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末日之后
今天的天穹是紫色的。
可可站在高墻下,用一張破洞的羊毛圍巾,遮擋住大半面孔,只露出幾縷褐色卷發和琥珀色的眼睛。當她認為安全的時候,便會探出頭,四下張望。
她在等一個叫小安的女孩。兩人約好了,今天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面前是城市中連接不同街區的主干道,有四五車道那么寬。不時有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從她身邊走過,很快消失在紫色的粉塵中。
直到再也沒有人了。
可可忍不住向前走了幾步,望向街道的盡頭。但很快,她心中涌起一陣不安。這一幕,像極了她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臎龅男℃偵蠞忪F彌漫,一群磨牙吮血的怪物就蹲踞在濃霧中,準備擇人而噬。電影是在街區碩果僅存的一臺老式電視機上看的,冰裂的屏幕給場景加上了詭異的紫色濾鏡,像極了今天的場景。
她不由自主地裹緊了自己,退回高墻下。街道寒冷荒涼,唯有這堵扎著鐵絲尖刺的墻能帶給她一些安全感。
沒有風,沒有雪,只是純粹的寒冷,將她狠狠釘在墻上。快要凍僵時,可可忍不住打開握緊的手掌,又看了一遍手心的卡片??ㄆ嫌么至拥墓P觸,寫著一行地址:十三區,十三號大街一號樓。
與之相反的是,畫著一只粉色的氣球,夢幻的色彩,柔軟的筆觸。
像孤兒院新年放飛的氣球,也像虛空中矗立的粉色大門,只向前一步,就能踏入另一個世界。
一個不再饑餓、恐懼、顛沛流離的童話之地。
可可長長嘆了口氣,凝固的空氣被吹開一個泡泡,搖搖晃晃地消散了。
尖銳的警報聲響起,將可可從幻想中驚醒。
這是戒嚴號角。
從記事起,城市就施行嚴格的宵禁制度。號角三長三短后,各街區鐵門都將關閉,主干道上有衛兵巡邏,抓捕犯夜者。
可可低頭嘆了口氣。小安應該不會來了吧。畢竟她是離家出走,自己是無家可歸。離家,至少還是有家的。只有自己,才是真的一無所有。
她決定,獨自奔赴這場改變命運的冒險,于是裹緊了圍巾,向身后的十三街區走去。
幾個穿著皮靴的衛兵,正在合力推動街區大門,將之關閉。可可沒有猶豫,跨步走了進去。
這時,一個嬌小的影子喘吁吁追了上來,鉆進了大門最后一線縫隙。
“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就是小安,個子比可可矮了半個頭,膚色蒼白,身形纖細,像個還未發育的初中生。和可可站在一起,仿佛她才是缺衣少食的那一個。小安有些討好地看著可可,從白色連帽大衣下,拿出了一袋熱氣騰騰的糖炒栗子:“給你帶的。”
可可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她對小安的感受,向來頗為復雜。一方面,她感激小安。在她流浪的這些日子里,是小安照顧了她。她帶給自己食物、舊衣服和救命的藥品。
另一方面,她嫉妒小安。
人美心善的千金小姐,因為和父親不和離家出走。這樣的故事沒有什么不對,只是在這個世界里顯得太奢侈了。那么多人死去了,那么多人正在死去。而大小姐的煩惱,只是父親不理解她。
可可心里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面上卻保持著笑容。她一手接過栗子,一手攬過小安的肩頭,順勢將風帽罩在她頭上:“走吧,下次準時點?!?/p>
這是末世降臨后、人類移居地心之城的第十八年。
二、保姆
十三號大街一號樓并沒有什么特別的。
這棟樓位于十三區西北角,是一棟半舊的紅磚居民樓,共十層。大部分窗戶都關著,掛上遮光布,好像并無太多居民居住。兩人繞著小樓走了幾圈,才在北面發現了一扇小門,上面掛著一只粉色氣球。
可可敲開了門,一名服務員走了上來,將兩人引到一張卡座上。可可打量了一下四周,這里光線陰暗,很像一間地下茶館。那場大災難后,城市實行嚴格的配給制度。一切民間商品交易都被禁止。這間茶館能夠營業,意味著它的主人很不簡單。
想到這里,可可心中安定了一些。這一趟風險不小,她決不能空手而歸。
服務員隨手甩過來一張價目表,面無表情地問兩人要喝點什么。
小安掃了一眼,嚇得睜大了眼睛。她知道茶是奢侈品,但沒想到奢侈到了這個程度。
可可一言不發地將卡片放在托盤中。
服務員臉色鄭重起來,轉身鉆進了后臺。不久后,一個穿著狐裘大衣的女人走了進來。她的容貌算得上姣好,體態卻有些過于豐腴。頗費了一些力氣,才落座在女孩們對面的狹窄卡座上。
女人休息了片刻,從袖口下探出一雙白皙的手,擺弄起桌上的茶具來。
她不緊不慢地說:“兩位既然來應聘,應該知道規則了吧?”
小安正要發問,被可可暗中拉了一把。
“是的,我們都知道了?!?/p>
女人笑了笑,并未拆穿兩人,將分好的茶倒入兩人的杯子:“不管兩位知道多少,我都會再介紹一次。你們的職務是育兒師,聘期一年,報酬是兩千萬。這個價格,是普通育兒師的二十倍。所以,兩位的工作,稍微有些特殊。你們既然來了,應該有心理準備吧?”
可可點了點頭,說:“我明白?!毙“惨哺c了點頭。
女人笑了笑,拿出一份文件,放在兩人面前。
“這是聘用合同,兩位如果后悔,現在還可以隨時轉身走人,不用負任何后果。然而一旦簽字,就沒法再后悔了——不要急著回答,我給你們三分鐘的時間思考。”
女孩們彼此看了一眼,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又過了一會兒,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聚焦到合同的封面上。
微弱的燈光下,粉色氣球籠罩著一層光影,靜謐而溫暖。
女人笑意溫柔地問:“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嗎?”
