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開個頭,就得把故事編下去。對我來說,沒有一個好結局是不能接受的,結果可以壞,結局必須好。所謂好,就是可以說得通,可以圓得上,最好還能順便解釋一嘴世界??墒澜绮皇沁@么運行的,世界是斷掉的線頭,無端地纏繞在一起,太多的事只是臨時起意,一瞬間的沖動。我有很多沒寫完的故事,都是沖動過后難以再續(xù)的故事,其中不乏好故事,但沒有好結局。我將其深藏在電腦里,定義成半成品,它們象征著失敗和不甘,等待著自己的結局。我給不了它們好結局,還留著它們,就只能被它們折磨,被折磨久了才明白,所謂成品,不過就是約定俗成的一個游戲。我還玩著這樣一個游戲,所以最好給所有的沖動安排一個結局,就像人和人的相遇,我接受不了不辭而別,所以從一開始就在想著告別。
為了把故事賣出去,就得給它們編結局。而生活是沒有結局的,后來我決定給自己一個結局。一天晚上,我爬上了樓頂,想給自己一個結局,這是長期思想斗爭的結果。站上樓頂,思想又開始了新一輪斗爭。后來我還是怕了,為了給自己的怕找一個借口,我還寫了首詩:
那一年他想到了死/因為想不到/活著的理由/當然也想不到/死的理由/最終的結論是:活著更累//他站上樓頂/決定去死/但是又怕/不是怕疼/也不是怕死/而是怕:The End//單腳懸空的他/想到這個/再平常不過的詞/每天一部電影/結束時都能看到:The End//那些為電影制造結局的人/轉而又出現(xiàn)在別的電影里/這樣的結局/多假啊/也可笑/造一個真的?/更可笑/也可怕//懸而未決之余想了又想/還是得死/不過要換種方式/他決定隨大溜/制造一個假結局/于是他甩掉鞋子/光著雙腳說:The End//以魂的方式存在/留下身體做容器/開始過一種/死著的生活/因為死了/所以不用想活著的理由/因為是假死/所以也不用想死的理由//以魂的方式游蕩/老老實實做看客/不再打擾,不再被打擾/他死著,死得輕松愜意/且收獲頗豐
所以,忠于詩歌的話,我已經不屬于人間了。我盡可能把自己變透明,盡可能不存在,不再投入任何行動。若有人把我拖入行動,我會配合他們走向結局。結局仍吸引著我,只是不再困擾我,我已經在自己的結局之后和所有的結局之外。
第三次看見她的時候,我拍了一張照片。那是下午兩點的地鐵,除她之外很少有別人。她很嘻哈,有自己的風格。照片上她是松垮的,扎著很低的雙馬尾,頭戴藍色棒球帽,穿一件寬大的白T,有些臟和皺,胳膊上戴著防曬袖,腳上穿著黃色襪子和米色塑料拖鞋。她的頭發(fā)有些亂,應該是自然卷,在北京的盛夏,她只露出了后頸,一條金鏈在上面閃爍。她正往路的拐角走,左邊是整齊的綠化帶,右邊是亂放的共享單車,前方是川流的車河,下面是陰涼的橋洞。我記得橋洞里常年有人練薩克斯,不知是不是同一人。
八天后,七月二十四日,我又拍了她一張近照。在電梯上,相隔三四個臺階,她戴黃色棒球帽,頭發(fā)散著,被衣領縛在脖頸間,依然蓬松。一件有白色暗紋的綠格子襯衫,可以看到布料上的絨毛,藍色直筒牛仔褲,左大腿外側有一處破洞,是唯一露出皮膚的地方。她在看手機,雙手舉握,像在打字。她靠右站立,左側無人,后面只有我,前方是過曝的白光,吞噬了她一小綹頭發(fā)。就是那時候,我對她產生了興趣。
那時我在上班。上班是結局的延宕,是另一種逃避,把身體和腦子交出去,接收任務,服從命令,最大限度地忘了自己。實在忘不掉,就想想自己創(chuàng)造的價值,想想未來,直到再次和老板達成共識,直到完全與社會形成共謀。沒有比這更好的存在方式了,何況我這個小透明還是需要錢的。這份工作是造機器人,不是真的制造,是在故事里制造,但也不排除真的造一個出來。用老板的話說,先用故事試錯,一旦這個機器人在故事里受到了歡迎,造出它來就是分分鐘的事了。不能說老板不尊重科學,只能說老板太相信文學。這份事業(yè)的靈感來源于他的女兒,在他為工作奔波的時候,那些娃娃陪伴了女兒的童年。他從不認為這些娃娃有什么緊要,總給女兒買新的,等女兒長大了,娃娃也都變舊了。女兒出去求學,他丟掉了大部分娃娃,女兒回來后大發(fā)雷霆,歇斯底里地告訴他,對,娃娃就是比你重要。就是那一次,他意識到了這個商機,意識到了一個好娃娃的重要性,而一個真正的好娃娃,必然要無限接近于真娃娃,他想到了機器人。他決定用一個億造一個機器人出來,用動畫的方式,陪伴所有需要陪伴的孩童。中國人都是獨生子,他說,陪伴很重要。
我接受了這份工作,因為他強調這個故事不能有結局,機器人是沒有年齡的,可以陪伴一代代孩童,這將是一個永垂不朽的機器人,這份事業(yè)利在千秋。我頻頻點頭,與他達成共識,要是這個機器人真能走出故事成為不死之身,或許也能代我看看結局。只負責創(chuàng)造,不負責收尾,這是我們的又一個共識。
等創(chuàng)造活動真的展開,分歧馬上就產生了。我覺得機器人應該是由人造出來的,他覺得機器人應該是外星來的。我說外星來的那不就是外星人了嗎,還要啥機器人。他一拍大腿說外星人也行啊。在場的人都沉默了。大概他也意識到自己要賣的是機器人,又改口說,先不管它是什么人,反正說從外星來的就對了,外星來的多高端啊。為了顯示自己是個開明的創(chuàng)業(yè)者,他把會計和前臺都叫進來投票,最終的票數(shù)是八對二,我當然在二的那方。
我又一次感到了失望,看來人還是不能相信人能拯救人,所以只能指望外星人。不過反過來想,我也不是人了,又何必跟他們較真呢。于是,這個機器人來自一個叫普拉斯萬的星球,意外降落到一個叫馬迪爾的小男孩家里。小男孩很淘氣,動手拆除機器人的時候反而激活了它,從此小男孩得到機器人的幫助,開始了“開掛”的生活。這一系列土洋結合的名字都是老板起的,他看得長遠,要走國際路線。這個故事有很多故事的影子,這正是讓老板安心的地方。每當我們提出一個相似的故事,老板就會多一份安心。寫這樣的故事當然叫人害臊,好在我只是一個小透明,并且用的還是化名。劉利就不一樣了,每一次會議里總把厭惡寫在臉上,好像他本來就長那樣。沒辦法,誰讓他是一個凈拍賠錢東西的導演呢。他和我同屬二的那方,散會之后喜歡請我去喝酒。我不喜歡喝酒,但喜歡不花錢的消費。我們心懷異胎地出現(xiàn)在公司附近的酒吧,痛心疾首地辱罵老板,大多是我在配合他。他把我當作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他不知道的是我會配合任何一個人,作為一個透明的存在,我是沒什么心的,也沒有朋友的概念。我只是賴在這個世界上,配合每一個人表演,等待所有人的結局。
我們互相配合說服了老板,告訴他坐班對藝術家是有害的。老板并不認為我們是藝術家,我們是在做藝術的事,但絕不是為藝術而做,這一點你們需要明白。我們表示明白,不坐班完全不是因為什么藝術家的臭毛病,而是為了更好地工作。老板接受了這個說法,我們得以在開會時才去公司,一周兩到三次,一般是下午兩點半。
兩點,我準時出現(xiàn)在地鐵站,走上十多分鐘去公司。在這么一個反常的時間里頻繁遇見她,很難不注意她。她看起來不像上班族,有點像學生,但附近也沒有學校。第一次,我跟在她后面走,走到公司樓下她還在繼續(xù)走。第二次,我產生了跟她走下去的沖動,但很快克制住了,會議要開始了。再說,跟蹤一個女孩也不是什么好事。雖然我不是一個人了,還是不太想干不是人的事,或者說正是因為干不來不是人的事,我才做不好一個人。我能控制住行為,但很難控制住想法,每一次遇見她,都不由得花很長時間琢磨她。開會的時候她總和機器人在我腦子里打架,機器人幫助小男孩馬迪爾成為更好的人,她卻害我不能好好做一個風輕云淡的小透明。決定不當人之后,我也決定了不再愛,沒什么可愛的了,長久的氣餒催生了厭煩,厭煩吞噬了愛。我習慣忍受厭煩,不太習慣忍受愛。說愛有點輕浮,最多是喜愛,可能連喜愛都算不上,頂多是好奇。她每次都能打敗機器人,讓我在會議上像個智障,結結巴巴說不出句整話,自己打亂自己的節(jié)奏。老板同樣不習慣忍受,很快就把我開了。氣餒的同時,我竟有些雀躍,懷著越獄般的驚懼與興奮拔腿就走。劉利卻跳了出來,神情激憤地指著我,說他走我也走。老板哭笑不得,像舍棄兩口袋垃圾一樣擺了擺手,說你們趕緊走。
我們灰頭土臉地走出那棟嶄新的大廈,猝不及防地暴露在陽光底下。劉利后退一步,回到冷氣充足的大堂,隔著玻璃問我,喝酒嗎?我說,你完全沒必要那樣。他說,沒事,我早就想走了。
第一次,我們從下午就開始喝。我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那么多錢喝酒,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那么多話。說的都是他看不上的東西,他看不起商人,看不起資本,看不起電影,看不起觀眾,看不起年輕人,也看不起中年人,更別提老年人了。他最看不起自己,我從沒見過一個人能把自己罵得那么狠,照他的說法他已然無可救藥了。我也是喝得有些多了,樂呵呵地跟他說要不一起做小透明吧。他嗯了一聲,繼續(xù)罵自己。最讓他義憤填膺的是自己總看上有夫之婦。他知道這很不道德,所以他痛罵自己。他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一個人愿意為自己離婚,所以他痛罵婚姻。他痛心疾首地歷數(shù)那些女人、男人,包括他們的孩子和狗。他一邊說一邊吞吐雪茄。在大量的煙霧里,我想起地鐵站遇到的女孩,她看起來不像結過婚。
為什么非要找那些結過婚的呢?我的感慨提醒了他,他兩眼放光地說,對啊,也許我可以退一步,試試那些有對象的,退一步海闊天空嘛。我癱倒在椅子上,用鬼一樣的語氣對他說,你真是無可救藥了。
他喝得太多,要我送他回去并住在他家。我很樂意,因為可以省車錢。我的原則就是盡量不花錢,不花就是賺到,更何況我還丟了工作。我們是走回他家的,在北京,喝完酒能夠走回去的生活我始終沒有過上。只要是在路上,必然是在地下,趕路的人是見不到天日的,像這樣醉醺醺地走在回去的路上,總算有了一點回家的感覺,這所有的高樓大廈,工作與消費的場所才算有了點兒親近。路上我們沒再說話,凌晨兩點的街上也沒什么人。我跟在他身后,隱沒了自己,好像整條街上就他一個人。他的背影看起來弱小又可憐,迷茫且無助。我想起兒時的一個說法,人在趕夜路的時候兩邊肩頭各有一盞燈,那讓鬼魂不敢靠近,同時也為人指明道路。千萬不能回頭,每次回頭都會熄滅一盞燈,燈滅了,鬼也就來了。那時候可真怕啊,每次走夜路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克制不住地想回過頭去看。有一次,我真的回了頭,夜晚的鄉(xiāng)村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見?;仡^的那一下,恐懼像潮水一樣漫上心頭,我拔腿就跑,又不敢跑得太快,怕風吹熄了僅剩的那一盞燈。不知怎么想的,我又回了一次頭,從那個還沒熄燈的肩頭迅速地、幾乎是閉著眼睛地回了一次頭,然后徹底撒開步子,興奮而又驚恐地埋頭狂奔。那段路,那一晚的心跳,至今仍活躍在我的體內。我跑回家,興奮得滿臉通紅,好像戰(zhàn)勝了全世界。那樣的成就和刺激從此再沒有過,現(xiàn)在我只是一個小透明,為了省錢跟在一個醉鬼后面,又能戰(zhàn)勝什么呢?
