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中旬的某個午后,福斯先生突發了細菌性痢疾。他病懨懨地躺在榻上,如同一頭受傷的母熊哀嚎著、呻吟著,不時發出資產階級剝削式的咒罵聲。福斯先生捂著咕咕作響的肚子,以呵斥的語氣向印度仆人庫瑪爾聲明,無疑是喜馬拉雅南麓糟糕的潮濕空氣和路途中難以下咽的粗糙飲食,謀害了他脆弱的腸胃。
福斯先生的手上緊攥著一份皺巴巴的、一九零二年八月間刊發的《每日郵報》,報刊上的油墨字跡早已被汗漬浸濕了。黑黢黢的鉛字被他腫脹發黃的手指揉碎,乍眼一看,仿佛是堆皺縮著翅膀、在吃奶油類點心的印度麻蠅。不過,報紙右下角有一張黑白照片,被福斯先生如同襁褓里的嬰兒一樣悉心照料著,看不出一點折痕和污損的印跡。
這幅珍貴的照片記錄的是福斯先生的無上榮耀。一年前的午后,在唐寧街那座豪華的私人府邸里,大英帝國炙手可熱的政治家特地召見了他。
福斯先生時年四十九歲,孑然一身,白日里沉湎于倫敦的各大賭坊,晚間則在上流社會的酒宴上流連忘返,靠著一杯又一杯的蘇格蘭威士忌續命。在二十多歲的混賬年紀,福斯先生一時頭腦發熱,曾跟著瑞士人在中東、西藏和拉達克地區度過了兩年多的探險生涯。在那個禿頂瑞士佬的悉心教授下,笨蛋福斯先生竟然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藏語。等福斯先生結束探險回國后,父母花了一大筆錢供他去倫敦學習法律專業,可惜他卻是那種最典型的、浮躁不安的白人男性。他苦于背誦枯燥的法律詞條,竟然不顧父母反對將專業改成了植物學。大學期間,福斯先生跟著一伙人到拉丁美洲進行野外考察,考察船在法屬瓜德羅普島上停留補給期間,他和船員喝了個酩酊大醉,酒后的他強奸了一個阿拉瓦土著女孩。要不是英國殖民領事館擺出一副強硬態度,運用手段將他營救回國,福斯先生早就橫死在了加勒比海的岸灘上。
自此之后福斯先生便一蹶不振,過上了觥籌交歡、聲色犬馬的浪蕩生活。短短幾年時間,他不僅敗光了在曼徹斯特經營棉紡廠的父母留下的豐厚遺產,還陷入了嚴重的債務危機。就在他一籌莫展之時,大英帝國炙手可熱的政治家向福斯先生拋出了橄欖枝——他們要福斯先生在大英帝國即將對中國西藏地區發動的戰爭中擔任先遣特務,負責秘密刺探春丕谷地區的防御工事和地形圖情報。
大政治家為何會選中福斯先生呢?原來在充滿著尖叫聲和贊嘆聲的倫敦上流社會貴婦們精心組織的時尚沙龍上,福斯先生早就為自己營造了一個夾雜著冒險與詭秘元素的騎士角色。在他那充滿著挑逗性和曖昧色彩的話語之間,福斯先生搖身一變,化身成為一位頗具膽識和智慧、在熱帶叢林和雪域冰川之間萬里跋涉、與茹毛飲血的蠻族英勇對抗、為國家刺探機密情報、從惡人手中奪取神秘寶藏、時時受到當地首領禮遇、常有異域佳人投懷送抱的“馬可波羅式”古典探險家。
顯然,福斯先生十分想要把握住這次改變命運的翻身機會。在十多年前的探險中,福斯先生曾對西藏的歷史、文化和宗教進行過了解,盡管這種了解完全是淺嘗輒止的。但為了在政治家面前體現自己的胸有成竹,福斯先生寡廉鮮恥地運用三寸不爛之舌,將自己的職業探險生涯講得天花亂墜。多年的宴會之歡讓福斯先生早已洞悉了上流社會精英的興奮點——離奇曲折的異域故事、肝腸寸斷的情感糾葛以及金磚鋪地般的東方財富。福斯先生在忍饑挨餓和平淡無奇的現實經歷基礎上,熟稔地故弄玄虛,夸大或者再夸大,創造了一些古怪不堪的詞語和事跡,使聽者眉頭一皺,心頭一顫、驚呼連連。福斯先生天然具備著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他的敘說總是在喜馬拉雅山麓南北的神秘宗教與歷史、加勒比海波詭云譎的軍事斗爭、亞馬遜食人族聳人聽聞的風土人情之間來回躍動著。尤其是在承諾給予他光明未來的政治家面前,福斯先生化作一條搖頭擺尾的英國史賓格獵犬,熱切地撿拾著沾滿了西藏元素的骨頭,一遍遍叼給可敬可親的權威者。
最終,在那一天最值得紀念的時刻,《每日郵報》那位長滿雀斑的齙牙毛頭小記者,來回騰挪地擺動著新式的布朗尼照相機,成功地捕捉到了政治家與福斯先生握手道別的場景。照片里,福斯先生像只泰迪熊一樣憨態可掬。福斯先生微躬身子,伸長多毛的手臂緊緊握住政治家的右手。如果有好事者使用放大鏡去看,就會發現在那張照片中,福斯先生火山噴發般的熱情竟然把政治家肥嘟嘟的手背燙出了五條滑稽的手指瘢痕。
天吶!真是讓人激動。一年后,當福斯先生死魚般躺在病榻上時,他還意猶未盡地想起那幅感人的畫面。大政治家用權威人物那厚實的手掌,親昵地拍拍自己的肩膀,使得福斯先生自認為已經成為權威人物極其青睞的重要伙伴。
此刻,福斯先生此行唯一的侍衛和仆人——會說流利藏語的印度男孩庫瑪爾,正心甘情愿地聽著福斯先生關于病痛和往事的嘮叨。他蹲坐在帳篷外的火堆旁,用手指小心地撩撥著柴火上冒著熱氣的鐵鍋,耐心地為福斯先生熬著白米粥。
“你能想象嗎?庫瑪爾。”福斯先生痛苦地咳嗽了幾聲,故作高深地問道:“可憐的庫瑪爾。你自然無法想象,因為你的出身太過寒微,你的目光又如鼴鼠一樣短淺。我曾與那位前途無量的政治家暢談了足足兩個小時。他許諾我的未來,是你無法想象出來的。”
福斯先生晃動起滿是皺紋的脖頸,幽藍的眼睛里閃爍著潮水般的光芒,他那被酒色折損的瘦臉上漾出一絲癡醉的笑容。等說完話,他像長臂猿一樣伸展手臂,用發黃腫脹的手指緊緊攥住那張《每日郵報》泛黃的一角,那上面似乎映照著他輝煌的未來。
二
這是福斯先生第一次在氣候溫熱的雨季來到春丕谷。
雨季的春丕河上氤氳著牛乳般的霧氣,赭色的河床隱沒在湍急的流水之下。山間高大的喬木郁郁蔥蔥,山坡上懸垂著一大片熱烈開放的黃刺玫,不時有鳥獸從山林中發出靈動的叫聲。在谷地的開闊地帶,一簇簇馬先蒿和虎耳草瘋狂肆意地生長著,細長的羊茅在河谷微風中張牙舞爪,宛如中世紀鬼怪故事中的暗夜幽靈。
十四年前的旱季,福斯先生曾經到過這里。當時局勢突變,藏兵在隆吐山一側修筑堡壘,試圖阻擋蓄勢待發的英國使團入藏。高原政治波詭云譎,戰爭一觸即發。形勢危急之下,禿頂的瑞士佬帶著福斯先生喬裝打扮,身上裹著厚厚的氆氌,蓄著長髯的臉上再用泥巴涂抹,化妝成喜馬拉雅南麓的尼婆羅香客,巧妙躲過了藏軍的盤查,最終沿著春丕谷匆匆逃離西藏,進入英屬印度。
最終,在經歷了幾天幾夜的腹瀉虛脫和發燒譫妄之后,福斯先生對未來的渴望戰勝了細菌性痢疾。這一次,福斯先生準備故伎重施。在福斯先生的親自示范下,庫瑪爾經過幾次失敗,終于用藏紅色的氆氌、亂糟糟的假發和紅泥土,將自己打扮成一個衛生習慣較差的尼婆羅香客。
正午時分,福斯先生和庫瑪爾忍受著被太陽炙烤的痛苦煎熬,靠著步行穿越過一大片青草叢生的沼澤地。他們爬過一道狹長的埡口,來到了春丕河的渡口。
福斯先生抬手擋住刺眼的陽光,眺望了一眼波濤如怒的春丕河。雨季豐沛的河水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粼光,如同一條在山野間奔突的銀色巨蟒。對岸的河灘上盡是裸露的礫石,礫石灘的不遠處橫著一座原始人巢穴般的碉房。幾根長短不一的柏木棍支撐著屋頂,上面鋪滿了色彩斑斕的巖片。靠近碉房的灘涂上,撐著一架古舊的藏式牛皮筏,正在太陽底下暴曬著。牛皮筏的弧形陰影里,一個赤裸上身的船夫慵懶地躺著。他的旁邊徘徊著幾只肥壯的黑面藏羊,羊群悠閑地啃食著一簇旺盛的尼泊爾酸模,不時發出噴嚏聲。
庫瑪爾揮舞著手臂,用急切又有禮的藏語呼喚著船夫。聽到對岸的呼喊聲,船夫敏捷地站起身來。他左手拍著衣服下擺上的河沙,右手輕巧地轉動牛皮筏的支架。“撲通”一聲,牛皮筏被注入了生命力,像只肥胖的亞馬遜海牛般躥進涌動的河水中。與此同時,船夫迅疾地撐起船槳,一個輕輕的猴躍便站在了筏子上。
望著谷口不遠處升騰起的炊煙,福斯先生的內心又癢癢起來,他用手輕輕壓了壓胸口,衣服兜里揣著折疊好的《每日郵報》,上面有他和大政治家的合影。硬邦邦、沉甸甸的,手指的觸感讓他感覺到欣慰和真實。他知道,一旦渡過春丕河,福斯先生就可以開始繪制亞東地方的軍事防御地圖,完成此行最重要的任務。緊接著,大英帝國的軍隊就可以長驅直入,長期占領這一要塞。
雨季的河面很寬,船夫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劃過來。于是福斯先生指揮著庫瑪爾,他們在一棵蔥郁的左旋柳樹下停了下來。腳上的靴筒早已被泥水濕透,發出噗嗤噗嗤的響聲,讓人無比難受。福斯先生抱怨著,從腳上艱難地褪下靴子,放在炙熱的太陽底下烘著。
突然,庫瑪爾咯咯地笑起來。福斯先生此時也心情大好,他饒有興趣地問道:“可憐的庫瑪爾,你為什么笑?”
