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從第五十回一直到七十四回為止,講賈府之盛可以說一波一波往上翻。大觀園的“冬艷圖”插進了薛家小妹薛寶琴,曹雪芹寫她的美好像還勝過寶、黛,而且才高八斗,能詩能文。但她在整個《紅樓夢》里,只是一個裝飾性的(decorative)人物,就是多了一個才女,多了一個美人,對于整個情節的推展,或是有關賈府的命運,并沒有扮演任何角色。她是增加了熱鬧的氣氛,若沒有這個人,好像少了一點什么。那個熱鬧要寫到盡,寫到頂,原來的幾個女孩子們還不夠,還要加這么一個人來。她們作完詩又作謎語。寶琴這個女孩子據說很年輕的時候,跟著家里到處游山玩水,很多古跡她都走過,相當博學,她就一連寫了十個謎語,以各式各樣的古跡為題,也是十首懷古絕句。
曹雪芹在這個地方有點炫才了,炫耀他的知識他的才,他的確無所不知,假借了薛寶琴這個人,寫了這么十首懷古詩,以古人的故事、古跡的故事,來打十個平常的俗物。這十個謎語好多紅學家在猜,譬如第一個《赤壁懷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
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
謎底是“走馬燈”。大概講那些英雄人物只留下名姓,周而復始在里面轉。這十首詩前面的八首,《赤壁懷古》《交趾懷古》《鐘山懷古》《淮陰懷古》《廣陵懷古》《桃葉渡懷古》《青冢懷古》《馬嵬懷古》,都是古跡史跡倒不稀奇,謎底有“喇叭”“傀儡”等等,甚至跑出個“馬桶”,反正揣測紛紛。我要提出的是最后兩首,一個是《蒲東寺懷古》,一個是《梅花觀懷古》,按理講,“蒲東寺”可能應該是《西廂記》里張生和鶯鶯小姐相會的“普救寺”,還待考證。這最后兩首,一個是寫《西廂記》,一個是寫《牡丹亭》。《西廂記》跟《牡丹亭》這兩出戲跟它們的主題,常常出現在《紅樓夢》里。記得林黛玉看《西廂記》嗎?聽到《牡丹亭》曲子時那個感應,“心動神搖”。元妃省親的時候點的戲里面,也有《牡丹亭》,所以從頭貫串到尾,曹雪芹不斷在用這兩個作品,元代的、明代的作品。在中國的文學里,不管是戲劇也好,小說也好,要選三本表現中國愛情觀的作品,那就是《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它是一脈相承的,是中國的浪漫文學、抒情文學一路下來的。我對《牡丹亭》有偏愛,我想《牡丹亭》又高過《西廂記》,《紅樓夢》又高過前面這兩本,對于情方面的詮釋,《紅樓夢》是無所不包,更加廣大了。
看看《蒲東寺懷古》:
小紅骨賤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
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這講什么呢?講紅娘嘛!鶯鶯跟張生,紅娘撮成好事,謎底打的是“手提的燈籠”。這不難聯想。下面這首《梅花觀懷古》,當然講的是《牡丹亭》里的故事。“不在梅邊在柳邊”,這是很有名的一句,杜麗娘寫在她的畫上的一句詩,暗含了柳夢梅的名字。
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
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
這個講的是“團扇”,倒蠻有道理,秋扇見捐,就是秋天以后扇子不用了。春香手上拿的那把扇子,真的是團扇,杜麗娘那把扇子是折扇,所以謎底打團扇很合理。
曹雪芹只要有機會,就把《西廂記》跟《牡丹亭》拉進來,不管是《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在勇于追求愛情方面,都是打破當時的社會禁忌,在某方面來說,通通是反儒家的精神,尤其《西廂記》,以前好人家的女孩子是不準看的,西廂誨淫,女孩子看了思想會走偏。實際上看不看呢?薛寶釵是一個淑女,她也偷看的,當時的青年男女,會偷偷地看這些東西,滿足他們對于戀愛的渴求。不過在表面上還是要維持大門大戶遵從儒家的規矩,像薛寶釵,一聽寶琴這兩首懷古是以《西廂記》《牡丹亭》為題材的,就來道學一番,說:“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后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于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里,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李紈也主張:“如今這兩首雖無考,凡說書唱戲,甚至于求的簽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好像沒有歷史出處的就有那么點不入流的味道,讓他們幾個討論一下。其實曹雪芹就是要突出《西廂記》跟《牡丹亭》的這個曲詞的。
