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房子

我站在那座房子前，被房門所吸引，和小區里的一眾獨棟房屋不同的是，那是一扇淺綠色的門，像是夏天的顏色。門上貼著“二樓招租”的字眼，一只黑色的貓從半開的門后露出一只腦袋，“桑珠！”我脫口而出，那只貓仿佛聽懂了我的召喚，緩緩向我走來。

“你怎么知道這只貓的名字？”一位漢族師傅叼著一根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

“這只貓很像我小時候古桑從山南帶過來的那只貓。”我笑著說道。

“古桑是誰？”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那個師傅繼續說：“看來你跟這房子有緣分，打電話說要租房的是你吧？”我點點頭走進了這座房子。

一盞燈出現在我眼前。我望著它，米色的燈罩上有一些圓的波點，后面的天花板是木色的，上面有格子紋。“這盞燈真好看，好復古。”我跟那位漢族師傅說道。師傅回我，原來住這兒的那家藏族人把房子賣給了一個老頭子，老頭子又把房子租給了這位廣告印刷師傅。

我繼續往里走。

推拉的鐵門是銀白色的，看起來很劣質，和這座房子的整體風格不大搭調。客廳里隨處可見淺木色，這是拉薩2000到2006年常見的裝修風格。客廳的另一角被一塊米色的布包裹了起來，像是那里面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米色的布料前放著一個很大的打印機。

“這里不應該鋪一個藍色的地毯，放那種淡色的沙發或者卡墊嗎？”我問師傅。師傅又點燃了一根新的煙說：“放了也沒人坐，再說這樣的話，我們的打印機放哪兒？”我撇了撇嘴。

再往里望去，客廳和廚房間有一塊窗戶。它很奇怪地立在兩個空間的中間，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扇窗應該很寬，就像我小時候的家，客廳和廚房中間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無論你在客廳里干什么，對方都可以從另一面看見你。每當我做了什么壞事的時候，都會想起這扇可以曝光一切的窗戶，和站在窗戶前看著我的古桑。

記憶里的古桑，就是那個無數次站在玻璃窗前監督我寫作業的人，也是那個會在父母忙碌時騎著自行車把我送到實驗小學門口的人。

那時候的她，大約才十六、七歲，或者更小。從山南一個遙遠的地方來我們家做保姆，她沒有行李，只帶了一只黑貓。在那時候的拉薩，很多家庭都有這樣的成員，雖然我叫她“阿佳”（衛藏語姐姐的意思），但是她對于我來說就像我的第二個媽媽。

古桑總會在清晨把我從被窩里拉起來，讓我在院子里背誦。（藏文語法經），也會在無數個夜晚，坐在我的書桌旁教我拼讀藏文。雖然她不識漢語，可是她的藏文水平卻很好，足夠對付當時讀小學的我。古桑對我很嚴厲，以至于我偶爾會記恨她，我的報復方式是每次古桑要檢查我的藏文作業時，我都會嘲笑古桑不會漢語、不識漢字，我會自以為是地拿出得了高分的語文作文，跟她說：“你的語文水平怎么連個小學生也不如。”古桑就紅著臉沉默一會兒，然后去院子里干活兒。

有一陣子，不知是被我嘲笑的緣故，還是迫于將來生計的考慮，古桑報了一個零基礎漢語教學班。每天白天干完家里的活兒，做完晚飯，古桑總是會騎著自行車去那里上課。我很開心，因為沒有人在那個時間段催我寫作業了。因此，古桑一走，我總是去和我的朋友鬼混，我們穿梭在東郊的萬千小巷中。還有家后面的荒地上、林子里，我們騎著比自己高很多的自行車，風一樣地行駛在家附近的區域。天黑的時候，古桑總會來找我，到處都是她喊我的聲音：“崗啦！崗啦！”朋友都會嘲笑我說：“你家的阿佳又來找你了。”我就氣憤地拖著自行車跟她回家，回家后就是她的一頓罵，然后我不服氣地關上那扇窗，騙她說今天沒有藏文作業，她不用檢查了。

“這個玻璃窗一直都有，質量好著咧。”師傅敲了敲窗戶，窗戶發出沉悶的聲音。

從客廳往外走，就是通向二樓的樓梯，樓梯的把手是木質的，而樓梯的主要材質是那種穆斯林式樣的黑鐵，中間鏤著花紋，這樣的花紋在拉薩隨處可見，防盜的鐵窗和鐵門前的圖案，都是這樣的風格。師傅再次強調這里的裝修一直是這樣的，沒動過，質量鐵定是沒問題的。

我繼續往上走，樓梯間裝著一個藍色和橘色拼接的吊燈。我打開那個燈，藍色的還亮著，橘色的那盞已經不亮了，師傅滅掉手里的煙，在樓梯的角落里，用赤紅的臉跟我說：“就是個走廊燈，質量也一般。”我抬頭望向二樓，腳下的地板也是波斯風的，這家藏族主人怎么這么喜歡波斯風格的東西？我似乎看見一個小女孩，總是會盯著地板，數上面的圓環。再抬頭看，是兩盞很精致的白色的燈，和在樓下看到的一樣，非常復古。

環顧四周，才實在地感受到這里原來是個陽光房。拉薩的太陽很好，所以很多人家都有相似的陽光房，種種花，打打麻將，愜意的娛樂生活都在這兒上演。一個制片人曾告訴我：“拉薩人活得像法國人，你看侯麥的電影，法國人總是在樹林里坐著吃飯聊哲學。”

