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心中還有一個疑問,到目前為止,沒有聽到任何關于孩子爸爸、爺爺的信息。家庭治療的系統觀有一個好處是,可以用“空椅子”給沒在場的人留位置。于是,我問媽媽,這次是你們仨來參加,家里其他人,比如您愛人如果也在這,他會如何看待?這時,媽媽若有所思,然后說道:“在孩子出生后不久,我跟她爸離婚了。”說到這,媽媽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這些年來孩子基本沒有見過他,我們也很久沒有聯系了,只知道他也有新的家庭了。這些年都是我媽幫我帶孩子,我爸曾經帶著我做業務,后來我也創業了,管著一家公司。但我不管多忙,盡量周末會回去陪孩子一天。這么說來,其實我媽就像樂樂的‘媽媽’,我是‘爸爸’。”
樂樂搶話道:“其實我媽再婚后,我跟我媽的關系好很多了。主要是叔叔對她的影響,讓她溫和點,不要老管我。我覺得他倆在一起挺好的,但我姥姥經常對人家說三道四。”我聽孩子的語氣,她比較認可媽媽的新對象,繼父也有幫助她。她大概是希望媽媽擁抱新感情的,因此爆料姥姥對繼父的不滿。孩子接下來告訴我,媽媽在兩年前跟繼父住在一起,開始她和姥姥也過去住,后來上高一后,她跟姥姥搬回原來的家住了。
隨著治療關系更鞏固后,家庭的秘密才揭露出來。媽媽說出當年離婚的原因,孩子父親在她懷孕期間另結新歡,當時她一氣之下火速離婚。其實在之前,兩人的關系已經出了很多問題,早在戀愛和計劃結婚階段,她媽媽就非常反對,因為男方的出身、學歷和經濟條件都跟她有很大差距。
就像為了驗證“羅密歐與朱麗葉”效應,孩子媽媽頂著家人的壓力,執意要結婚。那時,丈夫被她母親貶低和否定,經常跟她發生爭吵。原本她想生了孩子,能成為兩邊的粘合劑。沒想到在懷孕期間遭受到更大的打擊,草草地結束了這段一開始就不被祝福的感情。
說到此處,媽媽似乎帶著一種過來人的云淡風輕,但接下來她聲音一沉,繼續說道:“其實我們家沒有過夫妻和諧相處的模板。雖然我從小衣食無憂,我爸早年打拼白手起家,我很多經營的方法也是跟著他學的,但他不善情感表達,過于理性。難得我爸在家,我媽就會叨叨個不停,那時我就躲進房間聽音樂。后來我爸去世了,家里才消停。而且我找過的對象,我媽就沒有滿意的。這么多年我一直單身,投身工作,現在結婚了,我媽還是會指手畫腳,就像回到了原點。現在看看樂樂,我也很理解她,其實她跟那時的我一樣,希望有自己的空間,遠離家庭的紛擾。”
我從媽媽的話語里,聽到了她對夫妻關系和諧的向往和遺憾,同時也感受到她對自己的母親是有些怨氣的,母親不僅干涉她的感情生活,還有那些年父母不和,她作為女兒背負著“忠誠分裂”的包袱,也就是她既同情媽媽沒有得到丈夫的關心與體貼,但又討厭媽媽嘮叨、抱怨,替努力工作為家付出的父親也感到不公平。
媽媽對女兒心情的理解,也驗證了我之前對她和女兒之間隱秘結盟的假設,于是我問:“您很理解女兒的心情,我想請您猜猜,當您和姥姥因為您的感情生活產生矛盾,女兒會有什么感受呢?”媽媽還沒來得及說,姥姥搶著說道:“她當然是不高興的,讓我少管這事。”
我說:“哦?似乎樂樂對您的不滿,里面有一部分是替她媽媽表達的?”
姥姥點頭,舉例說她有時候買好吃的,就想著她媽,也不給我點。接下來,我請媽媽猜猜,女兒跟姥姥發生沖突時,有多少比例是替媽媽表達不滿?有多少是替自己表達?媽媽說:“我其實沒有這么想過。”此時,女兒按耐不住地說道:“有一大半是看不慣我姥姥管太多,我媽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對象了,我也希望她高興,但我姥姥這人太極端,叔叔幫我們家一個忙,她就特別肯定,一旦有的地方達不到她預期,就在背后跟我媽說他的壞話,我真的看不慣她這一點。”這時,姥姥低下頭悻悻地笑了。媽媽也面露微笑,似乎是肯定女兒再次幫她說話。
女兒的話就像一盞聚光燈,再次把我拉回到媽媽和姥姥這對母女的關系問題上。因為如果她們不能直面沖突,這個第三代女兒就會不斷被卷入到兩代母親之間的紛爭,恐怕又會重演“忠誠分裂”的歷史。接下來,我通過循環提問,請她們談談彼此眼中女兒、媽媽、繼父、姥姥兩兩之間的關系。
在這個過程中,每個人都看到和感受到了樂樂的“癥狀”跟家庭關系的關聯。尤其當我問到媽媽何時開始新感情,并和先生住在一起時,發現那時樂樂開始上重點中學的初三,并因為學習壓力大,成績下降,后來出現頭疼、惡心等典型的軀體化癥狀就開始請假,逐漸不去學校了。
這么巧合的時間點讓我不禁好奇,樂樂的癥狀何時出現?什么情況下加重或減輕?媽媽反映,樂樂在她的新家,癥狀變得日益嚴重,后來出現莫名的頭疼,不能去上學。媽媽和叔叔都要工作沒人在家照顧她,這樣一來,媽媽不得不把樂樂送回姥姥家,她也要多回母親家住,陪伴她們。女兒的“癥狀”就像兩代母女的粘合劑,但是內心沖突不斷,也困住她不能離開這個家。
我心中不禁感嘆,樂樂的“癥狀”源自家庭未能解決的沖突,又有維系新老兩個家庭的力量。樂樂一方面希望媽媽組建新家庭并過得幸福,于是她要么就跟姥姥產生沖突,其中有一大半是替媽媽抗議姥姥過度干涉;要么關上門不跟家里人交流,吸引著兩代母親對她的關注,暫時能放下沖突。另一方面,她也希望媽媽離家后姥姥不孤單,兩種心愿交織沖突,讓她在媽媽和繼父家住的時候癥狀表現更明顯,這樣又能回到姥姥家,讓三代母女就有了更多重聚的機會。
然而,媽媽和姥姥仍然在為家庭生活的安排、勸樂樂去上學等問題發生更多的爭吵,夾在這對老“爸媽”中間,樂樂更回避退縮,抑郁的癥狀也變得更嚴重,也更“不能”去上學了。這次治療結束時,我心中有了大致的個案概念化,對接下來如何“擾動”家庭的互動有了清晰的方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