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園

拉薩的孩子被分為三種：一種叫作“老城區的孩子”，一種叫作“巷子里的孩子”，還有一種叫作“職工的孩子”。而我是長大之后，才知道自己被劃分在了“巷子里的孩子”中。

嘎瑪貢桑被現在的人稱為“小香港”，因為那里狹窄的道路兩旁是繁華的商業長廊，遠遠望去好像真的與影視劇中的香港街道有幾分相似。這條街道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商鋪，一個接著一個，它能滿足你所有的需求，包括飲食、住宿、娛樂、醫療等。隨著夜色的深入，車流如織，街道兩旁的商鋪逐漸亮起來，鳴笛聲、談話聲、笑聲交織在一起。路上有行人悠然自得地漫步，有人正在吃露天小燒烤，有的人打扮精致，像是準備與好朋友去過場酣暢淋漓夜生活似的，還有的人步履匆匆，應該是急著回家。這一切，構成了如今拉薩人心中最繁華的社區。

我是親眼看著我生活的社區一步一步走向現代化、都市化的。

任何人家鄉的變化，都離不開道路、建筑這些基礎設施的變化。我的家鄉亦如此。

當我還在蹣跚學步的時候，布達拉宮不遠處的這片土地是我和父母共同生活的家園。那時的這片區域，還未被現代化的城市化進程完全浸染，依舊保留著樸素而自然的風貌。

從小到大，父母一直是我生活中最堅實的后盾，他們的關懷和呵護，讓我對周圍的環境充滿安全感和信任感。在我的記憶里，我家附近總是那樣的寧靜祥和，充滿了溫馨的、生活的氣息，我從未對安全問題產生過絲毫擔心。然而，在我長大成人后才驚愕地發現，原來我從小生活的這片社區，在拉薩人眼中竟是一個臟亂差的地方。這里充斥著各種社會問題，乞丐、殺馬特、流氓等邊緣人群長期居住于此。

我們家是個典型的藏式獨家獨院，共二層，帶一個小院子。一樓設有大小客廳和庭院，二樓為臥室和佛堂。小時候我特別喜歡在那間小而溫馨的客廳里寫作業，每當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透過稍顯古舊的窗戶灑滿整個房間時，它為我的小天地鍍上一層溫暖的金光。父親下班后會騎著自行車，在“叮鈴鈴”的清脆鈴聲中穿過寧靜的街道，走過一幢幢房子門口，最后停靠在家門口。他進入院子后直接到大客廳里，倒上一杯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濃郁的茶香頃刻間彌漫整個房間；而母親則在佛堂里專心念經，柔和的誦經聲從佛堂里傳來，陪伴著我長大。從二樓再往上走就可以到樓頂。站在那里視野開闊，可以看到周圍的菜地和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出租房，以及遠處的布達拉宮。

記憶中，小時候家門口的街道很窄，多為未經硬化的土路，一下雨便會被沖刷得坑坑洼洼，布滿大大小小的水坑。然而，這卻承載了我和父親之間的珍貴回憶。

拉薩的雨季，從每年的六、七月份開始。在這座高原城市，雨并不像內地許多城市那樣狂暴而猛烈，總是喜歡在晚上悄悄地灑落，一下就是一整個晚上。從凌晨開始下雨，斷斷續續到第二天早上天微微亮。到中午時，天已經變晴，地面上的雨水也已經蒸發殆盡，氣溫開始迅速攀升，似乎昨晚的那場小雨從未下過一般。然而，到了夜晚，雨又會一如既往地降臨。這樣的雨季，似乎是老天的一種保佑，它并不想打擾拉薩人的生活秩序，所以白天讓人們享受陽光的溫暖，而在夜晚則帶來清涼的雨水。

父親喜歡晚上獨自一個人站在樓頂上，背著手靜靜地把目光投向遠方，眼神深邃而悠遠。每當這時，他的嘴角會輕輕蠕動，低聲自語：“今晚又要下雨了?！惫黄淙?，半夜淅淅瀝瀝的雨聲會陪伴我進入夢鄉。第二天清晨，家門前那條本就不寬敞的小路，因雨水變得泥濘不堪?？油莶黄降穆访嫔?，積水猶如一面面鏡子，映照出天空的陰沉來。每次，父親都顧不上自己會被積水弄濕，他總拿起身邊的石頭或者磚塊，一塊一塊地鋪在積水嚴重的路面上，用力踩實石頭，再伸出雙手，讓我一步一步跨過去。