“先生您看,我們的腳掌看起來像是鴨子的腳蹼。”庫瑪爾將腿伸直,露出兩只被污水浸泡發脹的腳掌,“不過您的腳掌比我更像鴨子的,多么有趣啊。”庫瑪爾說著話,用手指從兩根腳趾縫里揉搓出一團黑色的泥垢。
福斯先生順勢伸長雙腿,看著自己被泥水浸泡得發脹的雙腳。這下,他發現自己的腳掌確實更像鴨子的腳蹼,一道道掌紋像是某種字跡夸張的符咒,大地裂縫般陷入他那皺巴巴的、發白浮腫的腳掌里。
福斯先生突然問道:“庫瑪爾,你見過水里打撈出來的尸體嗎?就和我腳掌的顏色一樣。只不過全身都是浮腫著,眼珠猩紅,嘴巴和鼻子里面全是白色的泡沫。”
還沒等福斯先生說完,庫瑪爾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無蹤。他趕忙用雙手掩住耳朵,眼里流露出恐懼的神色,示意福斯先生不要再說下去。
見到庫瑪爾這副模樣,福斯先生哈哈大笑起來。福斯先生想到一個問題——自己是什么時候見過溺水的尸體呢?他歪頭思忖了片刻,卻完全想不起來。
等庫瑪爾興奮地叫了一聲,福斯先生才發現船夫已將牛皮筏撐到了河岸邊。船夫身子頎長且骨瘦如柴,盡管一只黑色的眼罩隱藏了他的大部分表情,仍舊顯得滿臉戚容。
牛皮筏剛靠近淺灘,船夫就麻利地撐起船槳,輕輕一躍跳入冰涼刺骨的河水里。他咬緊牙關,面頰上的腮幫子脹鼓鼓的,兩只炭色的手臂交織在一起,緊緊挽著濕答答的羊毛纖繩,吃力地將牛皮筏一步一步拉向黏濕的河灘。雨季的春丕河十分湍急,水浪鐵塊般拍打在船夫的身上、腿上。一個趔趄,船夫身子搖擺著,差點淹沒進洶涌的河水之中。庫瑪爾見狀,毫不遲疑地趟入洶涌的河中,勇敢地幫船夫拉起了牛皮筏子。
福斯先生則坐在樹蔭下,側著腦袋思考著什么,像只懷孕的美洲樹袋熊似的一動不動。
三
“阿爸!”庫瑪爾裸著雙腳站在河岸邊的沙地上,向福斯先生喊著提前約定的“稱呼”。他用手觸摸著滑膩膩的皮筏邊緣,笑嘻嘻地說著話:“羅追老人說了,最近是雨季,渡一趟河需要一個藏銀圓。若是旱季,就再便宜些。”末了,庫瑪爾又補充道:“船夫的名字叫羅追。”
福斯先生抬眼望向船夫,發現船夫正赤裸著上身,手里交叉握著兩把濕漉漉的船槳。赤裸的胸膛,冷峻的獨眼,再搭配一只黑眼罩,福斯先生的心里咯噔一響,想起了加勒比海上那些喜怒無常、殺人越貨的獨行海盜。
船夫羅追那只僅存的好眼冷光閃閃,瞳孔如暗井般深不見底。他的目光停留在福斯先生身上,便如透骨草的倒刺般,扎得福斯先生的脊背一陣刺痛。怕不是自己的裝扮露餡了。福斯先生暗自揣測著,說不定此人就是藏軍安排的耳目。
所幸,船夫羅追的目光只在福斯先生身上停留了幾秒鐘,隨即便木訥地低下頭去,兩只枯瘦的大手伸進牛皮筏里,神情恍惚地修理著油光水亮的柳木椽。
福斯先生見狀,心中懸著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大概是自己多慮了。福斯先生暗示著自己,隨即用手摸了摸胸口,《每日郵報》那堅實可靠的觸感回應鼓舞著他。
等庫瑪爾把行李收拾妥當,福斯先生便伸腿跨進了停泊靠岸的牛皮筏子。登船之際,福斯先生拍了拍船夫的肩膀,笑著用藏語說道:“來回這一趟,勞煩你了。”
船夫羅追沒有搭話,只是朝著福斯先生微微頷首。他的神色依舊悲戚漠然,脊背朝下彎著,如同北歐神話中負山的精怪般深深佝僂,雙臂頹然耷拉著,活脫脫是一只病入膏肓的高原禿鷲。
福斯先生認為,船夫這類低賤的身份,和印度的首陀羅賤民一般,刻在血脈里的卑賤使得這些未開化者總是如此膽怯怕人。盡管喬裝打扮,福斯先生還是不愿再去理會船夫羅追這類尚未開化的賤民。
等他晃晃悠悠地站穩在了皮筏上,福斯先生隱約感覺到牛皮筏發出一陣陣哺乳動物般的呼吸顫抖。湍急的流水撞擊著筏底,制造著某種使人不安的嘶啞聲。等福斯先生試著放松心情,極目遠眺白皚皚的雪峰之時,他沒發現船夫羅追正趁著接行李上船的空當,用那只獨眼緊盯著自己。
庫瑪爾吹起興奮的口哨,伸腿將要登船。這時,船夫羅追大喝一聲,兇狠地揮動船槳,居然阻止可憐的庫瑪爾上船。庫瑪爾受到莫名的侮辱,他認為船夫利欲熏心,要坐地起價,于是用藏語憤怒地問道:“可惡的船夫羅追,我們剛才不是說好了,一個銀圓一趟嗎?”
船夫羅追朝著河水吐了一口濃痰。他的獨眼冷峻如冰,發紫的雙唇囁嚅著,發出冷漠的聲音:“現在是雨季,河水太大了,牛皮筏子太小了,一次只能帶一個人。”
于是庫瑪爾像是被丟棄的小狗一樣,孤零零地留在了河岸邊上。收拾完畢,船夫羅追便示意福斯先生蹲坐在筏子中間的木椽上,他自己則趟進水里,鼓足氣力推動牛皮筏向河中央走去。
船底嘶啞的聲音逐漸減弱,船體穩穩地浮在了水面上。船夫羅追看準時機,一把攀住筏子的木椽,靈活地爬上牛皮筏。隨即,他揮動有力的雙臂,船槳嫻熟地搏擊著渾濁的激流,水花四濺,水浪被膨脹的牛皮擠壓分割開來,皮筏子在一瞬間變得輕盈,在河流中央迅猛地竄行著。
福斯先生的屁股緊緊貼在筏子上,指甲不安地摳著筏底細椽上帶有酥油味的皮繩。他像只受傷的高原遺鷗一樣俯縮著身子,警惕地望著起伏不定的、如黃油沸騰般的水面。然而,臉上復雜的表情和因恐慌而產生的笨拙動作,實實在在地出賣了他。浪花四濺著,福斯先生瑟縮著脖頸,仿佛一只怕水的阿爾卑斯旱獺。
“你為什么回來呢?”這聲音如冥府哀歌般幽怨,船夫羅追用嘶啞的聲音乍然問道。水聲成了天然的伴奏,反而讓這句疑問變得肅穆深沉。
福斯先生起先誤認為自己患上了高原耳鳴,接著他以為是船夫羅追在喃喃低語,自說自話。然而,等他側過身去,卻發現船夫羅追那只獨眼冷冷地望向他。
目光如炬的獨眼。一剎那間,福斯先生全身的汗毛便豎了起來。
有那么幾秒鐘,福斯先生的心臟因為惡心和恐懼停止了跳動。緊接著,當福斯先生試圖回憶什么時,他的心臟就如同老舊的內燃機一般,產生了一股持久而劇烈的顫抖。
“你說什么?”福斯先生用手掌抿著嘴巴,故作鎮靜地問道。不知怎的,他的嘴唇有些發麻。當他望向船夫羅追,不自然地咽了一口干唾沫,發澀的喉嚨上下絞動。他像是吞下一堆燒融的玻璃碴子,食道立即火辣辣地燒灼起來。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船夫羅追停住手里劃動的船槳,順勢坐到了皮筏前沿的木椽上。黑色的眼罩已然掩飾不了他痛苦的神情,船夫羅追的臉朝著四面八方痙攣著。那只血紅的獨眼凝視著福斯先生,目光鋒利如刀刃,似乎想要活活刺穿福斯先生的皮肉和靈魂。
“你為什么回來呢?”不知何時,船夫羅追已經盤起雙腿成跏趺坐,形狀一如古印度壁畫里的瑜伽修行者。
四
有那么一瞬間,福斯先生似乎聞到了野地里燒荒草的氣味。驀地,福斯先生腦海一閃,打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寒戰。一時間冷汗襲遍他的渾身,舌頭在嘴里觸電般發僵,喉嚨管里遽然滲出一股生銹金屬似的苦澀味道。這下,福斯先生什么都記起來了。
十四年前,福斯先生和喬裝打扮的禿頂瑞士佬逃離西藏前,曾隱藏在拉薩河畔的柳壩林里搜集秘密情報。
那年冬日的一個黃昏,他們在柳壩林中遇到了一對私奔的年輕男女。在河道上游的不遠處,一個滿臉橫肉的頭人喘著粗氣,帶著一群操刀持劍的家丁們沿路狂追不舍。情急之下,驚慌失措的私奔者跑入了乞丐和下等賤民們居住的柳壩林,一頭鉆進了福斯先生他們用來掩人耳目的窩棚。
福斯先生記得很清晰。男孩纏著一頭烏發,四肢格外粗大,唇邊長著一些軟軟的褐色胡須。男孩粗野挑釁的眼神只有在盯著女孩看時,才會不時掠過一抹悲壯的柔情。男孩大概是二十幾歲的年紀,比當時的福斯先生小不了多少。他的額頭被飛石擊中了,額角上結著一塊可怖的血痂。女孩的年齡也許更小些,圓臉上點綴著可愛的雀斑,皮膚呈現出干凈健康的青稞麥色。有那么一瞬間,女孩使福斯先生想起了自己在法屬瓜德羅普島上那次瘋狂的經歷。異域風情的女孩,緊實的皮膚,柔韌的性格。福斯先生還注意到,女孩扎著細密的藏辮。一路上她疲于奔命,烏黑的發辮上沾滿了唐古特大黃的種子。或許為了祈禱私奔順利,她那纖細的腰上系著一條帶有流蘇的藏紅色布條兒。
男孩伸出右手,在脖子上做著劃刀的動作,用恐嚇與乞求兼有的語氣,要求禿頂瑞士佬和福斯先生掩護隱藏他們。女孩雙膝跪地,雙手合十祈求著,希望眼前的兩位善人大發慈悲,出手拯救他們這對苦命的可憐鴛鴦。比起男孩表情的躁怒不安,女孩的眼里寫滿了堅毅果敢。女孩跪在地上,用藏語小聲地說道,追捕的人早已疲憊不堪,府里的人格外不喜歡在臭氣熏天、尸骸遍地的柳壩林中尋人。只要逃過今晚這一關,她便能和心愛的男人渡過拉薩河,去南邊更遙遠的地方生活。女孩說話的時候,男孩的喉嚨里發出一陣陣野獸般悲愴的嗚嗚聲。
禿頂瑞士佬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他深知藏地暴戾的殺伐手段,但又擔心摻和此事會讓他們的間諜身份暴露,從而引來巨大的麻煩。就在禿頂瑞士佬遲疑不決的時候,像發瘋的狗獾一樣,男孩已在柳壩林堆積成山的牦牛骨堆里,用血淋淋的手指生生挖出了一個巢穴般的深坑。末了,男孩親了親女孩的額頭,隨即一把抱起女孩,把她塞進了凌亂的骨頭堆里,然后他翻動白森森的骨頭,把女孩的軀體完全掩蓋了起來。
福斯先生目瞪口呆地看完了這一幕。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到男孩正用威脅的眼神狠狠瞪著自己。接著,男孩猿猴似的爬上了河壩里的一株左旋柳。伴隨著攀爬喘氣的聲音,冬日里干掉的柳葉掉落在地,發出沙沙的響聲。
不一會兒,攢動的人頭由遠及近,來勢洶洶的追捕者闖入了柳壩林里,他們叫嚷著,咒罵著,威脅著,呵斥著這里的居民、信佛的乞丐們以及卑賤的屠戶們、種菜者們,要求他們向自己如實報告私奔者的消息。
這時,混賬的少年福斯先生,毫無顧忌地釋放了內心的惡念。他認為,男孩的眼神激怒和褻瀆了他作為白種人的尊嚴。于是他幾句話便說服了同樣混賬的禿頂瑞士佬——他們謀算著,認為舉報是一筆劃算的買賣,大概可以換取信任或者銀圓。此外,在神圣的基督教義中,私奔和通奸是罪惡的,是經不起任何道德推敲的。
于是,就在追捕者要離開的時候,福斯先生的眼球滴溜溜向上一轉。老天,這個舉動是福斯先生臨死前最后悔的事情。福斯先生用手指殷勤地點了點夜幕下黑黢黢的柳樹,滿懷期待地向頭人告發了男孩的藏身之地。
果不其然,從柳樹上被亂石擊落的男孩,立即遭受了一頓慘絕人寰的毒打。但無論追捕者如何毆打審問,男孩始終眉頭緊鎖,如同一具早已死去的尸骨,任憑殘忍捶撻,一聲呻吟都沒有發出。他咬牙切齒,睜大雙眼,惡鬼般狠狠地瞪著福斯先生,眼珠都不眨一下。
頭人終于等得不耐煩了,他憤怒地甩起一根鐵頭鞭,重重地捶打在男孩的背上、胸上、腿上和頭上,一時間血肉橫飛。沒過一會兒,男孩大概要被打死了,嘴里涌出一口一口黏腥的血沫,頎長的身子彎彎曲曲的,疲軟地抽搐著,成了一只待斃的美洲螯龍蝦。過了一會兒,男孩的眼睛痛苦地閉上了,嘴里只有出氣的聲音。
