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在《特區文學》主持《同聲》欄目,每期邀請一位傳統青年作家與一位非傳統作家圍繞同一主題寫一篇作品。這是很有趣的腦洞,也實在是很必要的嘗試。今天,傳統純文學寫作似乎正日益陷入山重水復、“熟透”乃至“滯脹”的狀態,而類型文學在時代的文化生活舞臺上占據了越來越大的存在感份額,它們亦面臨著愈發迫切的迭代進階乃至“精品化”需求。兩種創作向度之間存在著強烈的對話融合需求,而這種需求實際上遠不是互聯網時代才出現的:它至少可以上溯至現代主義文學強力興起并大行其道的時代,人類藝術表達的形態及能量不斷迫近那越來越尖,越來越窄的極致,以致博爾赫斯提出,要向偵探小說身上去辨識拯救敘事的希望:“我們的文學在趨向混亂……應當捍衛本不需要捍衛的偵探小說(它已受到了某種冷落),因為這一文學體裁正在一個雜亂無章的時代里拯救秩序。”
所以不妨就從“秩序”談起。人類的敘事之所以有意義,或者說人類之所以需要敘事,就是因為敘事本身是一種將無邊無盡的、形式上隨機且雜亂的人類經驗重新加以整合,并賦予其邏輯秩序(進而是價值秩序)的行為。至于怎樣分類并整合經驗、其秩序指向的是何種價值,不同的文體文類,常常有不同的答案?!锻暋窓谀夸侀_了一種直觀的對照:面對一個被限定好的主題性要素,傳統和類型小說,各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和路徑去建構(或重構)自己的敘事秩序?這種被建構起來的秩序,又各是何種內核、怎般樣貌?尤其有趣的是,本期的主題是“幻”,這個主題從根子上擱置了真實經驗和現實邏輯的絕對束縛性,給作者留出了極大的騰挪再造空間。此次共同面對這一主題的兩位作家,一位是寫作武俠小說成名的步非煙(這個名字好像許多年前我就蠻熟悉了,她實在是一位著名且資深的類型文學作者),另一位是近年來聲名鵲起的青年作家杜梨(以“頤和園”為題材的一系列非虛構創作成果使杜梨備受關注,而在她一些好評頗多的小說作品如《三昧真火》中,真實且扎實的人物形象及經驗細節亦是鮮明亮點)。二者的并置同臺十分有趣。那么,她們會從哪些不同的維度上,去理解敘事所要構建的秩序,又會通過哪些抓手(路徑)去建構自身的敘事呢?《不盡夜》和《銀》這兩篇作品,提供了頗值得闡釋玩味的樣本。
我想通過四組兩兩對照的概念“對子”,來管窺兩個小說文本內部各自的策略及側重。至于其背后是否折射出該文類寫作的“動力機制”和“潛意識”、是否具備著推個例至普遍的代表性,亦可以作為文章以外的思考線頭。
第一對概念組,是“想象”與“現實”。按理說,本期的主題詞是“幻”,在最直接的層面上,我們可以把它指向“幻想”;那么幻想難道不就是跟想象掛鉤嗎?為何還會跟現實糾葛在一起?其實事情遠沒有這么簡單粗暴。幻想不是一種本質,而僅僅是一種方法,它當然站在狹義的“現實主義”的對立面,但并不一定就站在廣義的“現實”的對立面上——就拿劉慈欣的《三體》舉例,那種狂野的宇宙幻想之下,難道沒有現實的質感、沒有現實的投射?“黑暗森林法則”難道不是一種高度真實的邏輯?只不過它被用在了一個幻想性的故事框架里面而已。落回到本期這兩篇小說,我們可以看到,杜梨《銀》里對“幻”的使用,其實是消費性的——她試圖最大限度榨取“幻”所給予的可能性及活動空間,其目標是一次性兌換想象;步非煙《不盡夜》對“幻”的使用則近乎是生產性的——“幻”本身并不一定用來欣賞,而是用于幫助重新編碼現實,或者說是設計一種“幻”之語境下的現實可能性。