小安疑惑道:“肥皂泡?”
可可想了想,問道:“是一扇門,通往未知世界的門?”
女人搖了搖頭,伸出一根手指,點在氣球上:“這是人類進入新紀元以來,最偉大的發明——育兒倉?!?/p>
可可和小安微微一震。
“如果我沒有猜錯,兩位也是由育兒倉培育的新一代吧?”
兩人點了點頭。
大災難過后,幸存者進入地下之城。其中育齡女性數量極少,人類面臨滅絕危機。好在,科學家及時發明出育兒倉,解決了人口再生產的難題,讓人類得以延續。說它是偉大的發明,也算不上錯誤。
“作為育兒倉一代,你們沒覺得有什么不同嗎?”女人的目光從兩人身上滑過。
兩人搖了搖頭。她們身邊也有不少從舊世界來的人類,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同。人的特質是DNA決定的,母體還是育兒倉孕育,并沒有什么區別。
“我是說,你們倆之間的不同?!?/p>
兩位女孩面露不解,齊聲問道:“我們?”
女人嘆了口氣,說:“你們來之前,我做過一點調查??煽墒羌兇獾挠齼簜}一代。出生后由城市統一養育,無父無母。或者說,城市就是你的父母?!彼D向小安,“但你不同,你有家庭——由育兒倉孕育,卻由家庭撫養?!?/p>
這一點,小安并不難理解。作為城市高層,父親有一項特權:擁有具備自己血脈的后代。方法也很簡單,系統合成胚胎,放入育兒倉培養。十個月后,再將孩子取走。
小安記得,家庭相冊中有一張照片。那是父親將她抱出育兒倉時的場景。父親一手抱起水滴形的粉色容器,一手拆開金色禮品緞帶。艙門打開,還是嬰兒的小安仰面躺著,睜開圓滾滾的眼睛打量新生世界。
這張照片誤導了小安很多年,她一度以為,自己不是人類,而只是父親網購來的仿真機器娃娃。這張照片,正是收貨后的開箱記錄。
“所以小安,你比可可幸運,你有父親;但你又比可可不幸,你會因為你和父親的關系而感到困擾?!?/p>
小安想反駁女人。她和父親的關系也并沒有那么差,大多數時間里,父親算得上是一個溫柔的人。
女人顯然不想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示意兩人閱讀合同條款。
“你們要照顧的,是小安那一類嬰兒。他們每一個,都是無比寶貴的奢侈品。而你們,則是專業的奢侈品養護者,責任重大。”
小安點了點頭,她對這一點體會尤深。父親訓導她時,最常提及的,就是他付出的機會成本與養育成本。因為在這座城市,即便高層,能擁有后代的機會也是極其有限的。父親只有一次機會,就徒勞地押在了自己身上。
想到這里,小安有了一絲愧疚。
女人解釋著合同條款,兩人將在這座小樓中照顧育兒倉十個月,其間一切衣食用度都由對方提供,全程不能離開小樓半步,也不能聯系任何人。
報酬將在簽約后,直接打入她們名下的賬戶里,一次性付清。只不過,她們要在獲得自由后才能消費。
而在這之后,則是細則和附加條款。這部分的內容,竟有二十頁之多,厚度超過了合同正文,且貼上了封條,需要簽字才能開啟。
女人微笑著看著兩人,說道:“想好了再簽,落筆就沒法回頭了?!?/p>
可可沒有猶豫,幾筆簽完字,用指甲尖劃開了封條。
封條內封印著的,是屬于地下城的秘密。
原來,育兒倉并不像公司宣傳的那么完美。實際上,它的承載極限是七個月,之后便會像吹脹的氣球一樣,隨時破裂。所以,從育兒倉里誕生的嬰兒,都是早產兒,還要在醫用保溫箱中生活三個月,才能成熟。
女孩們的工作,就是照顧這些早產兒,寸步不離,直到他們能夠被交付給父母,或者福利部門。
小安問:“我不太明白,這樣的工作不應該交給醫生和護士嗎,為什么還要我們?”
“根據調查,育兒倉一代的社交障礙、精神分裂的概率,上漲了百分之二十。因此,部分上層人士希望最大限度還原傳統養育方式。也就是,一對一的養育。”
可可輕皺眉頭:“就這么簡單?我和她,各照顧一個嬰兒?”
女人說:“也不算簡單,你們要寸步不離地和育兒倉生活七個月,每天對著它唱歌、念詩、講故事,讓TA在愛與呵護中長大。育兒倉開啟后,再照顧他們三個月,陪伴它闖過早產難關。然后……一切就結束了,委托人得到老派的、有靈魂的后代,你們拿到嶄新的、不摻假的五十萬?!?/p>
可可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那我們什么時候開始工作呢?”
