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

主持人語

隨著VR、AI等高新技術(shù)對“現(xiàn)實”的擴容，真與幻的邊界也潛生變化，由對立轉(zhuǎn)為互生共融之勢。在現(xiàn)實的維度增益之后，重新理解《金剛經(jīng)》中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其中的“幻”無疑更接近萬物流動幻生的哲學觀；《紅樓夢》中的“太虛幻境”之“幻”也更具因緣生滅之妙。本期欄目的主題是“幻”，即旨在對現(xiàn)實進行一種新的探索，也期待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來重拾“幻”的想象力。

青年作家杜梨采中國古典文化與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之長，在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領(lǐng)域皆有建樹，本期帶來的新作《銀》如駕馭八駿，引領(lǐng)讀者在一個由極致的“幻”裝飾而成的世界中環(huán)游盡興。作家步非煙是“新武俠”理論的提出者，以磅礴恣肆的氣勢、綺麗詭譎的文風以及縱貫古今的想象力著稱，“武林客棧”系列、“華音流韶”系列等諸多作品廣受讀者喜愛，本期帶來新作《不盡夜》。在評論《兩個故事，四組概念：幻想敘事的內(nèi)在秩序》中，批評家李壯以四組對位的概念為楔，進入兩位作家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構(gòu)建的“幻”的空間；并借對照與鏡映之象，提出了關(guān)于主題乃至文學本身的問題。

懸空的一座寺，李白手摘星辰，魁杓灼灼，劍指天宮。玄岳的風殺到骨頭，星卻是燙的。北斗在風中閃動，似將撒出葡萄酒。天樞幾欲從天上掉落，戴在身上，貪狼晃如水銀，若得這一顆，可了不得。旁皮這樣想著。她正練吸星大法，想奪下一顆，入京敬奉，好尋爹回家。

她的毛驢兒籠著奪目的銀光，皮毛比月更滑。這毛驢兒是蘋婆師父用月光給她捏的。白天，它住在旁皮的布袋里，吸取日頭的光熱，讓筋骨更加豐滿矯健。夜里，旁皮把它拎出來，它每走一步都略大一步，引著月光與旁皮，蹄子踩著碎銀，直到長得比正常毛驢兒略大，便停了。若是陰天，就更小一些，以節(jié)省體力。

毛驢兒的蹄很適合在這山野中行走，此時也有些癢酥酥的，蛐蛐在不遠處的露草中吱吱啾啾唱，又吃兩口露水，在毛驢兒蹄邊唱，今夜得趣味。毛驢兒被這蛐蛐的聲音唱醉，只盼蛐蛐抓著緊些，不要被狂風吹走。蛐蛐唱得毛驢兒癢酥酥，合上眼睛，似睡非睡，乖順地等著旁皮運功。得虧是冰輪生的小銀毛驢兒，不怕這渾源州殺千刀的風。

旁皮湊到毛驢兒耳邊低語：“我若去京，千百里地，肯與我去嗎？”毛驢兒困得頭點地，只低吟幾聲，聽上去是“依著鳑鲏，依著鳑鲏”。旁皮怕累著她這罕有的月光毛驢兒，心下不舍。月被風刮得凈了，幽嶺里有萬千銀樹，風一過，山便如浪般搖起來。懸空寺盡頭，一處陡崖接天，下是將衰未衰的樹，廝纏的野草，天下一片銀白。她從小驢尾巴上拽出兩根毛，變作兩根小弦，略一彈撥，破風聲瑟瑟，毛琴咿呀呀響，蛐蛐也停下來聽。那歌中有幾句：秉燭長夜行，跨鳳乘猴去。小驢不解意，想吃胡蘿卜。后兩句是毛驢兒的私心，旁皮便就著月光給它捏了個白銀胡蘿卜，毛驢兒歡喜地啃起來。

旁皮牽著毛驢兒，從懸崖處返回。她總怕這打入山體的梁會哪天垮去，那兩根柱伶仃地將腳插入山的腳里，淺淺站著，看著并不十分結(jié)實。她總怕連著毛驢兒一同墜入谷底，跌得粉身碎骨，讓豹一同食了去。有時毛驢兒還不敢走，如月轉(zhuǎn)不過物，總余有一片陰影。她便推著毛驢兒往前，看它一扭一扭在月中現(xiàn)出兩個銀鏡。她真感激毛驢兒伴著她。走過福祿壽小屋，看三老凍得擠在那小臺的中間，每位都唯恐自己掉下去似的，便將供奉的紅布金布都與那老兒們蓋得緊了些。她說入秋了，別受了風寒。

旁皮往另一樓閣走去，屋外剛吹出烘餅的香氣，就被風撲食了。旁皮從門縫里伸進兩只黑眼睛，見娘頭上頂著花布，正續(xù)著干柴。旁邊站著蘋婆師父，手里撕了塊餅子正嚼著。旁皮還未開口，就被熱氣熏得打了幾個噴嚏。“娘，我想去京城看看爹。這半年，爹未曾寄一封信來，小驢的琴也是含糊……”蘋婆師父咳嗽一聲。娘的眼睛被灶火熏得紅黑，像孫悟空。旁皮又說：“武功倒是未成，不過蘋婆師父說夠用。”

自小，蘋婆師父便將她選上山，教給她吐納星云的秘訣，也不說讓她做什么。她若是迎風得令，便可納山氣入體，迎風長至幾丈長。她并非想撼動北斗，只是想摘些碎玉瓊星，他日做大用。她日日在懸空寺受凍喝風，也不知蘋婆師父練成沒有。蘋婆師父不說，只讓她努力加餐飯。

