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尼德里希

“太陽光像一條蛇一樣，穿過一排排高樓，疲軟地鉆進牟尼德里希的窗口。它太微弱了，怎么也不像是西藏的太陽。小時候被曬得紫黑的自己，如今卻覺得陽光稀缺。”這是牟尼德里希想的又一個比喻，一整晚，他都在寫這樣的東西。譬如藍天像安拉、白云像牦牛、大地像娼妓、多吉像風馬旗……他周圍沒有一個人，書寫文章時，他完全不顧別人的眼光。

大概中午的時候，窗外疲軟的太陽使他遙想到家鄉，老家的太陽真是又圓又亮。秋天，風從狹長的山谷拂面吹來，麥穗曬著太陽，無憂無慮地晃蕩。烏鴉和布谷鳥肆意翱翔，它們的叫聲像音符一樣，跳躍在山谷之間。父親、母親還有親戚們圍坐在田畔，聊著天、地、太陽、牛、羊。次平拿上毯子，坐到水渠旁。藍天倒映在水底，細嫩的水草像蝌蚪，頂著小小的太陽，左右擺尾。次平把腳泡進水里，一個奇異的想法從腳底溫和地鉆進他的腦里：“殺死他們！”

思想仿佛酣睡在陽光里，世界安安詳詳。母親微紅著臉頰，溫柔和青稞在那里融為一體，蒼涼的山頭在人們的笑容里充滿活力。一股說不出的美感涌上次平的心頭。“要不我回家拿點青稞和酥油？”次平提議說。“開車慢點。”母親望著他，欣慰地回答。

下毒！這是最好的辦法。回去的路上，次平不止一次這樣斷定。他們在陽光下美好極了，那樣的圖景是詩歌、音樂、繪畫都無法表現的。只有死，那亙古不變的永恒，才能挽留它。但這時，兩條野狗突然出現在車前。它們不顧車流，互相嗅探、互相騎乘，悠然自得地在馬路中央交媾起來。野狗刺耳的叫聲朝向太陽，次平從那里聽到了父親和母親。從他還是個蹣跚學步的孩童，到步伐穩健的成人，這期間的很多夜晚，他看見父親和母親做愛，聽見他們嬌喘：有時在牛圈里，有時在被褥里，有時在廁所里，有時在屋頂上……終于，他們纏繞在一起，滿懷激情地飛向太陽，然后野狗的叫聲憑空消失。次平握住方向盤，似乎掉進了困惑里，那些激情、嬌喘以及夜晚似乎化為更加耀眼的光芒了。

牟尼德里希不是故作高深，賣弄藝術，而是這篇故事太混亂了，仿佛大雜燴，除了毒藥調不出別的東西。“我總不能讓次平一直看野狗交媾。”他輕蔑地自嘲一句。

交媾，淫蕩的回憶！牟尼德里希倒不覺得“淫蕩”這個詞語是貶義的。人應該是享受的，就像享受美食。他似乎很想為這個詞語正名，激情難耐的夜晚、悅耳動聽的嬌喘，身體總是在享受的路上，而懺悔總是遲遲醒在明天……

他喝下一口罐裝青稞酒，但又馬上吐到地上。這酒是從宿舍樓下便利店買的，除去貴這個缺點外，毫無優點。他原本是想借酒思鄉，母親的青稞酒不管是用舊陶罐，還是用塑膠桶，都是搶手的好貨，村里的幾家酒館每次都是爭先恐后地從她那里進貨。可買來的這玩意兒比馬尿還難喝，根本喝不出思鄉的醉意。牟尼德里希像怨婦一樣一直叨叨不停，直到深夜一兩點，他又開始敲起鍵盤。

禿鷲越來越多了，他們在空中飛來橫去，頭頂的陽光被它們叼走，地面只有錯亂的黑影。它們的羽毛零散地從空中飄落，像墜落的劣質隆達。從對面的山頂眺望，這狹長的山頂宛如一幅末日圖景。人們像是站在針尖上，躁動不安。但朗塞對周遭的一切置若罔聞，無動于衷。她抱住孩子的尸體，跪在一桿瘦削的經幡前。