舉一個非常局部但具體的例子,《銀》里面有許多跟“幻”有關的動作、場景乃至風景描寫,作者于此花了大量的熱情進行精心設計。如果我們回想,大約可以在腦海中很清晰地復現出攀登云舟、雨林戲法等經典場面,至于月光小毛驢這件魔法制品也高度細節化、仿佛是活生生的。相比之下,具體的故事情節倒顯得較虛較遠,作者并不在此過分較勁。而《不盡夜》給我們留下最深印象的地方,卻是故事情節本身,以及情節所依托的那個“廢土世界”——在小說里,情節其實是高度實在的元素,而即便在虛構語境里,存在著的世界也依然是一種文本內部的龐大“現實”;更何況這篇小說用“假設世界”所瞄準的,乃是權力異化問題、階層割裂問題,這無疑具有最直接、最字面的現實感和現實關懷。至于這個世界自身的風景奇觀,作者并未太過展開,戲份較重的也無非人工育兒倉的設計而已。這里面似乎有一種好玩的錯位:按照慣性印象,“想象”通常跟類型文學親近,而“現實”更貼近傳統純文學作家的筆。但在這里事情好像搞反了——杜梨抓定了“想象”開始天馬行空,步非煙倒是在不斷地影射和關切“現實”。用一句俏皮些的表述便是:《銀》是在想象中徹底放飛自我,《不盡夜》卻一直在掰扯著“現實”的孽緣。
如前所述,幻想其實是一種方法,它具體作用于何方、指向何處,要看寫作者的具體操持。《銀》是把幻想的力量和目標指向了“幻”自身,《不盡夜》卻是把它指向了再造另一種不一樣的現實。由此就引出了第二對概念組,那就是“能指”與“所指”。這是從現代語言學和符號學那里借來的一對概念,其內涵當然復雜,但最簡化地說,所指可理解為信息符號所指涉的外部信息、是“所說之物”,能指則是信息符號本身、是“用來說之物”。在我看來,《銀》是一篇高度“能指化”的小說,它的熱情和亮點主要在于“建構想象”“描寫奇觀”的過程(及材料)本身,至于這些想象出來的場景以及人物到底能做什么、要用來說什么,其實并不是太重要的事。作者看重的是“對幻的表達”?!恫槐M夜》則是一篇高度“所指化”的小說,它不是為幻想而幻想,而是通過幻想來表達和討論一些問題和可能性——如果有這樣一個世界,人性會是怎樣的?如果有這樣一種規則,人在里面會怎樣選擇?作者看重的,其實是“通過幻來表達”。前者迷戀于表達自身,后者則凝視所表之物;前者求諸內,后者求諸外,這正可與語言學意義上的“能指/所指”概念構成比喻乃至比照。這其實也可以解釋前一段所言及的那種“印象錯位”的內在合理性:將意義和關注點放置在“表達”自身,恰恰是現代純文學寫作的強大無意識。在這里,杜梨的“故事靠想象自足”“想象靠細節自足”,其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詩到語言為止”(韓東的著名觀點),其實是高度純文學化的觀念。至于“求諸外”“所指化”,則又是文學表達對更古老來處的回應——在古典時代,文學往往被用于“教益”,其所指化的“問題意識”“結果導向”,其實有被現代類型小說改頭換面地吸納。
進而牽涉出第三對概念組:“知覺”與“理念”。如果說《銀》是“能指化”的小說,那么消化能指的“酶”是什么?我覺得,是知覺。如果說《不盡夜》是“所指化”的小說,那么通向所指的“路”是什么?我覺得,是理念?!躲y》是一篇很貼近身體的小說,其中對冷暖、輕重、饑飽等知覺性經驗,有著很真切飽滿的書寫(甚至還寫到了很多神神鬼鬼的“吃”的經驗)。飛揚的想象,其實是在被不斷地身體知覺化,想象力也被悄悄地兌換成感受力。這篇小說因此是很柔軟、很有彈性的。《不盡夜》則顯得更加硬核。一個明晰、強力甚至暴力的理念核心,在這個故事里通篇“鎮場”:末日降臨、家園被毀、資源匱乏的條件下,人會被動物化、工具化,人性的惡和殘酷,會借助各種富有想象力的條件限定獲得更極致的彰顯。對生殖權力的壟斷、對生命形象的踐踏、對個體命運的支配、“大數據化”的生存權判定方式甚至生命備份及銷毀機制……這個故事其實建基于一系列“異托邦”式的腦洞實驗,理念的色彩和力量,在其中分量極重。