蘋婆師父問她怎去，她道騎毛驢兒。蘋婆師父心疼小驢：“便是讓你去騎，毛驢兒也累死。若是遭了山賊，沒了命，毛驢兒也讓人搶去。”娘在旁邊淌淚。旁皮說：“我臉上抹灰，只扮作一個腳夫。再不濟，長上幾丈有余，將山賊摜到地上，踩碎了罷。”蘋婆師父搖搖頭：“你下不了手。”

半晌，她們都沒了言語。蘋婆師父啃完餅，又喝口熱漿子順順，磕磕煙袋：“你騎毛驢兒去武州山，大佛頂上有云舟，想是會快一些，為師也放心。”

“仙家的云舟，豈是我能坐得？一柄雷棍子趕將下來，不在大佛身上摔得瓜果也似的。”旁皮嗚咽，摸摸小驢的頭，小驢的睫毛垂了下去。

蘋婆師父自云山霧罩中發(fā)話：“你若能爬上曇曜五窟，佛自會托引你。你功力到家，自然有福乘舟。”同時叮囑她要將毛驢兒縮小，好生安放在袋中，捏一個毛驢使去她半身功力，再也不可捏了。旁皮一一應(yīng)聲。娘這才開口：“鳑鲏真要走，娘多烘些餅上路。”旁皮微微笑笑，嘴里沒甚滋味：“娘烘的餅，天下無雙。”

旁皮出了門，在山寺入口處呆立半晌。她長至山樹那般高，因著吸風，并未變重些，壓彎這小寺。她摸了摸巖壁，冰涼如鐵，毛驢兒啃她的布鞋，她將毛驢兒揣進布袋，又變回同等大小。蘋婆師父追出來，又叮囑她一遍。她的吸星大法須得日日精進，要出得標致，還得看天時地利與水紋地理。布袋要日日曬，但白日小驢不能現(xiàn)身，一旦拿出來，陰陽不調(diào)和，毛驢兒會魂飛魄散。最后，她遞給旁皮一根金翅大鵬的羽毛。那羽毛棕灰?guī)辄c，讓她甚是懷疑，金翅大鵬的毛不應(yīng)該是金色的嗎？蘋婆師父說，這是她年輕時與師兄姐妹一起看大鵬與孔雀斗法，在下面撿的，不能再真切了。雖不知有何用，但不能輕易出手。蘋婆師父并不在乎她煉化與否，只說每日繼續(xù)吐納天地，大成之日自會到來。

隔日，旁皮拾掇齊整，束發(fā)戴帽，穿上舊襖子，和娘抱頭痛哭一場，辭謝了蘋婆師父，背起小包袱，扮作一個年輕小腳夫，帶著布袋毛驢兒和金翅大鵬羽出發(fā)了。她白日走獸道，翻過兩座山，見了官道，混入腳力群，走走停停。入夜后，她便拿出睡了一天的布袋，將毛驢兒倒出來。小小毛驢兒掉落在地，見風就長，舒展肌肉，攢動四肢，擺擺頭腦。她走得失了力，找條野溪喝水，灌滿水囊。毛驢兒也在一邊飲水，那銀的肚中有清水在晃。

毛驢兒見她困頓，便將她馱在背上，仔細行走。這毛驢兒隨著日頭生長，皮肉愈加堅實，可以馱她行上百里。它又因身子輕，可騰云之上，踏月光而行。待旁皮沉沉睡去，毛驢兒便尋個無人處，攢動四蹄，奔上云霄。它踩落一片星光，蹄下也變得冰涼，月光吻著毛驢兒。小驢聽得背上的人呼吸沉沉，眼里滴出琉璃淚。旁皮在夢中，鼻息吹入它的鬃毛。毛驢兒感覺癢酥酥，一路只有星的耳語。

到了武州山佛窟附近，小驢體力不支，從天上輕飄飄降下來，渾身松軟，骨頭也發(fā)酥，成了棉花驢。它尋了荒草處，慢慢縮小，讓旁皮睡在深草里，自己便從她身下鉆出來，走進少女腰系的布袋中睡了，而東方既白。過了不多時辰，旁皮醒來，看見那眾多佛窟，喜不自勝。她從兜中摸出餅子，看布袋中小驢睡得正酣，便扎緊口袋，以防小驢摔將出去。

旁皮在武州山東南處的河里飲了水，又浸了面孔，洗去塵埃，這才有了神采。旁皮離了水，總覺得干燥。武州山比懸空寺倒是熱鬧許多，山堂水殿，煙寺相望，林淵錦鏡，步步生蓮。山下有許多比丘尼，正施飯與香客和饑民。旁皮自曇曜五窟往上看，果見那巖頂上祥云繚繞，鳥群啾鳴。

天光甚好，風拂散了許多云條，唯獨那片七彩云，無論如何也吹不散。稍有散去，便又歸攏如初。旁皮想，這便是蘋婆師父說的云舟了。她舉目遠眺，正中那尊露天大佛，廣額豐頤，高鼻深目，嘴角含笑，雙手禪定，結(jié)跏趺坐。佛胸前的袈裟花紋細膩，衣褶堆疊，自然垂落。據(jù)說這窟的前立壁在開鑿初就已崩塌，日神光耀，風雨摩挲，這佛的面孔便顯出琉璃寶象，陰陽流動，胸前與兩臂的袈裟則浸入山河，氣象萬千，磅礴無涯。旁皮自小在懸空寺長大，總聽外來的香客誦念大同武州山石窟寺如何殊美，今也看得呆了，覺出玄岳的寡淡苦寂來。

