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
把游子眼里的月苦風凄
釀成一湖性寒、味辛的瓊液
唇間的露漿,是腹中翻騰的春天
綠色的綃衣,是湖沼的命筆
那是逆水而行的詞場
具有為吾輩辛涼解表的效用
它們沿著湖面漂浮
細眼連通波紋,看火燒云挑盡殘燈
水中倒影突然躥出幾簇睡蓮
又被魚蝦一瓣瓣解構
在觀光大樓上看水池中的浮萍
仿若啟開一壇窖藏半個世紀的
白月光,在浮萍的紫背上半酣
杜仲
祖父從林巒移回的三棵杜仲
樹高數丈,越扎越深的根
為后代在山高坡陡的道途
穩住支點。手中這塊銀絲如綿的
根皮,化身云山蜀路的藤杖
繞行于我的視界,看被子植物孑遺的
夏苗,投身瘠薄的紅土
讓故山的巖石峭壁枝葉繁茂
蟬聲滿秋。任憑泛黃的手指
撕扯流嵐的衣襟
拂拭眉毛上的風香露重
哪怕突然踩空一腳,也會
從泥淖里彈出,就像風行松煙的寒鳥
加速扇動半空吊影,迷霧中的山茗
只有未枯的葉鞘才品嘗得到
我在杜仲樹的須根上腰身挺拔
貝母
母親交給我的貝母
始終光潔如初,牽引
一生的行旅,進退都在
母語的心芽上
兩瓣鱗片逼真如臂彎
加密母子連心的半徑
倘若把灰褐色的鱗莖盤放大
就能抵達血脈充盈的衣胞之地
貝母與我們使用相同的搖窩
從我指甲蓋里摳出那些
感知冷暖的粒子
同樣源自深黑的灌木叢
母親的額慢慢編排霜雪的長調
微凹的眼眶里,唯有我們皮實的骨相
被一把舊鑰匙縫入披在半途的縷衣
口中微苦,我可以用整個雪梨
燉出人間清氣,卻無法拉長帶有乳香的
背帶,去丈量母愛的海拔
骨碎補
身藏棕色的小鱗片填補巖縫
俯瞰陷入瀑布的清月
我在崖壁上采下它時
感覺不曾被石頭擠碎的身體里
集滿十萬大山的涼風暮雨
以及腳下空枝上閑游的煙雁
已從它扁平而彎曲的身影里
爬出,鉆入我的掌骨
它將在火中褪去絨毛
并以自己的碎裂
促使我們骨質堅硬
天麻
從它躺臥的泥層中
刨出十二個時辰,猶如
擒住十二只脫兔,每一只
都佩帶赤箭,警醒暈眩在
楓葉上的星球。身上那片
被生物學特性編碼的麻布
與天涯同姓氏
用鸚鵡嘴喝剩的西北風
點撥山谷上隆起的古甕
喂養蜜環菌的潛臺詞
她是蘭科植物的遺孤
無需綠葉寵愛
接受無根的常態
替上古地理抽薹開花
世代相續的原球莖
仿若草木人間的單元與模型
在土壤翻滾的菌種
是來自隧蜂和花螢的高頻呼叫
傳粉于信息大爆炸時代的
時間與靈藥
世界如此搖晃,我有一株定風草
杏仁
屋后杏林中的漿果,來自枝條的顫動
北風時刻都在調節丘山的顏色
杏樹吐出帶紅暈的小星球
被灰雀銜入晚餐時刻的感嘆
祖傳的三合院,宛似一把凸面鏡
把激烈的動靜固定成物影
也把思想的痕跡篆進杏樹的指紋
每當向往昔側目,抽屜里的經方
就會被杏花的引信劃燃
含在半萼的杏花雨,比紅蠟更悅目
花期粗放,以便分辨自然性的疏離
當意識的原野掛滿黃紅色果實
拉扯六月性感的枝丫,伸手可觸
杏林烘托線裝的醫學倫理
在后現代的仰角上
憑借一把懸在蒼生頭頂上的壺
還能否過濾時間的摻雜物
保持醫德的有效期?
我存留經年的十三枚杏仁
它堅韌的棱角,已面臨碎裂
即便只剩下核仁,也會被激活
釋放出時代碰撞的回音
射干
橙紅色花朵在山巔研習等式呼吸
花瓣上散著的深紅色斑點
像極了浮世燈影中的傷疤
你將課堂設在絕壁上,吸引漂游者的
注意力,教深淵學會凝視與反凝視
低洼處的蒙鳩,用理想主義的發絲
編織蘆花蕩漾的寢宮。再精致的窩巢
也難以估量風暴預置的危險指數
但問題是,蒙鳩并不會依照荀子的直覺
把射干作為改善生存環境的參照物
你的莖稈,被誤以為是
援弓將射的武器,亦如被誤讀的世界
而被修竹與山陰緊緊環抱的阮籍
從你惑人的形貌中,抽出傾城的孤傲
手搖烏扇,一盅接一盅喝酒
古人從鳶尾科植物里擠出意志之花
被賦予勸學的責任
正如打著花苞的小徑在他杯中延綿
從虛靜走向迷狂,每一個嚅動的
細胞,都被詞語灌醉
你從骨縫中取出巖漿,執竿挑起
冥夜的情緒,為嘶啞的河道潤喉消腫
上游的扁桃體已摘除,卻留下后遺癥
我又該如何從黃褐色根莖中
煲出新的療效?面對另一種方式的生存
王不留行
以野草的恣情,與小麥一起生長
倘若未被耰鋤除掉,她就是
為人世通經除癰的無冕之王
把初心和善意,寄予顆粒飽滿
吸引淡紅的口唇
猶如饑渴的麥稼吮吸太陽雨
眉額上掛金盞,從熏風中支起銀臺
手心里形似油菜籽的種子
攜自然界沉吟
成為柳葉刀
求解的另一種謎
【作者簡介】
蔣楠,四川開江人,現居廣東東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出版《詩與思的自留地》等8部作品集。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飛天》《作品》《四川文學》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