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卓嘉措,筆名海城,西藏林芝人,現于媒體行業就職,一個四處溜達的記錄者。
西藏是一座巨大的山,唐古拉、喜馬拉雅、岡底斯、橫斷山四組山脈將高原托起,牢牢地固定在祖國的西南一隅。今年5月,我沿著橫斷山脈走了一遭,走在第二階梯與第一階梯交界處,看看風土人情。一路上,從迪慶向雨崩,最后從瀾滄江邊走出的過程便成了以下的三篇紀行。人總是需要在山里走走的,那會幫你找到出路,或是更安心地待在山里。
一
在麗江上車前,珠先拓對我說:“你也看看我們云南的雪山。”然后大手一揮,甩掉了半支我給他的芙蓉王香煙,跳上了車,猛地捏了一把方向盤,別克GL8疼得抽搐起來,大家被嚇了一跳,陸續上車了。
珠先拓是我們此行的司機,黑黑矮矮且壯實,不像平日里見到的同胞,不過他的身份證上證明我們確實都是藏族——我的職業習慣讓我逼他拿出了身份證,并確定了這個奇怪的名字。
從麗江往迪慶的路上會經過玉龍、白馬和梅里三個雪山群,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殊勝。在拉薩、山南或是日喀則,雪山堵在視野的每個方向,人們給予它們獨特的奇妙名字和神秘傳說。可在橫斷山脈,這些山變成一道道墻,人們在墻間穿行,唯有到了梅里才會略微駐足——前面的山太高了,人們無法輕易穿越。
但這與我無關,我所想的只是去看看青藏高原的邊緣而已。
當天傍晚,我們一行人抵達飛來寺,這里依然離此行的目的地很遠。卡瓦格博及其附屬雪山像一堵墻一樣亙在觀景臺前——就像海拔6500米的那道冰壁。
珠先拓驕傲地向每個游客炫耀:“沒見過這種雪山吧?這可是神山!誰也爬不上去!”
有人在觀景平臺上做俯臥撐,和在西藏的雪山、家鄉的南迦巴瓦一樣,這是某種帶有調侃意味的征服方式。觀景臺、游客動作與面前的山讓一切看起來像到了喜馬拉雅,甚至到了珠穆朗瑪。
說起來,很多人認為我爬過珠峰,但事實上我從未攀登過珠穆朗瑪,我覺得我這輩子也無法到那座山峰的峰頂,在冰塔林間走走已是足夠震撼的體驗。
在珠峰營地,珠穆朗瑪巍然地立在南方的地平線上,很近。如果你拿導航軟件測量直線距離,峰頂離你的雙腳甚至不到20公里,珠峰、章子峰、努子峰及絨布冰川填滿畫布,一切讓人覺得觸手可及,似乎前方就是世界盡頭,你正在被召喚至此。
而現在,與那時一樣,我要進行的是單趟15公里左右的徒步。不過在這里還能見到綠色,而在珠峰除了砂石就是冰雪。
我望向梅里的山脈,當時的起點應在其中某座山峰之上。
在西藏待久了后,很多應該遠的東西變得很近,雪山、生活和未來。似乎一切都在視野里,一切未知都變得可見,一切遙遠的趣味都變得不可及了。遠方沒有詩,不過是無盡的荒原和不可攀登的高山,這令無信仰的現代人感到無所適從,他們不再有可行的出路,只能學習原地坐定,然后逐漸化為某些無法改變的事物。
我把相機夾在觀景臺邊緣,拍攝延時,珠先拓走過來:“你們西藏大概和這兒差不多吧?”