她也隨眾拜拜，沒有瓜果，只好供餅子一個。接著她凝目細看，果看見大佛身上有幾個騰越的小點兒，正向那云舟攀去。眾人跪拜在地，齊呼佛光普照，祥云吉兆。他們并不知道，這云舟正在輪值，滿員自去。那祥云是云舟為前進燒出的煙霞，做遮掩之意。這里前來的香客甚多，旁皮不好攀援，便走到露天大佛東面第二窟。蘋婆師父說，這里有一尊好心的脅侍佛，會托引她而上。

她站在窟口，向里看去，北面一尊立佛，方圓飽滿，雙耳垂肩膀，半袒右肩，恢宏磅礴，舉世無雙。大佛兩邊立著兩尊脅侍佛，是為三世諸佛。西側(cè)藥師佛眼若秋水，面容端莊，溫柔含笑，手施無畏印。東側(cè)阿彌陀佛顧盼神飛，面露喜色，手施說法印。因在窟內(nèi)，兩位脅侍佛袈裟尚有一些赭色，如殘霞煙雨。

旁皮走入窟內(nèi)，行至北面佛陀腳邊，袈裟末端的線條紋飾，往上則是錯落有致的椽孔和粗糲的巖壁，袈裟再向上，則遍布小坐佛，排列齊整，諸佛隨衣袂飄動，好不美妙。兩側(cè)脅侍佛的腿則與山巖和融一體，并不明晰。窟內(nèi)有石壁做遮掩，她可以沿釋迦牟尼之像攀援，再盼西側(cè)脅侍佛助她一臂之力。

這佛窟寺誠然有接引眾生的功能，只不過，功德圓滿或心靈純真的人才能攀上佛肩。旁皮攀著佛的衣襟波紋向上飛躍。她吸風飲露，飛旋如燕，常在玄岳攀援，身手精妙。待到了釋迦牟尼的肩頭，她趕忙貼著佛的脖子休憩。西側(cè)藥師佛的黑眸更亮了些，仿佛在看著她。她凝視著那尊佛，似曾在哪里見過。

那佛雙眼極美，眼波流轉(zhuǎn)處，施無畏印一推，她便被光送到了石壁頂端。那萬佛朝宗處，有一座石蓮花瓣的小旋梯，她進入花瓣一旋，便出了石窟，行至空中。

面前是一艘若隱若現(xiàn)的七彩云舟，舟邊站著一只黑油油的赤嘴山鴉。那鴉莊嚴肅穆，黑眼卻有藏不住的俏皮。它哼著一支婉轉(zhuǎn)的鮮卑小調(diào)，喉嚨上下起伏，正和其他山烏一起，用翅膀?qū)⑽黠L吹去的云霞彌合起來。有的山鴉還用那滾燙的云霞烤著秋栗，大概是舟客送的牙祭。那栗子用煙霞一滾，愈發(fā)圓潤生光，皮開肉綻，香極了。

旁皮拿出一個餅子，掰成數(shù)十塊，山烏們叼走分了去，都夸這面筋道。與旁皮之前猜測的不同，云舟的船東家正是這群山烏。旁皮在密實的云霞間穿行，上下打量著這方云舟，發(fā)現(xiàn)竟有兩層。這方云舟乃是用鸛鶴雁的羽毛織造而成的，大概有仙鶴、蓑羽鶴、灰鶴、白鶴、白頭鶴、黑鸛、白鸛、鴻雁與豆雁等。舟身灰白交織，輕軟似錦。這些都是眾烏從各處搜尋而來的，它們將眾鶴棄掉的羽翼與云霞相織，編成云舟，可以助那些地上苦行的僧道往來通行。好像是自玄奘取經(jīng)回來之后，天地間便有了云舟。金烏一相照，這鳳頭云舟便流光溢彩，真似個天工造物，活在這云間的龐然圣靈。舟頭又被山烏們合力捏成了鳳凰的模樣，據(jù)說這樣在空中穿梭較為輕快，也不容易被雷電擊中。鳳凰乃百鳥之長，雷公電母也要給幾分薄面。這長舟隱身云端，遠看過去不過一朵積雨云。山烏們聰明伶俐，又因常年吃佛前的香果，有不輸金翅大鵬的智慧。

這些都是蘋婆師父告訴旁皮的，蘋婆師父年輕時乘過云舟，為此總是念念不忘。后來她每見到一只山烏，都要向其問好。如今的蘋婆師父早已失掉了身法，不可能再乘云舟御青天了。

從佛身攀爬而來的舟客逐漸落了座。哪怕是看似功力深厚的居士道人，面上都泛起紅暈，正運氣以平咳喘。人的足跡踏在羽毯之上，鳥羽便蒙了灰塵，風自流過羽毯，塵灰便入了虛空。與云舟外端不同，舟內(nèi)的桌椅都是用南國亮麗的鳥羽織造而成的，有月白、靛青、柳黃、竹青、老松、棗紅、杏黃等。鳥羽內(nèi)壁上，不斷變幻出火焰、飛天、忍冬和瑞獸來。這一切只因山烏們喜歡繽紛美艷的潢飾，外側(cè)要掩人耳目，而內(nèi)里要符合心意。山烏自身大多是黑色的，故而審美如此。它們對自己獨特的紅嘴和紅爪情有獨鐘。