這下,就連一向自詡為冷酷無情的福斯先生,頭皮都一陣發麻。他本想繼續揭發那個女孩的藏身之處。看到這番原始野蠻的場景,他頓時感覺索然無味。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頭人吩咐追捕者押著男孩回去復命。頭人走之前,福斯先生臉上堆著笑走上前去,念叨著關于報酬與獎賞的請求。剛走到頭人面前,伴隨著柳葉沙沙的響聲,他感覺到一股猛烈的氣流,隨即聽到幾記響亮的聲音。等他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挨了頭人幾個結結實實的巴掌。這幾個巴掌,自然引發了旁觀的賤民們發自內心的哄然嘲笑。
追捕者走后許久,沉浸在羞憤中的福斯先生才想起一旁白骨坑中隱藏的女孩。趁著夜色,他幻想著什么,熱切地扒開白森森的骨頭堆。等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扒開后,才發現骨頭堆里空空如也,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那一夜,福斯先生撫摸著臉上火辣辣的指印,回味著法屬瓜德羅普島上的瘋狂經歷,一夜輾轉無眠。
離開拉薩的第二天上午,福斯先生和禿頂瑞士佬在人頭攢動的河岸前,看見了那具渾身腫脹的女尸。女尸的手臂白白的,軟綿綿的,隨著水波蕩漾上下擺動。尸身的腰上系著一條猩紅色的布帶,一夜間被河水泡軟了,紅色流蘇打著水旋兒,像是女孩身體里的血都流出來了一樣。
旁邊有信佛的人們點燃了一堆干燥的松柏枝,桑煙如倒流的水一般向天空升騰著。周遭一大片荒草被桑煙引燃了,河岸邊彌漫著苦澀的燒荒草氣息。
五
“我原以為在十年如一日的擺渡生涯中,已放下了對復仇的執念。”船夫羅追自顧自地喃喃低語道。
“我風餐露宿,衣不蔽體,與牛馬牲畜為伍,與孤魂野鬼為伴。我日夜念佛,以擺渡他人為業,祈求我心愛的米瑪早日擺脫六道輪回之苦。可是你為什么回來呢?”說完這句話。船夫羅追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他輕輕松開手,手中的船槳隨即滑入奔騰的水流中,恰似兩條被放生的高原細鱗魚,轉瞬間在河浪里隱沒了蹤跡。如脫韁之馬,牛皮筏失去了船槳的加持,墜入到一個巨大的漩渦里,被陰森森的水浪來回攪動著。
福斯先生絕望地看向對岸,他發現河岸一下子變得如此寬闊,對岸仿佛有千里之隔。渾濁的河水吞吐著讓人作嘔的赭色泡沫,在河中央形成一個個可怕的漩渦。
“等我們的軍隊來到這里,你可以擁有想要的任何女人。”福斯先生嘴唇哆嗦著,幾乎帶著哭腔哀求道。
船夫羅追緩緩睜開獨眼,頓悟似的說道:“你的罪孽她已寬恕。但你們的罪孽卻無可饒恕。”
聽到這句話,福斯先生猛地站起身來,一把將船夫羅追推入湍急的水流中。隨即,他中蠱似的揮動著雙臂,癡狂地叫喚著。
岸邊上,印度仆人庫瑪爾坐在一塊背風遮陽的巨石后,正低頭在玩弄自己的手指,滔滔水聲使得他什么也沒聽見。
“流水再急,也總在皮船底下流。”話音剛落,一只鷹爪般的枯手就牢牢地攀在了皮筏的木椽上。緊接著,從陰森森的水波下浮出了船夫羅追那顆倔強的、毛發稀疏的頭顱。船夫羅追咧嘴露出一口爛糟糟的壞牙,如羅剎鬼般獰笑起來。猛然間,他一把扯掉黑色的眼罩,露出那只被酥油炙燙過的、殘損的肉色眼眶,那只充了血的獨眼閃閃發亮,瞪著手足無措的福斯先生。
吱呀一聲,來自河底的哀鳴擊潰了牛皮筏。筏子像是被水流注入了某種靈性,隨即發出一陣劇烈的、像海牛、河馬或者鱷魚的生理性顫抖。福斯先生哀嚎一聲,他從被河水肢解的牛皮筏上墜落之前,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每日郵報》硬硬地還在。
文部的石屋
一
文部的石屋和大鵬山上陷落的瓊宗宮殿,都是一千年前從阿里地方流亡至此的祖先們修建的。
傳說中,文部的祖先們驍勇善戰,千百年來一直是歷代象雄國王忠心耿耿的護衛軍。然而,最后一代象雄王李彌夏卻聽信讒言,將文部的祖先們從窮隆銀城放逐出來,并要求祖先們至死不準返上部象雄之地。祖先們顛沛流離,流亡藏北幾十年,最終選擇了當惹雍錯湖畔水草豐美的一片土地作為新的家鄉。不久之后,李彌夏被吐蕃王松贊干布大敗后,文部的祖先們不計前嫌,在危急關頭將李彌夏迎到此地。為了延續象雄古國的血脈,給族人們建造安身養命之所,祖先們將上部象雄的石窟開鑿技術和農耕技藝帶到了這里,還把上部象雄的紅柳樹移栽至此,并因地制宜地利用湖畔遍地的石頭,仿照上部象雄的瓊隆銀城,修建了大鵬山上壯觀華麗的瓊宗宮殿。如今文部南村的三十一間古石屋,傳說就是象雄時期殘存的建筑遺址。
聽著工作組巴珠老師的精彩介紹,賈銘開始慢慢了解了坐落在神山圣湖之畔的文部石頭村。這一方渾然古樸的石村群落,緊緊依靠著巍峨雄壯的古老山脈,憑借一代代文部后人的勤苦與虔誠,用石塊、湖泥、枯木、草皮和汗水,將村莊的歷史之輪一圈圈向著未來延伸。等離村落走得近些了,賈銘驚喜地發現,原來石頭村與圣湖接壤的地方,竟然巍然屹立著一座古老的白色石碑。碑面上,一行神秘的苯教文字生動地篆刻著圣湖之名。歷經千百年的風雕雨琢,白石碑上長出了一道道奇異絕美的紫色裂紋。仰望著隱約在湖光山色之間的白石碑,賈銘一時覺得,那石碑宛若科幻劇中連接不同時空的奇異之門。
等賈銘跟著工作組成員弓著腰,魚貫般鉆進石屋的窄門,他才發現原來石屋中別有一番洞天。乍一看,整個屋子又窄又暗,只有一道刺眼的太陽光柱,透過頂棚上預留的孔洞直瀉進來。石屋幾乎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塊疊壘起來的,兩三根木頭交叉支撐著層層堅實的石板,泥土夯成的矮墻則拱衛著木石結構的頂棚。一進去便能看見一方矮舊的土盤灶臺,上面搭出了大小不一的土格子,擺放著早年間藏族百姓生火做飯的炊具器皿。灶臺的里側挖出來一口深深的方穴,里面殘留一些用來燒火的牛糞餅和干羊矢。
令人驚訝的是,除了地面以上的這間房,石屋底下竟然還開掘出一層更高的房間。工作組的成員相互攙扶著,排成一列鉆入巧妙隱藏的木質暗門,欣賞著地底下的建筑奇跡,嘴里不時地發出贊嘆的聲音。
等考察完石屋里面,賈銘便孤身一人爬上了屋頂。他打算俯瞰一下石屋群落的布局。等他爬上屋頂,才發現石屋里雖然冷颼颼的,頂上卻被太陽曬得十分暖和。屋頂被聳起的矮石墻分割成不規則的“品”字形,箭鏃一樣朝向當惹雍錯圣湖,制造了某種讓人緊張不安的張力。
站在屋頂上放眼望去,映入賈銘眼簾中的當惹雍錯呈現出一種神秘、靜謐的,使人鎮定的純粹藍色,如同一塊圓潤的藍寶玉石被安放在羌塘大地上。與當惹雍錯做伴的達爾果雪山,在日光的加持下顯得更加巍峨壯麗。日暮將盡,柔和的陽光被一縷縷云氣裁剪,在湖面上形成一道豎琴弦子般的光束。湖面波光粼粼,如雪般的水沫輕柔地拍著湖岸,發出宛若母性呢喃般的聲音。暈紅的霞光和裊裊升起的炊煙,在村莊的上空聚合發酵,產生了某種奇特的光影作用,讓人的視野變得朦朧,頭腦變得眩暈。此刻,白日里喧鬧的文部南村出奇的寧靜。
驀地,天空中突然閃出一道白光。
賈銘下意識地微縮著脖子抬頭望去,看見北邊的天際正墜下一顆耀眼的流星。墜落的流星與大氣層劇烈摩擦著,尖端發出瑩綠色的氣輝。彗尾像金蛇一樣掃過天空,留下一條紅黃相間的氣帶。等流星劃過文部村的上方,半空中就響起了噼里啪啦的炸裂聲。此情此景,讓工作組的隊員們一個個興奮地喊叫起來,他們紛紛掏出手機,爬上爬下,將鏡頭對準天空,希望記錄下這一美麗壯觀的瞬間。
沒等賈銘回過神來,整個湖畔便刮過一股熱辣辣的旋風,一時間石屋頂上的風馬旗發出瘆人的嗚咽聲,風卷著一股石頭撞擊的硫化氣味撲面而來。像是被打了一記悶拳似的,賈銘的太陽穴瞬間疼痛難忍,耳朵一時間發出持久躁亂的耳鳴聲。他心想,自己剛才在石屋里面爬上爬下,又冒熱迎了風,怕是感冒了。臨行前,工作組的巴珠老師專門提醒大家,到了文部海拔更高,不能洗頭洗澡,更不能劇烈運動,高原上感冒了很難康復。
想到這些,賈銘便準備順著梯子下到地面上去了。爬上來的時候他留心看了一下,梯子是幾根鋼管焊接的,結實可靠,即便四五個人站到上面也不會壓壞。應該是前幾天負責保護修繕古村落遺址的工程隊留下來的。屋頂上還有一小堆凝固的水泥,粉刷的罐子刷子還在,也許工程還沒結束吧。
可是這會兒,賈銘在“品”字形的屋頂來回走了幾圈,卻怎么也找不到豎起來的鋼架梯子。“真是見了鬼了!”賈銘嘟囔著,準備吆喝幾聲讓工作組的成員幫自己找找下樓的梯子。
就在這時,賈銘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石屋南面的屋檐下傳來。賈銘好奇地瞇起眼睛,彎腰伸著脖子定睛看過去,只見一顆留著長辮的腦袋,正一晃一晃地升起來。緊接著,一個壯碩的身影麻利地躍上了屋頂。
暮色中,賈銘看見一個眼神堅毅的藏族男人站在了他的面前。男人一臉惱怒的神情,夸張地揮舞著手臂,朝他說了一長串藏語。
賈銘只聽懂一聲“羅布——”,還沒來得及回話,眼前便一片黑了。
二
“大辮子斯巴家當兵的兒子被魔鬼附了身,昨天折騰了整整一個晚上喲!”
嘎桑把牦牛群趕到紅石頭溝,剛走到山溪邊就聽見癩頭其加對背水的洛登老頭說了這句話。
“昨天晚上人已經魔怔了,連他阿爸阿媽都認不出來了。”癩頭其加說話的當兒,嘴里的唾沫星子亂飛,長滿癩瘡的頭卻抬得比誰都高,一副神氣自若的模樣。
“據說是大辮子斯巴第一個看見的,天黑蒙蒙的時候他從文部寺煨桑回來,卻看見羅布在一個人站在石屋頂上。那會羅布已經瘋瘋癲癲了,嘴巴和渡鴉一樣哇哇亂叫,瘸著腿在石屋頂上來來回回走,卻說不出一句人話來,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瞪著人看。一看就是被魔鬼附身啦。”
嘎桑接不上話,就蹲在溪邊開始洗臉。清晨的溪水太涼了,水剛撲到臉上,他就打了一個大大的冷戰。昨天傍晚他趕著一大群牦牛回欄,經過大辮子斯巴家的石墻時,隱約聽見屋子里鬧哄哄的,有人哭有人喊叫。等他爬上石頭墻,就看見大辮子斯巴家的石屋門上掛著一根紅布條兒,玉本寺的老喇嘛正在門口焚香念經。大辮子斯巴脾氣火暴,平日里誰都不敢招惹他。嘎桑自然不敢前去湊熱鬧,他趴在石墻上看了一會,擔心牦牛走丟了挨打,便趕牦牛去了。
這下他才知道,原來是大辮子斯巴當兵的兒子羅布被魔鬼附了身!
嘎桑不喜歡當兵的羅布。羅布生得高大魁梧,寬闊的額頭上長著兩根又黑又粗的眉毛,他平日里不愛說話,一雙豹眼睛總是直勾勾地瞪著人看,活像一頭發怒的野牦牛。五年前,身強力壯的羅布被送到那倉宗當了兵。雖然不喜歡說話,他當兵卻是塊好料,每次打仗他都跑在最前面。據說現在已經升為藏兵里面的定本了。
洛登老頭把兩只長短不一的胳膊圈在木桶上,咬緊腮幫子把水桶抱了起來,然后顫巍巍地放在大青石上。等他松了一口氣,便歇斯底里地咳嗽了幾聲,再用鷹爪般枯瘦有力的右手緊了緊木桶上的羊皮帶子。末了,他盯著遠處被晨霧籠罩的達爾果雪山,若有所思地說道:“大辮子斯巴家的兒子帶著紅毛鬼上了靈鷲山,怕是惹怒了達爾果山的神明吶!”