女人檢查完簽字,收起了合同。
“明天這個時候,我會帶你們去一個地方。”
三、野望
可可和小安被帶到了茶館后的小房間。里邊陳設很簡單,一張雙層床,一張小桌子。
小安睡在上鋪,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可可知道,她想引起自己的注意。
可可閉著眼睛裝睡。她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的對話上。天亮前,她要想清楚很多事。
多年以前,她也是這樣躺在孤兒學院的小床上。睡她上鋪的女孩名叫娜娜。一年前,娜娜不知為何消失了一段時間。小安這才代替了她的空缺,成了可可最好的朋友。
可可沒有追查童年好友的下落,畢竟這座城市里,人口失蹤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直到一周前,娜娜再次出現在她面前。
她完全變了。從干瘦枯槁,變得光彩照人。一身鮮紅的羊毛大衣,一對珍珠耳環,差點晃花了可可的眼睛。
娜娜坦白說,自己去當有錢人的育兒師了。
這并不奇怪??煽蛇@類無父無母的孩子,記事起就會被分配到不同的學院,學習謀生技能。可可和娜娜都在家政學院,出路就是給富人做保姆、廚娘、清潔工。
這類工作雖然餓不死人,也絕不可能讓人穿上嶄新的羊毛大衣。
可可不依不饒,用盡手段,終于讓娜娜說出了過去一年中發生的事。
在十三區十三號樓里,她替雇主撫育了一個健康的小男孩。雇主是一位和善的女士,愿意在育兒合同結束后,繼續雇用娜娜。接下來,她將搬進那位女士的別墅里,成為住家保姆。
在可可的追問下,娜娜說出了更多細節。那位女士是城市議員,已經四十歲了,按規則有兩次生成后代的機會??上У谝粋€孩子出倉后不久就夭折了。第二次,系統通過大數據匹配,挑中了娜娜作為新的育兒師。
娜娜也沒有辜負她的信任,不眠不休,將小貓一樣的早產兒喂養得白胖活潑,最終交付到女士手中。
女士感謝娜娜,給了她一份新的合同,以及一個高到讓人咋舌的工資。
娜娜用手勢比出一個數字。這個數字,足夠讓她買一棟屬于自己的房子。因此,她才結束了漂泊,成為這座城市的真正居民。
可可伸手,用力將她的手握住,久久不愿松開。
僅僅一年,那雙手變得那么柔軟、溫暖,還帶著梔子花的香味,和以前判若兩人。
“可可,你也可以的?!?/p>
這句話,仿佛從天際飄來。可可驚訝地抬起頭,娜娜一把拉過她,耳語出一個秘密。
十三區十三樓又有新的訂單了。
根據她的打探,這一單的委托人地位比議員女士還要高。她飛速地四下張望了一眼,進一步壓低了聲音。她還看到,為孩子準備的提籃上,有城主家族的徽章。
她用夸張的語氣說,這個孩子,很可能是一位王子。誰能成為他的保姆,誰就將改變命運。
而后,她用力地將一張名片塞入了可可手中。
“去試試吧,你的運氣比我好——向來如此?!闭f這句話的時候,娜娜的眼神很復雜,有一點憐憫,有一點自憐,還有一點點的感傷。
可可用力擁抱了她,貪婪地呼吸著她身上的香氣。一如擁抱著未來的自己。
娜娜走后,可可打開了那張印著粉色氣球的卡片。由于被長久緊握過,卡片有一點潮濕,凹出一道褶皺,這讓它看上去更像一道大門。
一扇為她開啟的新世界的大門。
第二天,一扇扇金屬大門開啟,可可與小安被領入了實驗室。
實驗室位于地下十層,若不是親眼所見,根本想不到如此破舊的大樓下,會藏著這樣一座安保系統完善、科技感十足的實驗室。
昨天的女人已經在操作臺前等候了。她按動操作鈕,通道打開,機械臂遞出了兩個一模一樣的粉色育兒倉。
“兩位,這就是你們要照顧的嬰兒,各自挑選一個吧?!?/p>
可可和小安都沒有動。
想到這個金屬泡泡內,會有一個活動的小人,小安不免有些忐忑,無從下手。
可可卻在思考,到底哪一個才是城主家的繼承人。
她忍不住問:“就這樣隨便選嗎?”
女人笑了笑,說:“是的。原本每一單都會由大數據推算最適合的育兒師。不過這次無所謂。這兩個育兒倉,都是同一位客人下的單?!?/p>
可可想了想,問道:“這是一對同卵雙胞胎嗎?”
女人搖頭,說:“不,這不是一對雙胞胎,而是同一份基因的克隆體。我們平時很少這樣做,但這一單格外重要,委托人要我們保證萬無一失,因此才做了備份。”
可可暗中松了一口氣。女人能如此重視、不計成本,正佐證了她對委托人身份的猜想。她不再猶豫,搶先抱起了左邊的育兒倉。
小安學著她的樣子,抱起右邊那個。
女人打量著兩個女孩,笑容一點點浮現在臉上。
“女孩們,開始這趟神奇的冒險吧。”
女孩們搬到了一棟三層樓的別墅里。別墅由原木建造,前面有一個大花園,背后還有一個人工湖,風景優美。唯一遺憾的是,它位于紅磚居民樓的地下,整體被包裹在一座巨大的豎井中。湖水和大部分植物都是人造的,再用紫外線模擬出陽光。不過這也無所謂,整座城市都在地下,每一縷陽光都是拙劣的仿制品。
這里至少不限電,隨時供應飲用水,甚至還有地熱供暖系統,生活比之前好了不止百倍。
兩人度過了人生中最輕松的三個月。
可可和小安盡職盡責地照顧著育兒倉。她們按照工作守則,每天對著育兒倉唱歌、說話。有時還會用背帶將它抱在胸前,去健身房做瑜伽,去紫外線花園里曬人造太陽。
一開始,兩人常忍不住發笑。
她們都受過基礎教育,知道人類的聽覺要在五個月才發育?,F在這個金屬泡泡里,裝著的只是兩枚無知無覺的胚胎。
那么她們一遍遍貼在外殼上,柔聲唱起愛爾蘭民歌、北歐童謠、東方小調到底有何意義?