臺子中央，黃鸝吟唱，畫眉斗法，翠禽小小，正跳飛魚舞，引得幾個飲酒的船客連連喝彩，擲出賞錢無數(shù)。幾只家雀正站在柜后沽酒，不停飛舞忙。旁皮也跟著鼓掌。一只赤嘴山鴉飛來，口吐人言：“請道友上二層雅座。”旁皮回過神來，并不驚訝，山烏們會學這世界上一切語言，不過它們會在人前保守秘密。

坐定后，旁皮仰頭望碧落，這里比懸空寺更近，伸手便能摸到穹頂。日頭晃曬，她看天上游出許多星藻，體內(nèi)有股力量不斷上涌，有什么東西要破膛而出。有個罩著面紗的象人，身著白衣短打，正在舟內(nèi)踱步。他手捧一匣鮮花糕餅，送給船客分食。旁皮道謝接過。餅還是熱的，原來是象人一路用云霞烘著的緣故。象人是從昆明坐舟子來的，要去萬歲爺面前獻藝，大慶中秋喜宴。他長著一枚象頭，手腳也是象蹄模樣，圓潤堅硬，只不過身如常人大小。原來是用了縮骨術(shù)，也會如人坐立。

旁皮很驚奇，不知他是如何爬上這云舟的。象人說，他從野山頂?shù)堑脑浦郏⒉焕щy。象人與普賢菩薩的六牙白象有親戚關(guān)系，因而可登上這日行千里的云舟。旁皮這才知道，數(shù)他們這些從武州山石窟寺爬上來的難。只因大同關(guān)乃西北要塞，人頭數(shù)量有限。她已經(jīng)想到蘋婆師父一臉喜色，滿山去炫耀她的徒兒從石窟寺攀到了云舟。

象人惜字如金，大家問一句話，他答幾個字。山烏們南來北往，也愛啾呱啾呱地跟他聊，無非想多分幾個鮮花糕餅。待舟飛動，眾人歸位。象人便坐在旁皮身后，用鼻子點點她的肩，問她在京中可找到了住處。旁皮說，在匠房附近找個住處便是。

象人說他進城會先去拉些雜藝營式，也可以給她介紹些營生。旁皮猶豫半晌，答應(yīng)了。象人們會去御前表演，她想沒準能打聽到父親的消息。她掏出一枚餅子給象人，象人搖搖耳朵，讓她留著干糧，隨即用鼻子掏出幾朵綺美的蘑菇給她看。她想伸手摸一朵，象人立刻收了起來，說這些是迷夢菇，摸一下就會昏睡不醒，是雜耍時來造景兒的。

隨著眾人說話，云舟穿梭，天幕漸漸暗下來，也像迷夢菇中變出來的了。銀藍的天波濤洶涌，蕩起無數(shù)的星子。星子比旁皮平日在玄岳看得要更近，每只都舉著方天畫戟，尖利地戳著人眼。冰輪明麗璨美，上有月桂參差聳動，正在云海里深望著云舟。旁皮嚇得閉上眼，也不敢看舟下，怕不小心跌下去粉身碎骨。象人說，第一回坐云舟，難免會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歇息吧。毛驢兒睡醒了，從她布袋中走出，在她手邊咴咴叫著安撫她。

云舟到了居庸關(guān)，上來一位將軍，紅盔青甲，腰懸金牌，佩刀，執(zhí)弓矢。將軍上舟后，大家都噤了聲。旁皮以為這舟上都是佛道散人，不料還有朝中將士。象人悄聲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旁皮問：“可這天上不是鳳凰司職嗎？”

象人告訴她，山烏們的云舟都在欽天監(jiān)有備書，隸屬絕密。不然這樣大的云舟在天上穿行，聰慧的讀書人焉能不識呢？如果讓天下人盡知，這云舟怕是會骨肉剝離，羽毛盡散。鴉們拿云舟去換皇家賞食和庇護，一箭雙雕。云舟每至京城，欽天監(jiān)便說是祥云萬里，必有吉兆，方能糊弄過去。旁皮這才知道天地運轉(zhuǎn)的機關(guān)訣竅，蘋婆師父只會跟她說些云霧繚繞的事，哪知世上已千年。說完這些，象人起身，獻給那將軍幾塊鮮花糕餅。將軍認出他來，飲一口茶，笑贊納之，又看了旁皮一眼。

到了京中，果然熱鬧。云舟降落于城門之上，群鳥隨即四散飛天。象人喚旁皮下了舟子。象人看來是常客了，守衛(wèi)都對他點點頭，引他和旁皮從云梯處入了城。到一處驛站，兩只長臂猿已經(jīng)架著四方雨林車在那里等候了，他們見了旁皮，也并不吃驚。天色漸晚，象人三個邀請她進四方雨林車暫住，旁皮想起蘋婆師父和母親的叮囑，站在車前有些猶豫。

象人開口了：“鳑鲏，隨我們進宮吧，你自會知道你父親的下落。”

旁皮瞪大了水潤的黑眼睛，象人也凝望著她，那眼神有點像石窟寺的脅侍佛。她想到象人是六牙白象的親戚，又和宮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旁皮那點小心思，恐怕在大象面前無處遁形。她站在四方雨林車門口，聞到一陣瓜果清香，肚子咕咕叫了。

