藝術傳統的同時，從《迎新曲》《夸班長》到《淚花曲》，兩人在彈詞開篇的唱詞和音樂方面都有大膽的嘗試與改革，1985年，他們在老山前線陣地上創作的開篇組曲《血桃花》，被上海電視臺拍成中國第一部評彈音樂片，并在人民大會堂演出。曾任文化部黨組書記、代部長，中國文聯第六屆主席的周巍峙說他喜歡這個作品，將錄像連看了4遍。中國曲協老主席駱玉笙特地到賓館看望他們。之后，他們創作演出的開篇組曲《天涯黃昏后》和彈詞開篇《江南春早》《江南炊事兵》《姑蘇小巷》《清明花開時》《大美江蘇》《雪泊秦淮》等，都在蘇州彈詞藝術史上留下了鮮明的印記。他們創編的交響樂伴奏的彈詞開篇《紅船頌》多次進京演出，成了中國曲壇的經典曲目，被江蘇省歌舞劇院改編的評彈大合唱《紅船頌》還獲得了中國音協的金鐘獎提名。

從社會到軍旅，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發展歷程為開篇的繼承與創新提供了不竭的養料。而進入新時代以來，隨著科技發展和受眾精神文化需求的多樣化，開篇也有了新的發展與變化。而這種變化也隨著那一首的風靡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一個尷尬，一個讓許多評彈從業者啼笑皆非的尷尬——在每天成千上萬游客蜂擁而至的蘇州城，在小橋流水人家的街道上，在評彈演員準備為游客獻上原汁原味的開篇時，旅客點的曲目卻是用蘇州話演唱的通俗歌曲《聲聲慢》。

這倒也情有可原。《聲聲慢》的歌詞本來就是從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同名詞作中演化而來的。而包括蘇州評彈在內，大多數鼓曲唱曲類曲藝曲種與市井味道更濃的宋詞又有著千絲萬縷的歷史聯系。就此而言，《聲聲慢》與其他同類型的作品一樣，讓蘇州評彈在受眾心目中處于一種定義模糊的“狀態”之中——《花好月圓》《四季歌》《太湖美》《無錫景》等用吳語演唱的歌曲，在游客心中都被歸類為彈詞。這讓以傳統評彈為教材培養出的評彈演員一時也倍感困惑了。

可游客就是來找樂子的，除部分蘇州評彈的擁躉或者對曲藝有一定了解的，誰會在乎自己聽到是否是正宗的蘇州評彈呢？所以答疑解惑的擔子還是落回到評彈從業者自己的身上。

美學家王朝聞先生曾說：“藝術的生命在于創造，但創造不是任何天才憑空得來的好運道。”而蘇州評彈唱腔的成長史，本來就是一代代藝術家的創新史。生于1879年的魏鈺卿正是在【馬調】基礎上突破了傳統演唱“下呼”無拖腔的定式，提出了有音樂性的“過門”伴奏，才創造出能將幾十句一氣呵成的氣勢磅礴的【魏調】；蔣月泉曾師從周玉泉，但感覺【周調】過于古樸，缺少變化。據說蔣月泉非常喜歡京劇老生楊寶森，所以根據自己的嗓音條件，運用中低音在演唱中煥發搖曳生姿的神韻，最終在【周調】【俞調】基礎上創造出了剛柔并濟、韻味醇厚的【蔣調】；楊振雄在【夏調】基礎上吸收昆曲唱法，創造出高亢時石破天驚、委婉處一詠三嘆的【楊調】；嚴雪亭在【徐調】【小陽調】的基礎上創造出了樸素、平直、流暢的【嚴調】。朱雪琴在【沈調】【薛調】基礎上創造出雄健明快的【琴調】；侯莉君基于【蔣調】【俞調】并吸收京劇旦角的運腔，創造了俏麗的花腔、舒緩的長腔相得益彰的【侯調】；徐麗仙在【蔣調】基礎上吸收了【徐調】的運腔，和北方姊妹曲種、戲曲等的音樂元素，創造了柔和婉約、清麗深沉的【麗調】。這豐富多彩的流派唱腔，正是眾多評彈藝術家不甘平庸，在彈詞藝術生涯中艱苦攀越一座又一座“一覽眾山小”的藝術高峰的創新力證。

中國曲協創作和教育委員會主任、原總政話劇團團長王宏曾說：“什么是‘正宗’？一個劇種、一個曲種，歷史幾十年、上百年、幾百年，它有多少變化？都是一樣的嗎？如果它都是一樣的，絕對生存不到現在，因為社會不一樣、觀眾不一樣、時尚不一樣。” 王宏還舉了個“天津時調”的例子——隨著運河文化的繁榮，有很多外地的小曲傳到了天津，很多藝人就用現成的曲調加上內容演唱，就像現在的流行歌曲大串燒，年輕觀眾喜歡，就將其命名為“時調”。

不論是蘇州評彈流派唱腔的迭代發展，還是天津時調的應時而變，甚至是其他曲種的自我創新，其實都反映出一個最基本的觀念：曲藝應該有求變的自我認識和勇于求變的革新勇氣。

經過長期的發展，各曲種都有了自己穩定的藝術內核，是支撐其作為“曲藝”而存在的“地基”。這是不能變的部分，也是曲藝能應時求變的底氣與根基。固本培元、守序應變，這應該是當前曲藝工作者的一種共識。現在有一種聲音，認為“祖宗之法不可變”，是沒有從歷史的尺度觀照藝術的整體發展脈絡。

在黨和國家“二為”方向、“雙百”方針的指引下，蘇州評彈要繼續活下去、活起來，甚至活得更精彩，就要在繼承優良傳統的基礎上創新、不停地創新。唯有不停地繼承創新才是真正對藝術的最大尊重，才是對“出人、出書、走正路”最好詮釋。再回到《聲聲慢》，再回到《花好月圓》《四季歌》《太湖美》《無錫景》，這些目前確實不是蘇州彈詞，但如果只因為它們現在不是而就片面地掐斷一種未來的可能，也是不對的。少一點指責，多一點寬容，千條江河歸大海，海納百川，有海的胸襟還怕千帆爭雄萬帆齊航嗎？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作為新時代的蘇州評彈人，或許我們可以在從容解讀這些作品之所以能打動觀眾、風靡一時的“密碼”的同時，將之逐步蘇州彈詞化，真正成為“開篇集錦”中的一頁。這需要我們放下包袱，不唯上、不唯書、不唯獎，廣泛吸收各種文化藝術的營養，擁有更廣闊的視野，通盤思考觀眾心理、文學理念、傳播思維等種種，并將之融會貫通。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創新是艱苦的，但前途是光明的，蘇州評彈要走出小眾、走向大眾，走問遼闊的山川江湖，就需要我們揚起江南春江花月的長帆，在藝術的遠航中不斷唱出“中國最美的聲音”。

注釋：

①徐云志的嗓音高但較軟，他充分發揮這一嗓音特色，將之與寬而厚的小嗓很好地結合起來，逐步形成了舒緩從容、婉轉動聽的唱腔，時人稱之為“糯米腔”，就是說他的唱腔如糯米一樣軟糯。—編者注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