聽到洛登老頭的回答,癩頭其加越發興奮起來。“真是活該!上次去大辮子斯巴家借口糧,羅布不借我,反罵我好吃懶做。他當了兵,反是黑了心,瞧不起我們這類人了。要不是他阿媽給了我,我早放火燒了他們家的草堆子。他居然不怕報應,膽敢帶著紅毛鬼上神山,驚擾了神明,活該他吃苦頭!”說罷,癩頭其加惡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
癩頭其加的后腦勺上長著兩道白拉拉的疤痕,據說是以前偷東西被人追打留下的。現在癩瘡長滿了他的后腦勺,讓傷疤更加明顯了。“羅布要瘋魔了,最好一直瘋下去,等我后面喂他狗屎吃!”
洛登老頭聽到這里,瞪了癩頭其加一眼,卻不再回他的話。他把寬大的袍子緊緊束在腰間,便佝僂著腰挽起兩根黑油油的羊皮帶子,把水桶穩穩地背了起來。轉過身,他朝著發呆的嘎桑喊了一句:“千萬看管好牦牛崽子,芫根苗子剛長出來,要是被畜生禍害了莊稼,上頭可有你好受的!”
嘎桑直起身來把放牛鞭別在腰間,忙對著洛登老頭點點頭。嘎桑的老婆前年難產死了,孩子也沒活成。現在,他和洛登老頭都寄身在文部頭人貢覺老爺家作奴仆。他們倆在戶籍都屬于“朗生”階層,一個放牦牛、屯干草,一個背水、管理菜園子。洛登老頭以前受過刑,左手連著半截小臂一起被砍掉了。只見他背著水一瘸一拐向村子走去,水桶卻穩穩當當長在他隆起的脊背疙瘩上,一滴水都沒灑出來。
癩頭其加還想說些什么,見沒人搭理他,就斜著眼睛扯起破爛發臭的袍子裹在腰間,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只嶄新的黃銅水壺被他拎在手上。他哼著下流的小曲,晃晃悠悠地朝著白塔方向走去了。
此刻,湖畔的水霧薄紗似的籠在村莊之上。遠遠望去,大辮子斯巴家的石屋在熹微的晨光中變成了一塊濕漉漉的赭色石頭,散發著古老又神秘的氣息。
三
一只紅色的小蟲在白幕上緩緩移動。
接著,紅蟲分裂成兩只黃蟲。兩只黃蟲在白幕上交錯著蠕蠕爬行,產生癢癢的痛感。突然,兩只黃蟲迅速地膨脹開來,裂變成無數個多彩的線條。視野中的線條、色彩和畫面,如同緩慢聚焦后的投影設備一樣,逐漸變得清晰明亮起來。
賈銘微微地睜開眼,就看見一張藏族年長婦女特有的,刻滿滄桑又無比憔悴的臉。見賈銘醒來,藏族老阿媽愁苦緊皺的眉頭一下子舒展了開來,眼睛里流露出了疼愛又擔心的神情。待她急切地呼喚了幾聲之后,一個靦腆的藏族男孩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走了進來。男孩溫馴地蹲在賈銘的跟前,說了句簡短的藏語,聲音中無疑透著一種關切和疑問。
賈銘雖然聽不懂藏語,卻趕忙客氣地回了一句:“謝謝,謝謝您了!”。
年老的藏族老阿媽一下子呆住了。她用警覺的眼光上下打量著賈銘,試探性地又說了幾句藏語。年輕男孩的瞳孔閃過不祥的神色,他愣愣地盯著賈銘的臉,斷斷續續地又說了幾句藏語。話明顯是帶著哭腔說出來的。
賈銘窘迫地賠了一個笑臉。他知道這下真是語言不通了。自己從內地來這邊沒多久,還沒有學會藏語。估計自己是傍晚時候在石屋頂上爬上爬下,導致高原反應暈倒了,這會自己大概是躺在哪個藏族老鄉家里休息。工作組也不見人影,真是有點不負責任呢。他心里想著這些,就拗過身子探頭向屋外望去。
透過那扇狹窄低矮的木門,賈銘發現此刻天已經完全黑了。令人不解的是,這家人的屋子里竟然還在用酥油燈照明。幾根嗶嗶剝剝燃燒著的燈盞,閃爍出了一圈圈跳躍不定的光亮。
借著忽閃不定的火光,賈銘開始環顧周遭的一切:狹窄逼仄的環境,石頭壘起來的矮墻,常年遭受煙熏火燎的黑漆漆的墻面、土盤的灶臺里燃著牛糞餅子,抬頭還能看見兩根交叉著的木頭橫梁。橫梁下的木柱上,掛著一張碩大的某種灰色哺乳動物的毛皮。
這些東西似乎自己在哪里見過。
在哪里見過呢?他痛苦地回想著,一邊環顧四周,一邊坐起身來。就在這時,賈銘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牛仔褲和沖鋒衣,不知什么時候被換成了一套灰色的藏袍和藏褲,自己的腳上竟然還蹬著一雙老式的牛皮短靴。他歪著頭準備看個究竟,一條黑漆漆的長辮卻從他后腦勺上耷拉了下來。
賈銘的頭上,竟然長出了一條油膩發亮,粗壯結實的長辮!
頭皮上火辣辣的痛覺告訴賈銘,不用再試探了,這根長辮此刻就結結實實長在自己頭上。這下,賈銘徹底慌了神,他被毒蛇咬到似的彈跳起來,額頭卻撞到低矮的石屋頂上,鉆心的疼痛讓他條件反射地佝僂起背,想借著昏黃忽閃的酥油燈光走出屋子。可等賈銘掀開身上的羊皮氈子,剛一抬腿,一陣刺骨般的疼痛就襲上心頭。賈銘“哎呀”一聲,一把扯起油膩發黑的藏袍,驚悚地看見自己右腿小腿上纏著一層又黑又硬的爛布條,剛才猛地一抬腿,擠壓出一攤黑血正洇洇地從傷口的縫隙里流出來。
“啊!這是怎么回事?”賈銘全身一陣酥麻,被惡鬼攆著一樣,他掙扎著,連爬帶跳地跑到了石屋外面。
屋外,氣氛異常詭秘。一個穿著牛血色紅袍的喇嘛席地打坐,來回旋轉著手中的古銅色法輪,正用神秘的語言誦經念咒。一輪殘月在中天孤零零地懸著,風馬旗和經幡在看不見的高處獵獵作響。放眼望去,此刻的村莊已經被黑漆漆的夜幕全然包裹住了,只有附近人家的石屋里閃爍著幾粒孱弱的,忽明忽暗的酥油燈光。
恐懼如同無數只冰涼的觸手,令人厭惡地抓撓起賈銘的后背。懸著的心臟發出劇烈的砰砰聲,賈銘整個人像泄氣的羊皮筏子般劇烈顫抖起來。他先是試探性地喊了一句:“有人嗎?有人嗎?這是怎么回事?”沒人回應后,借著微弱的天光,賈銘開始瘸著腿。踉踉蹌蹌地瘋跑。小腿上鉆心的痛楚也沒能讓他停住腳步。
他一邊瘋跑,一邊發出害怕的吼叫。“巴珠老師,巴珠老師!工作組的人在嗎?這是怎么回事?誰在這里?巴珠老師在哪里?”
冷不防地,黑暗中伸過一雙大手緊緊攥住了賈銘的胳膊。賈銘一回頭,卻發現仍是屋頂上那個身材魁梧的藏族男人。男人的嘴唇瘋狂地顫動,怒吼著說出了一長串藏語。
賈銘呆呆地看著藏族男人發怒扭曲的臉,又一次聽到了類似人名的詞語:
“……羅布!”
正準備說句什么,一塊硬硬的東西冷不防地擊在了賈銘的后腦勺上。與此同時,賈銘衰弱的太陽穴劇烈地發出“叮——”的一聲長鳴。
他的眼前又是一片徹底的黑暗了。
四
玉本寺的阿瓊喇嘛從那倉宗回來后,給村里人帶來了關于紅毛鬼的傳聞。
傳說紅毛鬼是從西邊遙遠的魔國來的,他們長著蒼白的皮膚和藍色的眼珠,鼻子像禿鷲一樣又長又尖,全身上下長著彎彎的紅毛,長得像羅剎鬼一樣可怕。紅毛鬼左手拿一只勾人心魄的鐵盒子,右手拿一把噴射火焰的長槍,所到之處劫掠牛羊,殺人放火,還剜小孩的心臟做藥引子。紅毛鬼不光吃牦牛肉、綿羊肉,還用火焰長槍殺死草原上的兔子、獐子和野驢來吃。但紅毛鬼最喜歡吃的是魚和鳥蛋,阿瓊喇嘛親眼看見紅毛鬼們乘著一條狼牙船,在達則錯里撒開一大面細密的魔網,撈了幾十尾魚來吃。還有人說,牧人們碰見紅毛鬼在湖畔巖洞里掏著鳥蛋,邊笑邊吃。
說起這些,阿瓊喇嘛刻滿風霜的臉上總會流下兩行悲憫的熱淚。
“紅毛鬼在那倉地界到處破壞,殘殺草原上的生靈,一定會惹怒達爾果雪山上的神明,不久以后一定會發生可怕的事情。”阿瓊喇嘛嘆了一口氣,又對眾人說:“我在那倉聽到蒙古喇嘛塞尼布私下里說,紅毛鬼今后準備來當惹雍錯圣湖,要在圣湖里施法作亂呢?”
恐慌就像滾燙的酥油中掉了一滴水,瞬間在整個文部炸開了鍋。無論是頭人老爺們,還是農奴下人們,都在紛紛談論著紅毛鬼和即將到來的厄運。到了晚上,再也不敢有人隨意出門了,大家都害怕遇見勾人魂魄,剜人心臟的紅毛鬼。為了祛惡避兇,玉本寺的喇嘛們還集體下山,在當惹雍錯湖畔做了一場盛大的法事。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文部的人們卻沒有見到紅毛鬼。就當人們即將忘掉這件事的時候,發生了有史以來最可怕的一次天狗食日。
那天晌午,背水的洛登老頭吃完一個干巴巴的糌粑團子后,想曬曬外面暖融融的太陽。他貓著腰鉆出了自己半山坡上的窩棚,剛一抬頭就瞧見紅巖山上幾十只渡鴉發出“哇——哇”的亂叫聲,上下翻飛著跌向白塔的方向。遠處大鵬山上,原本低頭吃草的牦牛和綿羊,好像被鬼神驅趕似的一溜煙下了山,成群結隊地跑回了畜棚。
一陣駭人的陰風從耳畔刮過,洛登老頭打了個大大的冷戰。等他回過神來,就聽見四下里傳出村民們此起彼伏的哀嚎聲。文部的人們像是來到世界末日一樣,恐懼地哭喊著,紛紛朝向太陽跪拜祈禱。
“天狗食日啦!天狗食日啦——”。
轉瞬之間,太陽刺眼的光芒不見了,湛藍的天空變得陰沉可怖。伴著人們的哀嚎聲,一團烏黑的怪東西兇狠地咬住了太陽。與此同時,大地開始瘋狂地褪色,先是東方的大鵬山,緊接著紅巖山、玉本寺、白塔和山谷之間的風馬旗,大地上的一切生靈都被抽走了靈魂。無論是山川湖泊,還是人、牦牛和村莊,都在瞬間變得蒼白無力,毫無生氣。
洛登老頭顫抖地摘下臟兮兮的氈帽,跪坐在半山坡上祈禱。他心里知道,阿瓊喇叭口中的那個可怕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了。暗沉的天上,圓圓的像紅皮芫根一樣的太陽,正在被那只兇狠邪惡的天狗一口一口吃掉。
過了一會,人群中有人指著南邊的達爾果神山驚呼道:“龍神!達爾果雪山上有龍神!”人們又齊刷刷地望向南邊。這時,當惹雍錯圣湖上升騰起了一層薄薄的彩色煙霧。彩色煙霧聚攏在達爾果神山腳下,宛如一朵巨大的五色蓮花。達爾果神山的七座峻峰上,隱約出現了一條黃黑相間的巨龍。巨龍先是盤踞在山峰上,然后開始甩動著長蛇般的身體,在七座峰巒之間來回騰飛。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被天狗吃掉的太陽,在人們的祈禱聲中重現了光明,大地上的生靈萬物再次恢復了生機。轉眼之間,達爾果雪山上的巨龍也消失不見了,只留下一道道乳白色的霧靄。然而,文部的人們心里隱約覺得,原先安穩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只要紅毛鬼來到這里,來到當惹雍錯圣湖上,勢必會引發一場更加可怕的災難。
沒過幾天,巴瓊勒嘎地方就傳來了一個更加聳人聽聞的消息:
天狗食日的那天,就是大辮子斯巴家當兵的兒子羅布領著紅毛鬼爬上靈鷲山的日子!
