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最快樂的時光

都說劉備有高祖之風，像劉邦，但有一點不一樣。劉邦是個碎嘴子，嬉笑怒罵相當多。論起興之所至信口開河，曹操的記載，還更像劉邦——畢竟曹操看荀彧就說是自己的張良，封荀攸就說張良故事，看許褚就喊樊噲，看張郃就喊韓信。真是把自己當劉邦。劉備卻是“少語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低調慣了，開心了難過了都不會多說。

《三國志·先主傳》留下劉備的原話，也少得很。大概包括：糜竺勸他領徐州，他推讓，說你們請袁術去吧。諸葛亮讓他奪荊州，他說：“吾不忍也?！睌y民渡江時有人勸他跑路，他說：“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劉璋到涪縣見他，龐統勸他突襲劉璋，他說：“此大事也，不可倉促?！敝缶褪歉黝惐碚略t書。大概劉備在《三國志》里留下的各類原話，來來回回無非是：不忍奪占徐州、不忍奪占荊州、不忍拋下百姓、不忍襲殺劉璋。各種不忍。

到劉備要死時，其實是“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但遺詔寫得明白：五十歲就不算夭亡，自己六十多了，沒啥遺憾的，不復自傷。也是坦坦蕩蕩，明明白白。他告誡阿斗的，也就是：“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惟賢惟德，能服于人。”

劉備話最多的時候，似乎也就是取了涪縣后，喝高了，跟龐統吵架。平時他清醒著，話是真少。《三國志·諸葛亮傳》里，劉備聽完改變他人生的《隆中對》，只一個字：“善”。于是與諸葛亮情好日密，如魚得水——話不重要，行動才重要。

聽說張飛處有表來，劉備的第一反應：“噫！飛死矣！”

到白帝城托孤，劉備話也簡潔，直達要害：“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p>

劉備一生奔走憂患，很自律，髀肉復生時都要感嘆，那時他四十多奔五十了?，F代中年人四十多歲長點肚腩都不會太焦慮，那會兒人均壽命短，四十多算老人了，劉備還為自己的贅肉難過。所以才能后勁十足地做大事：四十六七歲遇到諸葛亮，五十四歲進成都，六十來歲為昭烈。

劉備苦了一輩子，初次從漫長壓抑中解脫，是公元214年定成都。那大概是他人生第一次體會到快樂?！度龂尽嫿y法正傳》里，諸葛亮說得很清楚。當時法正一度報恩報德，頗為張揚。有人勸諸葛亮打壓他一下，諸葛亮說：“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強，東憚孫權之逼，近則懼孫夫人生變于肘腋之下；當斯之時，進退狼跋，法孝直為之輔翼，令翻然翱翔，不可復制，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邪！”劉備之前北曹操東孫權，還每天擔心孫夫人后院起火，進退狼狽。法正幫忙，入川有了基業，翻然翱翔。開心??！對劉備而言，能不苦了，能自在一點，就是快樂了。但這應該還不是劉備最快樂的時候。畢竟當時剛進成都，北曹東孫還在讓他頭疼，只是稍微坐穩了，快樂也沒溢于言表。一年之后，曹操定漢中，蜀中緊張，孫權又來爭三郡，頭疼。

劉備一生最快樂的時候，我猜是五年之后，219年夏天。那年春天，曹操大軍到漢中，來與劉備交戰，《三國志·先主傳》留了劉備的一句話：

曹公雖來，無能為也，我必有漢川矣！

夏天，曹操退兵出漢中，劉封孟達攻三郡。初秋，劉備為漢中王。年近花甲，奔走一生，打退曹操，拿下漢川，跨有荊益，自己為王?？鞓钒。?/p>

如前所述，劉備話很少?！度龂尽は戎鱾鳌防锪粝碌模簿褪峭谱尅⒉蝗獭⒉豢蓚}促。一輩子都在低調溫厚地等。只在219年時，對一輩子的宿敵曹操，自己輸過許多次的曹操，放了這句狠話。這是《三國志·先主傳》里，劉備原話中唯一一句不是推讓的話。一輩子都在不忍推讓，喜怒不形于色，為了大腿長肉都會焦慮的劉備，會遠遠指著一生宿敵、當世最強者，驕傲地說：你來了也沒用，我贏定了！這份自信昂揚，志得意滿?？鞓钒。∽屢粋€老悶葫蘆，快樂到都藏不住。這才是真快樂。

當然，那年冬天，孫權就要背刺了，關羽就要走麥城了，一切就要逆轉了。但219年的夏秋之際，應該是年近花甲的劉備，人生最快樂的時光。

（摘自《三國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