一場滑稽的表演。
不過,可可很快學會了自我安慰。這也是委托人身份非凡的表現。
她所在的家政學院,會有關于上層社會的課程。她知道,越是位高權重者,越是青睞“老派”的做法。他們找人演唱“舊時代”的音樂,拒絕吃壓縮營養劑,而是花重金制作各種舊式美食。他們甚至會造起紫外線花園,培育鮮花。他們極盡所能,讓生活恢復到大災難來臨前的模樣。
對繼承人尤其如此。他們相信,唯有盡量淡化機械的影響,用人性的養育方式,才能讓后代擁有真正的靈魂——就仿佛大災難來臨之前那樣。
第四個月,兩人都不再用這件事取笑了。她們與這個育兒倉,似乎有了一點莫名其妙的羈絆。
每天晚上,小安都會對育兒倉說晚安??煽蓜t會在心里說一句:“愿你帶給我好運,我的王子?!?/p>
女人每周五來看望她們一次,除了帶來書籍、服裝、食物等補給外,還會耐心地為她們講解新一周的任務。
她態度溫柔周到,兩人逐漸改變了對她的看法,小安甚至將她當成了朋友。
五月的第二個周五,女人沒有出現。
這是她唯一一次爽約??煽珊托“膊]有太當回事,畢竟物資還有很多,根本用不完。
下周五,女人再度出現時,主動向兩人解釋了原因。她說,自己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晚宴了。
可可羨慕不已,出神地望著女人。她的眸子是那么亮,似乎還殘留著燭光、燈光與珠光的倒影。
她思緒飛馳,想象出那一夜的景象。晚宴一定是城主召集的。人們像舊時代的人那樣,在鋪著白布的長餐桌上把酒言歡。
燈火闌珊,衣香鬢影。
她沒有注意到,女人轉過身去,眼底浮出刻骨的痛苦。
女人撒謊了。
那一夜,她沒有去任何地方,就在隔壁的實驗室。
哭泣著殺死了一個人。
四、蘇的故事
女人名蘇。
她出生在大災難前,二十八歲那年進入地下城。作為一名人工智能方向的博士,她的天分有目共睹,卻遠遠算不上杰出。她從不諱言,能活下來是沾了丈夫的光。
蘇的丈夫是一名世界級的基因工程師,當時六十五歲。她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她很慶幸,丈夫放棄了幾位前妻和子女,帶她入城。那會兒正是兩人濃情蜜意之時,再過幾年,可說不準了。
進入地下城后,丈夫向城主提議,啟動了“天選者計劃”。即將幸存者的基因放入基因池,嚴格篩選,淘汰不合格者。再通過大數據比對,選出最合適的父系母系DNA,融合出下一代。
接下來,便是交給育兒倉孕育,統一培養。并根據系統測算的天分,將孩子們分往不同的學院,進行定向職業培訓。
這種方式,既保證了人口穩定發展,也解決了教育和就業的問題。然而,傳統是強大的。人們內心深處,仍希望擁有帶自己血脈的后代,并看著他按照自己的理想長大。
于是便有了修訂案。城市居民財富、聲望、地位都可以折算成積分。當積分達到一定門檻,便可用自己的DNA定向合成胚胎。如果這枚胚胎能夠存活,便能將它帶回家庭撫養。
十年中,蘇一面擔任丈夫的助手,一面運用人工智能的方式,完善了系統,讓它能獨立、高效、穩定地運轉。兩人的積分飛速增長,很快便得到了定向育兒的資格。
可惜,這個系統有其殘酷之處。
胚胎合成后,第一步不是放入育兒倉,而是交由儀器檢驗。通過基因分析,預測出這個孩子未來的身高、體重、智商及可能有的先天疾病。積分不合格的,將被冷血無情的系統銷毀。
蘇的頭兩次合成,都沒有及格。
之后,她的丈夫去世了。她來不及傷感,迅速接替了丈夫的工作,并使之產業化。從胚胎合成到育兒師招募,建立起完善的流程。
蘇用積攢起的巨量財富,換了一次額外的合成機會。
這也是她最后的機會。
蘇走上了合成臺。
熟悉的環境,熟悉的程序,她已經是第三次站在這里了。
溫柔的AI女聲響起:“蘇女士,檢測到您亡夫有保存的DNA,是否將他作為生物學上的父親?”
蘇果斷拒絕。她記憶中,那個男人的形象早已模糊,無愛無恨,不必再見。
“那么,系統將自行為您匹配?!?/p>
一排人像出現在虛空中。
“您是VIP客戶,因此可以選擇父親的人種、身高、發色等,但出于保護隱私的目的,您看到的都是卡通化后的形象,和本人有一定差別。請謹慎選擇。”
蘇臉色平靜地滑動手指。父親并不重要,她想要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孩子。
很快,她選中了一個還算順眼的形象,輸入密鑰,點擊確認。
人像消失了,虛空中出現一個透明的進度環。
彩色光影閃爍,一點點將環填滿。
“恭喜您,胚胎合成成功。接下來,將由系統對胚胎進行分析檢測。等待時間十分鐘?!?/p>
蘇點了點頭。
女聲變得更加溫柔:“為了提升客戶體驗,公司為VIP客戶提供有一項附加功能。系統根據已知基因數據,即時生成未來孩子的虛擬影像。當然,這只是娛樂,與寶寶真實的模樣不完全一致。您要觀看嗎?”