五
“紅毛鬼竄到那倉地界,這幾年已經是第二次了。這次他們趁亂來,必定是別有用心。傳聞此前中土和島夷打仗,南邊的廓爾喀人鬧事,都是這些紅毛鬼從中搗鼓的。”次仁老爺說這話時,手里正攥著一張從拉薩寄來的黃色信紙。
次仁老爺身上系著猩紅的披風,里面穿著縫著水獺皮的絲質短袍,頭頂戴著紅藍相間的官帽,上面有一根花翎和白色的朝珠,右耳朵上掛著金鑲的綠松石,腳下蹬著一雙白底的天鵝絨官靴。每次和紅毛鬼打交道前,次仁老爺都會穿上這套正兒八經的官服。
“你跟著去,看看這些西番來的紅毛鬼一路上在做什么,務必得打探清楚!”次仁老爺呷了一口酥油茶,又閉著眼睛慢悠悠地吸起鼻煙來。
“還得緊盯著地面上的那些個頭人,誰和紅毛鬼子走得近,也給我一一記著。”末了,他又睜開眼睛盯著羅布說,“當惹雍錯圣湖定是不能讓這幫紅毛鬼去的。既然他們已經發誓答應了我,那你只管帶著他們出那倉地界,只需沿著山道一直往南走。”聽到這些,羅布老實地點了點頭,又趕忙回了幾句話,欠著身子就準備退出帳篷。
這時,次仁老爺又叮囑道:“我已經在地方上安排了騎兵隊。如果紅毛鬼非要闖,那只能拼個你死我活,也讓紅毛鬼知道我們那倉宗的藏人不是好惹的!”
羅布跟著次仁老爺快三年了。他一直作為貼身護衛在次仁老爺身邊伺候飲食起居,早已成了他的親信。按照葉爾羌翻譯的說法,紅毛鬼最終同意了次仁老爺讓他們及早離開那倉地界的要求,但紅毛鬼同時請求宗本老爺安排一個本地人帶路。為了及早擺脫這些麻煩,次仁老爺只得同意了。他索性派了親信羅布前去,希望羅布一路上打探些有用的消息。
此刻,羅布遠遠望著紅毛鬼們,思忖著次仁老爺出發前交代的話。次仁老爺讓他“務必打探清楚”,可自己言語不通,每日只負責跑在前面給紅毛鬼帶路,完全聽不懂紅毛鬼在說什么。那個纏著織錦頭巾的葉爾羌翻譯,外表看似忠厚老實,內心卻和草原上的狐貍一樣狡猾。他和紅毛鬼子商量只用紅毛鬼的話,和藏人說話卻只用藏人的話,兩邊都靠著他傳話。眼看著紅毛鬼要出那倉地界了,自己卻一點有用的消息都沒探聽到。
想到這些,羅布莫名地有些煩躁起來。
接近晌午時分,羅布帶著紅毛鬼一行穿越狹長的嘎拉山谷,最終抵達了巴瓊勒嘎地方。經過五天的長途跋涉,紅毛鬼帶著的牛羊肉和糧食快要吃光了,就連紅毛鬼胯下的馬匹和馱行李的駱駝也餓得瘦骨嶙峋。一行人剛找到可供休息的草地,葉爾羌翻譯就急忙領著戴寬沿帽子的紅毛鬼首領去找當地的頭人。其他兩個高大的紅毛鬼看管行李、駝隊和馬匹,一個臉上有刀疤的蒙古武士和兩個戴著圓帽的印度人負責燒火做飯。羅布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卻不愿意閑著,也幫著他們一起拾牛糞餅子和枯芒草。
煮飯的鐵架子還沒搭好,前去買糧食的紅毛鬼首領和葉爾羌翻譯就回來了。他們的身后跟著一個又矮又胖的老頭,不用猜就知道是巴瓊勒嘎地方的頭人。頭人自打娘胎里生出來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白花花的銀圓,只道是喜從天降,便毫不猶豫地賣了五只綿羊、三袋酥油和兩大袋青稞面給紅毛鬼。頭人又殷勤地使喚著幾個奴仆當場宰殺了羊肉。末了,他像守財奴似的把銀圓一個個倒進囊兜里,又用手掂了掂重量,才把囊兜鎖進了隨身攜帶的木匣子。
裝好了銀圓,巴瓊勒嘎地方的頭人堆著笑臉對葉爾羌翻譯說:“勞煩您去給那位‘赫定老爺’傳個話,既然他們去過昂孜錯。可知道昂孜錯西北邊的卓尼地方有一處神跡。”見葉爾羌翻譯不理他,頭人便故作神秘地說:“那石山上滿滿地刻著神明、大鵬鳥、太陽、月亮和羅剎鬼,還有士兵、馬、牦牛和長角的大鹿,全是數不過來、說不明白的東西。可不敢說假話,我年輕時候在北境上也闖蕩過些日子,見過不少奇奇怪怪的事情哩。只要是他們想去看,給夠了銀圓我就帶著去!”
“赫定老爺”是葉爾羌翻譯對紅毛鬼首領的稱呼。聽到這些,葉爾羌翻譯輕蔑地白了一眼頭人,卻沒有答話。頭人見狀,又轉過身陰陽怪氣地問羅布:“你原來不是跟著次仁老爺嗎?如今卻給這些外邦人帶路了?想是你也得了什么好處了?”頓了頓,他又輕佻地說:“聽說你是文部地方的人,當年在北境上徒手打死野熊的那個大辮子斯巴,你可認識?那是真事還是假事?”
羅布立馬瞪大了兩只牛眼。他怒沖沖地回答道:“斯巴是我的父親。怎么,你收了錢還不快走!小心紅毛鬼翻臉不認賬,倒讓你人財兩空!”聽到這話,巴瓊勒嘎的頭人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自討了沒趣,便故意昂起頭,氣鼓鼓地領著幾個奴仆沿著小道離開了。
等吃完了飯,一伙人就四散開來坐在草地上休息。羅布靠在卸下來的馬鞍上暗暗想著,看情況紅毛鬼下午就得經過圣湖當惹雍錯了。如果這幫紅毛鬼信守誓言不打圣湖的主意,等過了不遠處的達爾果河,自己就結束任務回那倉。只是不知道回那倉后如何給宗本次仁老爺交代。
一想到這些,羅布的心里又火燒火燎般焦灼起來。
六
準備動身啟程時,葉爾羌翻譯笑瞇瞇地拉過羅布,告訴了他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赫定老爺”還是要去當惹雍錯。如果羅布不肯帶路,那他們會賄賂當地的頭人帶他們去。如果羅布肯帶著他們去,那么“赫定老爺”答應會賞賜他兩個銀圓。
羅布自然不肯去。他扯著脖子叫罵起來,痛斥紅毛鬼們不守誓言,早已承諾次仁老爺不去當惹雍錯,如今卻要反悔,真是不知廉恥!一臉奸詐的葉爾羌翻譯滴溜溜地轉著眼珠子,一會兒好言好語,用白花花的銀圓誘惑羅布,一會兒又惡言相向,以紅毛鬼的手槍要挾羅布。
正當兩人僵持不下時,北方遙遠的山道上出現了一道黃滾滾的煙塵,緊接著從煙塵中沖出了一列揮舞著馬鞭的藏軍騎兵。騎兵們亢奮地喊叫著,用鞭子抽打著冬日寂寥的空氣,發出一陣陣清脆的回響,一時間整個山谷似乎都震顫起來。
等離得近了,羅布才發現,原來是次仁老爺早已派遣駐扎在湖畔的騎兵隊。
騎兵隊長一下馬,就用凌厲的語氣宣告了他的來意——“接那倉宗本次仁老爺之命,請紅毛鬼一行迅速離開此地,不得在圣湖附近逗留,更不得接近圣湖!違命者,一律羈押交由宗本問罪!”
這下,輪到紅毛鬼們著急了。任憑那位“赫定老爺”和葉爾羌翻譯怎么苦苦哀求,甚至拿出日喀則地方寄來的重要書信來恫嚇,騎兵隊長始終沒有做出退讓的意思。他鐵青著臉,讓一眾騎兵擺開進攻的姿勢,一遍遍在紅毛鬼的駝隊前來回沖刺。
見到這樣的架勢,“赫定老爺”急出了滿頭大汗。他拉著葉爾羌翻譯嘀嘀咕咕商量很久之后,不情不愿地從駝峰上鎖著的鐵皮箱里抽出了一條沉甸甸的紅布袋。葉爾羌翻譯則朝著眾人擠眉弄眼地笑著,將紅布袋捧著獻給了騎兵隊長——明眼人都知道那袋子里裝著滿滿的銀圓。
果然,金錢遠比苦苦哀求管用。拿到銀圓的騎兵隊長仍舊鐵青著臉,但他當然也做出了最后的讓步——紅毛鬼不得接近當惹雍錯,但可以爬上當惹雍錯南邊的靈鷲山遠遠地拜望一下。此外,騎兵隊長還接受了葉爾羌翻譯的建議,他要求熟悉地形的羅布帶紅毛鬼上去,但前提是紅毛鬼支付羅布兩個銀圓。吩咐完這些話,騎兵隊長還特意朝著羅布使了一個眼色。
盡管被怒火和恥辱漲紅了臉,紅毛鬼的首領“赫定老爺”還是接受了這個結果。他命令一個患了高原病的紅毛鬼和兩個印度人留在山腳下看守馬匹、駝隊和行李,其他人則沿著羊腸小道繼續爬到靈鷲山峰頂上去。聽了騎兵隊長的安排,羅布只得悶悶不樂地帶著紅毛鬼們上山。
登上靈鷲山幾乎沒有現成的路,一行人只能踩在隨時都要滾落的碎石上,像螞蟻一樣艱難地蠕動攀爬。
走在最前面探路的羅布不時地回頭,他發現滿臉橫肉的蒙古武士扛著一把可以折疊的黑鐵架子,氣喘吁吁緊跟在他后面。另一個紅毛鬼和葉爾羌翻譯吃力地走在隊伍中間,他們邊喘氣邊高聲交談著。戴著高頂氈帽的“赫定老爺”則走在隊伍的最后面。他的胸前仍舊掛著一只嵌著透明石頭的雙筒鐵管,時不時從腰間背著的羊皮囊袋里掏出那本神秘的綠皮書,用筆在書頁上來回勾畫著什么。
過了將近一個時辰,羅布終于帶著紅毛鬼一行人爬上了靈鷲山頂。站在山頂上向北望去,太陽底下的圣湖當惹雍錯像一把巨大的金剛杵,在群山之間閃爍著神圣的光芒。與靈鷲山遙相對望的大鵬山,仿佛時刻準備振翅飛出。大鵬山上那座古老頹圮的象雄瓊宗宮殿,看起來和青稞米粒一般大小,仿佛被歷史和記憶遺棄似的,孤零零矗立在圣湖之畔。
一看到當惹雍錯,紅毛鬼們像是發情的公馬一樣興奮躁動起來。在“赫定老爺”的授意下,蒙古武士在平整開闊的地方豎起了那把笨重的鐵架子,另一個紅毛鬼則從行李包里掏出了一塊四四方方的東西,上面包著一層厚厚的氈布。
紅毛鬼一揭開氈布,羅布就看見了一張赭黃色的皮卷,皮卷上畫滿了密密麻麻的白色符咒和十幾個張牙舞爪的異域魔鬼。這些魔鬼長著死魚般的大眼睛,穿著古怪詭異的衣服,兩條細長的腿支撐著巨大的肚皮,站在一塊巨大的黑色方壇上揮動著尖尖的叉子和鐵鉤,似乎時刻準備著,要從黃皮卷里面跳出來危害人間。
等“赫定老爺”把黃皮卷對折起來,下面露出了一尊泛著黑色光澤的魔盒。魔盒上方有三四個凸起的金屬機關,中間留著幾個看不見底的孔洞,里面鑲嵌著一塊塊透明的石頭。“赫定老爺”把盒子小心翼翼地安在鐵架上,又將魔盒牢牢對準當惹雍錯。
接著,“赫定老爺”痛苦地閉起右眼,將左眼堵在孔洞中的透明石頭上,一邊碎碎念著什么咒語,一邊用那雙多毛的大手慢慢扳動著金屬扣子。隨即,詭異的魔盒里面就發出了一陣斷斷續續的,時強時弱的“唏噠—唏噠”的聲響,聽著就像小女孩的抽泣聲一樣。過了一小會兒,“赫定老爺”扭過身子,朝著紅毛鬼子興奮地喊叫著,臉上滿是得意洋洋的壞笑。葉爾羌翻譯則像瘸腿的哈巴狗一樣湊過腦袋,腆著笑臉,把亂蓬蓬的腦袋堵在了黑色魔盒的孔洞上。
羅布憂心忡忡地看著紅毛鬼們擺弄著黑色的魔盒。自己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紅毛鬼難道要在這里施法了嗎?這些可惡的紅毛鬼們,竟然當著自己的面對圣湖施法。滿腔怒氣的羅布正準備質問葉爾羌翻譯。
突然間,一臉橫肉的蒙古武士卻歪著腦袋對著天空發出了一聲凄慘的怪叫。
羅布回頭一看,發現剛才還晴空萬里的天際,一瞬間變得陰云密布。昊天之上,一團黑漆漆的東西像餓虎撲食似的咬住了紅彤彤的太陽。一瞬間,大地萬物像是被吸走了靈魂一樣,被迫著褪去了多彩的顏色,變得蒼白、陰郁和支離。方才還是碧波蕩漾的圣湖,轉眼間變得黑紫黏稠,像是受傷皮膚上積血的淤青。遠處的達爾果神山,失去了往日的威嚴鎮靜,七道峰巒在慘白的天光之下,仿佛產生了劇烈的震顫,山巒之間泛著一道道明暗相間的惡光。
神明在發怒!這就是神明對紅毛鬼施法的報復!自己就不該帶紅毛鬼到靈鷲山上!