朗塞的背后站著奧墳，他緊握一把手槍，神情慌張。他面前有兩個躺倒的男人，血從他們的胸口流出，沿著荊棘和碎石，流向幽暗的山腳。他聚精會神地瞄準，但槍里只剩下一顆子彈，而他的對面，一條長長的人流左右蛄蛹著，仿佛盤踞山頭的蟒蛇。

朗塞的心臟幾乎要迸裂，因為孩子死狀慘烈。他的每一個器官口被灌滿糌粑，面龐看起來像藏戲的“哲壩”，盡是白色。她有氣無力地轉過身子，眼神駐留在奧墳身上。他的背影瘦削單薄，頭發變得黢黑，已經沒有了英國人的特征。從在新德里的劇院相識，互相書寫信件，再到辦公室里一吻定情。奧墳跟隨商隊跨過喜馬拉雅，和自己來到了這里。這個男人舍棄了所有，他勇敢且浪漫。

風從四面八方襲來，經幡搖曳得更加厲害。兩個男人已經斷氣，只有血在冰冷地流淌。奧墳回頭看一眼朗塞，又馬上恢復原樣。簇擁的人群開始左右避讓，空出了一條間隙。不一會兒，桑木旦從間隙里鉆出來。他背掛藏槍、手拿藏刀、眼神兇煞。他的臉和手沾滿鮮血，胸前簡陋的鎧甲上血漬和汗漬融混一體，散發出強烈的氣味，站在他身后的有些人不由捂住口鼻。

“朗塞，我們要殺的是這個英國人。”桑木旦的聲音雄渾有力，連風也被震懾，變得溫和起來。

“你以前叫我主子。”朗塞輕蔑地嘲諷他。

“江孜守不住了，拉薩的大人們要在浪卡孜繼續戰斗。是他讓我帶村民逃進山里，這個英國人會出賣我們。”

“他叫奧墳，是我的丈夫。”朗塞惡狠狠地盯住桑木旦。奧墳緊忙回頭望了一眼妻子，仿佛在訴說什么。

“寺廟的喇嘛們死了，經書也被燒毀。現在，江孜也滿目瘡痍。這都是你丈夫的族人干的。”桑木旦的聲音壓著狂風，回蕩在大地上空。人群被他的激昂感染，瞬間嘩然。朗塞釋然般地沉默了下去。她把孩子的尸體平放在經幡下，平靜地望向丈夫的背影：“奧墳，你為我傾盡所有，不過這回，那唯一的子彈你要自己留著。我要跳下去，但不要悲哀，在墜落的時間里，我還要回憶我們的夜晚。”

“我們的夜晚！”牟尼德里希不由得重復一句。話說，他還從未完整地見過裸體男子，更別說是二十世紀初的英國人。如果硬要說，牟尼德里希曾窺見過。但窺見不值一提，見到的也都是叫人不愉快的畫面。朗塞是幸福地見過啊，那些夜晚，她和奧墳在爐火旁，在藍天下，甚至在牦牛背上，用上等麝香，投進熾熱的情火。“砰！”牟尼德里希突然一個激靈，窗口似乎閃過一道黑影。他平復呼吸，趔趔趄趄地趴到窗沿上。月光靜悄悄地平鋪在地上，星點一閃一閃的，好像心藏秘密。窗外除了靜謐，一無所有。牟尼德里希重新回到桌前敲起鍵盤。

“砰！”朗塞跳崖不久，奧墳把槍對準了自己的腦門。臨死前，他依稀回想起妻子曾說過的一句話——“喇嘛們口中天地顛倒的末日終究會降臨。”

牟尼德里希困惑許久，他已經忘記酒的味道像馬尿，不停仰著頭往嘴里灌。“自己為什么要寫這樣一段故事呢？”臺燈下，他迷惑地自語。臺燈投射的光好似暮色，昏黃暗沉。它和酒精纏繞在一起，迷惑他的眼睛，加重醉意。牟尼德里希本來可以開燈，但他故意營造出暗黃的氛圍，為的是助力寫作，可現在適得其反了。