蘇毫不遲疑地點了同意。
作為開發者,她對這套系統再熟悉不過。她知道,這個虛擬影像真實度極高,能預測孩子的容貌、身高、性格,準確率超過了百分之八十。實驗成功時,她高興得徹夜難眠。因為絕大多數委托人,都愿意花高額的代價,提前看一眼未來孩子的影像。
然而沒想到,這個功能上線不久便被投訴了。一對父母看過影像,滿心喜悅迎接孩子到來時,卻被告知胚胎有先天性心臟病,必須銷毀。之后的幾年,那段孩子的影像,一直在他們的腦海中,給他們造成了極大的精神傷害。
蘇很理解這一點,畢竟毀掉一枚受精卵,和殺死能哭能笑的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但她又舍不得讓自己的心血付諸東流。折中的辦法是,將精準的預測,偽裝成無關緊要的娛樂項目。這樣噩耗來臨時,便不會太絕望。
在蘇期待的目光中,虛空中浮出一個全息投影。
那是一個躺在搖籃中的女孩,有亞麻色的頭發和雪白的皮膚。笑的時候,腮邊會浮起兩個梨渦。這一點,像極了蘇。
蘇一動不動。這個場景,她在別人身上看過不止一次,但當輪到自己時,仍然被震撼得說不出話。
嬰兒躺在虛擬的搖籃中,隨著音樂輕輕搖晃,發出一連串清脆的笑聲。
場景轉換到室外,嬰兒的形象也變大了一些。她已經是一歲的幼童了,穿著公主裙,扶著白色柵欄,搖搖晃晃地走路。一只小狗陪伴著她,歡快地搖動尾巴。
突然,女孩似乎發現了屏幕前的蘇,轉身向她奔跑而來。
明知是虛影,蘇還是忍不住張開雙臂,想要抱起她。
蘇撲了個空。
蘇感到光影從指尖流過,抬頭時,場景已變成了海灘。有自然的陽光,有海浪追逐的聲音,有孩子們堆砌的城堡,甚至還有海風的微咸。
女孩的形象也變了,她站在海灘上,是五六歲的模樣。她蹦跳著奔向海浪,在金色沙子上留下兩串小巧的腳印。
光影暗了下來,場景回到室內。女孩穿著禮服裙,在學校的講臺上背誦詩歌。她看上去快有蘇那么高了,臉上的妝容有些濃,背詩的語調也有一點刻意。但在蘇看來,她美極了,閃閃發光。
不知不覺中,蘇已熱淚盈眶。
突然,一切都消失了,四周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女聲響起:“很抱歉,樣品沒能通過檢測?!?/p>
“沒通過?”蘇怔住了,聲音顫抖,“怎么可能?她那么完美!”
“是的,到您所見為止,她都是完美的。可十二歲的時候,她會得上一種罕見病。嚴謹地說,不是得上,而是發作。致病基因就在她的染色體上,遲早會發作?!迸暵犉饋碛薪饘儋|的冰冷。
隨著她的話,光線再一次亮起:“我們又模擬了兩次,發病時間都大幅提前了。”虛空中浮現出幾張圖片,分別是四歲、八歲的女孩,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只有那對梨渦,能證明她還是蘇的女兒。
“十三歲發病,已經是最幸運的一次了?!?/p>
蘇仍然不敢相信,她的聲音顯得虛弱:“到底是什么?。俊?/p>
女聲回答:“并不致命,只是她時時刻刻,都將被嚴重的哮喘病折磨。花粉、毛發、沙礫粉塵……生活中到處都是過敏原。她只能待在無菌的環境中,否則隨時會有生命危險?!?/p>
蘇嘶聲喊道:“我不在乎,我有足夠的錢,可以照顧她一輩子!”
女聲仿佛裹著一層冰:“很遺憾,按照城市法律,得分低于70的胚胎,必須銷毀。由于這種慢性疾病,您的孩子只剩下69分?!?/p>
蘇陷入了沉默。
她該怎么做呢?解釋、哭泣、乞求?或者歇斯底里?作為最初的設計者,她太了解這套規則。一旦分數不到,無論她做什么,都不會改變結局。
除非,她肯動用那個bug。
蘇是一個精明的女人,為了不被架空,她給自己留下了一把密鑰。一旦開啟,便能進入系統后臺,神不知鬼不覺地修改數據。
但她也清楚,這把密鑰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能啟動。
它會造成不可測的后果。就像扎入巨獸腳掌的一根刺,細到甚至引不起痛覺。實際上,它會帶著未知的病毒,逐步侵入怪獸的肌體。直到有一天,怪獸轟然倒地。
她愿意付出這樣的代價嗎?
蘇沉默了很久,用平靜的語氣,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如果沒有這種病,她能得多少分?”
“89,百里挑一的分數?!迸晣@了口氣,語氣中的惋惜足以亂真,“她本該是個優秀的孩子,但規則就是規則。”
這句話擊中了蘇的心,她要扶住欄桿,才能保持站立的姿態。
十幾年來,她看過那么多胚胎被銷毀,聽過那么多父母悲愴的哭聲。之所以沒有崩潰,是因為她相信,規則就是規則。
它是強大而神圣的,不被情感蒙蔽,做出對全人類最有利的選擇。但它摧毀的,并不是真正的生命,而是一種可能性,一種不該發生的可能。
是否要為了這種“可能”,去挑戰整個城市運行的規則呢?
在末日里,沒有規則,這個世界還剩下什么?
蘇好像被釘在了原地,一動不動,看著程序被執行。
系統重啟,那個不曾存在過的女兒,就這樣被抹去了,什么也沒有留下。
蘇轉身走出了實驗室。
大門在她身后緩緩關閉后,她才突然哭出聲,跪倒在長長的甬道中。
她殺死了自己的女兒。
以強大、神圣而無情的規則之名。
五、開艙日
可可和小安即將迎來她們的大日子。
明天,就是開艙日。嬰兒即將離開那個金屬氣泡,改由她們兩人貼身照顧。再經過九十天,嬰兒足月,她們將重獲自由,還有常人一輩子都得不到的財富。
可可臉上并沒有太多喜悅。近幾個月來,她一直在思考未來。
她懷抱的,終于不再是滑稽的金屬氣泡,而是有知覺的人類嬰兒。她每天吟唱的歌謠,附耳的呢喃,都將被感到、聽到。
此后,她和他共度的每一秒,都將轉化為情感羈絆,就像鳥類將破殼后第一眼看到的活物視為母親一樣,堅如磐石、不可替代。
唯有這樣,她才可能留在他身邊。
為了確保成功,可可還對城主家族做了一番功課。
首任城主是城市的締造者,已去世十年了。現任城主則是他的兒子,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孱弱多病,醉心于音樂而無心權位。城中上層都知道,這位城主只是臺前傀儡,真正掌權的,是他同父異母的兄長。
春秋鼎盛,殺伐果決,世人想象中的完美君主,因為并非婚生子,無法繼承城主之位,才退居幕后。
育兒倉中的繼承人,大概率是這位兄長的兒子。
可可從雜志上看過報道。兄長年近四旬,仍沒有成婚。這意味著,新出生的繼承人,缺少母親的照顧。更重要的是,這個貴不可言的家族還沒有女主人。
可可對未來的期待中,又多了幾分綺思。
既然是夢,又何妨大膽一點呢?