進了門,一條狗滑出來,是一條法斗,吐著舌頭流著口水,先抱著劉利的腳后跟啃了半天,又過來啃我的。這間公寓很高檔,從大堂到房間都很干凈,干凈得像是樣板間,整個房間里唯一不干凈的就是那條狗了。我沒養(yǎng)過狗,也沒愛過狗,生為一個窮鬼,一朝踏入這社會就開始追名逐利,沒有多余的心情再去愛別的什么。藝術是虛擬的,再多的愛也換不回一聲回答,不像狗,只要給一口吃的就能得到無止盡的搖尾與舔舐,這是我后來才明白的道理。
它挺喜歡你。劉利在開放式廚房的吧臺上倒了兩杯酒,看起來是很好的日威,可惜我喝不動了。
給我杯水吧。我坐在沙發(fā)上,一面跟他說話一面扒拉腳下的狗。環(huán)顧四周,我還是好奇這樣的整潔,你看起來可不像干凈的人啊。我想起他的MacBook,鍵盤上全是讓人痛心的油泥和煙灰。阿姨每周來兩次。他把酒和一瓶巴黎水放到我面前,跌進落地窗前的懶人沙發(fā),順手打開地上的音響,開始放一些品位不俗的歌。我說,你在這兒還有親戚呢。他說,保潔阿姨。
我有點尷尬,好在他為了聽歌氛圍關了頂燈。但這氛圍也讓人尷尬,在我的想象里,這應該很適合談戀愛,落地窗,癱在沙發(fā)上,酒和很好的音響,多曖昧啊。第一次置身于此,即使我覺得他像狗一樣臟,還是產生了曖昧的感覺,更硌硬了。狗還在舔我,拋開它的口水不談,這樣的舔舐還挺舒服,是一種惡心的舒服。我深知自己在作弊,一個小透明還貪戀人間的舒服,更惡心了。我清清喉嚨,沒話找話地說,真不賴,以前我也想住這種地方。他說,啥意思,現(xiàn)在不想了?現(xiàn)在,我說,現(xiàn)在住哪兒都行。他說,你要沒事,真可以在這兒住幾天,幫我?guī)Ч?。我得出趟門。我問,出門干嗎?他說,不干嗎,就是出趟門。
我突然就成了一個住高檔公寓并有一只狗的人。牽著狗走在設施齊全的社區(qū)里,走過那些咖啡店、書店、面包店、健身房和電影院,我的腳步都變輕盈了。我突然明白了信步閑游的含義,所有的信都是出于自信。不是坐一個小時地鐵趕來的,不用目的明確地直奔哪里去,只是走,隨便走,反正想回家就能回家,不必擔心過了時間地鐵會不會擠,路會不會堵。那幾天我過得很陽光,我愛上了散步,帶著狗。我愛上了這個社區(qū)。看來我并不是不愛生活,只是不愛自己的生活。我把這種生活稱為附身,隨便附在一個人身上,短暫地還陽,盜取他的生活。因為是偷來的,所以倍加珍惜,每天早早起床,坐在落地窗前等太陽,夜里很晚才睡,坐在落地窗前看外面的燈光,聽他的音響,喝他的酒,白天就遛他的狗。
我遛太長時間狗了,作為一只小型犬,那條法斗似乎有些吃不消,大概它也沒有走過那么多的路。我實在太喜歡拽著它逛街了,帶著它,就說明我是這里的人。它很招人,經常有人俯下身摸它,多是女人,摸完還會跟我聊兩句,還有那些帶著狗的人,要是碰巧兩條狗能玩到一起,還會約著下次一起玩。當然也有怕狗的,總被它嚇一跳,我就得點頭哈腰地道歉。頭一次,我愛上了點頭哈腰的感覺。有一天,我們碰上了另一個帶法斗的女人,兩條狗老友見面般奔赴,拉都拉不住,女人卻很驚恐,好像她怕狗一樣。我拽著狗,不知道該不該過去。最后還是她走了過來,兩條狗立刻打成一團。我趕緊賠禮,說不好意思它就是喜歡玩。兩條狗打得火熱,我微笑著,隨著狗的每一次跳躍說嘿,嘿。她始終神情淡漠,我也不好再為狗吶喊助威,我們就這么默默看著兩條狗如膠似漆地玩。后來她冷冷地開了腔,這是你的狗嗎?我說是。她突然有些哀傷地說,那就好。然后強行拖走了她的狗。
后來我知道了她是誰。在劉利告訴我為什么養(yǎng)這條狗之后,我才知道,正是因為她,才有了這條狗。是的,這是一條工具狗,養(yǎng)它只是因為劉利看上了另一條狗的主人,它的使命就是友好地接近那一條狗,以便讓劉利和狗的主人建立關系。它完成了使命,劉利搞砸了關系,它成了無用的工具。連它的名字,都是根據(jù)那條狗起的,那一條叫Alice,所以它叫瘋帽子。何其sad!聽到這個說法,我無比激憤,但我沒有任何表示,劉利回來了,從他那兒偷來的生活也該還給他了。我痛恨這多余的感情,更何況還是對一條狗。我把遇見Alice的事跟劉利說了,他不出意料地陷入了哀傷。我倒了杯酒,準備好好欣賞一下他的痛苦。他躥起來,不行,我得去找她。我說,你有病吧。他說,我就是有病啊,無可救藥。他火急火燎穿上衣服,興沖沖地牽著狗出去了。
劉利出門那幾天,常半夜里給我發(fā)照片,燈紅酒綠的場景配著喪氣的話:又喝多了,難受,無聊,沒勁,沒勁透了,要是能和這個世界一起完蛋就好了。我說要不你去看看世界,都出門了就別總待在屋子里了。接下來的兩天他開始給我發(fā)風景,空曠的大海和森林,陌生的植物和鳥類,陡峭的懸崖和落日籠罩的城市,話也積極了一些:原來世界這么美,一個人真好,要是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就好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三句話不離世界,或許他的病就是太在乎這個世界。我一點都不想勸慰他,在我看來他發(fā)的每一張照片都很精彩,都是我想過而不得的生活,我怎么能理解他的痛苦呢?我冷漠地應付他,他卻說我很有用?;貋碇?,他說他徹底好了,準備跟這個世界再掰一掰手腕。然而到家不到半小時,他就失魂落魄地出去了。
劉利跟世界較勁的時候,我在他家過著他無法忍受的生活,本來我是很享受的,看到他發(fā)來的那些照片,卻總出神。他遲早是要回來的,這樣的生活過不了幾天,或許我也該出去走走,作為一個小透明,理應比做人更自由。這么一想我豁然開朗,一口氣喝了他半瓶日威。癱倒在窗前,沐浴著半個城市的燈光,想象著離開這座城市的日子,我又難過起來,好像知道要走了,那些舊日里被驅逐壓抑的壞情緒追著喊著找上門來。作為一個透明的存在,這離別的傷感也很空洞,不知在難過什么,不知跟什么告別。這兩年北京沒少走人,要走的人通常會組織幾場聚會來道別,那樣的場合,幾乎覺察不到傷感?;蛟S傷感的只是那個要走的人,而一屋子全是歡送他的,他也不好意思傷感。需要告別的離開,都是不甘的離開,那些前途坦蕩的人,還沒有告別其實就已經離開了。當然,像我這樣的離開,連不甘都談不上了,我的離開,只能是悄無聲息的。
最后的兩天,也就是劉利重新愛上世界的那兩天,我不愛這個社區(qū)了,也不愛遛狗了。我來到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常常忘記手里牽著狗。狗累了,我們就在路邊歇一會兒,狗嗅聞大地,我窺探路人。我羨慕每一個人,包括這條狗,他們都顯得有事可干,都還玩著這場游戲,無論興致勃勃還是茍延殘喘。而我只是一個即將離開的游魂,這里的一切都與我無關。無人為我送別,我也沒什么可以道別的。那天下午兩點多,我游蕩到了那個地鐵站。我有些氣餒,沒碰到她,要是早一點就好了。狗不管這些,狗走到哪里都一樣,它興奮于無數(shù)過往留下的氣味。我和狗來到她走過的路口,左邊是整齊的綠化帶,狗翹著一條腿,往綠化帶撒尿??此暨陰Т啬?,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憋了好久,可我只能憋著,隨地大小便是狗的規(guī)則,不是人的。等它尿完,等它喘勻,我?guī)铝溯o路,往橋洞里走。
薩克斯掙脫城市的噪聲顯露出來,吹奏者是一個阿姨,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在這個繁忙的盡是車而沒有人的橋洞里吹,是為了不擾民,還是干脆就不想被人聽到。我和狗站在洞口聽了一會兒,她很專注,就像在另一個時空里吹奏。一曲終了,她放下樂器倒了口水,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我們都有些慌亂,我趕緊拽著狗離開了。
重新邁上主路,最大的困擾變成了憋尿,每當此時,我就會想念農村,想念那到處都是藏身之地的犄角旮旯。城市被規(guī)劃得太滿了,容不下一泡野尿。在地鐵站與一個部隊大院的墻壁之間,有一個勉強的縫隙,雖然后背暴露在外,好在可以把臉埋進去。陽光曬著后背,我一面解腰帶,一面扭頭看有沒有被發(fā)現(xiàn)。我看到了她。依然是背影,這次沒戴帽子,沒扎雙馬尾,T恤也不寬松了。卷曲的長發(fā)在無風的午后自行散開,每一個小卷都圈著一縷陽光,這就是她的風格,周遭的一切都淪為她的裝束。她走在拐角上,綠化帶遮住了她的腿,行進的方向將很快遮住她整個人。這應該是最后一面了,雖然我們并未真的見過面。這一別,應該就是永別了。我系上還沒解完的褲子,帶狗跟了上去。
曾經,跟在她后面是天經地義的,我們是短暫的同路人,只是恰好遇到而已。如今跟在她后面,這段熟悉的路變成了為她而走的路,走路的姿勢也難免變形,仿佛隨時都會失禁。她走著自己的路,悠然自在。我走著她的路,百般不適,但還是雀躍地追隨著她的步伐。狗依然對地面感興趣,只是沒時間給它探索了。我扯著不情愿的狗心甘情愿跟在她身后,盤算著找個合適的時機越過她,回過頭看看她,看看她,就夠了,或許我們的緣分也就這一面。
越過是容易的,回頭卻很難把握。在行人不多的路面上快步越過一個女孩再回頭去看她,這不是如今的文明允許的事,就是文明允許,我的驕傲也不允許?;蛟S這就是我做不好人的原因,總是被文明和驕傲夾擊著,畏首畏尾。狗不是這樣,狗想嗅就嗅,想尿就尿。我沒空等它,在它撒尿的時候強行拖拽它,就是這時候,我有了主意。我加快步伐,自信地縮短與她的距離。她逐漸清晰,卷曲的長發(fā)在肩頭跳躍,讓盛夏的微風顯形。前方就是那棟嶄新的大廈,在那里越過她,應該算不上刻意吧,最多算彌補一點遺憾,算時空的錯亂。大樓里充足的冷風吹出來,鼓動她的卷發(fā),她應該很涼快吧。然后我才發(fā)現(xiàn)是她跑了起來,她奔跑的姿勢就像一個孩子,不是為了什么著急的事,就是想跑。我也跑起來,在大馬路上,我們像是一起的。就是這條狗有些多余,不過它很興奮,非常吃力地跟在后面。大概是我們的腳步太過雜亂,讓她覺出異樣。她止步回望,我和狗急打方向,呼哧帶喘還甩著口水的狗讓她驚叫出聲。
不好意思,我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沒事。她的目光落到狗身上,你們,跑什么?我說,是它在跑,可能是看到你跑,它也想跑。這樣啊,她說,不好意思,我要遲到了。我說,是我們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她笑了笑說,沒事,我只是好奇,為什么有狗追我。我也跟著笑了。笑容結束之后,她說了聲再見就走了,我還在原地笑著。沒想到最后跟我說再見的是一個陌生人,沒想到是她。
那就再見啦。她說。
我在笑容里走完剩下的路,在心里對每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建筑說再見。落日柔化了建筑的棱角,柔化了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城市。每一天的日落,是北京最美的時候,那時候的人也都下班了。落日溫柔地落進每一個人眼里,又被溫柔地定格下來發(fā)到網上。落日似乎比朝陽更容易使人動情,朝陽就很少有人拍,晚歸的總是比早起的更有興致。我和狗走在柔和的人群里,又想起離開這里的日子,又想到了剛剛那樣的相遇,僅僅是相遇,沒有負擔地相遇,然后離開,期待未來不是我一個小透明該有的想法。