下課后，我會用爸媽給的零花錢，從學校門口的商店里買一包辣條，邊吃邊等公交。我所等待的這輛公交車，當時我認為是拉薩最為擁擠的公交車。每當看到公交車緩緩駛來，我都感覺像是一輛巨大的膨脹“面包”向我緩緩靠近，車里的人員密集程度令人咋舌，他們宛如面包中的餡料一般，被緊緊地夾在一起。隨著公交車門的開啟，一群老人和孩子爭相上車，每個人都顯得那么小心翼翼，卻又無可奈何地被人群推著往里走。車內的氣味復雜而獨特，夾雜著汗臭味、酥油味、辣條味以及廉價的尼泊爾香水味，這些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難以言述的特殊氣味。公交車上的聲音更是嘈雜不堪，藏漢雙語的公交提示音、老人的念經聲，還有大人小孩的吵鬧聲在車廂里回蕩。當公交車拐過一個大彎，便會駛入到土路上。我喜歡坐在公交車上，感受土路帶來的顛簸搖晃。每個人的身體隨公交車左擺右晃，緊緊抓著扶手，生怕自己會被摔倒。當公交車緊急剎車時，還會聽到一群人發出的“哦——”，仿佛是在叫一匹野馬停住一般。這個時候，我通常會隨機抓住一位大人的衣角，從而保持身體的穩定。

20路公交車對我來說，如同游樂園里的海盜船，每次在土路上疾馳、轉彎、加速，都會讓我心跳加速。與此同時，20路公交車又像是一輛流動的旅游觀光車。每一次的搭乘，它都會帶我從車窗，去觀看嘎瑪貢桑的微小變化。

“前方到站：菜市場站（現嘎瑪貢桑西站），請下車的乘客提前準備?！彪S著一聲公交播報，大部分乘客往車門口涌去。這個并不顯眼的公交站臺旁，有一處充滿生活氣息的舊菜市場。這里雖不起眼，當時卻是附近居民蔬菜和水果的采購中心。整個菜市場雖然面積不大，只有三四排，但攤位卻井井有條，攤主主要還是四川人。他們操著一口四川話，看著大部分都是夫妻共同經營。攤子看起來簡簡單單，有些陳舊，但上面的蔬菜卻格外的新鮮。這些四川人因為常年跟當地居民打交道，已經能聽懂一些簡單的藏語，并且能夠說一些蹩腳的藏語，喜歡跟客人邊聊家常邊講價。每個攤主都系著一條略顯破舊的圍裙，圍裙上有時候還會殘留打濕蔬菜后留下的痕跡以及一些殘余的泥土。經過了高原陽光的洗禮和風沙的磨礪，他們的臉看起來不像是從內地來的人——有些粗糙、蠟黃且臉頰兩側紅彤彤的，雙手布滿繭子。若是想象一下與他們牽手或者握手，仿佛就能感受到那些硬繭子的粗糙，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這些繭子劃傷。通常，他們的腰間還掛著一個破舊的腰包，里面裝著零錢、記賬本和一些日常小工具。腳下的布鞋已經磨出了邊，但依舊踏在菜市場的土地上。每次父母帶我過去買菜，他們都要跟我說一些最近學會的藏語，比如“雅布度”“莫過”“托切囊”……他們看我會講漢語，就會格外地親近我，在我走的時候總會給我們的菜袋里，塞一些新鮮水果和蔥。

在菜市場的不遠處，有一家依靠大樹、賣磁帶的小攤子。這家攤子的老板是一位康巴人，滿臉的大胡子，身材魁梧，頭發以英雄結盤在頭上，紅絲穗垂于額頭一側。每天他都面帶微笑，播放一些謝丹唱的或者牧區的歌曲。除了這些歌曲，大叔還喜歡自己一個人坐在樹蔭下，播放印度電影或是藏語版的《白蛇傳》和《封神榜》。在磁帶攤子旁邊，有一家當地非常有名的藏面館。這家藏面館也因為大樹的緣故，被附近的居民稱為“大樹茶館”。除了附近的居民喜歡來這里喝茶、吃藏面，這里也是忙碌的人力三輪車夫短暫的休息站。這些人力三輪車，當時是這座城市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三輪車通常是藍綠相間，車頂是藏式門簾的形狀，車尾通常會掛一雙嬰兒的小鞋，以此祈求平安。大多數三輪車夫為了生計疲于奔波，他們整日拉著形形色色的乘客，穿梭于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掙到的錢卻很少，而這家茶館的一杯甜茶和一碗藏面，就成了他們一天中最享受的東西。每當繁忙過后，他們在茶館一角獨坐，或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三輪車夫通常不太愿意拉要去嘎瑪貢桑的客人，但也有些車夫會卷起褲腿，挽起袖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騎行，送顧客到目的地。如今，拉薩城里再也見不到人力三輪車了！