就在那天夜晚,一陣急促的警報聲響起,將兩人從夢中驚醒。
兩人的育兒倉都提前發動了。
女孩們看了對方一眼,明白了將發生什么。她們立即換上了無菌服,將各自的育兒倉抱到床上。紗布是早就預備好的,一層層圍裹起來,筑起雪白的巢穴。粉色的育兒倉躺在巢穴里,就像童話中的龍蛋。
氧氣面罩、吸痰器、保溫毯,在床上一字排開。這個流程她們預演過無數次,并不陌生。一切準備就緒后,女孩們用最快的速度,將消毒水噴灑在手臂上。
接下來,便是最重要的一刻。
兩人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操作手冊,才小心翼翼地開啟艙門。
淡藍的液體中,浮出一張粉色的小臉??煽珊敛华q豫地探手下去,搶先一步將嬰兒抱了出來。
顧不得剪斷臍帶,她急切地轉身,讓嬰兒和自己一起沐浴在燈光下。
這個動作,并不符合培訓流程。但她等不及了,她必須保證,孩子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只有自己。
而她也需要看清那張粉色的小臉。
——這座城市未來的王,她一生的依靠。
可可小心翼翼地托舉著他,那小小的軀體里,有她對權力、金錢、富足生活的全部想象。
突然間,可可的瞳孔縮緊。一陣寒意沿著脊柱攀爬,將四周的一切凍結。她就這樣維持著托舉的姿勢,無聲無息地墜落。
她身后不遠處,小安也抱出了嬰兒。按照流程,干凈利落地剪斷臍帶。簡單擦拭后,用保溫毯包裹起來,以免失溫。她的手有些顫抖,但還是準確地將檢測儀器掛在了嬰兒身上,核對數據。
男性,五斤四兩。體重、心率、呼吸一切正常。在早產兒中,甚至算得上漂亮強壯的了。
小安松了一口氣,癱軟在床上。
直到這時,她才聽見了可可發出的尖叫。
小安趕到可可身邊,打量著她懷中的嬰兒,臉上漸漸露出驚訝之色。
這個孩子,和自己的那個很相似。本來,作為同樣基因的克隆體,不出意外的話,就該一模一樣才對。
然而,恰好就出了這么一點意外。
嬰兒的左側嘴角,有一處明顯的胎記,斜斜延伸到耳邊。這讓他看上去有些滑稽,仿佛馬戲團中的小丑,時時刻刻牽動嘴角,對世界做出嘲諷的姿態。
如果仔細查看,會發現這個孩子,四肢也比較短小。這個特點,讓他顯得尤為可愛,但只要稍加思索,就會遍體生寒。
他有先天性的重疾。
百萬分之一的罕見病,表觀遺傳。孕育的環境,決定致病基因顯或者隱。因此,即便是同一枚受精卵的克隆體,也有截然不同的命運。
這些,是第二天蘇解釋給女孩們聽的,當時的可可并不清楚。
她只清楚一件事,自己成為王子養母的夢想破碎了。
沒有任何一個體面的家族,會把小丑當作繼承人。
更何況,他們還有一個完美的備份。
可可忍不住望向小安床上的嬰兒。那是一個健康、漂亮的男孩。不,他才是計劃的主產品,自己的“小丑”才是備份??煽赏蝗幌胪?,城主家族應該早就知道了疾病的存在,才克隆了兩個胚胎,確保得到完美的繼承人。
就像古人燒制瓷器。一模一樣的土坯送進去,卻因受熱時的微妙差別,顯現出不同的光澤。匠人們挑選出最好的一只,將其他的摔成齏粉。
“小丑”的命運,多半也是如此。
可可忍不住哭出聲。不是為了這個嬰兒,而是為了自己。
為什么偏偏是自己抽到了這個壞簽?
她悲聲慟哭著。
深夜,兩個嬰兒都沉沉睡去。
可可和小安都沒有睡著,各自躺在床上,睜眼看向天花板。
沉默化為蛛網,在房間中滋長,讓兩人的呼吸都變得沉重。
小安打破了沉寂:“可可,你真的很想繼續當育兒師嗎?”
“想啊?!笨煽傻幕卮鸩患偎妓?,隨即又哽咽起來,“我受夠了過去的生活?!?/p>
小安安慰道:“可我們馬上就有錢了。生活會好起來的?!?/p>
“不夠的,小安?!笨煽少€氣般用力刮去眼淚,將嘴邊的話咽下。
小安是不會明白的。她要的,不是所謂的“好起來”,而是天翻地覆。華服珠寶、豪宅名車、世人的敬畏與艷羨,憑什么她就不能擁有?