天黑我才回到劉利家,等著他回來。我沒打算跟他道別,我想保持住她的再見。不說Alice的事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在她的再見里離開,而不是再見到她。劉利帶著狗一走,我迫不及待想回去收拾行裝,丟掉一切能丟的東西,輕飄飄地去游蕩。我只是在沙發(fā)上多坐了一會兒,劉利就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我問他怎么了。他說走,去喝酒。
在酒吧里,我見到了她,也終于知道了為什么會在下午兩點的地鐵站見到她。她是一個熟練的服務生,不太熟練的調酒師,目前能調的只有長島冰茶和莫吉托,這兩種我們都沒有點。劉利只喝加冰威士忌,我只喝沒喝過的。當然,基酒就那幾種,我只是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字所蒙蔽了。盛酒的杯具也很花哨,她端著一杯“血與沙”走過來,盛酒的高腳杯很袖珍,酒體渾濁,配得上我的落魄。
是你啊,她說。是你啊,我說。你們認識啊?劉利表現(xiàn)得比我們都要驚奇,大概他早就厭倦了跟我說話,對他的遭遇,我通常表現(xiàn)得太過冷淡。她說,下午剛認識的。劉利接著問,怎么認識的?她說,他的狗追我,就認識了。真是條好狗,劉利說,那是我的狗。確實是條好狗,她說,很可愛。還是條有故事的狗。劉利說,忙不,坐這兒我跟你說說。那你說說。她在劉利身邊坐下,對我笑了一下。
劉利把跟我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情緒不減反增。她全程帶笑聽完。她笑得缺乏變化,像是假笑,甚至是嘲笑。等劉利終于講完,我倆相視一笑。劉利說,你們還是人嗎?還有沒有點同情心,我都這么慘了就不能表現(xiàn)點關心嗎?我倆徹底大笑起來。她說,其實整個故事里,我最心疼的是那條狗。我也是。我舉手,和她擊了個掌。聽到那句分開的不只是你們,還有那兩條狗的時候,我真的有點傷心了。她說,不過再一想,狗也沒那么在乎這些,玩得再好的伴兒,一分開也就不想了,等遇到別的玩得來的狗,它們還是會一樣開心。我說,那就沒什么可傷心的了。我倆又一陣笑。這次是她舉起了手,我一掌擊上去,蓋過了笑聲。你們可真狗啊,劉利咬牙切齒,狗男女??赡苣愕膯栴}就是不夠狗,她說,或許你該跟狗學學,朝前看,別糾結。劉利說,那愛情呢,什么都不算了嗎?她說,愛情結束了,就什么都不算了。劉利罵了一句,說,竟然有點深奧。
劉利垂下頭去,我們又笑起來。沒了劉利,我們也沒了話,氣氛迅速滑向尷尬。我迫切想說點什么留住她。我好久沒這么笑過了,帶著點共謀,帶著點壞。這樣的笑最能告慰我這種自命不凡又一無是處的人。我憋了半天,也只是清清喉嚨端起酒杯,輕抿的這一口,是我的無能,也是我的幸運。
好喝嗎?她說,這一款很少有人點。還行吧。我說,其實我也喝不出門道,就是喜歡嘗點沒嘗試過的。她說,我也是。我說,不是吧,你干這一行還能摸不著門道?也沒干多久,她說,稍微能摸著點,不過我也最喜歡嘗試那些沒嘗過的。我說,你想嘗嘗嗎?好啊。她捏住杯腳細細喝了一口,輕輕放回我面前。確實有血味,她說,腥苦,還沙沙的。我說,社畜之酒。她疑惑地嗯了一聲。我說,辛苦,可不社畜嗎?她笑起來,我也趕緊跟著笑。我說,喜歡嗎?你都喝了吧。她說,不用,你慢慢喝,等你點到我沒喝過的我再喝。
她去忙了。為了點到她沒喝過的,我喝得很快。后來她又來喝了“死狗”和“喪尸之亂”,我則接連喝了“美國佬”“美人之淚”和“墨西哥干柴”。在這些花里胡哨的名字里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安菲,我立刻接上了“他命”兩個字。她說,是,大家都說我是違禁品。我喝得無疑有些多了,劉利更多,他就是奔著喝醉來的。他像是被安菲那句話點了穴,除了偶爾對著空氣罵兩句,沒再說別的。第一次,他在身邊有人的情況下喝起了悶酒,他在深思,看他的樣子,應該已經接受了結束,只是還在糾結結束了的應該算什么。
凌晨兩點,酒吧里只剩我們三個,劉利總算把自己喝醉了。我叫醒劉利,安菲鎖了門。剛剛蘇醒的劉利如獲新生,熱情地邀她陪我們走兩步,你也可以睡在我家。劉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心里咯噔了一聲,他要是見色起意趕我回去,得花多少車錢。好在走了兩步,見了風,他酒勁上來,毫無預兆地從我們中間倒下了。我和安菲錯愕地看著彼此,不知道怎么就變成了并肩而行。我們坐在馬路牙子上等了一會兒,劉利還是沒有醒轉的跡象。我叫了輛車,和安菲一起把他弄上去,到了住處,又一起把他弄上電梯。在電梯里我沒扶穩(wěn),他掉在地上,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像一頭新宰的年豬。我們七手八腳把他攙起來,可能是他太肥了,也可能是我們太累了,他數(shù)次從我們手中滑落,有一次后腦勺磕到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我立即試了試他的鼻息。安菲笑起來,我問她笑啥,她說沒啥,我說那笑啥,她說沒啥。問著問著我也笑起來。我們就這么在午夜的電梯里大笑不止。電梯到了我們還在笑,她伸出一條腿擋住電梯門,我們坐在地上,把昏死的劉利夾在中間,笑聲傳出電梯在走廊回蕩。我說,這可真恐怖啊,活脫脫的恐怖片。她說,是吧,我們像不像兩個變態(tài)殺人狂?我說,其實我是個鬼。她說,那我就是個僵尸。笑夠了,我們一鼓作氣把劉利從電梯里拖出來,連拉帶拽扔到床上。我查看劉利的后腦勺,那里鼓起一個大包,安菲用手摸了摸,又坐到地上笑。我看著大笑不止的她,也有點迷茫了。狗跑進來,不明就里地沖著她大叫,她也沖著狗叫,狗大概也沒見過這么瘋的人,畏畏縮縮地退出去了。
我們來到客廳,一坐下就再也不想起來了,真是太累了,主要是笑得累,肚子都還是疼的。她應該比我還累,除了粗重的呼吸,再沒有別的動靜。狗又悄悄摸過來狂舔我們的腳,主要是舔她的。
她說,別說,還挺舒服的。我說,舒服是舒服,你不嫌惡心就好。怎么會,她說,你嫌惡心?。课艺f,有點。她問,那你覺得舒服嗎?我說,舒服。舒服的時候就別管惡心了。她說,就像今天,多開心啊。我問她,今天有讓你惡心的地方嗎?每一天都有讓人惡心的地方,但不是每一天都讓人開心,對吧?她又問,你今天開心了嗎?很開心。我說著轉過頭,迎著她的目光看了一會兒,很快就堅持不住轉回了頭,但可真累啊。她說,還行吧。我說,你要是累了可以睡這兒。她問,睡哪兒呢?我說,睡床唄,把劉利弄下來,反正醉了的人睡哪兒都一樣。讓他睡沙發(fā)。不太好吧,她說,畢竟是他家,我就睡沙發(fā)吧,反正也習慣了,你呢,去床上跟他睡嗎?不不不,我睡地毯。我說著從沙發(fā)滑到地毯上,跟狗躺在一起。真行,她說,寧愿跟狗睡都不愿意跟人,看來人比狗還惡心呢。我說,那是,比狗惡心一萬倍。
熄了燈,立刻無話了,好在黑暗能掩飾尷尬。不知過了多久,她說,跟狗睡舒服嗎?我說,舒服。她說,真好,我也想跟狗睡。我說,讓它接著舔你嗎?她笑了,說也不是不可以。我在黑暗中把狗遞過去,她一把抱住,說好舒服啊。狗不識趣地跳下來,回到我身邊。我又遞上去,它又跳下來。她說算了,強擼的狗不香。我把狗放在沙發(fā)下面,用手摁著不讓它跑,這樣就好了,你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的手垂下來,搭在狗頭上,我的手則摁著狗屁股。在兩只手的摩挲下,狗很快打起了呼嚕。
睡了,她說。
我說,好。
我是說狗睡了。
哦。
那么晚安啦。
晚安。
說了晚安,就可以不用找話了,黑暗得到了它應有的安寧。腦子卻活躍起來,全是短促的、轉瞬即逝的念頭,像丟進一顆泡騰片,沸騰,浮泛,難以遏制。長時間睡不著,身體也變得焦躁,想要翻身,又不敢翻得太勤,只好趁她翻身的時候一起翻。不確定她睡了還是醒著,只能默認她醒著。盡可能不動,盡可能把氣喘勻,偶有一縷香氣鉆進鼻腔。不能翻身的時候,追蹤她的香氣,是有重量的實體,像呼吸一次一縷,偶有一縷穿透空氣。氣味,氣息,像暗夜幽靈,借夜色作祟,擾人清靜,誘人墮落。她會不會也像我一樣難以入睡,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想入非非。我是一個鬼了,不該動這樣的念頭,更不該動心,尤其是情。對于這個世界,我的本分只是看,最多由看得到些感受,且只能是被動地感受,主動的話就變成了欲,那不是我能掌控的東西。我就是因為搞不定欲望,才選擇死在這個世界上。不要動念!我告訴自己,必須把這些非分之想扼殺在被動的感受里,絕不能讓它化被動為主動,凝結成欲。我開始數(shù)鬼,一只鬼,兩只鬼……一邊數(shù)一邊想每一只鬼的樣子,盡可能把它們想得兇惡。猛鬼們在腦內聚集,成功驅散了欲望,也帶來恐懼。我有些難過,并且絕望,為什么做人的時候不能擁抱同類,不做人時卻還是不行。我只好盡可能去想一些可愛的鬼,無臉男和嬰寧那樣的,它們的可愛源于單純,單純表現(xiàn)為單一的呆滯和愛笑。我以此為模板召喚同類:愛哭鬼,無聲地流著委屈巴巴的淚,惹人愛憐;鼻涕鬼,總有一個鼻孔掛著鼻涕,讓人想給它拭去;嗦手鬼,總在吃手,吃腫了一根手指就換另一根;唱歌鬼,一直在小聲哼哼,時而好聽時而難聽;爬山鬼,有山就爬;釣魚鬼,沒魚也釣;搭車鬼、逛街鬼、貪吃鬼、酒鬼……這些可愛的鬼一個一個從黑暗中飄過,讓我感受到了黑暗的博大與溫暖,繼而想到自己,我會是個什么鬼呢?應該是個睜眼鬼,睜著一雙不置可否的眼睛,對什么都興致勃勃地看,看什么都覺得不錯,看了還想看。我被自己可愛到了。后來都不用往下數(shù)了,而是隨便挑一只鬼看,看釣魚鬼釣魚,看逛街鬼逛街,在看到逛街鬼逛到一個胡同深處的時候,我睡了過去。
她的香氣叫醒了我,確切說是她的香氣使我發(fā)了夢。夢里面,我跟著一個采花鬼來到一個大花園,花園里的鮮花一朵比一朵大,姹紫嫣紅,每一朵看起來都很好聞。采花鬼差不多是蜜蜂的樣子,一進花園就瘋了,我興致勃勃看它在每一朵花上停留,停留得越來越短,花則越來越大。最后它鉆進一朵最大的花,那朵花有一棟樓那么大,我也跟著鉆進去,一進去就飛速下墜,花香越來越濃,速度越來越快,采花鬼已經被黑暗吞噬,馬上就到我了……我醒了,在她迎面而來的呼吸里。
做夢了,她說。她搭在我身上的手讓我以為還在夢里。夢到啥了,她接著問。鬼,我說,一只采花鬼。沒事,她說,有我呢,不怕。鬼不可怕,我說,可怕的是花。沒事,她說,我在這兒呢。
她抱緊了我,我才真正意識到她的存在。我問她怎么到這兒來了。她說,我想跟狗睡。我說,狗呢?不知道。她撫摸我僵直的后背,每一次都讓它更直一些。咋了,還怕嗎?她湊上來,香氣占領我的呼吸。沒等我回答,她吻上來,嘴唇接觸的幾秒,似乎墜到了底,觸及她伸出的舌頭,我才觸底反彈,掙扎開來。怎么了,她說,你是不是不行?我說,你說誰不行?你。她笑起來。這樣的挑釁是個男人都受不了,哪怕這個男人是個鬼。我翻身壓住她,按住她的手,用嘴堵住了她的笑。這一個吻,足以令一座火山復活,可我不想活。我翻身下來,把自己攤開來,你說對了,我真的不行。我不信。她湊上來。我抱住她,用幾乎碎掉的聲音說,是真的。她愣了一下,說,好吧,我信。她試圖掙脫,我仍不撒手。我知道極力往后撅著的屁股暴露了我,只能更用力地抱住她。她又掙了幾下,還是掙不脫,癱在我懷里說,算了,沒勁。
