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人類賴以生存的環境,自然是藝術創作中的重要主題。但隨著科技的發展,人類的生活逐漸被包圍在創造物之中,不斷與真實的自然進行分離。在這個過程中,藝術與城市開始交融,扮演起“重造自然”的角色——從傳統風景畫的細膩描繪,到古典園林的精巧布局,再到新媒體藝術構建的虛擬“自然”,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在這些藝術實踐中經歷了深刻的分離與詩意的重逢。本文旨在通過對比風景畫、園林藝術與新媒體藝術的裝置互動,分析在藝術作品中體現的人與自然之間形成的三重遞進關系,由此反思在新媒體藝術表現的自然中,我們與其重遇的過程與方式。
【關鍵字】新媒體藝術;再造自然;城市景觀;風景
【中圖分類號】J0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7-008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7.024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到,正是人類的勞動才使得社會從自然中分離。人類社會的誕生創造了“自然”或是說“自然”這一概念,它的出現意味著人類開始有意識地區別創造物與自然物。18世紀伊始,工業革命的爆發促使人類社會進程加快。迅速發展的蒸汽工業將傳統手工業不斷淘汰,形成了現代社會的普遍圖景。自19世紀早期攝影術發明后,藝術創作也隨之進入了本雅明所謂的“靈韻”消失世紀。無論是否符合我們的主觀意愿,人類似乎都在漫長的實踐活動中使得自然與人類社會相分離。但實際上,我們仍然沒有離自然太遠。無論是城市綠化還是綠植盆栽,抑或是懸掛在畫廊墻壁上的風景裝飾,“自然”作為人類的生存環境成為不可被忽略的創作主題。
現代社會不斷強調著一種理念:我們需要與自然的親密接觸。而后消費文化不斷為大眾創造新的綠色理念,這諸多的理念文本又進一步構成了羅蘭·巴特所謂的流行神話。從有機蔬菜的純天然培育,到售樓廣告中的綠化比例不斷提高。對自然的追求開始充斥著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在這些合乎常理的訴求中,普通城市居民確實正在遠離自然,被更加便捷高速且工業化的生活方式裹挾。為了滿足大眾追求自然的需要,藝術作品成為與城市居民距離最近的風景。
一、繪畫藝術中的自然風景呈現
通常定義上的“自然”是不經修飾的原始環境,它是人工造物的反義詞。不經加工的、原始的生活已經成為歷史,靜觀現代社會,屬于文明世界的整齊劃一與自然環境中的迥然差異竟是脫生于同一片大地。人類與自然有著天然的親密性,這片土地承載著文明延續的足跡。土壤、石頭、植物、礦物這些自然產物不僅為藝術創作提供了物質基礎,也影響了藝術作品的風格主題。人類不僅在技術層面受到自然的恩惠,當自然成為被觀看的對象,審美心理便把自然使得人類產生視覺愉悅的部分稱之為“風景”。
“風景”與自然有著最天然的聯系,也是人類與自然相親近的最重要原因之一。人類定義風景,將其作為自然的片段切割保存,以供對抗時間在這片土地上造成的變化。風景是自然的一部分。其英文構詞由“land”與“scape”組成,意為一片土地上的景觀。馬爾科姆·安德魯斯在《風景與西方藝術》一書中談論了“風景”與土地的區別,即“風景”已經染上人的色彩,而土地卻依然是區別于人的自足存在。這樣的觀念體現在藝術作品中形成了人與自然的第一層關系——保持距離的占有。
生活在鄉村的人絕不會認為麥田是一道燦爛的風景線,因為他們的命運與這片土地息息相關。沉重的鐵鋤翻動土地,春天播種后又將經過多重程序才能培育出金黃的麥谷,農民的汗水連接了自己與土地。值得思考的是,這片麥田在農民手里絕不會被我們稱作藝術品,農民也決不會認為自己生活的土地應當被認作風景。值得注意的是,梵·高有不少風景畫作的主題對象是麥田,在畫布上被截取的自然片段已然脫離了生活成了風景。梵·高生前的最后一幅作品《麥田烏鴉》描繪了夜幕來臨,深藍色天空下群飛的烏鴉與金色的麥田。在這幅畫面前,無須確切指明它到底是哪一片麥田,真正重要的是從畫面中映射出的作者的心境。作為觀者,我們看見了畫作上的審美元素,但如果稍加細想就能明白,耕作的農民不會用審美的目光關注掠過麥田的烏鴉。圖中成群結隊的烏鴉飛翔在遼闊而毫無準備的麥田上空就夠讓耕種者擔憂,在他們眼中,那群黑色的烏鴉不是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而是與他們生存息息相關的對立客體。