象人又說：“鮮花糕餅里沒毒，你大可放心，我們不是人牙子。”

旁皮讓他們稍等，拔了兩根小驢的尾毛投到空中，毛琴又開始唱：“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所求之事露出頭角了，小驢的卦一向很準。

旁皮上了四方雨林車，吃驚地發(fā)現(xiàn)，面前的車座已消失不見。她的眼前現(xiàn)出一片霧氣繚繞的森林，藤蔓如金蛇纏樹，野草若地龍游走。象人搖身顯出本相，讓旁皮坐到他背上，兩只長臂猿舉燈攀樹，象便在叢林中奔走起來。

旁皮只聽得耳邊風聲呼嘯，臂膀也覺得發(fā)涼，只攥緊小驢的布袋，膛間打起小鼓。到了一處木屋，象縮小至尋常人高，長臂猿將燈掛在門上，引旁皮下象。坐定后，兩猿汲水泡茶，拿果子和飯菜來招待旁皮。象人也在旁用鼻子卷青草搔身體，往嘴里塞青草吃。旁皮咕咚咚喝幾碗茶下去，趕忙問三位名號。象人說：“鄉(xiāng)人皆呼我為捧麻遠冉，你叫我貝葉便是。”兩猿卷葉飲水，吃青果子，跟著回答：“咱乃通背猿猴，天行者即是。”

貝葉告訴她，這四方雨林車乃是古滇越乘象國能工巧匠所造，經(jīng)掌月朗宛一族代代傳承，歷經(jīng)南詔、大理等國，到如今的云南府，至今不朽。戰(zhàn)亂時可躲避追殺，太平盛世可進京獻藝，因而有太平有象一說。這四方雨林車表面看不過是一輛普通的四方馬車，其內(nèi)卻可切入滇越盛景，觀百鳥靈姿，看萬獸奔走、孔雀跳舞、大象征戰(zhàn)等不在話下。因此，雜耍團只要他們?nèi)痪蛪颉稍硶倏v這四方雨林車的機關(guān)，而大象則在其中顯出寶相，揚鼻嘶鳴，歌太平盛世。貝葉說：“我們掌月朗宛一族這套把式是祖?zhèn)鞯模瑑晌惶煨姓咭彩鞘来鷱臉I(yè)，歷來皇帝也是看了很多遍，每次看還都很歡喜。可我每（明代說‘們’為‘每’）演都演疲了。”

“宮中有我父親的消息嗎？”旁皮問，“你每（你們）為什么要幫我？”

“是大象的推演，我看見你有御賜的布袋，便推演了一番，你父親應(yīng)在宮中做事。你孤身一人從石窟寺里爬上來，想必身手不凡，說不定能成為我們這次表演的伙伴。”

旁皮的大眼睛里嵌入星光，說她不過一身蠻力，恰好在玄岳長大而已。貝葉和天行者們相視笑笑，沒了言語。她向密林看去，四周響起各色動物的低鳴淺唱，還有不遠處傳來的鴟鸮聲，高低起伏，長久不絕。旁皮不識路。她在垂直空間里可以自由行走，但在密林中卻寸步難行。兩位天行者靠在油燈邊抽水煙，猿臉在煙霧里若隱若現(xiàn)，只有黑眼睛在煙霧后發(fā)光，嘴角都向下抿著，表情嚴肅。貝葉用鼻子拔起一些灌木，四處投擲。

旁皮覺得貝葉在威脅她，便將小驢放了出來。小驢伸伸懶腰，嗅了嗅密林的月亮，讓她騎到背上，在林間沙沙走起來，勘探地形。俄而，他們的身后傳來草木傾倒的聲音，貝葉趕上來了。貝葉追上他們，說了見面以來最多的話。

“我?guī)Я撕芏圊r花糕餅一路送人，他們都是些粗人，吃了也白吃。你卻是個天生的靈巧，你吃鮮花糕餅之際，云霞環(huán)繞過來，這在象每（們）看來是好兆頭。掌月朗宛的鮮花糕餅每（們）有自己的想法，它每（們）選擇了你。這些年，云南都司砍樹又放火，雨林變耕田，火藥聲不絕。鄉(xiāng)人苦賦稅徭役，很多象都淪為了他每（們）的奴隸。此次，我將我故去父親的象牙帶來了，以此奉上，求陛下賜掌月朗宛一族生路，這于我而言，實乃刮骨剜心之痛，但也無他法。”

“我的武功尚未練成，未必派上用場。”旁皮聽罷嘆氣，“這御賜布袋，是萬歲爺看父親手藝好才賞給他的。父親回渾源州時，當傳家寶似的給我，我用它來裝小驢。”

“也罷，你不用做什么，只要你愿意與我每（們）一道。”

“好。”

天行者和貝葉趕車進了宮，旁皮藏在車內(nèi)的雨林里，禁軍們識得貝葉，很快放行。旁皮不知在雨林內(nèi)耍了多少時候，忽見頭頂天空大裂，丹砂色的煙霞四散逃去，眾星頃刻現(xiàn)于頭頂，血月低垂天宇，凝望著她。天行者們開始引吭高歌，為四方雨林車的天啟造勢。