不知僵持了多久。她說,能放開我了嗎?我不為所動。她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我和狗先后叫了一聲,還是沒松手。她說,行吧,隨你。這句話讓我徹底難過起來,怎么才能告訴她這隨的并不是我呢。我收回了屁股,她在上面拍了拍說,沒事,不行也沒什么,不行反而簡單。她反手抱住我,伸展了一下身體說,啊,好久沒這么單純地抱著一個人睡過了。說完她很快睡了過去。均勻的鼻息和香氣源源不斷地傳來,我也想睡了。睡著之前,我想到最后一個鬼,抱抱鬼,單純地喜歡抱著人睡,嗅著人的氣息,吸納人的溫度,與人一起安眠。多幸福的鬼啊。
快十二點我才醒,她還睡著。我撐著腦袋看了她一會兒,那一會兒腦子是空白的,就像照在她身上的那一束光充盈著浮動的微塵。我們平時就活在這樣的微塵里,明暗交會的時候才能見到,在完全的光明和黑暗里又很快被忘記。我為再次見到它們感到驚奇,呆看著。劉利進來,看到這幅場景,罵了句就走了。過了一會兒,我收到他發(fā)來的信息:可以回去了叫我。我回他:隨時可以。他回來時拎著三份偽裝成工人主題的盒飯。他帶我吃過,很好吃,不管打多少菜都只能裝在一個白色泡沫盒里,打好了菜就蹲在路邊吃,那樣才最有工人味。我們是圍著茶幾吃的,多少有些食不知味。劉利最終忍不住問出來,你們睡了?我們笑著沒有說話。劉利說,可真狗啊。
吃完飯,我們去遛了狗。劉利說,我又想出門了。安菲說,狗呢?劉利說,剛好你們這對狗男女可以幫我?guī)А0卜拼蠓降卣f,好啊,你快走,反正你也帶不好它。劉利說,給你要不要?安菲說,我想要,可沒地方養(yǎng)。劉利說,養(yǎng)在他家啊。我說,我就要走了。他們有些錯愕,但也沒表現(xiàn)出太多關心,人來來去去,再正常不過,不過分關心也是一種禮貌。狗拉完了屎,劉利要帶它上去,安菲也到了上班時間,在劉利時尚的社區(qū)里,和我們分別。
那就再見啦。她說。
最后一個跟我說再見的還是她,昨晚像是一段插曲,沒有破壞應有的結局,僅僅是增色,我想不到比這更好的結局了。我回去收好了行李,把家具和電器送人,把書和盆栽送人,把最后一塊地毯送人。這個房子慢慢變回入住時的樣子,空蕩,破敗,凄涼——不管搬去哪里,最先感到的總是凄涼。那種空,那些被房東和租客撇下來尚可充用的老物件,那四壁的陌生,都讓將要生活在其中的人心生凄涼。我不喜歡搬家,不是不喜歡搬家的辛苦煩累,而是不喜歡那種凄涼。好在以后不會再有家給我搬了,做個游魂,有錢睡青旅,無錢睡大街,不用再急著把一個空房子暫時裝扮成家的樣子,不用再擔心一個地方填不滿或填得太滿。送走最后一把椅子,我坐在地上,面對光滑的四壁,不知道還有什么事沒做。我想到押金,租約不到期押金是很難退的,在北京這些年,有不少押金因為臨時的變動再也回不到手里,最后一次,或許可以善始善終,見見回頭錢。
離約滿還有兩個月,這意味著要我在這只有一張床的屋子里生活兩個月,著實凄涼,卻又隱隱有些期待。我很早之前就想過像個俠客那樣行走在天地間,孑然一身,來去自如,浪跡天涯。我可以睡橋洞和爛尾樓,睡街心公園和電話亭,睡地下通道和過街天橋……這都是現(xiàn)代都市的顯形福利,卻少有人看見。當然,這也算不上什么俠客,沒有武林秘籍要去爭,也不用除暴安良,頂多是個流浪漢。這也沒什么不好,享受大俠的行徑,又不用背負大俠的使命,更快意了。這是一條寬闊的賽道,做一個都市流浪俠,坐擁一整座城市,住所有人都擁有卻不曾擁有的地方,還有尋找的吸引力和就地取材的樂趣。跟這一比,睡在一個空房間里實在算不上什么,就當是不合格的預演吧。我還給自己約法了一章,不再添置任何東西。
一個星期就有點受不了了,只有一張床和一部手機的日子讓我滿腦子都是別人的聲音和廉價的音樂。我想盡快去流浪,該死的租金,這應該是最后一次被它絆住腳了。一天夜里,我去附近的公園睡了一覺,半夜就被蚊子咬回來了。我去翻垃圾桶,找一些布料和近似于布的東西,順便跟小區(qū)里的大媽競爭紙皮和水瓶。結果垃圾桶被嚴加看護,對于有主的那些,我就不拿紙皮和水瓶了,只拿她們看不上的破布和無紡布袋。
我們小區(qū)的那個大媽很潮,連續(xù)幾天看我翻出來這些,問我,小伙子,你是不是搞藝術的?我問她此話怎講。她說,看你的樣子和行為就是,是不是行為藝術?還是材料藝術?我被她的博學和新潮驚到了,您還知道行為藝術?什么又是材料藝術?她說,就是把亂七八糟的材料組合在一起嘛,越是想不到的材料做成越想不到的東西越藝術。我說,想不到您對藝術還挺有研究。她不好意思地一笑,說小時候住美院附近,年輕的時候也搞過。我問她搞的是什么。行為。她用了行家才用的簡稱。我說,您現(xiàn)在搞的也是嗎?她說,是,怎么不是呢?這次交談之后,她會把所有像布的東西特意抽出來給我。期待看到你做出來的東西喲,她有些俏皮地說。那您有針線嗎?我跟她上樓,她給了我針線。
花了一個星期,我做了個蚊帳出來,用到的材料有桌布、抹布、枕巾、毛巾、無紡布袋和絲質睡衣。頂棚用了一塊透明塑料板,這樣就可以躺在里面看星空了。支撐桿最不好找,為了方便收納,必須用那種金屬伸縮桿,多出在廢棄的落地燈和三腳架身上,這些大媽也愛,我好不容易才湊齊,其中一根就是大媽讓給我的。完工那天,我來到樓下的綠地給大媽演示。大媽問我做這個的意義是什么。我說這樣就可以隨時隨地在外面過夜了。大媽說還是年輕人有想法,帶著材料藝術去做行為藝術。作為一個曾想為藝術獻身的人,我有點哭笑不得,該怎么告訴她這是生活而不是藝術呢,這話說出來都像是為藝術辯護。
我說,要不要試試,這也有您的一份功勞。她很賞光,沒等我挪窩兒就擠了進來。這是一個單人蚊帳,兩個人著實有點擠,大媽全不在意,好奇地打量每一塊布,夸獎我的針線活??炜纯炜?,真能看到月亮呢。大媽歪著頭,拽我去看。我湊過去,幾乎和她的腦袋貼在一起。實在太擠了,我躺下,用預想中的方式觀看這枚初升的月亮。這兩年月亮出奇的大,好像要撞過來,很像末日的異象,但美是真美,北京人第二愛拍的就是月亮。躺在親手編織的防護罩里,看著大得出奇的似要毀滅世界的月亮,我感到久違的愜意與安寧,雖然緊挨著一個大媽。生活來到這里,屬實有點藝術了。
告別大媽,我早早來到公園,想找個好點的地方。正尋摸,她的信息來了,問我在干嗎。逛公園呢,我回。哪里的公園?她問。望著這簡單的幾個字,我猶豫了,然后,鬼使神差地,我回她:朝陽公園。
朝陽公園,我只逛過一次,離我太遠了,但離她很近。她說,還要再逛一會兒嗎,我去找你?我說,好啊。四十分鐘,她說。而我過去要一個半小時,我背著蚊帳上了地鐵。四十分鐘后,她問我在哪兒碰面,我讓她往里走。過了一會兒,她發(fā)來一張照片,拍的是一個打氣球的攤位。我看著閃爍的下一站打字過去,還沒到,你再往里走。過了一會兒她發(fā)來一條語音,我在一個噴泉這兒呢,你在哪兒?我回她:啊我們錯過了,你再往回走點。過了三站又來一張照片,一架紅色過山車。我看著剩下的三站發(fā)去消息:啊又錯過了,你再往回走點。出地鐵的時候她發(fā)來最后一張照片,是一個賣樂高的商店。我說,你再往回走點。她說,我不走了,你來找我吧。
我趕到的時候她正坐在商店門前的圓桌上拼樂高——愛麗絲的茶話會,已經拼好了圓桌,愛麗絲和兔子也上了桌,食物還沒擺上去,瘋帽子也還在塑料袋里??吹轿?,她說,咋累成這樣,跑著來的嗎?我說,是啊,不是想盡快看到你嘛。她笑笑,繼續(xù)低頭對付那些小塑料塊。我坐在她對面,放下裝著蚊帳的包,悄悄把氣喘勻。我說,咋突然玩上這個了。她說,就是突然想玩了。她一只手捏起一個一個形狀不一的塑料塊,在另一只手上拼出規(guī)定的形狀。燈光下,看著她認真的樣子,我想起這幾天在做的蚊帳,感受到了她的樂趣。她說,要幫忙嗎?我說,我能幫什么呢?我沒有拼過樂高,但我沒說。你拼瘋帽子吧,她說。我說,那行,瘋帽子我熟。她笑了,又沉下來說,不知道它怎么樣了,劉利有沒有把它送人。不至于吧。這么說的時候我也沒有一點把握。她打開瘋帽子那一頁,放到中間,繼續(xù)給那個會轉的圓桌上菜。
很快我就百爪撓心,再拼下去帽子不瘋我就要瘋了。我明白拼它的樂趣,但完全享受不到,因為總是錯,不像縫蚊帳,沒有圖紙,想怎么拼就怎么拼,不合適的就剪掉,用不著拆掉重拼。她卻始終享受著拼裝和拆解圖紙的樂趣。這在一定程度上安撫了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就看一眼她。享受其中的人總能安定人心,讓人不含嫉妒地羨慕,想要融入其中。瘋帽子上桌后,她打開開關,圓桌轉動起來,音樂響起來,還有一閃一閃的燈。
好看嗎?她問。我說,很少女。她說,沒勁。我問,什么沒勁。少女,她說,看到這種東西就想到少女,挺沒勁的。我說,女的不都愛當少女嗎?自己要當跟被人當是兩碼事。她說,自己當可能只是撒嬌,被人當就是消費了,就像這個,沒人在乎愛麗絲的故事,只當她是一個少女元素的商品。她的故事也是商品,她的冒險就是一場過家家,沒有任何危險,夢醒了就能回家,她什么都沒有改變。我說,本來不就是一個夢嗎?她說,要是醒不過來呢?她可沒把這當夢,更沒有把自己當少女,沒有家可以給她回,她必須像兔子洞里的所有人一樣,靠自己才能活下來,才能醒。我說,必須靠自己才能活下來,這有點像千尋。她點頭說,確實像。我說,可能宮崎駿就是覺得老有人把愛麗絲當商品,把她的夢當夢,才拍了《千與千尋》。這個想法不錯,她說,可能就是這樣。我說,然后《千與千尋》也成了商品。
我們笑起來,她的笑聲蓋過了茶話會的音樂聲。我本來不喜歡女生這么笑,但看到她笑,我很驕傲。她停下來,我們一時無話,八音盒的音樂吞噬了周圍的嘈雜,圓桌轉著,愛麗絲招待她的朋友,她招待我。她們不是少女,而是host。
這會兒怎么有空出來玩了,我說,沒上班嗎?她說,被開除了。我問為啥。她說,老有些顧客真把自己當上帝。我笑起來。她問,有什么好笑的?跟少女剛好相反,我說,少女只能自己當,上帝只能別人讓你當。她也笑了。沒啥,出來混難免被開除。我驕傲地說,我也是被開除的。她說,你是為啥?我總不能說是因為她,確實也很難算到她頭上。我說,可能是因為我老想在老板面前當上帝。她又笑起來,問我是做什么的。我說,編劇。她說,挺好。我說,一點都不好,太假了。她說,故事不都是假的嗎?我說,故事當然是假的,可編的時候是奔著真去的,但他們不喜歡真。她問,誰不喜歡。我說,所有人。我們又笑起來,這次我比她笑的時間長。
那天晚上我們就那么一路走一路笑,她無數(shù)次讓我感到驕傲。閉園后,我們在公園門口接著聊,后來她去便利店買了啤酒,我們坐在馬路牙子上邊喝邊聊。凌晨一點,路上沒什么人了,我們也累了,談笑中斷了一會兒,空氣里并沒有產生一絲尷尬,而是浮動著一種突如其來的親密。地上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部分重合在一起,實際上的我們隔著一段距離。好幾次,我忍不住要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或干脆挽起她的手,這里的空氣告訴我她不會拒絕。可我最終什么都沒做,在那珍貴的一小會兒里,我與自己為敵,斗爭得極為慘烈。最后還是她拯救了我。
我該回家了,她說。
我送你,我不假思索地說。
小區(qū)很漂亮,到樓下,我們道別,但誰都沒動。她說,想上來坐坐嗎?我說想,沒有一點猶豫,在路上我就下了決心,不再拒絕她的任何邀請。她說,可惜了,我住親戚家,不方便請你上去。她笑了,這次沒讓我驕傲,而是無比失落,連跟著笑的力氣都沒有了,但我還是笑著說沒事。