羅布害怕起來,他顫巍巍地面向當惹雍錯和達爾果神山跪下來,將額頭緊緊貼在大地上,雙手合十,祈禱著,懺悔著,懇請神明原諒自己的罪孽。耳畔,刮過一陣接一陣瘆人的陰風。冥冥之中,飛沙走石似乎是收到了某種命令,不停地敲打在羅布的頭上、臉上和身上,像是雨季草原上的冰雹般,砸出清脆的響聲。
不知過了多久,被吞噬的太陽又重放了光明,大地逐漸恢復了正常。等羅布抬起沉重的腦袋,卻看見紅毛鬼和蒙古武士一臉譏諷地看著他,嘴里令人厭惡地發出“咯咯-咯咯”的嘲笑聲。而那位“赫定老爺”則箕踞在地上,一邊把幾塊石頭擺進地上畫的幾輪圓圈里,一邊施法似的對著滿臉疑惑的葉爾羌翻譯念叨著什么。也許被葉爾羌翻譯的什么話逗樂了,“赫定老爺”彎起腰上下擺動著雙手,發出肆無忌憚的笑聲。其余紅毛鬼也跟著一起哈哈大笑起來,露出一排排黃白相間的牙齒。
終于,如同完成什么儀式似的,“赫定老爺”臉上帶著得意的神色,伸手從羊皮袋子里掏出那本綠皮書,又開始在上面來來回回地勾畫起來。
望著這群褻瀆神靈的異域魔鬼,羅布暗暗下定了決心——為了報復紅毛鬼,同時能向次仁老爺交差,返回那倉宗復命之前,他一定要想辦法拿到那個羊皮袋子。
他知道,羊皮袋子里裝著的綠皮書,便是紅毛鬼此行的秘密。
七
羅布是被兩個好心的牧民送回村子的。
看到當兵的兒子滿身血污被送回家,母親珠姆驚嚇過度差點昏厥過去。當父親的大辮子斯巴則不慌不忙,囑咐小兒子頓珠準備了酥油茶、糌粑和風干牛肉,殷勤地招待了兩個善良的牧人。
年長的牧人告訴大辮子斯巴,他和兒子是在達爾果河下游的淺灘里發現傷者的。發現傷者還有呼吸,自己和兒子就把傷者背上了岸,還用土法子把折斷的小腿做了簡單包扎。傷者中途竟蘇醒了一會,迷迷糊糊中只說出家住在文部的石頭村。于是他便和兒子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他們從早晨出發,已經走了將近一天了。說罷,年老的牧人又從馬背上取下一個臟兮兮的羊皮囊袋交給大辮子斯巴,只說是羅布昏迷時懷里抱著的東西。
送走了好心的牧人,大辮子斯巴就打開了羊皮囊袋。囊袋上沾滿了一大片烏黑的血漬,里面裝著一個塞著透明石頭的鐵制雙頭管,一個坑坑洼洼的鐵制小匣;還有兩本被水泡脹發黑的書,一本綠色封皮,一本是灰色封皮,書里面勾畫著奇奇怪怪的符咒;再下面裝著一只被壓扁開裂的搪瓷杯子,杯壁上印著一個袒著胸脯的黃發女人;袋子的最底下,裝著一大把黏濕的河沙,大辮子斯巴從沙子里摸出了兩個亮锃锃的銀圓。他把銀圓揣進兜里,又用厭惡的眼神看了一眼搪瓷杯子上的裸女,便把臭烘烘的羊皮囊袋掛在了青稞糧倉上,和剪掉的羊耳串子掛在了一起。
大辮子斯巴在忙自己的事情。進入雨季以來,草原上的狂風暴雨相比往年更加猛烈無情。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大辮子斯巴家祖傳石屋里兩根支撐石屋的木梁不堪重負,呻吟著裂開了巨大的傷口。被木梁苦苦支撐的石屋頂棚,仿佛時刻準備將幾千斤重的巖石砸向大辮子斯巴和他的妻兒老小們。當年父親臨死前曾叮囑過大辮子斯巴,石屋上的木頭梁子每隔五代人換一次,到了大辮子斯巴這一代,就得把木梁子換掉——這是祖先們留給他的使命。
可倔強的大辮子斯巴好像要和命運打賭,把修繕石屋的事從雨季拖到了旱季,從青稞成熟拖到了冰湖解凍。冥冥之中有神靈保佑似的,那根古老腐朽的、不分晝夜地發出呻吟的木梁子,卻始終沒有折斷倒塌。
終于,在一個無眠的夜晚,聽厭了老婆無數次的絮絮叨叨之后,大辮子斯巴終于下定決心要修繕祖傳的石屋,換掉那根祖輩們留給自己的木梁了。他托人聯系從薩迦宗來的商人,用了三頭牦牛犢子換了兩根上好的木頭梁,又花了半個月的工夫,搬石頭,和泥巴,換木頭梁子。等他把屋頂修繕完畢,自己在那倉當兵的兒子羅布卻滿身污血地被送回家了。而且誰都想不到,羅布回家的那個傍晚,就發生了被魔鬼附身的咄咄怪事!
傍晚時分,大辮子斯巴帶著小兒子頓珠到文部寺去煨桑。走到半山腰的時候,落在后面的頓珠小跑著向前一把扯住大辮子斯巴的袍襟,對他喊道:“阿爸!阿爸!快看天上!是不是又要掉‘托甲’了!”
順著頓珠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大辮子斯巴看見一顆發綠光的流星劃過天穹,正發出一連串炸裂的聲響,最終拖著黃澄澄的尾巴墜向達爾果雪山更南的地方。
從文部寺煨桑回來,大辮子斯巴從半山腰上就遠遠地看見兒子羅布正一瘸一拐地在石屋頂上來回走。羅布的小腿已經折斷了,怎么還爬到屋頂上去!石屋剛修好,上面鋪的泥巴還沒干,可不得把泥糊的頂棚踩壞了!想著這些,大辮子斯巴窩著一肚子火跑回家里。等他爬上屋頂時,卻看見羅布瘋瘋癲癲的,嘴里嘟囔著只有鬼神才能聽懂的東西。
憤怒的大辮子斯巴朝著羅布嚴厲地呵斥了一聲:“羅布!誰讓你爬到這上面來的!你不要命了嗎羅布?”他的話沒說完,羅布虛弱的身子卻朝后一傾,重重摔倒在地上,竟然昏厥過去了!
等到大辮子斯巴和家里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繩子把昏迷中的羅布吊到石屋下面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來不及休息,大辮子斯巴又馬不停蹄地連夜趕到東邊的瓊宗山上,拜請了山上修持明咒的法師來做驅鬼祈禳儀式。全家人折騰到半夜時分,昏迷的羅布終于蘇醒了。
可是,醒來后的羅布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誰也不認識了。他眼睛變得紅紅的,嘴里喊叫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像只得了瘋病的牦牛在村子里來回亂跑。幸虧情急之下法師用降魔杵擊了一下他的天靈蓋,他才止住了魔怔。
羅布昏迷了兩天。這兩天里,文部頭人貢覺老爺還專門遣人過來打聽,紅毛鬼到底長啥樣?帶紅毛鬼去靈鷲山到底干了什么?紅毛鬼施法了沒有?對紅毛鬼憤怒又懼怕的人們,終日在大辮子斯巴的石屋前后轉悠著,一心想探聽關于紅毛鬼的事。
每到這時,一向不愛說話的大辮子斯巴就像毛驢一樣轉動起石磨盤,一遍遍磨著炒熟的青稞粒。得不到答案的人們自討沒趣,臨走時醞釀出幸災樂禍的語氣,向低頭抹眼淚的老婆珠姆說著警告的話:
“羅布領著紅毛鬼上了靈鷲山,是對神明的大不敬。這次摔斷了腿事小,以后說不定還會有其他災禍呢?”
八
“哈哈,這可以叫中國的獅身人面像了呀!”賈銘半蹲在山坡上,說話間他熟練地對著遠處的一塊巨石,用力按下單反相機的快門。
“比埃及的獅身人面像要好看多了!只是小了一點!”有人說。
“剛才的‘拳頭石’里面真的挖出一塊羊肝大的綠松石嗎?”有人問。
“可能是綠松石,也可能是其他寶石。這個也不太清楚,反正是很大的一塊,好像還送到首都去鑒定過!”有人回答。
“那拳頭據說是當惹雍錯的門神!過了這塊石頭,離文部南村和石屋古跡就不遠啦!”有人嚷道。
遠處山谷之間橫跨架起的高壓電線,不巧地從巨石的正前方橫拉過去,在“獅身人面像”上留下了三道丑陋的傷疤,極大地破壞了構圖的和諧與美感。為了拍好照片,賈銘踩著碎石子慢慢溜下山坡,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他握緊相機換了一個姿勢蹲下去。接著,他將左眼對準取景器,將景觀置于中央,緩慢地調整著光圈和焦距。
漸漸地,一個活靈活現的“獅身人面像”進入賈銘的視野:這是一塊半坡上聳立而起的巨石,側面被風雨雕琢出了一顆惟妙惟肖的獅子頭,“獅子”抬頭望向東方,頭頂和脖頸的毛發栩栩如生,仿佛還在迎風飄動,而“獅子”的五官卻是恬靜少女的模樣,尤其是那顆高聳自然的鼻梁,真是鬼斧神工一般。
在亂石堆出的石峰上,竟然有如此天成妙趣!這著實讓賈銘驚嘆不已。待賈銘準備細細端詳“獅身人面像”時,透過取景器,他卻分明地看見那“獅身人面像”令人毛骨悚然地轉過頭來,竟然朝著自己發出邪魅的一笑!
驀地,仿佛心臟一下子被拽到了半空,賈銘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想逃跑到旅游大巴上去,可是手腳怎么也不聽使喚,完全動不了。就在這時,一股讓人窒息的狂風迎面刮來,喉嚨和鼻腔又熱又辣,感覺煙熏火燎一般!
“啊呀——”賈銘害怕地嚎叫一聲,掙脫開了睡夢的枷鎖。
等他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頭頂上青紅石板壘起來的頂棚——兩根木梁交叉橫著支撐起一層嵌一層的石板,石板之間的縫隙里塞滿了和著干草的新泥,散發著淡淡的土腥味。屋里被一層薄薄的青煙籠著,煙氣正順著石屋中間的孔洞一縷一縷地飄散出去。
賈銘看見頂棚的孔洞和石屋木門上漏出的點點亮光,知道這會兒已經是白天了。等他強撐起腰坐起來,卻看見那位藏族阿媽正端著一只碗向他走來,后面跟著三個探頭探腦的藏族小孩。他閉眼又睜開,眼中看到的卻始終是此刻的景象。他又用力咬了咬嘴唇,敏銳的痛感通過神經末梢傳導到他的大腦,這使得他的心臟又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看到藏族阿媽走上前來,賈銘不安地朝后挪了挪,瞬間覺著一陣鉆心的疼痛。他惴惴不安地掀起羊皮氈,看見右腿上仍纏著一圈厚厚的破布,稍微動動腳趾,就感到右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又像中彈般疼痛。
賈銘咽了一口干唾沫,試探著問了一句:“請問這到底是哪里?你們能聽懂我說話嗎?”頓了一下,他苦惱又絕望地說,“哎呀,我真的不會說藏語啊!”