我略輕撇地隨意指了一座山峰,說:“我們應該在那個高度。”
“那海拔應該有5000多,凈吹牛!哪有人能在那活著。”
“那你是不知道5000多米的地方還有很多人住著呢,那些地方的雪山近得不得了。”
“那不行,雪山就得遠遠的,近了不行!”珠先拓依然不相信。
但事實是,西藏確實有人生活在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雙湖、普瑪江塘……如果算上登山季的珠峰,那么6000多米的地方也都是有人生存的,每年5月,炊煙、歡笑總會伴著高反在那樣的高度生長。
只要超過5700米,我就會面臨嚴重的高原反應。雙腿像是在向地里生根,而氣管則在失去轉換氣體的能力后,變成石頭往下墜,人的生物本能把你從高原往回扯,只是他們的方向過于粗暴了一些——器官們只想回到地心。
那會兒,所有的雪山變得極近,你的眼里也會全是冰雪,冰塔林緊緊地抓著你不放,你仿佛能聽見8300米那一條石縫中水滴的聲音。越過破碎冰川的藍和眩光,前方都是石與虛空,你的前進毫無意義。
“雪山就得遠遠的。”我突然覺得珠先拓說得很有道理。
雪山近了后,少數人想去征服他,極少數人想去鑿穿他,但大多數人則會失去對前方的判斷,隨后伏在地上,不再往遠方望。
而在高原的邊緣,雪山則一直很遠,宏偉的卡瓦格博及其附屬山脈像城墻一樣擺滿天際線,但并沒有讓人覺得壓迫,這與家鄉的雪山很不一樣。珠先拓看著宏偉的山,又從遠處看著我的方向,似乎期待我做出什么值得他回村吹噓的舉動,但明顯我讓他失望了,上車時他甚至沒接我的煙。
“神山腳下,不能抽煙。”他把伸出的兩根手指收回,斬釘截鐵地說,然后又一次跳上駕駛座,發動汽車往西去。
二
雨崩讓我想起玉麥和家鄉,樹上掛著松苔,山谷間少量的平地上種著青稞和玉米,雪山蒙在雨霧后面,空氣中透著寒意與潮濕,山體投下的巨大陰影遮住蒼翠的生機,你得從山坡上的森林里穿出去才能找到朋友、家人和出路。外來者在每個早晨向山里出發,花花綠綠的,像森林間甩開的油漆點子,但本地人則牢牢地附在這片小小的谷地上。
劈柴、喂馬、養雞、種田……這里的人們確實在做著這些事,如果把偶然出現的晴空看作大海,這里也確實是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地方。昨天吃飯時,我遇到一名22歲的年輕人,他自稱不拿工資,憑著免費食宿在這個村子里已待了三年,我問他是否會覺得無聊,他說:“外面有啥好玩的?”我似乎無法回答他。
他養了一條巨大的狗,應是阿拉斯加,那條狗極大,肩高到所有人的半身,一叫它,就會“咚咚咚”地踩著木地板跑到主人身邊。不過你在村里見不到它,因為它不會離開在平臺上曬日光浴的主人太遠。那個年輕人炒得一手好菜,天氣好時會躺在客棧的平臺上,擼著狗玩手機,每個過客都為之羨慕。
在雨崩的徒步路線上,我和一眾旅人穿著專業的沖鋒衣、戶外鞋,背著登山包,似乎要去征服乞力馬扎羅或是秦嶺似的。但偶爾,圍著氆氌和破毛衣的本地人會出現,他們背著拾垃圾的破口袋,矯健而輕盈地走在徒步路線上,就像家鄉轉苯日的那些人一樣。
“這是拜佛的路,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來了那么多游客。”一名操著康巴方言的朋友在我旁邊說道。那會兒我們坐在卡瓦格博修煉場入口的一塊石頭上,他和他的孩子、母親一起吃著煮好的肉和土豆。在我們面前,游客穿梭不息,如果背后不是山體,我倒是很想去架設一臺相機,那會是極好的對比鏡頭。
通往卡瓦格博修煉場的道路已全部鋪上了水泥,被稱為“神瀑線”,易行,但缺少了些與泥土的接觸,因而缺少了靈性。國內的徒步指南喜歡把雨崩的路線稱為“與神性的對話”,但事實上,所有的對話無非是游客的閑言碎語和自己內心的聲音,不過把這種對話稱為“神性”倒也未嘗不可。
《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中提到一種心流的狀態,指人會在一定情況下將身體的掌控權交給潛意識:“在巨大的混沌空間中尋找生命自己的聲音”。雖然聽起來很玄,但徒步確實可以讓人如此——極致的疲憊和山里的寒風會將你帶入到一種安靜的空間里,只剩你自己的身體和思緒。