那么再見啦。
再見。
目送她進去后,我站著沒動,過了兩三分鐘,大樓沒有任何變化。樓太大了,并不像老歌里唱的那樣站在下面就能認出對方亮燈的窗口。我在小區(qū)里一圈一圈地走,確保把走過的每一處再走一遍,我想記住這個小區(qū),以免它在日后的回憶里只是模糊的一團。北京很大,我對它的記憶也很貧瘠,幾圈環(huán)路和幾條筆直大路,幾座商場和幾棟上過班的寫字樓,然后就是住過的小區(qū)了。相比偌大的城市,關于小區(qū)的記憶要更豐富一些,大概是因為無數(shù)次走在里面,能記住的細節(jié)更多。沒有住過的小區(qū)就只是一個個地名,被圍墻和道路分割,像一個個圈地為王的山寨?;蛟S以后可以多逛逛小區(qū),撐起我的星空蚊帳,不用付租金就能擁有它們。這個想法讓我開心不少。走了大概五圈,有點走不動了,在臨水的一處草坪上我決定就地躺下。撐起星空蚊帳,躺在微微有些扎人的草地上,透過透明塑料板看著被樓群切割的一小片夜空,沒有星星,偶爾有被霓虹渲染過的云經過,在這一刻都短暫地屬于我。大約看到第五片云,我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安穩(wěn),除了背有些痛,我想,或許可以再做個睡墊,找兩條拉鏈,做成那種兩用的,拉開又是一個睡袋。那么長的拉鏈不好找,但我可以拼。天剛亮我就起來了,只有兩只貓看到了我,它們蹲在不同的方位看我收起蚊帳,并不害怕,也不警惕。同是都市流浪俠,它們懂得分享的樂趣。走在了然于胸的小區(qū)里,呼吸著清晨的空氣,身心都很舒暢,我應該不會忘記它了,它會和那些租住過的小區(qū)一起組成我對這座城市的記憶。在她樓下,我又站了一會兒,還是看不出任何變化。
接下來的日子,我一邊做睡墊,一邊去外面過夜。白天找一個喜歡的小區(qū)一圈一圈地逛,晚上就在里面過夜,短短一個多月,我就擁有了十一個小區(qū)和五個公園,外加一條街。我又去她的小區(qū)過了一夜,不是為她,僅僅是想重溫一下那個小區(qū),把有些地方記得更清楚一些。這期間她聯(lián)系過我兩次,一次是那晚的次日,她發(fā)信息說昨天很開心,下次再約。一次是一周后,她問我在干嗎。我說,逛公園。她說,你可真喜歡逛公園。我說,我只是喜歡逛,不論什么。她問,這次是哪個公園?我說,一個小公園,沒有名字。她又問,好逛嗎?我說,好逛。然后她就沒再說過話了。
我猜她是在等我邀請她,不管干什么,可主動有違我的存在,我只能忍著,眼睜睜看她放棄我。后來的一個月她沒再說一句話,我也放棄了,不再關心手機的振動,在外過夜的時候還是會想到她,或許因為第一次是由她開啟的。租約還剩幾天,我也積攢了一身在外過夜的本領。天在轉涼,第一場秋雨隨時要來,我想趕在秋雨之前離開。不知為什么,一直害怕秋天的第一場雨,尤其是一出門就遭遇那種淅淅瀝瀝的雨,下的時候沒有什么存在感,置身其中的時候才覺得避無可避,可能還穿著短袖短褲,踩著新落的葉,涼意滲透皮膚,直往內里鉆,立刻被凄涼籠罩。莫名的凄涼,好像一直就待在這突如其來的寒冷里。
壞消息:雨還是下了。
好消息:我是看著它下的。
躲在屋子里,穿上厚衣服,身上出汗了,還是有冷的感覺。天黑后,我在空屋里支起蚊帳,鉆進睡袋,尋回了一些溫暖和舒適。雨聲模模糊糊,意識也跟著模糊,但始終沒有睡著。時間還早,不能算失眠,卻有失眠的煎熬,對秋天的第一場雨又添一筆壞印象。模糊中,手機震碎雨聲,屏幕驅散黑暗。喝酒嗎?她問。
我沒有去趕末班地鐵,花了大幾十塊打車,坐在車上才發(fā)現(xiàn)穿得有些多了。雨停了,路面流光溢彩。穿過一道道彩虹,我來到張自忠路的一間酒吧。進了門,音樂震耳欲聾,一個女生問我,是找跳舞的嗎?我在那個擁擠的小舞池里搜尋了一圈,昏暗的燈光攪拌著幾具歡快的軀體,很難看清臉。我說,應該不是。她說,哦,那您去二樓,樓下是爵士之夜。順著狹窄的樓梯往上,彎腰穿過一個由窗戶改成的門,冷不防地出現(xiàn)在一個天臺上,好在我穿得多。天臺上有兩桌,每一桌都坐著兩個女人,燭光把她們搖得很模糊。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她有自己的風格,紅黑相間的絨面襯衫,藍色帽衫和牛仔褲。同桌的女孩跟她年紀相仿,完全是相反的風格,黑直的頭發(fā),劉海整齊地蓋住腦門,讓她看起來很憂郁。黑色沖鋒衣罩著淺藍色碎花短裙,腿光著,顯得很不協(xié)調。等坐定,我才發(fā)現(xiàn)她很漂亮,漂亮得有些無懈可擊,除了眼圈有些黑,那讓她更憂郁。她叫孟河,是網名,這個名字同時包含了孟婆、奈何橋和忘川河,很暗黑,符合她的氣質。她從天津來,下午剛到。
我說,咋這么晚才想起叫我。我們打算喝通宵,孟河說。她想多喝幾家,安菲說,這樣連房費也省了。我說,把房費當酒錢?對,安菲說,你先點一個,這輪喝調酒。
我借著燭光看酒單,找一個陌生的名字。她們自顧自聊天,多是孟河在說自己的事,她已經是第三次休學了,已經休了半年,必須回學校了,學校里的老師和同學都讓她難以忍受,但這次她決心要忍下去,因為父母再也不能承受更多了,她決心要為他們變正常。她擼起沖鋒衣的袖子,把兩條手臂平放在桌上給我看,每一條手臂正中都有一條筆直的刺青,從手腕一直延續(xù)到手肘,像是把動脈雕刻了出來,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刺青是凸起的,附著在細長的疤痕上。征得她同意,我摸了摸,又幾乎感覺不到凸起。很酷,我說。我比她們大一些,不想一上來就說什么珍愛生命之類的話,但還是忍不住問,當初劃這些是為了死嗎?孟河說,是也不是,就是想看看會不會死。她解開圍巾,脖子正中也有一條。我咽了口唾沫,摸了摸自己的喉結,你不會再劃了吧?她說,不會啦。我說,他們當時有看到嗎,一定嚇壞了吧?這一條,她舉起右手,是當著我媽的面劃的。我震驚道,天,她什么表現(xiàn)?她說,她瘋了,來奪我的刀,我把刀對著喉嚨,她沒辦法,也拿了把對著自己。就是那一下,我害怕了。我發(fā)現(xiàn)我怕她死,怕得要命。我扔了刀跟她抱頭痛哭,就是那時候我決定,為她也得活下去。這次回學校得好好表現(xiàn)了,爭取讀個研,為我爸。
她戴上圍巾,放下袖子,變回一個看上去很正常的憂郁女孩。我說,你們倆差不多大吧?我小四歲,孟河說。你們怎么認識的?嗯,怎么說呢,孟河看著安菲,寫詩認識的。安菲也看著孟河,兩人笑起來。孟河點著頭說,對,我們寫詩。我說,神奇,現(xiàn)在的年輕人居然還會寫詩,我以為這已經是上個年代的事了呢。安菲說,所以說,寫詩的年輕人是可悲的。孟河說,不寫詩的則很無趣。兩人又大笑。你們說的這兩句就挺詩,我說,能給我看看嗎?安菲問,你想看誰的?你的,我說。其實我更想看孟河的。安菲說,不要,很羞恥。我說,就看一首。她說,等以后吧,等我不覺得羞恥了。好吧。你呢,我看向孟河,也羞恥嗎?不,孟河說,我只是覺得無聊。我說,你不是寫詩的年輕人嗎,怎么也無聊?她說,我是無聊又可悲的年輕人,不管寫不寫詩。
孟河說什么都漫不經心,包括她的傷疤和雙親,這里頭的確包含著一股詩意,讓人很想聽她講下去,無論說什么。后來她說了一句話,徹底點燃了詩意,把我們無聊的玩笑推向高潮。導火索是另一桌,其中一個女人一直在打電話,打完了一通就哭鬧一通接著打,另一個女人只好一個勁兒地勸她,陪她一起罵。她們的動靜讓我們不得不側目。這是兩個都市麗人,大濃妝,羊絨大衣裹著輕薄的長裙??吹剿齻儯倩仡^看看同桌的兩位,我不由感慨,你們確實很學生,一對比就很明顯,看看人家,大紅嘴唇,羊絨大衣配長裙,美麗又實用,你們的沖鋒衣和帽衫就只剩實用了。羊絨大衣,她們重復道,羊絨大衣哈哈哈,男人的關注點果然很奇怪。我不知道這里面有沒有嘲笑,還是對我妄加評判她們衣著的反擊,不過也沒什么,被比自己年輕的人嘲笑再正常不過,曾經我也是這么嘲笑別人的,我跟著她們一起笑,以示鼓勵。突然,打電話的女人從椅子上掉到地上,地上濕漉漉的,女人醉醺醺地爬不起來。作為天臺上唯一一個男人,我?guī)缀跻酒饋砣土硪粋€女人一起扶她了,好在另一個沒那么醉,很快把她放回座位,幫她擦拭手上的污穢和臉上的淚。
這下好了,孟河掩嘴道,羊絨大衣送到干洗店。
羊絨大衣送到干洗店,我把這句話默念了一遍,像被點了笑穴一樣笑起來。她們疑惑地看著我。我說,這句太詩了,你們不覺得嗎?羊絨大衣送到干洗店?安菲重復了一遍,也笑起來。孟河依然疑惑,但很快被我們感染,跟著一起笑。羊絨大衣送到干洗店,我對孟河說,你簡直是個天才,天才詩人。我們笑個不停,蓋過了身后的哭聲。
我本打算喝完這場就走,因為羊絨大衣送到干洗店,決定跟著她們再喝一場。隨著年齡增長,通宵這種事已經退出了我的生活,有次跟人唱歌到五點去吃海底撈,天亮時站在路邊等車,感覺隨時會猝死,從那以后我就不通宵了。一點剛過,我還算精神,樓下的爵士之夜已經結束,還沒走的幾位舞者現(xiàn)出真容,臉上掛著疲憊與滿足的汗,亮晶晶的。
第二家酒吧在胡同里,我們沿平安大道往鼓樓東走。這條路我很熟,看完演出的深夜常在這里走。剛來北京那會兒去工體看一個演唱會,散場后打不到車,跟著人群一直走到這里,越走人越少,越走越害怕,街邊古舊的建筑和陌生的店鋪卻還在誘我繼續(xù)向前,好像新鮮的世界會持續(xù)不斷地在前路展開。我好久沒來這里了,演出早已退出了我的生活,連我自己都退出了生活。路過一個麻辣燙店時,我們停了下來,一起往里張望。
這家是最傳統(tǒng)的那種麻辣燙,也是我最喜歡的,食物一串一串浸泡在縱向排列的方形鍋里,食客一個一個順鍋坐著,吃一串就拿一串,哪種串沒了就招呼老板往里放。那些不受歡迎的個別串流落到鍋角,吸飽了湯汁,在一層凝固的油膜下面不安地翻騰。它們可能已經在沸騰的湯鍋里泡了一天,失去了本相,成了湯的一部分。我喜歡撿一個老串吃,嘗嘗最豐富的味道。我挑了一串面筋,都有些發(fā)黑了,面筋在麻辣燙里應該算受歡迎的,可這一串遇到的恰恰都是不喜歡它的人,慢慢淪落到了不受歡迎的行列,好在還有我這種不合時宜的人??次乙炖锼停虾诱f,都發(fā)黑了你還吃啊?我說,我想嘗嘗老湯的味兒。老板說,會吃。在老板的贊許下我一口咬下去,味道果然很復雜。老板問,咋樣?我說,夠味兒。孟河說,我也想嘗嘗。我讓她從鍋角撈,她說只想嘗一口。我把串遞過去,偷瞄安菲,她沒有任何反應。
店很小,只有正對著門的一溜鍋和沿著鍋坐的一溜人,除我們之外還有三人,這已經差不多坐滿了。一對穿著文藝又有點時尚的情侶,男的長發(fā),女的胸口有大面積文身,他們像是吃完了,喝著啤酒,不怎么出聲。一個光膀子的胡同大哥,應是常客,一直跟老板聊天。我們仨各開了一瓶青島,大部分時間在吃,偶爾說兩句話。午夜的麻辣燙店里,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幸福,這里的食物樸實,吃進去就能補充能量。啤酒快喝完的時候,我加入光膀子大哥和店主的交談,聊了一會兒中東和美國。安菲也來了興致跟著搭腔,孟河只是笑,她明顯不太擅長跟陌生人說話。
接近兩點我們出了門,從鼓樓東進了胡同開始七拐八彎地走。地方是安菲定的,我們跟著她,我問了兩次快到沒,她都說快了。我想三點走的,看來不能了。孟河在一個打烊的咖啡店門口坐下來,我給她們拍了照。深夜的咖啡店放大了孟河的憂郁,也放大了安菲的無畏,黑夜淪為她們的裝束,讓憂郁的更憂郁,無畏的更無畏。安菲看起來就像個捉鬼的,但我并不怕,我放緩腳步,繼續(xù)陪她們在胡同里蕩。