房間里再度安靜下來,針落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小安細細的聲音響起:“可可,我和你換吧?!?/p>
可可從黑暗中坐起,死死盯住小安。
小安仍然看著天花板,聲音平靜地說:“我不喜歡當育兒師,我想當一名護士。這段時間,我看了不少護理的書,應該能通過考試。那時,我會用賺到的錢,買一間小房子,一輛自行車,每天騎去上班。”
可可的目光滿是警惕。她不相信小安的話,這算是什么?炫耀、標榜、戲耍?但她沒有揭穿小安,只不動聲色地說:“可你拿到的報酬,足夠買一棟別墅和一輛汽車?!?/p>
小安搖了搖頭,說:“不,我要將剩下一部分換成贖罪券,寄給監獄里的父親。別誤會,我并沒有和他和解,只是除了這樣也想不到其他的用處。所以可可,走到這一步,我已經滿足了。也不想再走下去?!?/p>
可可陷入了沉默。
小安爽快地說:“就這樣決定了,明天蘇來的時候,你把這個健康的孩子抱給她,我抱著另一個?!?/p>
可可的聲音沙?。骸盀槭裁匆@樣做?可憐我嗎?”
“不,我佩服你?!毙“差D了頓,有很多話想說。
她是個單純的女孩,但并不傻。她知道,可可并沒有把自己當真正的朋友。兩人的關系中,她總是吃虧的那一個。但她仍然愿意和可可在一起。因為她羨慕可可,喜歡她眼中的欲望、勇氣及莫名的狠勁。那是她沒有也不敢擁有的。
小安沉吟良久,最終只說了四個字。
“祝你如愿?!彼藗€身,很快就睡著了。
六、交付
第二天,蘇過來查驗孩子的狀況。她夸獎兩人應對及時,保證了孩子的平安。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孩子被換過了。
又或許,這本就是無所謂的事。
作為農夫,她要的是無瑕的果實,至于是從哪棵樹上落下的,并不重要。
兩個孩子平安地長到了足月。然而委托人并沒有按時接走孩子,反而提出了新要求:讓她們再照顧一年。
蘇甚至沒有追問原因,就答應了下來,并將兩個女孩的報酬增加了三倍。
小安不太情愿,卻也沒有拒絕的資本,勉強留了下來。
可可則喜出望外。
她本就擔心三個月時間太短,不足以在她和孩子間建立起情感羈絆。這次續約,真是天遂人愿。
接下來的一年中,她寸步不離地照顧嬰兒,教他說話,陪他游戲,扶他走路。
在旁人看來,可可的用心,早已超出了“育兒師”的范疇,堪比一位慈愛的母親。她養育出的孩子也同樣完美:一頭金發,聰穎可愛。剛剛一歲,已經能說幾十個詞,還能唱不少歌謠。
更重要的是,孩子已經完全離不開她??吹剿龝r笑,看不到她就哭。
可可對他很滿意,給他起了個小名:王子。
是的,他是她的王子,她的珍寶。
她扎穿命運咽喉的利劍。
小安照顧的小東西也順利長大了。除了那塊胎記和短小的身材外,其他都和“王子”一模一樣。
可可給他也起了代號:小丑。
王子與小丑,流著同樣的血,卻是不同的命運。
終于到了訂單交付的日子。
蘇將女孩們帶到了小樓大門處。
兩人手中各自抱著一個襁褓,忐忑地望著眼前的道路。
一年多沒有外出了,可可對外界感到陌生。她抱緊孩子,往屋檐下縮了縮,試圖躲開那無處不在的紫色霧氣。
一駕黑色的馬車緩緩停在大樓前。
小安露出驚訝之色。在這座城市,任何車輛都是奢侈品。她父親最得意的時候,也只是和別人共享了一輛老式吉普。這樣華麗的馬車,從來都只出現在畫冊中,沒想到自己竟能親眼看到。
一個全身黑袍的男子走下馬車。蘇認得,這是委托人的管家。
蘇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委托人總是這樣,用老派與復古來彰顯身份。無論有多少更安全、方便的交通工具,他總會使用最傳統、最浮夸的那種。
管家從車廂里拿出一只嬰兒提籃。它由金線編織出框架,珠寶裝飾,絲綢鋪墊。一看就不是地下城生產的大路貨,而是“舊時代”遺留下的藝術品。
可可的目光聚焦在提籃上的一角,螺鈿嵌出交叉的羽毛圖章,正是城主家族的族徽。她的眼眶有些發熱,這證明,自己的推斷沒有錯。
管家向蘇鞠了一躬,表達完感謝后,用誠懇的語氣說:“主人吩咐,務必讓育嬰師一同前往。”
話音雖輕,卻第一時間落入可可的耳朵,她的心瞬時狂跳起來。
兩年了,她等的就是這一刻。
小安也聽到了,扭頭向可可做出一個慶祝的手勢。
蘇臉上卻看不出分毫喜色,她打量著管家手中的提籃——只有一個。
蘇問道:“只帶一個走嗎?”
“是的。”管家揚起下巴。
“剩下那個該怎么辦?”蘇追問。
管家冷淡地說:“請照以前的慣例處理?!?/p>
蘇嘆息了一聲,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忍住了,側身讓出路來。
管家走向可可,每一步,都踏動著她的心跳。她似乎看到了,那些珠光、酒光交織在一起,化為炫目的光環,不斷靠近自己。
然而這一切突然消失了。
管家從她身旁穿了過去,停在了小安面前。接下來,他做了一個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動作。
他俯身抱起“小丑”,小心翼翼地放入了提籃。而后,他拉起小安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將她塞入了馬車。
“不……你搞錯了?!毙“搀@慌無措。
“不!一定是搞錯了。”可可如夢初醒,抱著“王子”向馬車沖了過去。
蘇果斷地伸手,將她拽到身后。她轉向管家,嚴肅地問:“你確定嗎?我必須提醒你,提籃里的,是有缺陷的那個?!?/p>
管家笑了,說:“有缺陷嗎?”他輕輕俯身,將襁褓揭開,注視著小丑的臉。
“不,他是那么完美……”他仿佛看入了迷,用手指虛撫過幼兒嘴角的斜痕,“和他一模一樣?!?/p>
可可掙扎著站起身,將懷中的“王子”遞了過來:“不,不對。您再看看,這個才是完美的、你們想要的繼承人?!?/p>
管家抬頭,神色古怪地看著她:“什么繼承人?”