隨著人流逐漸分散，車廂內的空氣會變得干凈起來。公交車繼續“咚咚哐哐”地在土路上前行，很快我就到達了嘎瑪貢桑紅門站（現統建小區站）。

下車后，我會沿著狹窄的巷子走到家門口。在我家巷子口，鄰居家的爺爺經常獨自坐在藏面館的臺階前曬太陽、捻佛珠，一坐就是一整天。每次我從遠處走來，爺爺總能從人群中認出我來，微笑著向我招手。爺爺是康巴人，但他的穿著打扮已經完全變成了拉薩人。他頭戴一頂黑色針織帽，一雙墨鏡掛在鼻梁上，身上穿一件黑色馬甲，里面配一件格子襯衣，整潔而大方，一條卡其色的針織褲子和一雙黑色棉鞋，是老爺爺的經典搭配。他總會熱情洋溢地拉著我說些家長里短、牛羊牧歌般的閑話。他的康巴方言，我不是太明白。有時我也會感到不耐煩，這時我會打斷爺爺的話，跟他說：“爺爺，我還有很多作業要寫，下次有機會再聽您說?！泵慨斅牭竭@句話，爺爺就會理解地點點頭，微笑著說：“哦呀哦呀，次仁！”

我家門前有兩家出租房，這兩家出租房由我的叔叔管理。這兩間簡陋的矮房里，居住的大多是來拉薩乞討的人，有從日喀則來的貧困婦女和她們的孩子，也有不少年輕人。白天這些男人會背著木制的刷鞋箱去給城里的人擦鞋，當時擦一雙鞋能掙幾塊錢；婦女通常領著小孩沿街乞討，小的嬰兒背在背上，稍微大點的孩子跟在一旁乞討；那些年齡稍大的孩子，則會去各種茶館、飯館里去賣唱。記得有一次，我寫完作業后，出于好奇和渴望認識的心態，偷偷溜出家門走到巷子口。我發現一群孩子正在跳皮筋，他們的笑聲吸引住了我。這些孩子看到我后，并沒有排擠我，反而熱情地邀請我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于是，我欣喜地一起玩耍。他們的衣服上布滿補丁，顏色早已褪去，分不清原本的顏色。衣袖和褲腿短了一大截，露出細瘦的手腕和小腿，皮膚因長期暴露在外顯得黝黑，也能看到幾道傷痕或是蚊蟲叮咬的紅點。腳上的鞋子很破舊，鞋尖磨破，鞋跟幾乎與地面平行。他們的頭發雜亂無章，像是許多年未曾洗過，幾縷發絲無助地垂在額前，油乎乎地粘在一起，兩條白花花的鼻涕，醒目地掛在鼻子下面。但他們的眼睛卻非常清澈、單純。然而不知何時，我的父母發現我不在家，焦急地來到巷口尋找。看到我和一群乞討的孩子一起玩耍，他們臉上立刻露出了嚴厲、不悅的神色，對我呵斥道：“走，回家去，別玩了！”邊說邊拽著我往回拉。我當時感受到那些孩子眼中閃現的失落和自卑。回到家中，父母并沒有繼續責備我，就像這件事情從沒有發生過一樣。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那群孩子了。

幾十年過去了，當我再次站在我家樓頂試圖從這熟悉的視角尋找布達拉宮的身影時，卻無法像從前那樣輕易地看到那座矗立在城市中心的建筑了。昔日周圍的菜地和空地，早已被一座座高樓所取代，它們猶如巨大的鋼筋森林，密集地排列在我家四周，將原本屬于我們的一片天空壓縮得所剩無幾。我家在巨大的變遷中，不得不蓋起三層樓房，成為了這座城市日益擁擠的一部分。

嘎瑪貢桑的主干道被重新修建，不再是昔日那條難走的土路，而是被拓寬成一條車水馬龍、繁華喧囂的水泥路。公交車因線路被政府統一規劃，加上擁有私家車的人數增多，現在沒有以前那么擁擠了。那個破舊的菜市場也在時代的洪流中，慢慢失去了往日的繁華，只剩下幾個來自外地的攤販孤獨地守在那里。曾經那個賣磁帶的大叔有幾年不見蹤影，再回來時他已經盤下了一家店鋪，繼續經營著光盤、U盤的生意。叔叔現在已經結婚，他的妻子是位安多大姐，他們擁有一兒一女。每次經過店前都能看到他倆陪著孩子寫作業，身后的電視機里依舊播放著以前的電視劇。那棵大樹跟人力三輪車夫從這條街道上消失了，不變的是人們依舊習慣性地稱呼那家餐館為大樹茶館。那些沿街乞討的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據說他們回到自己的老家，在政府的幫助下每家都建起了獨家獨院，生活過得無憂無慮。

鄰居家的那位慈祥爺爺，當我再次見到他時似乎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他。聽說，前年他生了一場大病，父親去看望過他，這場大病使他的記憶力不如從前了。生過病后，我經常看見爺爺在巷子里手持拐杖踽踽獨行，背佝僂著。他的眼神不再明亮，他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僵硬。

歲月流轉，物是人非。即便我從他眼前走過，即便我跟他打招呼，他已無法再認出我來了。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