這家只有三四張桌子的精釀小吧,最便宜的一杯只要二十八,我們先要了三杯。我說,這很學生。安菲說,別老學生學生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學生情結。我說,可能真有,我沒上過大學。lucky you,孟河對我舉杯。lucky you,我說,這個詞組很能說明問題,我們總覺得別人更幸運。對,孟河說,幸運只能是別人的。是啊,我說,比如你,我做夢都想擁有你這樣的家庭。她說,你的家庭不好嗎?我說,不好,幾乎可以算作沒有家。lucky you,她又說。我笑了一下,以為這會是一個大笑的當口,可誰都沒笑,氣氛有些沉,大家也都有些累了。
店里只有我們一桌。店主是個小伙,跟安菲認識,我問他幾點打烊,他說沒點。我說,沒人也不關嗎?他說,沒人的話一般四點,有人就不關。也就是說他愿意為任何一個人或一杯啤酒徹夜不眠,挺有意思的,在夜里活動的人一般都有點意思。
我接著問孟河,是他們對你要求太高了嗎,還是管太嚴?孟河說,小時候是,不過很快就不是了,但也晚了。我說,所以你恨他們?孟河說,小時候恨,但也很快就不恨了。我問,為什么?孟河說,因為沒用,我的恨沒用,他們的要求也沒用。我說,可你還是決定為他們改變了。她說,那是我的決定,跟他們的要求沒關系,想明白這一點,我才決定改變。我又問,改變對你有用嗎?她說,沒用。那跟我喝酒有用嗎?安菲問。沒用,孟河說,但我喜歡跟你喝酒。那就喝酒,安菲說。我們喝完二十八的,又叫了三杯三十八的。這一杯我們都沒怎么說話,關于孟河的事差不多聊到了盡頭,安菲不太喜歡聊自己,我也不喜歡,除了自己,我們也沒力氣再找別的話題了。
喝完三十八的還不到四點,我們叫醒老板。我說,這下可以打烊了。老板說,沒事,再等一會兒,等到四點。
下一家在交道口,胡同里不好打車,我跟著她們走了過去。到樓下,安菲說,來都來了不上去坐會兒嗎?我猶豫了下。孟河說,你也可以在上面等車。
這是家瓶裝啤酒很便宜的鬧吧,吧臺前圍著幾個外國人,舞曲很吵鬧,說話只能貼耳。我們一進來就被注意到了,有個帥氣的卷發(fā)小哥毫不避諱地打量我們。我們找了個角落坐下,安菲拿了三瓶啤酒過來,我說,好吧,喝完這瓶我就走。卷發(fā)小哥過來,要請我們去喝一杯。我們交換眼神,答案在空中尷尬地飄浮了一秒,大家的眼神依然疑惑,最后還是安菲站起來,說好吧。
卷發(fā)帶我們來到吧臺,叫了兩打龍舌蘭,先遞兩杯給她們,再遞一杯給我。放下杯子,剛剛咬住青檸,卷發(fā)又遞給她們一杯,對我做出請的手勢。受制于免費的召喚,我喝下去才覺得太快了。然后又是一杯。我真切地感受到酒精的沖擊,去看她們,安菲沒什么變化,孟河的表情生動起來。卷發(fā)端起第四杯,我擺擺手,說too quick,音樂聲太大,話語被淹沒了。孟河拿起一杯去碰卷發(fā)的杯,仰脖喝下去,卷發(fā)也跟著喝下去。他似乎也覺得太快了,轉而介紹他的同伴。我英語不好,只能看他們聊。卷發(fā)偶爾轉過頭跟我嘟噥兩句,我聽不清楚,也聽不太懂。過了四點,我有點熬不住了,想找個時機離開。卷發(fā)一條胳膊架在吧臺上跟她們交頭接耳,我只能望著他挺闊的后背。一陣大笑之后,卷發(fā)突然轉身用英語問我,哪個是你的女孩?我愣了一下,說,我沒有。他笑笑,說,你得找一個。我說,我不需要。但他已經不在乎了,又把后背給了我。聊到興起處,他會輕拍她們的肩膀,主要是拍孟河的。孟河站不穩(wěn),卷發(fā)攬住了她。我有點看不下去了,繞過去跟安菲說,我們過去吧?;氐浇锹涞淖唬艺f,我要走了。安菲說,好。我問,你沒喝多吧?安菲說,沒。我說,好,你照顧好孟河,她似乎喝多了。我們望向吧臺,孟河發(fā)現(xiàn)我們不在,掙脫卷發(fā)走過來,在安菲身邊坐下。我向她道別,她舉起啤酒瓶跟我碰了一下。我用手機打車,孟河趴到桌上,安菲也靠上了椅背。車到了,我起身,隔著桌子不太好道別,我繞過去想確定她們有沒有喝多。沒有,安菲說,你放心吧。
下樓前我去了趟廁所,廁所很大,很臟,門是鐵的,看起來很堅固,無論怎么開或關都不會弄出聲音??焖俎D化的啤酒緩慢地排出,腦中突然冒出來幾個畫面:卷發(fā)跟孟河有說有笑地進入其中一間,卷發(fā)尾隨孟河進入其中一間,卷發(fā)牽著孟河的手進入其中一間……我甩了甩頭。
從廁所出來,往門口走的時候,卷發(fā)正撅著屁股跟趴在桌上的孟河耳語,或者就是在親她。我走過去,問他在干嗎。他說了幾句我沒聽懂的話。我說她們醉了,不能再喝了。安菲睜開眼,說,你不是走了嗎?我在對面坐下,看著撅著屁股的卷發(fā),孟河一直沒動。卷發(fā)站起來在我這邊坐下,我往里挪了挪。他跟安菲隔著桌子,不太好聊,只好跟我聊,我一句都聽不清楚。他站起來,叫安菲再去喝點。我說她們醉了,不能再喝了。他說那咱們喝。
我拿上啤酒跟他到吧臺,他又叫了一打,遞一杯給我,我晃了晃啤酒,說我就喝這個。他放下杯子,開始跟我聊。我用有限的英文得知了他的一點信息,巴西白人,在上海工作,軟件工程師。輪到他問我時,我說,我什么都做不了。聊天很快進行不下去了。他介紹了一個美國女孩給我,美國女孩很友善,但也很快發(fā)現(xiàn)跟我聊的有限,費了半天勁交換的有效信息只有Mary和Martin Scorsese,她叫Mary,我喜歡Martin Scorsese。美國女孩把我還給巴西小哥,小哥望著角落里熟睡的兩人,對我喪失了興趣。
我回去坐著,看著熟睡的兩人,盯著巴西小哥。直到此時我仍在猶豫,若是小哥有進一步行動的話要不要插手,插手的話有違我的存在,不插手,則有違我的心——當然,我沒有心。我決定就坐在這里,什么都不做,坐到天亮。快五點,音樂依然強勁,我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已經沒了小哥的身影,對面的兩人也不見了。我站起來,發(fā)現(xiàn)她們在眼前的舞池里,就又坐了回去。凌晨的舞池里只有她們,兩個人手拉著手,跳得很垮。孟河比安菲跳得好一些,也更投入,安菲像是被強拉過去的,有點不好意思。我錄了段視頻,準備發(fā)給她們,安菲看到我,松了孟河的手走過來,視頻停留在四分三十一秒。安菲在對面坐下,桌子將我們隔絕在吵鬧的音樂里,只能靜靜看孟河跳舞。她一個人跳的時候依然沒有章法,但很好看。她的黑色沖鋒衣在座位上,只穿著襯衫和短裙,看起來很輕盈,劉海也不再嚴實地蓋住腦門,而是隨衣擺一起飛揚。她的雙臂很輕,柔若無骨地飄在空中。水泥的舞池仿佛被她跳出了彈性,強勁的音樂里,她就那么很輕地跳著,看起來毫不費力。其間來過兩個外國小哥,一個長發(fā),一個寸頭,他們圍著她跳,在地板上做出各種動作,試圖與她合舞,但都失敗了。她跳得旁若無人,仿佛我們都不存在。我問安菲,她不會累嗎?安菲說,不會,她的病就是不會累。我說,?。堪卜普f,累了,改天再跟你說吧。說完她靠著椅背閉上了眼睛。我又看了一會兒,也睡了過去。
天亮后我們在地鐵站分別,她們去趕火車,我趕回家睡覺。
那天之后安菲會時不時找我聊天,但沒再約過我,大概是她的主動份額已經用盡,而我一次都沒用過。這不公平,我知道,好幾次我險些開口,邀她逛一逛公園。我們應該不會再見了,那天地鐵站說的再見,應該就是最后的再見。轉機出現(xiàn)在狗身上,離開的前一天,劉利讓我?guī)兔υ賻滋旃?。我沒有理由拒絕,這么好的去處,剛好可以作為游蕩的第一站。從此處起,生活將正式脫離正軌,斬斷孱弱的根系,隨波逐流、隨物賦形、隨遇而安,沿途的奇遇將是最大的收獲,在友善的淺流里棲身,在惡急的湍流里抱緊自身,盡可能變輕,變得透明,最好化身為水流,見縫就鉆。把狗牽到草坪上,我拍了張照片給安菲,想它了嗎?一點點,她說。
我們帶著狗在外面走。我不想再說再見,等著她說,她也不說,只好一直走一直走,這就苦了狗,要是狗會說再見,恐怕已經說了八百遍。走到街上許久不見什么人,我問她要不要回去坐會兒。劉利的酒依然充足,音響依然動聽,在那扇每周被保潔阿姨擦兩次的落地窗前,像是履行生前的遺愿,我順應曖昧的湍流吻了她。我不知道怎么說服自己的,當時的情況也沒容我說服自己,這種說法是后來補充的:我只是順應了潮流。命運的潮流不會給人反應的機會,只有等風浪平息以后,我們才有余力去為命運找一個說法。三天后的晚上,坐在遛狗的草坪上,她問我,我們現(xiàn)在算什么?
這句話把我逼到了死角,我能說什么呢,說什么都不對,可沉默也不對,沉默得越久越不對。情急之下,我給她看了那首詩,我告訴她,現(xiàn)在的我其實是不存在的,我只是一個小透明,我們是不一樣的,所以沒辦法產生任何關系。我知道這聽起來就像騙人,可我只能這么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也給你看首詩吧:枕頭掉在地上/床皺成粥/掀窗簾,天陰著/三大袋垃圾/一袋擠著一袋/三十分鐘后/起床失敗/只想看看貓/看一只貓猛舔自己/遺世而獨立/忍住不去抱它/去洗臉/去沖咖啡/記下這一天/貓換了個地方舔自己,換了姿勢/抱著前腿,把后腿放到頭上,把頭伸出屁股/貓多柔韌,多勤勉,多安定,多會找樂/貓是活著的/我沒臉抱它/我僵硬,懶惰,焦慮,淤塞,按部就班/我只是一架機器,毫無生氣,兀自運轉
所以,你是一架機器?
她點頭,可以這么說。
床為什么能皺成粥,床單是絲綢的嗎?
她說,類似絲綢吧。
你是一個機器多久了?
她說,不知道,應該很久了。
有什么決定性時刻嗎?我說,你發(fā)現(xiàn)自己是機器。
非要說的話,應該是從住院開始的吧。之前你不是問孟河有什么病嗎,我倆就是因為病認識的。我們寫的詩也不是詩,醫(yī)生讓我們畫畫,我們不太會,就改寫詩了。
是在六院看的那種病嗎?
她說,是。
你們都出院了嗎?
很久了。她說,我們現(xiàn)在是——詩友。
你好了嗎?
不知道,反正不吃藥了。
我說,但你認為自己是一架機器。
她說,不是認為,是發(fā)現(xiàn)。
孟河發(fā)病是因為不聽父母的話,你呢?
可能是太聽話。她說,我是別人家的孩子,從小就是,讀完研,我才發(fā)病。
我這才知道她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調酒妹,而是一個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讀研期間,她已經發(fā)表了不少我看不懂的論文,發(fā)在C刊上。
你發(fā)病的癥狀是什么?
沒有癥狀,她說,非說有,就是現(xiàn)在,跑去酒吧打工,雖然現(xiàn)在也不想干了。
為什么是酒吧?
可能我看夠了正常人,受夠了分秒必爭和不達目的不罷休吧。人在酒吧的時候是目的性最弱的時候,優(yōu)秀的人到了酒吧也有可能失控,我就是想看看失控的人是什么樣的,包括我自己,喝酒也是去了酒吧才學的。
這算是一種治療吧?
她說,算。
所以你不會一直是個機器?
以后的事誰說得準。她說,你會一直是透明的嗎?
我說,會。
她說,你只是在給自己壯膽。
都透明了還需要壯膽嗎?我笑。
你就是沒膽才透明嘛,別怪我說話直。
我說,你要這么說,我也沒法反駁。
她說,所以我們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說,是區(qū)別不大。
她說,所以呢,我們現(xiàn)在算什么?