聽到這些,藏族阿媽的臉變得更加蒼白了。她心疼地看著賈銘,輕輕把湯碗放在石頭臺子上,又幫賈銘掖了掖羊皮氈子。末了,她伸出溫熱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賈銘的汗津津的額頭,眼里瞬間淌出了兩行熱淚。
見賈銘躲躲閃閃,像走丟的藏羚羊幼崽一樣懼怕自己,藏族阿媽痛苦地轉過頭,朝著灶臺的方向說了幾句斷斷續續的藏語。三個藏族小孩則像草原鼠一樣擠靠在石屋的墻角,帶著好奇的神情朝賈銘躺著的地方來回瞅著。
過了一會兒,那個留著長辮的藏族男人重重地咳嗽了幾聲,便貓著腰從灶臺的角落里站了起來。他沙啞著聲音,向著藏族阿媽回了幾句藏語,又面帶愁云地盯著賈銘看了幾眼,便一把推開木門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帶著那個正在抽泣的藏族男孩進來了。看見賈銘醒了,男孩用袍袖擦著混在臉上的鼻涕和淚水,笑著朝賈銘撲了過來,一把便摟住賈銘的脖子。
這次,賈銘卻沒有進行生硬的反抗。他一邊任憑男孩撲在自己的懷里,一邊用余光打探著四周。藏族阿媽欣喜又擔心地望著他們,留著長辮的藏族男人則輕舒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留著長辮的藏族男人想起什么似的,從石墻的鐵鉤上取下一只脹鼓鼓的羊皮囊袋,習慣性地用手拍了拍灰塵,便下定決心似的,把它遞到了賈銘面前。
賈銘遲疑了一下,就伸手接過那只有些腥臭的羊皮囊袋。
等他一打開袋子,就看到了一大堆讓人匪夷所思的東西。
九
羊皮囊袋里面裝著一把古舊的歐式望遠鏡,一只壓壞的搪瓷杯子,杯壁上印著搔首弄姿的金發女郎,下面寫著一行英文花體字:“The Good Life”。
杯子下面是兩本有點潮濕的書。一本是綠色封面,里面全是手寫的密密麻麻的字母,看著不是英語,大概是某種北歐語言。文字旁邊畫了藏北地區山川湖泊和路線的簡圖,用阿拉伯數字詳細地標注著,足足有五六十頁。最后十幾頁是人和動物的簡筆畫,有纏著頭巾留絡腮胡子的人、清末時期的藏族士兵、騎著馬的藏族牧人和幾個光頭喇嘛,還有牦牛、駝隊、羚羊和奔跑的狼群。
另一本灰色封面的書被水泡得發脹,紙張幾乎完全爛掉了,整本書乍一看像是一塊發酵過頭的面團,又像是一坨尚未曬干的牦牛糞餅。書頁上是彎彎曲曲的、漫漶不清的印刷體英文。賈銘打開書的扉頁,皺巴巴的紙上竟然保留了一行清晰的英文——“Uncle Tom’sCabin”。
“湯姆叔叔的……,居然是《湯姆叔叔的小屋》,這真是咄咄怪事了!”賈銘喃喃自語著,正準備拿起書細看,卻從里面掉下一個坑坑洼洼的小鐵盒。
盒子側面是一排精巧的彈簧按鈕。賈銘輕輕一按,鐵盒就靈活地彈開了,原來上邊嵌著一塊小鏡子,下邊是一把拆解放置的、各個部件被磨得锃亮的老式剃須刀。
等他習慣性地拿起小鏡子對準自己的臉,就發出“啊呀——”一聲慘叫!
鏡子里面居然是另一個男人的臉!一張無比陌生的、萬分憔悴的藏族男人的臉!
苦澀的膽汁一下子從喉嚨里涌出,賈銘的五臟六腑都痙攣起來。他像被電擊似的一把丟開鐵盒子,恐懼和迷惘驅使著他要逃離這間石屋。強忍著腿上持續向上傳導的疼痛,他扶著土墻一步一步地搖晃著向石屋外走去。幾個小孩見到他發瘋般的舉動,立馬尖叫著四散跑開了。留著長辮的藏族男人想去拽他的袍襟,卻被噙著眼淚的藏族阿媽攔住了。男孩則蜷縮在墻角,又嗚嗚哭泣起來。
看到賈銘從石屋出來,像是被呼喚似的,從四面八方涌來一群衣不蔽體、穿著破爛的人們,餓狼般圍著賈銘,發出蒼蠅般亂哄哄的喧鬧聲。賈銘迎著刺眼的光線,瞇著眼朝四下里望去。這時他發現身后是一橫錯落頹圮的石屋群落,低矮的石屋之間,堆積著一垛垛發黑的干草和牛糞餅子。北邊的山腰上坐落著一座孤零零的寺廟,三四個紅衣喇嘛正站在寺廟門口遙望著自己。
人群中,一個想出風頭的小孩試探著朝賈銘啐著口水。賈銘下意識地朝后一躲,卻踩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摔了個趔趄,人群里頓時發出一陣哄笑聲。
等賈銘狼狽地爬起身來,一眼就看到黃昏時分,呈現出深藍底色的當惹雍錯。此刻,粼粼的水波正輕輕地拍打著湖岸,不時發出有節奏的嘩嘩聲。圣湖的東南方向,神圣壯美的達爾果雪山雄踞在云海之間。神山的七座山峰像金字塔一樣巍然屹立,山巒上的雪線輝映著金燦燦的落日余暉。
靠近湖畔的地方,那座白色的石碑仿佛老友似的,正緘默無語地看向自己。看到那座白色石碑,像是胸口被閃電擊中一樣,賈銘的全身瞬間麻酥酥地戰栗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氣。
白色的石碑,無疑讓賈銘的內心徹底崩潰了。詭秘莫測的處境,讓他終于逼迫著自己認識到,正如自己的牛仔褲、沖鋒衣、短發還有自己的身體一樣,此前眼中的那個路燈林立、電網遍布、屋舍儼然、一派現代新農村氣象的文部南村消失不見了。
冷不丁地,賈銘的心里冒出了一個大膽到誰都不敢相信的想法:
也許此刻,自己的靈魂正寄在他人身上,身處在另一個時空中的文部南村!
十
被火星子燙到似的,癩頭其加“啊呀”一聲疼醒了。一睜開眼睛,他就看見一把明晃晃的藏刀正抵在胸口。五個全副武裝的藏兵像惡鬼一樣圍著他。其中一個留著髯胡的藏兵正兇狠地瞪著他,鉚足了力氣掄起馬鞭,準備再抽他一下。
癩頭其加哪見過這樣的場面,他像受驚的牦牛犢子一樣翻身從草地上爬起來,連忙弓著腰伸出舌頭,嘴里哆哆嗦嗦地說:“官爺饒命,官爺饒命!”
為首的藏兵頭頭厭惡地看了一眼癩頭其加頭頂上坑坑洼洼的癩瘡,便不耐煩地用刀尖子來回戳著他的脊背,問他知不知道給紅毛鬼帶路的羅布家在哪里。聽到這話,癩頭其加連忙抬頭看了一眼藏兵頭頭。藏兵頭頭說的話明顯不像是那倉地界的,反而像是后藏地區的方言。可他還沒來得及張嘴回話,臉上又挨了重重的一馬鞭。
這一記鞭子,讓癩頭其加的半邊臉瞬間充了血,火辣辣地腫脹起來。他感覺到嘴里有硬邦邦的東西,連血吐出來一看,卻是一顆被打斷的槽牙。刺骨的疼痛讓癩頭其加趕忙捂住嘴巴,污血卻從他手掌縫里一滴滴滲出來。他忍著痛,死命地把腦袋貼在地上,連著磕了幾個響頭后,癩頭其加顫抖著從喉嚨里擠出尖細的聲音:“官爺饒命,官爺饒命。”癩頭其加低垂著眼瞼,嘴角嘀嗒嘀嗒流著污血,“大辮子斯巴家的兒子羅布在那倉當差,就是他帶著紅毛鬼子上山的。”說完,癩頭其加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文部南村。這時他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岔路口的老柳樹下已經拴了五匹瘦怏怏的雜色馬,“那個羅布前天剛回到村里,只是……”
癩頭其加的話還沒有說完,藏兵頭頭就用馬鞭指著遠處的文部南村,一臉不耐煩地對癩頭其加呵斥道:“是不是前面的村子?快起來帶我們去找那個人!”說完,他又用刀背猛砸了一下癩頭其加的脊背。刀背敲在癩頭其加干瘦的尾椎骨上,發出沉悶的“咣”的一聲。
癩頭其加不敢再答話,他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又挨了一鞭子后,他像一條獵犬似的小跑起來,領著一行藏兵向文部南村奔去。
還沒到村口,癩頭其加就聽見一陣亂哄哄的聲響。等到了大辮子斯巴的家里,他就看見一群人圍著瘋瘋癲癲的羅布,正朝他啐口水。羅布仍舊是瘋瘋癲癲的樣子,看他空洞無神的眼睛就知道。
癩頭其加捂著紅腫的半張臉,用手指向呆站著的羅布,近乎哭腔地對藏兵頭頭說:“官老爺,這就是那個帶著紅毛鬼上靈鷲山的羅布!”隨即,五個藏兵便如惡狼一樣躍下馬背,瘋狂地揮動著馬鞭,用力抽打起圍觀的人群。見到這嚇人的陣勢,湊熱鬧的人群叫嚷退縮著,麻雀般四散逃開了。
石屋門口,只剩下大辮子斯巴和老婆珠姆畏縮著腦袋,像待宰的羔羊一樣匍匐在地上。癩頭其加則機靈地躲到了不遠處的干草垛子下面,伸直干瘦的脖子四下里打探著——他想知道這群該死的藏兵,到底要找發瘋的羅布干什么?
藏兵頭頭一下馬,就咬牙切齒地瞪了一眼病懨懨的羅布,卻沒有揮鞭子打他,而像是躲瘟疫一樣,離得遠遠地朝羅布站著的地方啐了幾口。原來這幫藏兵常年在外打仗殺人,死人都不怕,卻最忌諱被魔鬼附身的怪人。雖然恨不得立馬砍上羅布幾刀,但他們心里明白,不要和魔鬼附身的人打任何交道,不然一定會倒霉運。
藏兵頭頭瞪大了眼睛怒視著羅布,死命地扯起破鑼嗓子發出公鴨被宰時的聲音:“你這個狗雜種!你偷誰的東西不好,竟敢偷紅毛鬼的東西!害得老子們翻山越嶺跑這一趟!”說罷,他向一旁虎視眈眈的藏兵們使了一個眼色。藏兵們得到了默許,便猙獰著笑臉一哄向前,野狗爭骨頭般擠進了大辮子斯巴家的石屋。石屋朽爛的門扇被甩得噼啪作響,發出干澀的吱呀聲。
光天化日里,這群藏兵竟干起了翻箱倒柜,打家劫舍的可恥勾當!石屋里,小男孩剛發出一聲害怕地哭叫,就挨了一記沉悶的耳光。
等藏兵們風卷殘云地把石屋里的風干肉、青稞粒和其他貴重東西都搬出來后,一臉橫肉的髯胡藏兵便把手里緊攥的那把長柄刀子插在地上。他故意開心地從鼻子發出揚揚得意的哼曲聲,然后從腰間的皮帶上解下一只皺巴巴的羊皮囊袋,一臉諂笑地遞給藏兵頭頭。
藏兵頭頭見到羊皮囊袋,便輕舒了一口氣。末了,他一把扯起大辮子斯巴的衣領,用尖細的聲音對他喊道:“明人不說暗話。老子們是南邊的官爺馬大人差遣來的。你們家這個被鬼纏的狗崽子,竟然不知天高地厚,趁著天黑偷紅毛鬼的寶貝東西。”頓了頓,藏兵頭頭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又故作聰明地說:“那個紅毛鬼,不知怎的,竟然在后藏兩次受到上方的垂憐眷顧。如今又是我們馬大人的貴客。你這狗東西生出的狗雜種,也不知著了什么魔,竟敢偷他的東西!”
大辮子斯巴低垂著眼瞼,悶著頭一聲不發,心里卻在想這幾天的事情。這下,他才恍恍惚惚串聯起來一些事情,怪不得羅布突然受傷被人送回來,原來是和紅毛鬼糾纏上了。
“好在現在東西找到了,我們可以交差領賞去。可你想一想,我們哥幾個往來的盤纏花銷,可不得找你這個禍首拿?”
藏兵頭頭像鬣狗般齜著一口黃牙,嘴角獰笑著生出了一肚子的壞心眼。他朝后挪動幾步,隨即空出一只手來,用力攥緊大辮子斯巴的黑色長辮,咬著牙向后猛拽了幾下,竟生生拽斷了一把頭發握在了手里。
頭頂鉆心的痛楚讓大辮子斯巴不由得掙扎一下,他剛伸直脖頸想反抗,一把冷冰冰的刀刃就架在了他的胸前。此刻,他那一輩子沒經過什么大事的老婆珠姆,被紅鼻子的藏兵一腳踢在了肋骨上,撲通一聲躺在了地上,正像頭待宰的老母牛般癱臥在地上。她那張溝壑縱橫的瘦黑臉蛋上,一時間爬滿了無數的淚水和鼻涕。她那一綹綹花白的發辮垂落下來,凌亂地耷拉在胸前,喉嚨則像是被人強塞了一口干草,不時發出使人心里難受的“呼哧-呼哧”聲。
見到此番情景,一向脾氣火暴的大辮子斯巴只得忍氣吞聲地癱在地上。他扭頭望向羅布,卻看見兒子如同被驚嚇過度的動物一般,杵在原地一動不動。
兒子的眼睛睜得又紅又圓,眼神中充滿著自己從未見過的震驚、疑惑和恐懼,仿佛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世界一樣。
十一
羊皮囊袋散發著一股子黏腥的臭味,這讓藏兵頭頭立馬皺起了眉頭。他滿臉厭惡地把手捂在那只紅通通的蒜瓣鼻子上,鼓起腮幫子使勁把刀尖插進囊袋里,將一袋沉甸甸的東西挑起,然后一個反手將囊袋中的東西一股腦傾倒出來,胡亂撒在地上。
幾個藏兵蜂擁而上,他們一個個將臟兮兮的腦袋圍攏過去,想看一看那個讓“赫定老爺”千思萬想,馬大人命令他們跋山涉水幾百里也要追回的“寶貝”,到底是啥?