過了一會兒,他仿佛明白了過來:“你以為自己撫育的,是主人的繼承人嗎?”
可可逆著他的目光,大聲反問:“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管家輕蔑地笑了,“你撫育的,只是主人的寵物罷了。”
他又指了指車廂中的小安:“她也一樣?!?/p>
可可難以置信,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家用嘲諷的語氣,講出了真相。
少年城主體弱多病,在這座城市中郁郁寡歡。為了逗他開心,他的兄長送了他一件獨特的生日禮物。
一個侏儒藝人。
他是四五歲孩童的模樣,臉上有一道紅印,像極了馬戲團中小丑裂開的嘴角。人人都感慨,這真是天生的小丑。不僅如此,他還聰明伶俐,能講笑話,猜謎語,吟唱各種歌謠。又有一手絕活,在家具上跳舞,旋轉起來像一只讓人眼花繚亂的陀螺。
很快,城主就離不開他了??上Ш镁安婚L,小丑在表演時從高柜上墜落,摔斷了脖子。
城主從此失去了笑容。兄長又送去了各種禮物,招募了很多藝人,卻都無法消解弟弟的悲傷。不得已,兄長決定用克隆的方式,重造一個小丑。
遺傳學家在分析基因時發現,小丑的“特質”來自一種罕見基因病變,屬于表觀遺傳。不光取決于DNA,也和孕育時的環境相關。為了確保成功,他們準備了兩個胚胎。
最終,他們如愿得到了一個完美的小丑,以及一個健康的廢品。
暮風吹來,可可死死咬住牙,直到齒間泛起腥咸。
她究竟是猜對了一部分。訂單的確來自城主家族,目的卻并非培育繼承人,而是復刻一件禮物。
她也曾經有機會的,如果安心撫育最開始的那個孩子,如果沒有和小安交換,上馬車的就是她。
可可終于失去了力氣,跪坐在地上。她懷中的“王子”受到驚嚇,大聲哭泣起來。在以前,她一定會緊緊抱住他軟語安撫,可如今,她一動不動。
亂發被風吹起,她臉上的笑容嘲諷而悲傷。
是啊,多么可笑。她交出了真正的寶貝,換回了那個失敗的副本。
街道上的紫霧濃了起來,冷風也吹不散。
這意味著,夜間將至。
管家向蘇告別,登上了馬車。隨著一聲鞭響,馬匹發出一聲嘶嘯,就要絕塵而去。
“不!”可可沖了出去,擋在車輪前。
她知道,無論自己做什么,結局都不會改變。但她仍然不甘心。她要擋在車輪前,要一個交代。
如果馬車就這樣走了,那她還剩下什么?這兩年不眠不休的工作、殫精竭慮的謀劃、那些不可言說的綺夢,又到底算什么!
管家看著披頭散發的女孩,臉色沒有太大改變。
不知死活。
他決定就這樣碾過去。畢竟,在這座城市,碾死這樣的女人,和碾死一只螞蟻也沒有什么區別。
他手中鞭子揮落的一瞬,空氣中爆出一聲悶響。似遠似近,好像誰在非節日的夜晚,隨手點著了一枚爆竹。
管家的身子軟軟倒了下去。
直到車廂里的小安發出一聲尖叫,可可才清醒過來,她上前一步,看到男人雙眼緊閉,耳后多了一個血洞。
可可也忍不住捂住嘴,踉蹌著向后退去。
一只手在她腰上撐了一把,讓她有了站定的力氣。
是蘇。她站在可可身后,右手端著一只銀色手槍,臉色異常平靜:“都閉嘴,過來幫忙處理尸體。”
可可和小安對望一眼。她們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識地聽從蘇的指揮,將尸體拖入了樓下實驗室,塞進焚燒爐。
三人沉默地并肩站著,等候焚燒爐的指示燈亮起、閃爍、熄滅。
一切了無痕跡。
七、歐墨尼得斯
迷霧最濃的時候,蘇坐上了馬車駕駛位。
車廂內,可可和小安并排而坐,懷抱著兩個幼兒。
蘇望向遠方,眼中的笑意如刀鋒冰冷。
她知道,這座城市早就腐爛了。資源枯竭,惡念橫行,之所以能勉強運行,是因為還有神圣的規則。
最嚴格的配給,最無情的制度。比如基因篩選,將一切先天重疾患者扼殺在搖籃中。
其中就包括蘇的女兒。
為了捍衛規則的神圣,為了所謂的文明延續,為了一個哮喘病,她殺死了自己的女兒。
而有的人,卻在堂而皇之地復制一個侏儒。
整整兩年的時間,上百萬的花費,甚至開啟最高權限,豁免了基因檢測……只因為王宮中死了一個會跳舞的小丑。
而國王想要一個新的。
蘇一抖韁繩,馬車沖入了紫色煙霧中。啪啦幾聲輕響,金色提籃碎裂在車輪下。
風吹起,塵土將羽毛族徽掩埋。
【作者簡介】
步非煙,原名辛曉娟。北京大學文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李白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武俠文學學會理事,中華詩詞學會理事。北京市作家協會理事,主要創作方向有小說、劇本、歌詞。代表作有《武林客?!贰度A音流韶》《天舞紀》《玫瑰帝國》等,已出版作品數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