他回想征稿要求，依稀記起大概內容是：“一首……詩，一段沁人心脾的故事……生命需要文藝，正如人需要氧氣。”征稿公告寫得簡單自由，唯一有用的信息是聯系人叫“賣藝的閉孜老人”。

“呵，閉孜老人。”他語氣輕蔑，“行將就木的閉孜老人披著黃昏搖搖晃晃、瞎編亂造。”說起老人，牟尼德里希不免想起自己奶奶。她八十余歲，每天吃藥，最喜歡轉經。但現在不去了，按她自己的原話是因為“去寺廟要爬山，那比生孩子還累”。她每天早晨供奉完經堂，就拿上清茶，徑直去西邊的院子。她的一天，大部分和院子里的牛一起度過。她在院子里要么念經，要么觀察牛的發情期，要么詛咒自己快點死去。她的女兒專門在東院給她建了一座小型的玻璃屋，里面有茶具、椅子、床以及一臺小電視。“母親，你坐到玻璃屋去，東院的太陽比西院好，而且也吉利。和牛坐在一起，臟了不說，村里人看見也不好。”女兒苦口婆心地勸慰，但被母親立馬否決了。

“我不想挪窩，東院只有拖拉機，聞不到牛糞味。”

牟尼德里希曾心懷“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這句哲言，一連幾天和奶奶一起去院子里。不出所料，他很快就放棄了。倒不是太陽不夠新，而是受不了奶奶的毒咒。有一回，她在電話里直接謾罵當公務員的兒子。

“你立馬給我斷藥，要是再買，我就詛咒你。”她罵完，還把茶碗推翻在地。

牟尼德里希的印象中，奶奶和毒聯系在一起，像是巫婆。他們曾一起在家后院刨蘿卜坑時，挖出一群蛇。那是牟尼德里希第一次見到蛇，它們像干枯的草根，密密麻麻、亂亂槽槽地扎在土里。在它們交錯的尸體間，還有兩三個死老鼠。奶奶用鐵鍬輕輕刨開土，挖出了蛇。看見孫子驚恐的神情，她開心地說：“我是屬蛇的，村里從沒出現過蛇。這次讓我挖到，一定是福兆。”她撫摸孫子的頭，“不要怕，釋迦牟尼佛曾在潭中坐道時，蛇還給他遮風擋雨呢。”

牟尼德里希已經遺忘了奶奶的面貌，只知道她是生是死。母親偶爾對他提起奶奶，說她的袍襟里有一條烏黑的、像牛肉干一樣的東西。他那時想到了蛇，但沒有過問。“嗨。”他望向窗外，沉重地呼口氣，像是在悔恨。凌晨已經啟明，太陽很快就要出現。牟尼德里希和黑夜一同閉上眼睛，在夢里囈語：“我寫奶奶干嘛……”

他再次在疲軟的太陽光里醒來時，一條信息在手機屏幕上忽閃忽現，像是藏在黑夜里的眼睛。

“尊敬的賣藝的閉孜老人，我叫朗塞，是一名文學愛好者。”牟尼德里希瞟了一眼信息，不知道什么意思。他揉揉眼睛，發現太陽慵懶地躺在腿上。

他住在合租房里，他睡的那間屋子窄窄的、長長的，像是走廊。他洗漱完，背好背包，戴好口罩，不由得愣在門前：“看來今天也不會去了。”他的老板是個好人，一個漢族人。但他希望自己被辭退。他幻想過很多次，平常的日子里，一張紙小心翼翼地出現在門縫間——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一行漢字：“你被辭退了。”

他扔下背包，扯掉口罩，重新坐到了桌前。一條細長的光線趴在電腦的棱角，像懸掛的蛇尾。

截至目前，我曾把大部分時間耗在繪畫上，所以，我對文學只能說是熱愛。但現在我已經扔掉畫筆和木架，擁有了充足的時間。閉孜老人，文學是不是需要古怪的想法？甚至一些神經？如果是這樣，我很高興，因為這能彌補我理論上的缺陷。我畫畫的時候周圍人叫我“竊姆朗塞”。那時，我是甜茶館畫派的一員。那家甜茶館開在八廓街的一條小巷里。每天早晨，老人們喃喃誦經的時候，我就抱上自己的畫去那家茶館。甜茶館畫派除了我，還有兩三個女人、四五個男人。我們每天都差不多都在同一個時間到茶館。等老板娘從后廚端出甜茶后，我們就把自己的畫掛到茶館的玻璃窗上。很快，太陽醒來，世界上最高的陽光從山頂強烈地灑落下來，畫派的青年們端起茶杯，吹著茶氣，端詳透光的畫作。