大多數徒步愛好者極為反感那些不斷問“還有多久到”的人,他們常說“反正總會到的”。我深以為然,甚至覺得這就是徒步的一種禪意。比起其他的運動,徒步旅行似乎并不需要一個確定的終點,“走走”本身就是最重要的。
小的時候,我一向很喜歡轉山,我喜歡踩在泥上,喜歡走在林子里,喜歡路邊石灶上飄出的茶香。長大后,我走在武功山、太行山和龍泉驛時,我依然會懷念家鄉的山,畢竟當道路鋪上了棧道、無數標識催促著人趕向終點時,我會覺得徒步失去了它的意義。
比起趕到終點拍攝有趣的照片, “走走”這事本身才是最重要的,踩雪、涉水、用原木搭出浮橋本身就是欣喜的體驗,安靜地走在路上,思考一些有的沒的,這便是“走走”本身的含義。佛陀出游而悟道,僧人入世方見真意,而對于時刻身處信息叢林的現代人,“走走”的意義與之類似,都是喚起“神性”的舉動,人們由此了解一些輕靈而無意義的碎片,得到平靜與唯己的美好。
走完神瀑線后,我不喜歡靴子脫離泥土的樣子,便在細雨里再次走在村道上。
細雨讓村道變得泥濘,似乎大山開始將人粘滯于此。我突然想起那些APP上的大字——大洋彼岸即將又一次試射星艦,人類將繼續探索宇宙;巴黎奧運會舉辦在即,人們對此充滿期待;至于那些亂七八糟的戰爭還在繼續,并有可能永遠繼續。
不過,這一切又與踩在泥上的人有什么關系呢?
踩在泥上的人,只想繼續走走而已。所能聽見的,只有農業機器在田里發出的“突突”聲,能看見的,只有當地人坐在棚子里燒著水,看著彩色的點陸續從林中鉆出來,踩在泥上的人顯然沒有選擇那條去看世界的路。
再說,現在是傍晚了,找到出路的人也該回到山里了。
三
可能是因為路上耽擱的時間太多,也可能是路本身變長了,總而言之,日頭最毒的時候,我們剛好下到了干熱河谷,焚風摧殘著我們的小隊,每個人都感覺到口干舌燥。
盡管戴著墨鏡,但抬頭看了太陽后仍然難以恢復,目之所及的黃似乎與記憶中珠峰的無盡白雪結合,要形成新的“沙盲”癥狀。山頭的綠蔭似乎在對每個下到干熱河谷的人冷笑:“低處的人不必獲得同情。”
我們腳下的路基依稀能看到水泥鋪過的痕跡,但更多的是人造物的碎塊和砂土,我們將這條路稱為“摩托道”。直到離開很久后,我才知道官方將其命名為“人馬道”,但當時我們沒看到人,也沒看到馬,更沒看到人馬,自然不知道它的正式名字。
比起熱,藏地邊緣的山谷更多的是干燥與死寂,走出林區后,我們一路沒有聽到蟬叫,沒有很多人的說話聲,更沒有車和文明的轟鳴。一小時前,我的耳機也沒電了,所以我只是沉默地走著。
剛剛,我們越過了一只極度干燥的鳥尸,隊里的女孩準備將它安葬,可砂土一旦挖起,便立馬被妖風卷到谷底,所以最后那可憐的鳥尸只得到了一圈石冢的待遇,像高原上的原始陵寢一樣,所有的后來者都會見到它,不過鳥尸還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我一向有耳鳴的毛病,所以音樂停止后,我一直聽到一種轟隆隆的低響,既像是某種囈語,又像是河谷本身焚風的聲音,我很難判斷,只能在道路上默默走著。
一棵孤零零的樹出現在拐彎處,那棵樹皮膚皸裂,沙棘干癟地抓住更干枯的樹枝,但好歹曬成枝的葉還有些陰涼,我們便一個接一個地駐足——這片陰涼容不下兩個直立人。
樹生長的地方剛好是一處突出部,可以清晰地看到腳下的瀾滄江和對面的大山,翻過那座山后再翻一座山就是我的家鄉,我曾去過那里,那里是冰雪和寒松的世界,梅里雪山的脊背壓在漫山的松林之上,讓人沒有逗留的理由。
但山這邊的河谷,完全是另一個樣子,這里沒有巨大的存在,但仍讓人喘不過氣來,“山高谷深”是對這里最準確的評價,若不是知道遠方存在一個村莊,我可能會認為這里是通向地獄的入口,而人們則迷茫地奔向下一個輪回。
離開那棵樹沒幾步,又是一棵樹。但這棵就好多了,它的葉還是葉,枝還是枝,甚至樹下坐了個掛著果實的人類。我在心里感嘆“好標致的樹!”