鄉村、土地等詞匯如果想作為審美對象就必須被觀看,而觀看意味著觀者與對象之間的審美距離。瑞士心理學家愛德華·布洛提出了審美距離說,這一距離首先是心理上的,如果一片土地要成為風景,它必須無關人類生活的切實體驗。進而這片土地需要遠離生活的想象圖景,生活在此岸的居住者從不會向往已知的生活,歌頌田園森林的也都是城市的居民。土地是自然中與人類緊密結合的那一部分。土地成為風景,這風景是被美化的自然,這里沒有風雨雷電對人的利害影響,只關涉了藝術家的純粹理想。
這片純粹的理想風景還有一個特點,即它只是自然中的一個部分。無論是詩歌小說還是繪畫攝影,再是真實的謄寫也只能將人類目光之所及的一部分截取進畫框之中。因此風景是自然中被人化的景觀,它只是整體中的一個部分。基于完型理論,風景畫與攝影照片往往會帶給我們一種錯覺。那就是在觀看風景作品時,我們假想周圍的自然與畫面中的風景完全相同。但實際上我們沒有辦法從局部風景感知到真實的自然全貌,這種完型的心理導致風景作品更加具有人化的特點,它是被加工的景觀。同時,風景畫作采用透視手法進行權力表現,無論是西方的焦點透視或是中國山水中的“三遠法”,透視都意味著我們要用創作者的方式對風景進行把握,我們看到的是創作者意圖使我們觀看的那部分風景。它不是全貌,甚至帶著一定的權力色彩。觀者的眼睛在風景作品面前是被操控的存在,我們無法知道自然的全貌,只能通過藝術作品的想象進行完型活動。
自風景從人物背景脫離后取得了獨立的地位,作為藝術主題的風景越來越受人歡迎。從傳統繪畫到攝影照片,風景畫雖然從未成為官方最為推崇的創作主題,但卻始終與藝術創作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對風景的占有似乎在一定意義上象征著對自然的親近,但不可否認的是,藝術作品仍然是人造物,它表現著自然但并不是真正的自然。
二、人造空間中對自然的模仿移造
房屋規劃了用地,使得人類生活與自然相隔。起初依山傍水而建的住宅逐漸形成聚落,而后誕生了鄉鎮、城市。遠離了自然的生活后,居于城市的上層人民興起了修建園林的潮流。石砌的圍墻將這一方山水禁錮,在人造空間中,我們與曾經親近的自然相疏遠。在藝術實踐中,描繪自然一直是藝術實踐中由來已久的創作邏輯。這種邏輯不僅體現在繪畫藝術中以風景作為主要的主題和描繪對象,而且直接體現在園林藝術的設計上。對園林藝術的設計和應用體現了人與自然的第二重關系——想象性的進入。
歷史上園林設計有著諸多體系,如東方園林、西亞園林與歐洲園林。西亞園林以伊斯蘭園林最為出名,采用方直整體規劃,用水渠劃分區域栽種花草講究齊整,西亞園林較小,布局影射了組成宇宙的四個部分。歐洲園林則以英國、法國、意大利影響最大,園林與建筑相結合,有明確的中軸線,強調規則性與人對自然的掌控。而在東方園林藝術中,中國的園林無疑是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中國園林的設計理念深深植根于道家和儒家的哲學思想,強調順應自然、天人合一的境界。可見,在人造的空間中,園林的規劃體現了不同的文化背景與思想主張。
園林藝術是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它融合了多種元素,創造出了符合“可居可游”標準的綜合性審美空間。這個空間將建筑、雕塑和繪畫等多種形式包含在內,它不僅僅局限于調動人們的視覺感官,實際上涵蓋了更多的感知層面。除了肉眼可見的植株與雕塑外,園林建筑還在聽覺、嗅覺以及觸覺方面創造了真實的自然體驗。
以中國園林為例,傳統園林的設計包裹著住宅,象征著這種“自然”的創造與生活息息相關。它的所有者期望在有限的空間內營造出無限的自然景觀,使游人在其中漫步時能感受到如同置身于廣闊天地之間的體驗。中國園林的構建講究借景與造景的技藝,運用山、水、草木等自然元素與人工建筑相結合,創造能夠超越“飽游臥看”的藝術境界。此外,園林的路徑往往故意設計成曲折迂回,模擬著真實自然“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縱深空間,增加居者或是游人的身體體驗。