我說：“只不過拉薩人不聊哲學。”

到了夏天的時候，家人們常常一起去過林卡。每個要去過林卡的早晨，天還沒亮古桑就開始忙個不停，她和母親總會早早地燉好牦牛肉、土豆，準備好我最喜歡吃的零食。到了林卡，大人們會在樹林里打麻將、喝酒、唱歌跳舞，我們這些小毛孩便在林子里打水仗，而古桑和親戚家的阿佳們的職責就是看好我們，她們往往坐在水池子邊上，一邊照看著我們的行蹤，一邊嗑瓜子聊天。變成落湯雞的我總是找古桑求救，古桑便會拿起我的大水槍，加好水替我“報仇”。記憶里的古桑微胖，加上有一張撲克臉，比起別的阿佳，孩子們還是有點懼怕她，因此被欺負的時候，我總是躲在古桑的背后。

“夏天快到了，如果你要租最里面的房間，你也可以用這個陽臺。”師傅指了指里面的陽臺繼續跟我說，“中午我們都在這吃飯哩，可清爽了。”陽臺不大，但也不小，看起來很舒服，四周依舊是用黑色的穆斯林風格的鐵圍住了，以免小偷跳上來，我望著那個區域，跟師傅說道：“這里難道不應該有一只狗嗎？最好是拉薩土狗，不然小偷很容易跳上來的。”師傅認真打量起我：“你還真說對了，那老頭租給我的時候，這里就有一個狗窩，木房子的狗窩，掉滿了毛，不過我們才不養狗，麻煩死了。”我哈哈地笑著，拉薩很多人家都把狗放在這樣的陽臺上，從底下望上去，只會看到露出的一個狗頭，和一張汪汪叫著的嘴，可愛極了。我岔開話題問師傅：“所以你們要出租的是最里面那間房？帶我看看吧！”師傅熱情地把幫我添滿的茶水遞給我：“對對，就里面。不過現在有點亂，你要租的話自然我就喊人打掃出來了。”

我走進那間房，老實說那是個套房，外面大一點的房子和里面小一點的房子。外面的房子看得出來以前擺的是個大的雙人床，墻后面有藍色和紅色拼貼的設計，旁邊是一個木質的柜子，師傅向我介紹：“你看看，這個柜子的質感，是真的從以前開始就沒有重裝過，保留著原來的味道，當然也沒必要重新裝修，只不過是亂了一些。”

我應了一聲，往更里面的小房間走去。這個房間一定是個女孩的房間，房間很小，但墻壁上貼滿了綠色的草坪貼紙，上面就是一扇窗戶，長方形的，這里面住過的小女孩一定會望著這扇窗戶，等待著父親回家的車燈和喇叭聲。最里面是靠著墻的深色木柜，木柜上貼著王心凌和S.H.E的圖案，我呆呆地望著這個房間。師傅在我耳旁說的話，我也沒聽得很清楚，古桑的輪廓又一次顯現在我面前。

六年級快結束的時候，家里給古桑找了一份啤酒廠的工作，她總是天沒亮就要去廠子里上班，晚上很晚才回來，有時候也住在那邊的宿舍里。見古桑的機會也少了很多，六年級學習很緊張，古桑很忙，我也很忙，可是古桑一有空在家里見到我，都會問起我藏文考了多少分，并叮囑我：“別再天天聽S.H.E的歌了，這樣你肯定考不上內地班。”

我摸了摸墻上的S.H.E，默默地走出這間套房，師傅小跑過來：“一個月三千，價格也可以再商量，你要考慮一下嗎？”我埋頭喝完手里的茶，把紙杯攥住了，又轉過頭問師傅：“墻上的這個海報能送我嗎？”“拿拿，隨便拿！”師傅爽快地答應了。

我從客廳的鐵門走出來，望著貼在墻上的鏡子，仿佛能看見鏡子前的藍色壓水井。不過院子里早已堆滿了木頭和各種雜物，看不到那抹藍色了。一張照片浮現在我腦海中，兩個女孩站在藍色的壓水井前，偏大一點的那個女孩緊緊地摟著小女孩的肩，大女孩身前掛著干活兒的藍色圍裙，而小女孩穿著一套實驗小學的校服，校服上沾滿了墨水。轉租的師傅突然問我要不要加個微信，我語塞地表示打算多看幾家再做決定。

走出這座獨棟房子，時間好像回到了某個早晨，我要離開家去內地讀書的那個早晨，古桑前一天跟人調班住回了家里，我走的那個早晨她很早就要去上班。那是個陰天，她邊拖著自行車邊塞給了我兩百元，讓我到內地以后好好讀書。我當時鼻子很酸，可卻哭不出來，在那樣的年齡，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與故土的告別，只記得天空很陰沉，下起了小雨，古桑騎著自行車的身影消失在了我眼前看到的這條小路上。

我回過頭來，又看了一眼這座房子。其實我沒有告訴師傅的是這座房子原來是我家，我在這里過完了所有的童年。我是假借著租客的名義來看我曾經的家。

只是后面買了這棟房子的爺爺真沒創意，桑珠的貓寶寶仍舊叫“桑珠”這個名字。而古桑，我至今都不知道后來她去了哪里。

責任編輯：張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