“買一個吧,只要十塊。”河谷突然發出聲音,我們一行人都停了下來,湊出身上零零碎碎的現金,買了一盒被稱為“櫻桃”的水果。
但在我的家鄉,這個東西被叫做“紅果果”,這位藏族女性還在售賣另一種被稱為“郭郎”的黑色果干,我問她黑色的果在此地叫什么,她很干脆地回答“黑果”,我突然感覺家鄉似乎以極快的速度掠過了我。
她賣的“櫻桃”很甜,所有人都夸贊,大家還在山谷的邊緣玩起了射擊游戲——比賽誰把核吐得更遠。
我們玩起了五局三勝的淘汰賽,一個一個像是原始人一般嘗試把核吐得更遠。
有人把頭拼命向后仰,鼓起的胸像高山,像弓一樣把核射出,最終砸在了不遠處。
也有人嚼完果肉后,漫不經心地調整了一下嘴唇的形狀,然后噗地一下終結了比賽,他的核直接消失了,我甚至聽到了水面發出的撞擊聲。
旁邊的阿佳拿著手機興奮地拍下了我們的比賽,然后評價道:“像村里小孩一樣。”大家都笑了笑,然后繼續路程。
我突然想起了下路弘傳,不知道貢巴繞賽當年從多康進藏的路上,是否也經過了這樣的干熱河谷,是否也曾在路邊進行一些游戲消遣旅途的疲憊。但我會認為,正是這類生命力顯現的時刻,才能將世界連接起來——不僅跨越地域,甚至跨越時空。
在今天之前,這個小隊都是聒噪的。來自南方城市的失業者、臨婚前被退婚的失意女性、兩個即將移居海外的疑似男同性戀者,還有一個在旅店臨時加入的山那邊的人。我們一路上拍照、聊天與發瘋,從未停息,這樣的狀態持續到這個午后。自轉入這條滿目枯黃的干熱河谷,大家似乎都不愿意說話了,只是默默行進著。
漸漸地,我們能看到遠處的村莊,黃色山谷里保留了一點點的綠意和幾十戶人家。青灰色的道路從村中穿過,連接遠方巨大的蓄水池和產業基地,紅艷艷的大字昭示著嶄新的投資與無數的集會、新聞報道。盡管依舊在干熱河谷之中,但那字火紅得像是遠古被射下的九個太陽。
大家開始變得興奮,體力不佳者長嘆一口氣,準備開始最后的旅途。人類的文明開始重新召喚它的同類,干熱河谷的聲音漸漸消退。
如果神話是正確的話,這道河谷是格薩爾王的戰場,一道鞭痕打在了翠綠的高山之上,然后山體坍塌、崩解、衰退,最終留給了現代人這樣的河谷。21世紀的人們走在這條鞭痕上,尋找著當年翠綠高山的痕跡,也尋找著一些遠古的記憶。
接近村莊,水泥路逐漸恢復,砂石重新落回谷底,田地、房舍展開,逼退野性的躁動。
日頭西斜時,我們抵達了終點的村莊,在一間搭起的塑鋼棚用餐,等待大巴將我們拉回城鎮。
鋼棚的角落一臺小米的純白沾黃加濕器運作著,它呼哧呼哧地喘,仿佛將濕氣從干熱河谷中終結了。
編輯導語:作者用獨特的筆觸道出自己遠眺梅里雪山、徒步雨崩及尼農峽谷的旅途,紀實性地寫下在路上的經歷的同時,更多了許多耐人尋味的思考,語句成熟,不失為一篇佳作。
責任編輯:張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