不知貝葉一行人等在宮內(nèi)等了多久，才候到了這中秋夜宴時分。貝葉已將象牙呈畢，正對著亭內(nèi)的萬歲爺介紹近日云南的風土。四面宮燈彩旗搖曳，人人屏息凝神，身影不晃，將這偌大的花園照得白晝也似，宮人們皆紅袍綠裳，雍容華貴，太湖石影斑駁躲閃，真乃畫中游。

旁皮躲在一棵望天樹的肚皮里，透過樹縫望向萬歲爺，他頭戴寶冠，面若白玉，身如黃山。他面前是珍饈美味，旁側(cè)是艷麗嬪妃。但他一臉病容，沒甚口味。他見慣了珍奇異寶，故只草草看過象牙，便吩咐太監(jiān)將其放置一側(cè)，打了個哈欠。旁皮看見貝葉的臉沉了下去。不過貝葉低著頭，萬歲爺看不清楚，口里只道好好好，快些開演吧。

貝葉便現(xiàn)出本相，變作大象，搖頭晃腦地走入這四方雨林，天行者長臂猿們便搖出機關(guān)，山泉出竅，群鳥齊鳴，獸群徐行。貝葉汲水澆灌雨林，五色土開出萬朵異花，陸離的蘑菇鉆出地面，雨林上空氤氳叆叇。只聽得群象踏地而來，有摧枯拉朽之勢，繽紛鳥雀唱著陌生的語言，那聲音就像驟雨或咒語，從四面爬入百骸，令人悚然。旁皮躲在樹心，不由得瑟瑟發(fā)抖。貝葉仰頭長嘶，一萬匹象遂奔涌出逃，震得旁皮胸膛似要開裂。旁皮忽然覺察，貝葉這是在招魂。他正在萬歲爺面前傾訴掌月朗宛與滇越眾生之苦，憤怒幾乎將這四方雨林撕碎。她看那黃袍萬歲爺，那病懨懨的白臉盤兒上果真露出了幾分害怕，周圍嬪妃也有驚懼之色。御花園幾乎要被這四方雨林吸入，做了皇家俘虜。夜空有驚雷異響，眾人皆向空中望去。只見天幕震動旋轉(zhuǎn)，星辰晃動搖曳，銀河自九天之上奔流直下，不斷有水晶魚兒于銀瀑間飛躍，穿破飛霓無數(shù)。

旁皮定睛一看，其中便有她的鳑鲏父親，在其中奔走游弋。此時，眾樹一起搖曳起來，將銀河晃成千萬碎鏡，天閃雷鳴，地動山搖，杜鵑啼血，眾猿哀鳴，白雨掠風。這下唬得那龍顏大驚，眾妃失色，文武百官，慌尋避雨之處。

旁皮摁不住自己的心，只得趁亂駕起小驢，奔入銀河去尋找父親。小驢蹄下生風，踏著象背，追上云朵，足蹬閃電，于銀河逆流而上，帶旁皮去尋爹爹。小驢就是這樣英武，從不拂了旁皮的心意。小驢奔到銀河邊，鳑鲏父親卻鉆入波紋消失不見。小驢是個倔脾氣，想要沖入銀河，卻總被攔在銀河之外，不得進水波半步。那飛旋的星濺在毛驢兒身上，將毛驢兒的身子打出破口，那破口里流出汩汩的血。旁皮吃一大驚，萬沒想到她還沒練成，小驢情急之下卻煉成了。

此時的小驢雖然也可御風飛行，卻真是個長耳黑眼，雪肉銀骨的真毛驢兒了。沒想到它在那來京的云舟上吸足了日光，被鍛得筋肉結(jié)實，落地有聲。毛驢兒不顧自己滿身血點，定要將旁皮送入銀瀑之中。旁皮慌得涕泗橫流，連連勒住它。小驢跳將起來，飛旋的星將它的骨肉蠶食，已露出森然銀骨，它對她叫喊幾聲，催她跳入瀑布。旁皮只好跳下毛驢兒，飲星露而長出幾丈，之后將倔強的毛驢兒拈起，毛驢的血燙紅了她的手。她把它重新揣入布袋，閉起眼睛喃喃念咒，運起吸星大法。

此番感覺與往日不同，她只覺體內(nèi)那股微涌的力撕破了自己，沖破了身體的邊緣。她逐漸被什么東西浸濕，吞噬，變得又輕薄又軟，隨即脫骨而去。她的人變得透明澄亮，竟顯出了鳑鲏本相。好一尾白銀水晶琉璃體，不是她吃掉了星子，而是星子融了她。眼前一片白茫茫，鳑鲏父親混入遙遠的魚群，向天際游去。她努力向前游，星星的光在刮她的鱗片，感覺不到疼，只聽得無數(shù)雨霖鈴響。她劃出激蕩的波紋呼喊爹爹，可老鳑鲏只在盡頭回首一瞥，他那雙水潤的黑眼睛，已變得焦干深陷，失去了華彩。旁皮的心直墮入阿鼻。