我的思路被打開了,無數(shù)可能涌現(xiàn)到腦子里,不知道先說哪種好。經過幾輪協(xié)商,我們決定將這段關系定義為“非人的相遇”。我覺得有點難聽,我們不是人又是什么。她說就是要難聽一點,這樣才不會留戀。這段無法歸類的關系注定不會有結果,也不會長久,我們知道,所以心照不宣地笑了很久。
她說,反正我們都不歸人間管了,也就不用管人間的規(guī)則了。我徹底放下了包袱,是啊,我選擇變透明,不就為了不歸人間管嘛,剛好碰到同樣不屬于人間的她,這就是天賜良緣。我開了竅,開心地說,對,我們只有天能管,只要老天不發(fā)話,干什么都是正當?shù)?。絕對正當。她說。
我們開了瓶絕對伏特加。一杯下肚之后,我覺得是時候跟她坦白一下了,也順便回溯一下我們的相識。我說,其實我們第一次見面本應是最后一面的,之前我就在地鐵站見過你,還拍了幾張照片,需要說明的是拍照片并不完全是因為你漂亮,主要是對你好奇,你看起來很像某一類人,又不像某一類人。她問,那是什么,另類的人?我說,像是另類的人,又不像另類的人。她說,那到底是不是人?其實我也在地鐵站看到過你,一眼就看出你死氣沉沉不像個人,我看人準吧。我說,都不是個人了還準什么。她改口,看你準吧。我說,準。
為你。
也為你。
我們喝光了伏特加。
在這絕對正當?shù)年P系里,我們無憂無慮地過了幾天。我給她拍了很多照片,第一張是在床上拍的,熟睡中的她被熟睡時的我擠到墻角,一只手搭在墻上,擺出一個OK的手勢,看上去很滑稽,被子里露出的半個胸脯又很性感。我從地上摸出手機拍下了這一幕,拍下來,這一幕就成了我的一幕。雖然我只是想拍她的手,還是放了半個肩膀進去,這里面有多年拍照養(yǎng)成的構圖習慣,也有貪念,好在罪惡勒令我不能拍更多了。我看著照片里的她,又去看床上的她,直到她在我騰出的位置上翻身放手,也沒有按下刪除鍵。
破了戒,就無法再以此為戒,這張以后,我對著她狂按快門,每一幀畫面都讓我心疼。短短幾天,我拍下無數(shù)的她,只是沒再拍過床上的,我總睡得比她早,醒得比她晚。在一個人的臂彎里入眠,在一個人模糊的走動中醒來,還有比這更夢幻的生活嗎?等劉利說了歸期,想睡著就沒那么容易了,好像中了一種分別的毒,身體逐漸被麻痹,意識越來越痛苦,像是坐上一輛勻速行駛的車,前面就是深淵,卻轉不動方向,踩不住剎車,就這么緩慢地下墜。我問她,可不可以一直保持在這樣的關系里,或者讓這段“非人的相遇”不要結束那么快。她說好啊好啊,最好一直不要結束。我們這樣說著,都哭了。我們都知道自己在說假話,說氣話,說不可能的話。她給自己的假期就要結束了,她要去上班了,那是家里層層把關給她找好的工作,加上她個人的優(yōu)秀,那不只是鐵飯碗那么簡單,還有一定的前途。等她上了班,這段關系也就走向殊途了,除非我也做回人,最好直接就做劉利這樣的人,那樣就不是“非人的相遇”,而是“一加一大于二的相遇”了。以上皆是她說破的話,話說破之后就很沒意思,她說著說著變得很沮喪、很氣憤。說到劉利,她又興奮起來,要不你就做劉利吧,他一進門,你就把他敲暈,占了他的房子,頂了他的位置,借他的尸還魂,用他的名字生活,怎么樣?她的雙眼閃著光,讓人不忍戳破。我知道她在說胡話,我們就是不想要害人才選擇不做人。我跟著她瞎說,跟著她大笑,在笑聲過后跟著她陷入沉默。
那就讓我們期待下一次的相遇吧。過了好久,她又說,希望那時候我們都是正常的人。我就要走了,我說,還是不要相遇了吧,讓我做我的小透明,你做你的正常人。她默然。我要給家里一個交代,她說,也要給自己一個交代,我可以不找男人,要找,就得找個還不錯的,不然就是辱沒了他們,也辱沒了我。你不愿意為我做回人,哪怕是假裝做個人呢?我默然。我已經在假裝做個透明人了,若再去假裝做個人,那就真的陷入虛偽的怪圈了。聽她說話,每一句我都想回應,可一句句的回應卻只是卡在腦子里,就只能拋開她的話,去問那個困我最深的問題,所以,你的存在就是為了讓他們滿意嗎,還是為了光耀門楣?她說,光耀談不上,我沒有那個能力,我也不想。能延續(xù)就不錯了,延續(xù)并不比跨越更容易。延續(xù),我重復。延續(xù),她說。我們默然,在巨大的鴻溝面前。
要是我做劉利呢,我說,你敢嗎?有什么不敢。她興奮起來,你忘了我喜歡失控嗎?我說,可我們要做的是控制他,而不是失控。是,她說,控制他。我說,控制他不是什么難事。一點都不難。她回應。
我們又開了瓶香檳。
犯罪從來不是什么難事,難的是決定與承擔。既然連人都不是了,還有什么可怕的呢。劉利像預想中的一樣毫無防備地進了門,隨時可以把他敲暈,但我們沒有,比起拿把錘子襲擊他,給他倒酒是更容易的事。安菲變著花樣給他調酒,為他接風,我則再度做起熱心聽眾,積極傾聽他訴說旅途見聞,罵東罵西,發(fā)表對世界的最新看法。這個世界真是,糟糕透了哇。他剛從南方回來,喜歡上了說糟糕,每說一次就搖搖頭,再喝下一口酒。什么酒精經得起那么糟糕的搖晃呢,很快他就醉了,再醒來,就被我們控制住了。
劉利被綁在椅子上,我和安菲站在他對面,腳下蹲著他的狗,現(xiàn)在是我們的狗了。劉利沒有很吃驚,掙扎兩下就放棄了,好像知道總有一天會遇到這種事。劉利說,你們誰來告訴我,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安菲說,我要和你結婚啦。劉利皺眉,可我不喜歡你啊。安菲說,我也不喜歡你啊。劉利說,有病啊,放開我。安菲說,放開你可以,和我結婚。劉利說,你應該知道我對愛情什么態(tài)度吧,你應該知道我喜歡什么人吧?安菲說,知道。劉利說,所以沒戲,除非你先跟他結婚,那樣我還有可能多看你兩眼。安菲說,我是想和他結婚,可沒人支持啊,要是和你結婚,所有人都會很開心。劉利說,說下去。安菲說,這么說吧,我要和你的名字結婚,跟他過日子,用你的錢付賬單,跟他去消費,在我們兩家的庇佑下,無憂無慮地過日子,你覺得怎么樣?劉利說,真有意思,不瞞你說我動心了,為這個天才的想法。只是我想多問一句,我有什么好處呢?安菲說,我們是想給你點什么好處,可真的很難想,所以只能先把你綁起來了。劉利說,我要是不同意呢?安菲說,你必須同意。劉利說,你們會殺了我?安菲說,我們怕是下不去這個手,再說殺了你也就沒戲唱了。劉利說,我不同意,你怎么辦吧?
安菲說,我們會把你囚禁起來,他以你的名義去見我家人,作為醫(yī)生和律師的兒子,只要他好好表現(xiàn),我家沒道理不同意這門婚事。到時候我就可以單方面和你結婚了,當然對你家那邊要撒點小謊,就說你結婚了,但暫時不想帶我去見他們。你父母應該也不會執(zhí)意要見我,反正你們的關系很糟,尤其是你父親,他對你失望透頂,又不得不管你,畢竟有愧于你,因為鬧婚變從小把你一個人送到國外。劉利說,打住吧,我都不知道自己這么悲催,連結婚都得不到祝福。安菲說,應該說連結婚都在報復他們,難道你現(xiàn)在畸形的小愛好不是在報復他們?劉利說,你這話簡直跟醫(yī)生說得一模一樣,我重申一遍,那是愛,不是愛好。安菲說,是,是愛,我們都需要愛。劉利說,我有點羨慕你們了。安菲說,你也可以的,只要你放下。劉利說,別再做我的醫(yī)生了好嗎,你跟你媽學過醫(yī)?安菲說,我們最討厭的就是父母的職業(yè),我只是和你一樣也看過些醫(yī)生而已。劉利說,去過六院嗎?安菲說,當然。劉利說,你看的是哪個醫(yī)生?
他們熱烈地交流起病情,我不得不打斷他們。劉利說,能給我解開嗎?你們兩個應該有信心打得過我吧,尤其是你。我有點抱歉地笑笑,當然,雖然你塊頭比我大,但我一個打你三個應該不是問題,捆綁只是形式,好讓你快點明白當下的處境。我解開繩子,他陷到沙發(fā)里,把狗叫過去。劉利說,這狗還是我的狗。說吧,我要是同意呢?安菲說,那就簡單了,我們結婚,好好過日子。當然是我跟他過,你就負責坐鎮(zhèn)在家,一切需要我們來滿足。劉利說,聽起來像是我們仨過日子。安菲說,也可以這么說。聽到這里我有點急了,對安菲說,不行,我們不是這么計劃的。安菲說計劃一旦開始實施,就要做好不斷調整的準備,不然就不要相信計劃。劉利說,綁匪永遠會遇到麻煩,這是電影的鐵律,你們決定要干下去了是吧?安菲說是。劉利說,單純作為一個導演,我也想看看這戲怎么演,所以我很難拒絕,但我有一個條件。安菲說,說。劉利說,我爸答應過我,只要我結婚,并且對象是他滿意的,就送我一輛保時捷。結婚以后,我想開這臺車,也就是說,我要有出門的權利。安菲說,同意。
計劃走向失控,他們看著我,我只能同意。新一輪的計劃是這樣的,我先跟安菲去西安見她父母,劉利再跟安菲去廣州見他父母。全程我們三人必須一起,余生我們三人也只能在一起。西安之行很順利,安菲的父母看出了我的愛,愛讓他們放心,我的家世也讓他們很放心。他們唯一擔心的是會不會太快了,但很快就想明白了,婚姻要么是沖動的產物,要么是上一代婚姻的產物,這兩點我們都占。我們說想要新式的婚姻,不辦酒席,他們雖有遺憾,但也同意了,并表示要出資支持我們的蜜月。安菲的父母相當恩愛,在他們家,我真切感受到了愛,我不明白安菲怎么會生病,在這么好的家里,優(yōu)秀一點有什么要命的呢。當然,我得感謝她的優(yōu)秀,不然她也不會是機器,我只能更加愛她,才對得起她遭受的我難以理解的痛。相比西安,廣州就沒那么穩(wěn)定了,劉利的父親一眼就看出他不愛安菲,也看出他對婚姻毫無渴望。劉父執(zhí)意要見一見安父,不然絕不會答應,我們只好花錢雇了個演員。劉父打消了疑慮,馬上又提出另一個要求,婚禮必須辦,并且要大辦,不然不會送劉利那臺車。我們不得不再雇個演員。婚禮還算順利,只是很累,他們結婚,我做伴郎。
我們去了肯尼亞、坦桑尼亞和馬達加斯加??夏醽喪前卜埔サ模肟礀|非大裂谷。劉利選了坦桑尼亞,他要看乞力馬扎羅的雪,他一直崇拜海明威,我也崇拜,可他說了我就不能再說。我選了馬達加斯加,因為看過動畫片,至于要去那里看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們都有海外生活的經歷,我除了泰國哪兒都沒去過,只能乖乖跟著,就像是他們帶著的一個小孩。旅行總體是融洽的,劉利很安分,甚至有點興奮,他喜歡有人陪著,更何況陪著他的還是一對新婚夫妻。他跟安菲的話越來越多,他表達過懊悔,說在安菲成為人妻之后才意識到她的好。我嚴厲警告了他,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在東非大裂谷的峭壁上,我和安菲跟他坦白了身份,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我那么喜歡你們倆。繼而他抓耳撓腮,說自己也不要做人了,也要跟我們一樣做個別的什么,想了半天沒想出來,他很氣餒,又開始抓耳撓腮。安菲說,其實你現(xiàn)在就不是人了啊,你是我們的傀儡,空心的人。傀儡,空心人!劉利跳起來,這個說法挺酷,比透明人和機器人酷多了。我們點頭,說確實酷。劉利說,那我的生存法則是什么?安菲說,就是好好聽話,不要產生任何的想法。劉利說,酷,太酷了,乞力馬扎羅我不想去了,我不應該有那種想法。安菲說,那就不去。我說,沒事,我想去,他只是傀儡做得太認真,替我說出來了而已。