因此,從閱讀感受上來講,《銀》是軟的,《不盡夜》則是硬的——注意,軟硬問題在此并不是價值判斷,而只是狀態形容。軟硬是質感性、觸覺性的形容,如果轉換成更適合敘事分析的方向性、視覺性形容,就是我們要列出的第四對概念組:“彌散性”與“矢向性”。在我看來,《銀》雖然有相對明顯的故事因果和總體穩定的推進線索,但敘事過程并不急于向敘事目標進發抵達,甚至這一目標在小說結尾處都沒有真正完成或揭示:旁皮離開家,是為了尋找音信全無的父親,最終父親沒有找到,頂多算找到了一些線索。真正出彩的倒是,旁皮在旅程中找到了這世界的許多角落和許多有趣的人(或怪)——甚至包括旅程真正開始前的部分,例如旁皮給福壽祿三老塑像蓋被子的細節,完全屬于無關情節(不具備敘事方向感)的閑筆,但效果卻非常鮮明。就這樣,人物歷險的過程不斷鋪展延宕,步步驚奇、草木含情、風月留影,最后過程壓倒了結果,反倒把歷險所指向的“任務”懸置了起來。也正是這一點讓我想到了余華:我個人覺得,《銀》有點像《十八歲出門遠行》和《鮮血梅花》的融合體。這類小說共同的特點是,它們看似有一個線性的方向設計,實際敘事卻不斷偏離線性軌跡、打亂刻板行進方向,變成了彌散性、復合方向的敘述景觀。相較而言,《不盡夜》的敘事則是高度矢向性的:像一根離弦的羽箭,故事的每一次抖動、每一陣呼嘯,幾乎都集中且明確地指向了那個不變的靶心。敘事的推進就是為了解決集中且統一的矛盾:人物為什么要來這里?她要達成的目標是什么?遇到了什么樣的阻礙?最終這目標能否達成?步非煙的敘事緊緊貼著這條隱在的“邏輯脊柱”向前推進。無論是“步非煙”這個名字所攜帶的武俠印記也好,還是《不盡夜》這篇小說呈現出的科幻身份也罷,甚至偵探小說、推理故事等其他種類的敘事文本……這種線性邏輯關聯著故事讀者最古老的心理本能和接受期待,其實是類型文學最典型也最普適的“吸引力機制”。由此言之,許多更加技術化的辨析其實都可推衍展開:細節和人物形象究竟是服務于審美邏輯、還是因果邏輯?故事里的情感張力,是否必然導向動作,這一動作或行動又是否真正參與了情節(我們不難聯想到福斯特對“故事”與“情節”的經典區分)?在這些問題上,《銀》與《不盡夜》的對照與區別,是真實自然而又意味深長的。
【作者簡介】
李壯,青年評論家、詩人。1989年12月出生于山東青島,現居北京,供職于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有文學評論及詩歌發表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人民文學》《詩刊》等刊物。曾獲《詩刊》“陳子昂詩歌獎”年度青年理論家獎、《南方文壇》年度優秀論文獎、雪峰文論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丁玲文學獎等。著有詩集《熔巖》《李壯坐在橋塔上》《午夜站臺》,評論集《凝視集》《亡魂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