現在回想，我真笨。我喜歡畫裸體男人。我第一次拿到甜茶館的是一幅頭扎英雄結、肌肉發達、穿著短褲的康巴男人。他傲然地佇立，背后是廣闊的草原。或許是因為第一次與大家見面，只有一個頭發潦草的男生對我的畫做了評價——“很有生命力。”他雙眼惺忪地說。那時候，我每天躁動不安，像發瘋似的去畫男人。很快，畫架上的短褲換成內褲，內褲幻化消失，只剩下裸體。終于有一天，茶館老板娘從窗戶上拽下我的畫，憤憤不平地罵了我一句“竊姆”。那幅畫是一個男人，一個全裸的男人。他的頭發紅紅的，像火一樣撩撥人心。他留著絡腮胡，雙手交叉在胸前。他的肚皮上長著一豎細細的毛發，雙腿呈外八字形狀。不過，最撩人心弦的還是小肚之下、雙腿之間的男根。畫派的成員因為我的畫十分生氣，他們認為我是披著藝術的庸人，逼我做出解釋。

現在回想，我真笨，我應該翻書準備一些措辭。我本來計劃在男人的旁邊畫一頭牦牛，還特意買來一小桶黑顏料。但隨著畫筆勾勒，裸體漸漸呈現，我的身體開始熾熱起來。我幾乎是屏著氣畫完的，尤其畫男根時，雙手莫名地抖動，把整桶黑顏料涂了上去。它的顏色夸張、外形和驢的生殖器如出一轍。

我一直沉默下去，直到人走茶涼。從那以后，“竊姆”就成了我的名字。我寫的這些東西像在訴苦，但這很古怪。離開甜茶館不久，我偶然發現那幅畫上還有湛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青綠的小溪。如果把那幅畫倒放在鏡子面前，它就會變成懸掛在黑繩上的一束經幡。這純粹是巧合，但現在我又不這么認為。因為前幾天，我突然在畫架前嘔吐不停，在扔掉上面的畫以后才有所好轉。我雖然有些驚奇，但現在裸體男人的確讓我感到厭惡。現在我不想盤坐在畫架面前，只想到外面的風雨里跑步，用文字寫寫高山流水、花草樹木之類的。

牟尼德里希沒讀完就合上筆記本電腦，他突然反應過來，這位“竊姆朗塞”給自己發文章是因為自己就是賣藝的閉孜老人。征文是他發起的，引言也是他寫的，只是自己喝多酒，忘記了。但是，牟尼德里希發現，“竊姆朗賽”后面是在虛構。

他認為，“竊姆朗塞”只是繪畫，沒有接觸，所以不可能對裸體男人產生厭惡。這就像自己沒有做愛，對女人只有饑渴，不會厭惡。他離開椅子，陷入沉思，一股憂忡的神色不出意外地爬上了他的面龐。他彳亍在狹長的宿舍里，女朋友的影子不停地閃現在眼前。他住在昌都，女朋友也是昌都本地人，但他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會面了。以前，每次親熱時，女朋友都會要求關燈。因為空間黑暗下來，他們的雙眼才敢直視對""" 方……思緒又開始繁瑣起來，錯亂的木板上，他的腳步慌亂，他恍然理解了“竊姆朗塞”寫裸體男人的那股沖動。他重新坐到桌前，神色古怪地打開電腦。

我又獨自行走在轉經的道路上。石板被信徒的步履磨得锃亮，耳膜被人們的誦經聲叫得嗡嗡響。遠眺過去，高高的山蒼涼孤獨，世界上最高的太陽把它炙烤出汗。我昨天也來了，今天那份茫然感進一步加重。我不想抒情，我是來懺悔的，在這片信仰普照的路上，獨自的、迷茫的，像一個負罪累累的孤兒那樣來懺悔。