從非洲回來,安菲去上班。她徹底換了一種風格,一種出現(xiàn)在地鐵站我也不會注意到的風格。她拉直了頭發(fā),穿上嚴絲合縫的套裝,畫上紅嘴唇,每天去銀行上班,常常半夜才回。我在家盯著劉利,大眼瞪小眼,除了喝酒遛狗沒有別的事可做。夜里,我們開上劉利的帕拉梅拉,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劉利開車的時候視死如歸,喜歡從車縫里超車,喜歡在最后一秒轉彎,喜歡雙手離開方向盤。我嚇得要死,但也沒有剝奪他開車的權利,那是他唯一的權利了。開爽了,我們就來到銀行樓下,等安菲下班。有安菲的時候我們才有真正的快樂,我們都喜歡跟她說話,更多的時候我想把劉利趕走,跟她過過二人世界。在我看來她對劉利有點太好了,我們吵了很多架,每次都是她哄我。我喜歡被她哄,那讓我覺得被愛著,雖然我也知道她很累,可就是忍不住要她哄。我常有一種恐慌,總有一天她會厭倦,會毫無征兆地拋棄我,選擇要求更少的傀儡。每念及此,我就拼命獻殷勤,拼命撒嬌,拼命表達愛,可這似乎也讓她很累。我實在不知道能給她什么了,甚至覺得傀儡都比自己有用,傀儡是一個實體,而我是透明的,說消失也就消失了。她安慰我,說不會,說喜歡的就是我自由的靈魂。我覺得安慰也讓她很累。我無時無刻不活在這樣的恐懼里。她說你可能就是太閑了,你和你的傀儡,你們不是編劇和導演嗎,那么多的時間,搞搞創(chuàng)作啊。
聽她的,我拉著劉利狂聊劇本,沒幾天就崩潰了,創(chuàng)作讓我充滿創(chuàng)傷,一旦開始創(chuàng)作我就會犯病。有什么可創(chuàng)作的呢,一切創(chuàng)作都是欲蓋彌彰。劉利的表現(xiàn)加重了我的病情,他沒有肯定過我,不管我說什么,他都說不行。有一天我們打了起來,從午后打到午夜,打累了就講一會兒道理接著打。安菲一身疲憊回到家,氣炸了,痛罵了我們一頓,睡覺也沒讓我進屋。我和狗躺在客廳的地毯上,十分委屈,萬分絕望。天快亮的時候,安菲在我身邊躺下,親了親我的額頭,說沒事。我控制不住地哭起來,她一語不發(fā)地抱了我很久。后來,她又給我出了個主意,要不你給人上門遛狗吧,你不是喜歡遛狗嗎,在網上就可以接單。我瞬間就不難過了,原來她一直都是為我著想的,原來她那么重視我的喜好和感受。我吻她,把頭埋進她的懷抱,我們在客廳做起來,全程誰都沒有出聲,只有絢爛的煙花在腦中燃放不停。
聽安菲的話,我去接遛狗的單,去到一個個陌生的家,牽出各式各樣的狗。我享受其中,真是奇怪啊,去別人家總覺得很興奮,大概是不用住在里面就可以盡情參觀,充分感受生活的痕跡。一個家就是一個世界,一條狗就是一段人生。我愛上了在不同的地方遛狗,借機把北京逛得更透,我也愛上了北京。一開始,我?guī)е鴦⒗芸炀筒桓闪?,他連自己的狗都不喜歡遛,更何況是別人的。他喜歡癱著,強烈要求在家,不惜把帕拉梅拉的鑰匙給我,讓我開著車自己去,沒有他當然更省心。這些天他把傀儡做得很稱職,安菲那句不要產生任何的想法,幾乎成了他的信條。
出事那天,我正在遛一條阿拉斯加。劉利給我發(fā)來信息和定位,說你回來吧,把安菲也叫上。我查看定位,他在小區(qū)里,只是不在我們那棟。我趕過去,打開虛掩的門,險些吐出來。劉利坐在血泊里,笑得很開心,一具男尸在他腳下,已經沒了頭。我奪門而出,從樓梯往下跑,從十三層來到陽光下,絲毫不覺得累,對著清澈的池塘一股腦吐出來,引來一大群錦鯉和幾個體面的人。吐完之后,我冷靜下來,又上了樓。
我是你們的傀儡。劉利說,你們得管我。
我問他,你的計劃是什么?沒有計劃,劉利說,我只是想讓自己好過一點。我問他,這個人是誰,他的頭呢?劉利說,你不認識,你見過他老婆,也就是我愛人。我馬上就明白了,你是說Alice的媽?劉利點頭。我問,那Alice的媽知道嗎?劉利說,知道一點,我跟她說我會搞定,但沒說怎么搞定。我說,她現(xiàn)在在哪兒?劉利說,帶Alice去幼兒園接孩子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到家。我拉著他就要走,他說不行,不處理好會嚇著Alice的媽和孩子的。我說,那你切他的頭干嗎,他的頭到底在哪兒?他不好意思地挪了挪屁股,原來他一直坐在那上面。我氣瘋了,死命拉他,他死活不動。僵持中,安菲進了門,一巴掌把他打頹了,又揚起一個巴掌來打我,我趕緊松了手。聽我匯報完情況,安菲讓劉利去沖洗,換了我的衣服去樓下攔截Alice的媽。我們則留下來清理現(xiàn)場,好在地毯很厚,只有少量的血滲到地板上。我們用地毯卷住尸體,把頭裝進一個外賣袋子里,瘋狂地擦拭地板,噴空氣清新劑。擦地板的時候,我說,咱們跑吧。安菲搖頭。抬尸體的時候,我說,咱們自首吧。安菲搖頭。把尸體裝進后備箱的時候,我說,咱們把劉利也殺了吧。安菲還是搖頭。開車出城的時候,安菲說,我們只能賭了,賭Alice的媽真的愛劉利,并且恨這個無頭人;賭這個無頭人在外沒朋友,也沒有家人;賭他們上幼兒園的女兒不記事,很快就會忘了她的爸爸長啥樣。我說,這賭的是不是有點太多了。安菲冷笑一聲,還要賭你坑挖得足夠深。
我干過農活,往手上吐了無數(shù)口痰,將那具素不相識的肉體深深埋入地下。
然后就是等,用安菲的話說是以不變應萬變。用我的話更簡單,就是等案發(fā)。劉利問我們如何處理的尸體,在跟他復述時,我發(fā)現(xiàn)漏洞太多了,我再次被緩慢襲來的未來攝住了魂魄。劉利倒是很開心,他總算得到了這個夢寐以求的女人。他從她應對警方的態(tài)度確認了她對原配并沒有多少愛,那是他早就知道的答案,并且是他親手驗證的答案。他頻繁地往來于兩棟樓宇之間,逐步獲取了她和孩子的依賴,Alice和瘋帽子也快樂地玩到了一起。他開始夜不歸宿,事情似乎來到了最好的階段。我卻仍活在案發(fā)的恐懼里。我想象過無數(shù)種案發(fā)的可能,劉利貢獻了最意外的一種,作為一個傀儡,他產生了自己的想法,在沒有知會任何人的情況下,他去自首了,包攬了所有責任。不知是他厭倦了那女人的依賴還是受不住良心的煎熬,或者干脆就是幻滅了,事情不知怎么在不斷的失控中走到了這一步。
安菲說,我真好奇,事情怎么會走到這里,劉利自首,可能嗎?以我對他的了解,不是可能,幾乎是必然。我說,劉利是有良心的,他的良心可能比我們還要干凈,所以他才那么煎熬。所以你這條路是走不通的。安菲說。我問,那你的路呢?我的路就簡單多了,前面還是一樣,只是劉利會愛上我,我不一定愛劉利,但會給他點甜頭,吊著他,讓他不至于幻滅,不至于失控。我們會在這種名義上的婚姻里達到微妙的平衡,反正婚姻也只是一種名義,何樂而不為呢?那更恐怖。我說。安菲說,你還是不敢面對。我說,我只是不相信絕對的平衡,一定會失控的。安菲說 ,你忘了,我喜歡失控。
她笑起來。我也笑起來。我們的幻想游戲結束了。日后我常常想到這一段虛構,總是忍不住往下想,要是把心一橫真的那樣去做了會不會真能一路走下去,像安菲說的那樣達到微妙的平衡,是不是就能坦然地面對所有得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把一切麻煩勇敢地解決。我就靠著這些已經錯過的可能度日,只要想一想,事情似乎仍然存在無數(shù)可能,雖然想的時候,悔恨總令人無比心痛。
從劉利家出來,我的全副身家只剩下一頂蚊帳和一個睡袋。安菲要去上班了,她讓我也去找個班上,我說我要走了,這次是真的要走了。她執(zhí)意為我送別,在車站廣場的綠地上,我們擠在蚊帳里過了一夜。后半夜,我們抱在一起,她問我可不可以不走,至少遲些再走。在她的懷抱里我迅速喪失了所有力氣。我嘆了口氣說,留下還能干什么呢?她說你也不是一無是處,起碼你還可以幫人遛遛狗。這就是她的魔力,總能讓我重新看到曙光,無論那光多么微弱。我離上班還有一個月,她接著說,這一個月我們可以一起遛狗,然后再想想接下來怎么辦,好不好。這句話暫時撥開了云霧,讓我們剎那間被強光籠罩。
那是無限充實的一個月,我們時刻走在一起,帶著不同的狗,出入于不同的人家與街道。遛狗是一項閑適的活動,可我們不得不處在一種迫切的氛圍里。在這短短的一個月里,我們都想把一生過盡。在不同的人家,我們扮演不同的男女,在貼著喜字的房間我們是熱烈的新人,在陳設老舊的房間我們是暮年的伴侶,在有嬰兒床的地方我們是忙里偷閑的父母,在一切沒有攝像頭的地方,我們做愛,像末日那樣,用盡所有力氣,流盡身上的汗。做得多了,就忍不住為愛找點意義,那天我說,給我生個小孩吧。
安菲說,生下來讓他也做透明人嗎?當然了,我說,也有可能是機器人。安菲說,要是他想做個人呢?我說,那就做個人唄,那是他的自由。他當然有做人的自由,安菲說,可他怎么跟人一起生活呢?他的父母都負不起做人的責任,他怎么跟人一起競爭呢?我說,為什么一定要競爭呢?在一起就會有競爭啊,安菲說,要是有第二個透明人,你不會和他競爭嗎?不會。我說。你在自欺欺人,要是有第二個透明人也來愛我,你不會和他競爭嗎?安菲問。
我沉默了。
更多的是爭吵。我們爭吵,和好,再爭吵,像兩個火藥罐子,容不得一點摩擦。我們都累了,都在等著最后一天的到來。我以為我能很好地面對,可還是退卻了,我寧愿背叛自己,也不要面對結局。我逃了出去,讓她收拾最后的爛攤子,還有一條狗沒遛。我羞愧,但也因此好過了一些,用不好好道別來否定道別,這是我最后的招數(shù)了。她罵了我一通,罵得特別狠,罵完又軟下來說,我還是會把最后一條狗遛完,隨你來不來。我背著帳篷漫無目的地走,天下之大不知道還能去哪里。我回憶與她在一起的細節(jié),想盡可能多記住一些,真是奇怪啊,在一起的時候說了得有幾噸話,一旦分開,就好像全部消失了,像從來不曾發(fā)生過一樣。真是虛無啊,越是想記起,就越記不起,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感覺,全是一些美到不行的感覺,越美就越哀傷,越美就越痛苦。我在極度的胸悶中過了一夜。第二天,她發(fā)來信息,是兩張演唱會門票,說雇主剛分了手,買好的門票不能去了,就扔在家里跑掉了。
不怪你,她說,不敢面對的人太多了,你也排不上號。我也不是人。我說。哈哈我忘了,你只是個小透明。從文字里我都能看出她在狂笑。我問,你要去嗎?她回,你敢來嗎?沒有什么不敢的,只要還能看看你。后半句我沒說。
在北展劇場不太靠前的位置,我們坐下,靜待樂隊上場。樂隊名叫世界末日女朋友,之前從沒聽說過。樂隊上場,我跟著鼓掌,在全場徹底安靜下來之后等著第一個音符響起。一首歌結束,沒有人開口唱歌。第三首歌,安菲躬身向前,像是在哭。我沒有去確認,只是把手放在她弓起的后背上摩挲,像她第一次撫摸我那樣。通過她的身體,我感受到了音樂的顫動。她坐直身體,我放下了手,從此再沒有過身體接觸。我們一起把目光投向舞臺,看著眼前被虛構的一切,拉長的提琴,失真的吉他,細碎的鋼琴,LED屏上的斑駁花朵,蕭索樹木,一抹云的天,積雪上的血跡,大海,飛鳥,蝴蝶,一兩個孤獨的人,就是沒有城市,或許世界已然毀滅,或許這就是末日,讓人麻醉的末日,身邊甚至還有女朋友,如果這就是結局,那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
走出劇場,人流中,我們艱難地站定。
總算結束了吧。
結束了。
總算結束了。
那就再見啦。
她用輕松的語氣告別,遲遲沒有轉身。我們站著,間隔了一段距離,讓一個又一個的人過去,讓一對又一對的人過去。過去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比我們幸福,這不公平,但毫無辦法,誰讓我們要留出這一段距離呢。大概兩分鐘之后,我轉過身,我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太久,眼淚毫無預兆地襲來。我只能轉身,也必須轉身。我僵硬地往前,好長一段距離不敢回頭,等回頭,已經不見了她。
我就這么得到了一個結局,親手釀造的結局,想過無數(shù)次但完全不想要的結局,那痛使我不得不承認,我活了過來,并且從此只能活下去。
【作者簡介】
鄭在歡,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十月》《當代》《鐘山》等刊物,出版有長篇小說《雪春秋》,中短篇小說集《今夜通宵殺敵》《團圓總在離散前》《駐馬店傷心故事集》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