眼前的銀河陡然一收，她自高空猛然下墜，帽子也脫了，頭發(fā)散落于空。

原來，這是貝葉用蘑菇孢子幻化出的情景，雨林發(fā)怒震動，蒸起云山繚繞，銀河自天垂落的鏡像。她聽見了一陣驚呼，她想自己馬上就要摔死了，還是舍不得小驢。忙想抓住一絲月光呼喊，可惜今夜是血月。杏黃琉璃瓦與深綠的雨林幾乎交疊，她很快就將砸入雨林車中。忽地，她的腰被象鼻纏住，宇宙再即翻轉(zhuǎn)。待她回過神來，已坐在了象背上，烏發(fā)如云，遮蔽了臉頰。貝葉仰頭吟嘯，長牙刺破血月，又下千萬朵花雨。旁皮坐在象背，那吟嘯聲穿云裂石，如長劍刺穿她的胸腹，令她五蘊皆空。她聞到了大象身上那種氤氳著草木泥土的汗味，間或有野生瓜果的清香。好似自己在爬玄岳時，于枯樹勁草中跌打，將山巖抓出血來的那種汗腥味。他們都很緊張。她緊緊抱住大象的背，有些扎手。她復(fù)摸了摸腰間，布袋開散了，小驢不知掉到了哪里去。

她向四周看去，眾人開頤，如連綿起伏的山。萬歲爺正帶頭喝彩，并吩咐賞賞賞。無數(shù)彩頭從亭間飛過來，打得她睜不開眼。天行者們從林間飛躍過來，趁亂抓住她的臂膀，將她拖入雨林。

恍惚間，她聽見萬歲爺開口發(fā)問：“小貝葉，此番倒是與去年不同，天魚巡游變化萬千，你又當真從天上撈出一尾，卻是一位女子，真乃妙極！不知那女子卻在何處？”

“陛下好生千萬壽，玉樓長御白云杯！”貝葉與萬只野象齊齊祝禱，又嘶鳴幾次才罷。半晌，貝葉復(fù)變回象人，垂手恭立：“陛下有所不知，那女子也是天魚所幻，不過上天一垂影。吾等得見，全賴古滇越乘象國世代相傳的迷夢菇。”

“哈哈哈，好好好！朕便信了你這花花綠綠！”

萬只野象已然褪去，八方的猿猴們不斷從這四方雨林中運出新鮮采摘的象鼻蕉和奇異瓜果，送至御前。那文武百官無不嘖嘖稱奇，拊掌大笑。

旁皮在密林中奔跑，她要找到毛驢兒。毛驢兒總歸是掉落在這車里了，她呼喊著小驢的名字，不時被藤蔓絆倒。深林處，一無所獲。毛驢兒若是從那高空跌落，沒有承托，又成了肉身，恐怕摔得瓜果也似。她一邊跑一邊哭，沒找到爹爹，倒成了別人的彩頭。天行者們跟在她的身后，長臂攀援，比她更快，但也并不攔她。只待她哭得累了，照舊拉她回木屋，給她喝芭蕉葉汲的清泉。四方雨林車緩緩合上，旁皮只聽得外面絲竹管弦，觥籌交錯，眾人樂陶陶，便更覺悲涼，放聲大哭。天行者們抽著水煙，眼珠在暗中發(fā)亮：“旁皮莫哭，我們已號令雨林各眾幫你去尋小驢了，若是有消息會告知你。”

“我剛在銀河中瞥見了爹爹，他形容枯槁，怕已不在人世。”

“銀河乃幻境，你看見的未必靈驗……”女天行者剛開口，外面的音樂聲卻停了。

“小貝葉，你每（們）這次烘的鮮花糕餅清甘不膩，滋味一絕。朕苦病已久，自年初來見點心就覺窩心，此鮮花糕餅令朕食欲大增。說吧，想要什么賞？”

“陛下，臣貝葉卻有一請。昆明鄉(xiāng)人苦均徭與雜泛，征吾掌月朗宛一族多在雜泛，近年來愈加暴戾，動干戈以相逼，甚至以鉤刺傷吾老幼。若有反抗者，就地剁成肉塊。眾象憤而踩踏村落，然不能泄心頭之恨。鄉(xiāng)人又多砍林木開耕地，逼得眾象棄家而去，于深林間無所居所……”

“這等小事，不足掛齒。來人，傳朕旨意給沐家，除耕作打礦等必需外，不得侵擾了象群。另命百姓等與掌月朗宛一族劃清林子，世代不相擾。”萬歲爺笑笑，“可如愿了小貝葉？”

“如此這般，吾也將退入深林，只聽萬歲爺?shù)恼佟！必惾~笑笑，“只是此次進京，一路遇見幾只鳑鲏，說是進京找些什么營生。因此吾才想出這萬魚飛天之盛景，不知萬歲爺可曾見過什么鳑鲏？”

“鳑鲏？螃蟹？山水八珍朕這里從來不缺……倒是有一些鳑鲏蝦蟹曾在這三海為朕造一座水晶別苑。朕看了不甚滿意，便派他每（們）游去渤海取經(jīng)了。”接著萬歲爺打了個哈欠，貝葉便領(lǐng)旨謝恩，退下了。

旁皮在車中聽得真切：“怪不得父親沒了音訊，他是慣在淡水中的，去了那東海，不知受得多少折磨。”

天行者們便道：“原來那星河投來的，竟是那渤海中的景象，貝葉的迷夢菇法又扶搖直上了。”

不多時，貝葉回到車中，端了御賜的幾味糕點，有絲窩、虎眼糖、月餅和瓜果，分給旁皮和天行者們食用。旁皮問他，云舟能否去渤海。貝葉說：“萬千云舟只向京中來，我只能坐四方雨林車慢慢磋磨回鄉(xiāng)。兩位天行者駕著四方雨林車走走停停，每回來去都會耗費一年之久。”