我有一個古怪的、丑陋的男人。我一度崇拜他，因為他的思想會像一道閃電，劈碎古怪和丑陋，讓人眼前一亮。但是他性無能，這讓我左右為難、躊躇不前，像是須臾間把我擠進了一道縫隙里，壓抑又無奈。我處在女人最美好的年華，但為了維持住和他的感情，我做出了苦行僧似的努力。我每天早早起床，踏上轉經路。我不祈禱輪回來世，也不祈福六道眾生。我看見佛像叩拜，遇上喇嘛讓路，瞧見乞丐施舍，只是希望憑借這愚鈍的虔誠，得到那我不曾謀面、無上榮光的佛陀的保佑，保佑我跨過膚淺的本能，在情感上篤定堅守。

不過，我所做的努力和幻想出乎意料且輕易地破滅了。苦行僧似的恪守和我的花樣年華矛盾重重。在看不著、摸不到的內心深處，一個躁動的苗頭悄悄萌動。到了我奶奶八十大壽那天，它發芽成長，植根在一個男人身上。他一頭紅發、身材發達，還不停對我使眼色。他偶爾出現，偶爾消失。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確定他不是親戚的一員。夜幕降臨后，青年們頭頂月亮，搖搖晃晃地去了第二場，我也跟在后面，唯唯諾諾的，像是犯了錯。

到酒吧后，我又看見了那個男人。他站在吧臺，臉上閃現五光十色的燈光。他的雙手靈敏地向空中甩杯子、水果、吸管，很快，一個冰塊清脆地彈在杯底，一涓細長的酒水畫著弧線，從空中奔向酒杯。杯中的幾滴酒從杯中撲向我的臉，仿佛海邊的波浪。原來那個男的是酒保，他白天偶爾出現、偶爾消失是因為他偶爾送酒，送完離開。

我起初憂慮不安。但我不擅長喝酒，酒精在我眼里馬上渙散，憂慮也隨之消散。人們不停點酒，紅發男不停送酒。或許是燥熱的原因，他上身只穿了一件單薄的T恤。霓虹燈閃閃爍爍，讓人內心浮躁，患得患失。當他再次送酒過來，我借著酒勁，一把抓住了他的T恤。他不停地給我敬酒，我卻在燈光下，故意把酒倒向他的身體。T恤下，他發達的肌肉若隱若現，我迷離的眼前偶然浮現我那古怪、丑陋的男人。但紅發男像是瞅準時機，又把酒杯端過來，適才的丑陋又渙散了。在霓虹燈的五光十色里，人們手舞足蹈，像狩獵的猩猩。

紅發男是個油條，每次我想觸碰他，他就瞅準時機，恰當地靠過來。不知過了多久，我撲到他的懷里。他的手比成話筒形狀，對準我的耳朵。一些甜蜜、深情的詞語穿過嘈雜，斷斷續續地傳進我耳里。

牟尼德里希停下手，他不敢再寫下去，他本來以為自己能夠忍受背叛。幻想到女友和紅發男上床時，他的心里先是仇恨，然后痛苦，再端詳，再向往，最后又放棄……他被一陣復雜的思緒纏住，他害怕自己瘋掉，那不是他的頭腦能夠理清的東西。他只有愣在桌前，想些別的東西轉移注意力。

牟尼德里希沒再看電腦，他一整天躺在床上。手機偶爾響起信息通知，但他無心查看。他像是被掏空一樣，雙眼無神、神情呆滯。他拉上窗簾，只想一個人窩在宿舍的黑暗里。

如果只是仇恨和痛苦，那不難理解。但可怕的是，有那么一瞬間，他自己竟然也向往了。他盯住女朋友和紅發男偷情，竟也想參與其中。他不得不怯懦地逃避，因為那里仿佛蠻荒之地，如果向前，就只能被吞噬。

牟尼德里希殫精竭慮后，黑夜從窗簾的縫隙間鉆了進來。他吃力地從床上爬起，戴上口罩出門了。買酒的路上月色淋漓，大地本來有充分的空間供酒鬼行路。但現在不行了，小區的院子被車輛擠得緊張，他左繞又轉，才走到門口的便利店。