“嗷喲——”
藏兵們隨即發出了大失所望的嘲弄聲。原來“赫定老爺”的寶貝,竟是眼前這一地的破爛玩意!
地上散落著的,有一本厚厚的綠皮書,里面勾畫著畜生、山、人和藏狗,還有密密麻麻的筆畫,反正全是看不懂的東西。一只金屬質地的、有些磨損的“眼睛變大管子”——那是藏兵們給紅毛鬼的望遠鏡起的俚語稱呼。一塊看起來沒用的銹跡斑斑的鐵匣子。一只被壓扁的搪瓷杯子,杯壁上是一張耐人尋味的“羅剎女”畫像,金發碧眼,唇紅齒白,酥胸微露,搔首弄姿,這妖冶的畫面引起了藏兵們的興奮躁動。他們叫嚷著,爭搶著,傳看著,嘴里說著輕浮下流的話,活脫脫像一群搶食吃的狗熊崽子。
等場面平息下來,髯胡的藏兵便殷勤地俯下身子,把綠皮書、“眼睛變大管子”、小鐵匣子,還有那只被壓扁的搪瓷杯子一一收拾進了袋子,又用破布結結實實纏綁了幾層,才把袋子塞進馬鞍皮兜里。
藏兵頭頭斜覷著眼,一臉晦氣地望向呆站著的羅布,目光中寫滿了厭惡和不甘。隨即,像是最終下定了決心似的,他一聲令下,五個藏兵便敏捷地躍上馬背。他們用腿夾緊馬的肚子,肆無忌憚地揮舞起馬鞭,咒怨似的抽打著冬日干冷的空氣,鞭梢在空中閃電般繞著彎,發出讓人頭發緊的“啪-啪”聲。
馬隊在去往南方的山谷大道上疾速奔馳著,身后揚起一道絳紅色的滾滾煙塵。不一會兒,他們便消失在了村人驚駭的目光之中。他們像草原上駭人的狂風暴雨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
大辮子斯巴和老婆珠姆相互擁抱著,像是被抽走經脈般癱坐在地上,兩個人黑黢黢的背影一大一小地緊挨著,隨后又融化在了一起。不遠處,那個被魔鬼附身的兒子——羅布,已然被斜照的夕陽鍍成了一尊古銅色的雕像。雕像的嘴唇上下囁嚅,嬰兒噩夢囈語般,發出一連串似問似答的聲音。
人群逐漸散去之時,被扇了幾個耳光的小兒子頓珠捂著臉,從石屋的窄門里探出了瘦弱機敏的小腦袋。過了一會兒,他手里抱著一團蓬松的灰色物件,顫巍巍地走向大辮子斯巴的方向。
等小兒子頓珠稍微走近的時候,大辮子斯巴一眼就看到了他手里拿著的東西。像是被激怒了似的,大辮子斯巴發出了一聲懊惱的斥罵,甚至揮起手臂準備打他一記耳光。
小兒子頓珠見到嚇人的陣勢,轉過身就跑向石屋的東面,也就是羅布呆呆站著的地方。他驚慌失措地望了一眼羅布。鬼使神差般地,他踩著一垛尚未曬干的牛糞堆子,爬到了自己平日里夠不著的地方。接著,他像是要甩掉什么大麻煩似的,硬生生地把一塊蓬松的東西強行塞進了石墻的縫隙里。
不遠處的草堆子里,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原來是癩頭其加從里面鉆出來了。他一邊咒罵著,一邊用力抖落身上的干草葉子。沒有看到預想中的好戲,反而莫名挨了一頓毒打,使得他無比沮喪。他垂下軟塌塌的肩膀,嘴里嘟囔著誰也聽不清的話語,罵罵咧咧地走向日落的地方。夕陽余暉下,癩頭其加變成一頭讓人可憐的、垂頭喪氣的老狗。
暮色四合,西天燃盡的云層里透過一抹黃光,等待什么似的停留在達爾果雪山的峰頂上。此刻,如果有人抬頭,就會發現文部石村北面的青色天穹下,那幾抹深淺不一的晚霞里,有顆微弱的光點正準備跌入某種宿命般的星辰軌道。宛如一只蒼老年邁的螢光蟲似的,光點拖著隱約閃現的熒黃色氣輝,朝著文部的方向緩緩蠕動而來。
隨著天空一聲炸裂,四下里刮起一陣劇烈而持久的狂風,一時間當惹雍錯波濤洶涌,浪花變成了一道道青鐵般的箭鏃,時刻準備撲向岸邊錯落的文部石屋群落。
不知過了多久,等到風平浪靜,四下無聲,衣衫襤褸的村民們又像鼴鼠似的從四面八方的隱秘角落走了出來。等他們睜開疲憊沉重的眼皮,他們看見已經魔怔多日的羅布,此刻卻被母親珠姆緊緊摟在懷里。
大家一看到羅布的眼睛,就知道魔鬼已經離開羅布的肉身了——早先那個當兵的羅布這下真的回來了。
十二
賈銘是被文布南村青年旅社的大喇叭吵醒的。
等他睜開沉重的眼皮,才發現自己依傍著石屋頂上的矮墻,全身已經發麻汗濕,不知昏睡了多久。石屋頂被太陽曬得暖融可人,一橫結實的矮墻則抵擋了湖畔的烈風。不遠處,一片破舊的彩色塑料布鋪在屋頂上,上面曬著風干成條的藏蘿卜干。石屋的頂上還堆放著一叢收割不久的唐古特大黃,一縷一縷散發出蓼科植物特有的氣味。
不遠處,工作組的成員正相互攙扶著,躬身低頭從一間間石屋里穿梭而出,嘴里討論著一瞬即逝的流星和上下構造的石屋,發出一陣陣贊嘆不已的聲音。也許大家都把目光的焦點放在石屋的構造、壁畫和奇聞軼事上,似乎沒人覺察到賈銘的“短暫失蹤”。
負責古村落保護的工程隊也回村了。熱心圍觀的牧民群眾幫著他們一起從大卡車里搬下來一堆新奇的器械。幾個系著紅領巾的小孩子,探頭探腦地在人群堆里鉆來鉆去。不一會兒,他們的手里都攥上了一只只印著卡通人物的氦氣球,于是不約而同地在寬闊的水泥路面上瘋跑起來。
小孩們奔向的地方,卻讓賈銘的心驟然一緊。那座白色的古老石碑,正緘默無語地矗立在湖畔,任憑孩子們爬上爬下,肆意玩鬧。
這時,喇叭再次循環播放起調頻廣播:
“近日,北京大禹工坊建筑科技有限公司利用先進的GPS定位技術,對我縣文部鄉入選‘中國傳統村落’的文部南村進行了無人機測繪、影像資料采集和基礎調研等工作。本次測繪調研,對傳承石屋建造技藝,探源高原古村落人文歷史,推動我縣高水平旅游開發具有重要意義……”
“據中國科學院紫金山天文臺5日消息,來自哈雷彗星的‘禮物’——寶瓶座艾塔流星雨近日將迎來極大,西藏阿里、那曲市,尤其是我縣文部地區是最佳觀賞地。屆時,擁有‘長尾巴’的流星將劃過蒼穹,扮靚天宇……”
“瑞典著名探險家、旅行家斯文·赫定撰寫的《西極探險:從葉爾羌到藏北》一書近日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斯文·赫定曾先后五次考察中國新疆和西藏,尤其是在那曲和日喀則多次駐留考察,并有幸記錄了一次日食,為后人留下數量可觀的考察報告、探險實錄、札記和圖像等資料。斯文·赫定在書中回憶,在羌塘草原的艱苦旅程中,每夜閱讀美國作家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是他唯一的精神消遣……”
“今天是‘森林衛士’羅布同志的忌日。羅布同志作為尼瑪森林警察的楷模,鐵面無私打擊非法盜獵,視死如歸捍衛羌塘生靈,為了自己所鐘愛的藏羚羊保護事業,他獻出了年輕而寶貴的生命……”
“下面,讓我們再次欣賞在安多地區廣泛傳唱的藏地民謠——《斯巴宰牛歌》:斯巴宰殺小牛時,剁下蹄子撒天上,所以星星亮晶晶;斯巴宰殺小牛時,剝下牛皮鋪地上,所以大地平坦坦……”
“今天兒童頻道播放的動畫片,是西藏本土特色的《阿古頓巴與磨刀石》。在這一集里,聰明善良、充滿智慧的阿古頓巴將與臭名昭著的惡霸癩頭其加斗智斗勇、巧妙周旋……”
賈銘怔怔地聽著這些循環往復的新聞播報,心里想著奇奇怪怪的東西。突然,他想起什么要緊事情似的,上下打量著自己的穿著,用手摸了摸頭頂,又試探性地抬了抬腿。最后,他為了確認什么似的,從沖鋒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只被捂得發熱的手機,蹲坐在地上罕見地來了一張自拍。
自拍的照片上,賈銘眼神驚惶,眉頭緊鎖,嘴唇發白,一道道虛汗正掛在他那被曬得發紅發燙的臉上。照片的角落中,一座現代化的水泥玻璃建筑正拔地而起,那是文部南村發展“古村落特色旅游”的標志性酒店。
末了,賈銘終于順暢地喘了一口氣,他微弓著脊背緩緩站起身來。這時他才發現,不知不覺中,自己的手心里已攥了一把濕汗。
站在石屋頂上遠遠地望去,文部南村被幾十樁青白色的高壓電線桿相互牽引著,在蔚藍色的天幕上拉起了一條條明亮的光線。目光所及之處的紅山、圣湖、石屋、水渠、田地、寺廟、甜茶館、臺球室、飯店、超市、賓館、特色農家院和村委會,都被線條緊密地連接在了一起。這讓賈銘覺得,有一股溫柔有力,煥發勃勃生機的力量,正橫貫在文部古村落的上方。
踩在工程隊留下的鋼架梯子上,賈銘一步一步地爬下了石屋。這時,工作組的專用大巴車即將發動了,車身微微顫抖著,發出令人振奮的聲音。工作組的巴珠老師站在車門口,揮舞著粗壯的手臂,招呼著隊員們趕緊上車。于是大家帶著滿足的笑意,談論著有趣的見聞故事,邁著蹀躞的步子,氣喘吁吁地走向大巴車,去往下一個目的地。
突然,賈銘像是丟了什么重要東西似的,他急忙折身跑向石屋的方向。接著,在眾人驚異的目光注視下,他如同猿猴般上下甩動著雙臂,靈活地跳上一垛碼得結結實實的青稞稈堆。然后,像是被什么驅使似的,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探向那面飽經風吹雨淋,早已頹圮不堪的石墻。他的眼里夾雜著恐懼和興奮,仿佛變成了一只受驚又貪婪的壁虎。他拗著身子,把半邊臉緊緊貼在冰涼的墻壁上,任憑灰塵、草籽和鳥糞掉在自己的頭發上。
他的五根手指變成了五條柔軟的草蛇,在促狹的黑暗中向內爬伸著、探尋著、渴求著。
驀地,賈銘的呼吸變得異常短促起來,頭皮登時變得又冷又麻,心臟再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然后發出劇烈的跳動聲。因為,在那條幽深的石縫中,他預感到并且終于摸到了一團干燥的、蓬松易碎的東西。他的指尖仔細地摩挲著那團東西,一層一層,發出“沙沙”的回響聲。
與此同時,一種詭秘的,前所未有的,讓人厭惡又迷戀的,幻滅與新生的感覺涌上他的心頭。
終于,在工作組成員們的呼喊聲中,賈銘滿臉興奮地跳下草垛。他夸張地咧開笑臉,奔向蓄勢待發的大巴車,扯著嗓子對車窗前擠眉弄眼的巴珠喊道:
“你猜,那個石墻里有什么?”
“……”
“哈哈,就知道你猜不出來。里面有一只鳥窩!”
十三
上了大巴車,賈銘屁股一落到座位上,就急不可耐地從行李中掏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像是被誰驅使催促似的,他抖動著筆頭,迅速地在筆記本上寫下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文部的石屋和大鵬山上陷落的瓊宗宮殿,是一千年前從阿里地方流亡至此的祖先們修建的。”
寫完了這行字,賈銘覺得自己仿佛也度過了一千年的時間一樣。他把頭歪向車窗外,在湖畔微風的輕拂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責任編輯:聶楓"" 康松達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