“我聽聞象喜徐行。”旁皮胡亂塞了些糕點。其中一塊雪白的米糕光澤柔潤，她又抹淚，惦記小驢。

“吾族喜愛散步不假，但從京中回云南，也要吃掉不少四方雨林車，正因此我才會變成象人，減些肚量。”貝葉說，“此番前來，我?guī)Я艘蛔颀埳侥敲炊嗟孽r花糕餅，以備不時之需。”

野象巡游四五千里，只為歸家。旁皮大慟，她一刻都不愿再等。

天行者去望天樹那里打聽到了消息，四方雨林車內(nèi)并未見到一只毛驢兒。旁皮對貝葉說，不管毛驢是生是死，她都要先去宮中尋找一番，再踏上去渤海的路，讓他們不必再理會她。貝葉說，中秋夜宴后，他會奉命拖著四方雨林車在御苑內(nèi)行走，后面會跟著一眾人等，還有那提著象燈和蟾蜍燈的皇子皇孫，以示國運昌隆，太平有象，到時她可以跟著。

待到一曲罷，貝葉出去謝了恩，請求在宮中行走，觀賞中秋盛景，連請再三。萬歲爺便知其意，示意幾個頑皮的皇子皇孫，著那居庸關(guān)上來的將軍、錦衣衛(wèi)、小太監(jiān)和宮女等好生伺候，一眾人等持著宮燈與花燈，伴著四方雨林車同走，以懾宮中魑魅，彰萬世太平。貝葉重新變作大象，天行者們將韁繩套在貝葉身上，大象便拖著車，緩慢地踏著宮磚走了起來。

離了御前，幾個小皇孫也活潑起來，圍在那將軍前后問東問西：“不知將軍此番從山海關(guān)歸來，一路可見什么有趣的事兒，也可說與我們聽聽？”

“我奉旨去山海關(guān)辦事，恰好遇到了那些去渤海的輪班匠。他每（們）竟是些鳑鲏、魚蝦和螃蟹，在陸上不免橫七豎八，大倒苦水。這一路官吏押送，工匠每（們）逃的逃，病的病，能活下來的只有十數(shù)人等，只能吐些泡泡來互相勸慰。其中一只鳑鲏，說自己有妻女在大同府渾源州懸空寺，其女自小被蘋婆收了去，在山中帶發(fā)修行，永不再受這輪匠之苦。他體弱不支，恐怕難再歸家去，只恨自己走得匆忙，沒有給妻女修任何書信。他說自己已將所有的囑托都寫在了自己的魚白之上，若是一日死去，便請同伴剖開他的心腹，讓魚白沿著黃河倒流歸去……”

“然后呢？”小皇孫聽得入了迷，催他繼續(xù)快講。

“那些蝦蟹自然笑他異想天開，小小鳑鲏，魚白更小，放水中便不見。再者說來，黃河哪有倒流一說，大同府也從未有黃河經(jīng)過，這不是癡魚說夢嗎？”

“然后呢？”

“那鳑鲏嘴唇翕動，繼續(xù)說，地上的黃河自是向東而行，可天上的銀河卻是向西流的。這人世間的林林總總，在銀河中觀照，都是相反的。只要在月圓之夜剖開他的胸腹，他的心事便會順著銀河，倒淌回故鄉(xiāng)，他的妻女也將得見……蝦蟹每（們）自然笑作一團，有幾個都咳嗽紅了。”幾個錦衣衛(wèi)和太監(jiān)都覺得稀奇，跟著笑起來，拉雜些話兒出來，伴著孩童的笑語，愈發(fā)熱鬧起來。

前方磚隙上躺著半只扁平的銀色毛驢，只有幾寸大小，雪身浸著血，傷口模糊。宮燈的黃光滾到它半截的腹部，還有微弱的“咴兒咴兒”聲起伏。貝葉走向前，默不作聲地將它用鼻子卷起，血味中有幾朵山花在搖。小驢在云舟成了肉身，被摔將出去時，還不知肉身沉重，萬幸還想著飛，沒碎成千八百片，還余了半個身子。天行者將半只小驢接過，送入車中。旁皮將那御賜的口袋丟了，將半只血污小驢放入胸襟，用她胸腹破裂處，那汩汩涌出的星光喂食小驢。之后，她拔出了那根金翅大鵬的羽毛。

行至一空曠處，大象忽然停住，四方雨林車再次隆隆天啟，一只瘦小的鵬鳥決起而飛，雙翅奮力劃入星夜。眾人驚栗，只見那鵬鳥沖進云霄，撞散一團祥云，群鳥四散，隱約有啾鳴散落。半晌，將軍俯首便拜，其余眾人也都俯首稱頌，說果真是象耕鳥耘，真乃盛世太平之大氣象。

雨林車吱呀合上，天行者又抽起水煙，貝葉踩著冰冷的磚，繞過這座宮殿，向前走去。

【作者簡介】

杜梨，1992年生于北京，青年作家、譯者，北京老舍文學院合同制作家，英國文學碩士。作品發(fā)表于《收獲》《當代》《人民文學》《花城·長篇專號》等，出版有《致我們所鐘意的黃油小餅干》《孤山騎士》《春祺夏安》，譯有《白日夢》《寵物醫(yī)生爆笑手記》《愛與離別都是寵物想教你的東西》。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澎湃·鏡相”非虛構(gòu)獎、“鐘山之星”文學佳作獎、賀財霖科幻文學獎首獎，入選2024年收獲文學榜，王蒙青年作家計劃年度特選作家，持微火者·女性文學好書榜年度青年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