“還沒睡呀？”老板象征性地對他招呼一聲。

“沒有。”

“明天不上班嗎？”

“要十罐。”

“好咧，和昨天一樣。”

牟尼德里希掃完錢，拿上馬尿一樣的青稞酒。他在街上徘徊一小陣兒，涼風徐徐，環衛工白天打掃的垃圾，晚上又被牦牛撞翻出來。“它們本該在草原吃草。”他自言自語，爾后上樓。

很快，馬尿一樣的酒把牟尼德里希喝得稀里糊涂。臺燈的光加重暈眩感，他自以為是地從椅子上站起，不料倒在了地上。桌角的一聽易拉罐被晃倒，里面的酒從半空傾瀉到牟尼德里希的臉上，空罐砸向了他的眼睛。他像尸體一樣在地上躺倒，放任酒水肆意橫流，放任孤苦、悲哀、憂郁拷打自己。眼淚和酒水交融，發出刺鼻的氣味。“他們本該在草原吃草。”他自言自語。他想到自己白天停筆的文章，再次陷進思緒的漩渦。

地板仿佛化作那片蠻荒，他踉踉蹌蹌地站立。這里除了漫天黃沙、蒼涼苦難，一無所有。剛剛出頭的青苗沒見到一粒陽光，就被苦難扼殺，禮贊生命的高歌被黃沙席卷，像是吊在房梁的羊肉。他除了木訥原地，什么也干不了。黃沙像巨獸一樣向他襲來，牟尼德里希絕望了。他吃力地從地板上爬起，悶一口馬尿，不對，悶一口像馬尿的青稞酒，自嘲道：“地球每時每刻都在上演重復的事情，但今夜，我所經受的苦難是獨一無二的。”

他扔下手里的空罐，重新坐到椅子上。現在，除了面對，別無他法。

……

牟尼德里希從一堆空罐里醒來，他的衣服上酒漬橫七豎八，好像蜘蛛網。他敲打自己的腦袋，過了很久才看見太陽擠在窗簾的縫隙里。

“又是一天。”他精神萎靡。

呆滯許久后，他猶疑不定地從罐堆里爬起，趴到床上。不知是荒蕪還是酒精，它們的余毒不時侵襲他的頭腦。那是閃電！牟尼德里希突然這樣幻想，隨即感到一股深沉的悲哀，像是墜落深淵。淚水和鼻涕粘上枕頭，他把臉深深埋在那里。他年輕的生活已經如此平庸，淪落到把余毒稱作閃電，從最低劣的感受里，領略生活的波濤。

牟尼德里希從床上爬起。他踢開空罐，疲軟地移動。走到枯黃的門前時，他窺見鏡中的自己，空洞的眼里驟然凝聚起憤怒。

“變得比昨天更丑陋。”他說著，便把鏡子重重摔碎在地上。一時間，許多形狀不一的鏡片像照妖鏡似的，把他的丑陋全部照進了他自己的眼里。他手忙腳亂地找出掃帚，像瘋子一樣朝地面揮舞，不料掃出來一張白紙。

“牟尼德里希？次平，你現在連名字也變畸形了。我是你遺忘掉的女朋友。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胎加丑陋的人，每當看見你那殘缺的鼻子、燒焦的嘴唇、土豆似的身材，我就沒有任何親熱的心思。不曾見面的日子里，你一定過得很痛苦，所以，我決定離開，出家當一名尼姑。這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睡夠了男人，厭惡了做愛。”

牟尼德里希扔下掃帚，這不是他千思萬想的辭退信。但也無所謂，他是要去上廁所的。不過，他現在倒很想去看看出家的女朋友。

牟尼德里希是怎樣頂著太陽出門的呢，他首先扔掉了這個怪異的名字，取回了原來的“次平”。他清晰記得那天是下午，夕陽十分熾熱。他把自己丑陋的臉像烤土豆似的烤在了夕陽下。他沒有去看出家的女朋友，因為在路人異樣的眼光里，他想起女友是自己醉酒時的虛構。他的步伐異常堅定，他覺得自己不會再把太陽比作蛇了。

責任編輯：張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