與園林相似,新媒體藝術創作邏輯與技術也體現了一種綜合性藝術實踐的特點。20世紀所爆發的“新媒體革命”或稱“數字與信息化革命”的影響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不斷提升的技術水平也使得藝術實踐的領域也隨之被拓展。這一時期的藝術實踐追求多樣性和跨媒介屬性的融合。基于技術手段的增強,藝術家們開始實現藝術場域的媒介融合,打破各個門類之間的界限。
三、人與自然的創造性重遇
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提到過:“自然應該被征服,并盡可能為人類的利益和便利服務,這遠比棄之不顧好得多。”笛卡爾(Descartes)把理性的進步與對抗自然的一系列勝利相提并論。狄德羅(Diderot)呼吁理論家和實踐者聯合起來征服自然。卡爾·馬克思(Karl Marx)把歷史的進步定義為人類不可阻擋地主宰自然的步伐。克勞德·圣西門(Claude Saint-Simon)和奧古斯特·孔德(August Comte)在這個問題上的意見也無比一致。城市化驅逐了原始自然的足跡,人與自然的關系不可能重返農耕文明再續前緣,于是藝術重新成為橋梁,成為反思自然與人關系的中介物。
后現代的藝術具有跨媒介融合的屬性,新媒體藝術結合了繪畫、音樂、裝置、雕塑等多重屬性,帶給觀者新的感受力體驗。這種藝術審美的特性不再局限于視覺,而是調動了整體的感官進入全新的藝術空間。新媒體創造了一種劇場性體驗,而這個劇場空間則成了人與自然的又一次重遇。在新媒體的電子屏上,人與自然通過技術實現了第三層關系的連接——創造自然。
園林通過對自然的移植創造了特別的感知空間,真實的自然再現滿足了人類居游的雙重體驗與情感需求。而新媒體藝術對自然的復制經過技術的變體,它創造的自然并不直接從自然中移植花草,相反,新媒體技術通過數字技術再現的自然景觀已經不再是純粹的原始物種。它們具有花草樹木的視覺特征,但并不是植物本身。在藝術家CNDSD(Malitzin Cortes)和IVAN ABREU創作的《pre(N)atura》中,兩位藝術家通過數字技術、電腦編程和人工智能等方式,創造了集合燈光、音樂和場景裝置的視聽藝術作品。該作品是一件數字藝術創作,它通過數字編程輸入人工智能,利用人工智能對自然來理解和創造圖像。這種創作方式與傳統的藝術創作方式不同,它不是通過手工繪畫或雕塑來再現自然元素,而是通過計算機程序和算法來對自然形象進行變形處理。在這個作品中,自然元素并不是生活中常見的花朵、生物等的再現,而是通過人工智能的合成創造出隨機的自然形象。這一創作方式具有隨機性與不可預測性,這些自然形象可能是抽象的、隨機的、甚至是超現實的。觀者在走入這間裝置作品的時候,巨大的屏幕上呈現出的超自然形象在通過編程技術不斷變形、生長。非真實的自然在刺激人類視聽感官的時候同樣帶來了抽離的審美體驗,我們在科學技術下走進自然的方式或許值得我們重新思考。
無獨有偶,極具創造性的新媒體藝術家Christa Sommerer和Laurent Mignonneau二人合作完成的裝置藝術《互動的植物》。這件藝術作品也以自然元素作為主要的表達主題。在這個項目中,觀眾不再是被動的觀看者,通過他們的行為和選擇,觀眾可以控制和影響虛擬植物的生長。這種互動性不僅增加了觀眾的參與感,也讓他們更深入地體驗到時間創造的不可抗力也已經被技術消解,成為人為的控制與創造。
人類文明誕生于自然之中,但隨著科技的進步與勞動的分野,工業活動呈現出排斥自然的狀態。現代人的活動正處于一種現代性矛盾之中,這一矛盾一方面是藝術生活的實踐在使用科技上呈現出遠離自然的狀態,另一方面,對自然的渴望又不斷促使我們將其作為主題進行創作。于是人類與自然之間展現了一種錯綜復雜的三重關系。
綜上所述,從傳統繪畫到園林再造,人與自然的關系從保持距離的占有到想象性的進入再到新技術的超越性創造進行了三次迭代。新媒體的再造自然有著與風景畫和園林極為不同的感受,無論是創造出真實自然中并不存在的元素形象,或是通過技術手段控制植物的生長,人類在藝術作品中所經歷與體驗到的已經不再是真實的自然。由人工智能和編程技術創造的藝術作品已經超越了現實的限制,成了一種新的、獨特的存在。這些超越自然的形象打破了我們對世界的常規理解,讓我們看到了藝術創造的想象空間與人類參與自然的新可能。在與新媒體藝術互動的體驗過程中,我們或許能夠重新反思與自然重遇的過程和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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