這一回的后半部分,有幾個地方的細節非常可觀。《紅樓夢》的神話架構,象征的意義很高,它的寫實功夫,任何細節一點也不放過,中國十八世紀的貴族生活,都反映在《紅樓夢》的那些細節里,這回就是個例子。襲人的母親病了,她要離開府中回家探視。襲人是寶玉的丫頭,當然她的身份也相當重要,因為寶玉寵她,她在王夫人面前又是兢兢業業、很謹慎的一個丫頭,賈母也相當喜歡她。襲人的母親病危,賈府也蠻有人道精神的,讓她回去最后陪伴一下。襲人走之前要到鳳姐那兒去報到,給鳳姐檢查一下,因為賈府的丫頭出去要有派頭,她也代表了賈府,所以襲人自己是丫頭,還要有丫頭跟著,后面媳婦、小子前呼后擁五六個人。襲人打扮得也不錯了,瞧!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蔥綠盤金彩繡綿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也是穿金戴銀了。鳳姐一看,不行!那個大氅、皮毛還不夠,她說:“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賞了你倒是好的;但只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你該穿一件大氅的。”鳳姐就吩咐拿她自己一件沒穿過的大氅,說出毛出得不太好,自己不太喜歡,要襲人穿上,從頭到腳把她裝扮起來。她說:“也是大家的體面。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也罷了。一個一個像‘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話我當家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寶玉的丫頭,從賈府出去的人,可不能有半點差池,這就是他們的規矩。這種地方,我想曹雪芹很可能自己以前過過這樣的好日子,否則誰會想到一個丫頭出去,還有這種的派頭、架勢,這么巨細靡遺地寫,是他的《追憶似水年華》,有時候寫到忘我,當年過的是什么好日子,寫得興致勃勃,所以才讓人覺得有生命力,完全沒有批判或自憐的東西,他想的是東西多么好吃,衣服多么漂亮,連丫頭出去都有這些體面。
這里還有個細節,是曹雪芹的人物刻畫(characterization)特別深刻的地方。他常常看似不經意的一筆,又把一個人的心地、個性,刻得更深一點。鳳姐是個很厲害的角色,她要管這么大的賈府,管兩百多人,下面那些傭人、大娘,沒一個好惹的,她要罩住她們,不兇不狠行嗎?不行的!她跟平兒兩個配得正好,一個黑臉,一個白臉。因為她兇她狠,得罪很多人,樹敵甚眾,平兒在外面替她安撫,以免別人記恨在心。鳳姐與平兒這一對妻妾主仆的相處,曹雪芹就寫得相當動人。鳳姐叫平兒拿那件大氅給襲人,平兒拿了兩件出來。襲人道:“一件就當不起了。”平兒笑道:“你拿這猩猩氈的。把這件順手拿將出來,叫人給邢大姑娘送去。”邢岫煙是邢夫人哥哥的女兒,家境不好,來投靠賈府的窮親戚。賈府排場這么大,窮親戚一進賈府就矮了一截。那幅“冬艷圖”,大家都大紅大綠、穿金戴銀,只有邢岫煙一個人“拱肩縮背”,因為她冷,沒冬衣穿,平兒看在眼里,惦在心里,趁便送了一件舊冬衣。鳳姐雖然嘴上開玩笑道:“我的東西,他私自就要給人。我一個還花不夠,再添上你提著,更好了!”心里卻是不計較的:“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這個地方看得出平兒觀察很細心,同情弱小,鳳姐也不是不近情理的人。
下面又轉筆到怡紅院晴雯身上。襲人回家去了,照護寶玉的責任就落在晴雯和麝月兩個大丫頭身上。寶玉半夜里渴了要茶水,要有人在旁邊的,她們兩個輪流伺候。兩個女孩子愛鬧著玩,夜里,麝月到外面上廁所去了,晴雯就調皮,要去嚇唬麝月。晴雯其實很天真的,都講她個性像一塊爆炭,因為她沒心機。小女孩也不過十幾歲嘛,只想著調皮,那么冷也不穿個衣服,也不披個大氅,就跑出去了。寶玉怕她真嚇著了麝月,又怕她著涼,就大聲叫:“晴雯出去了!”晴雯說:你婆婆媽媽的,哪里就把她嚇死了!哪曉得晴雯真的凍病了,這是個伏筆。一病下去呢,就伏到后來被趕出去,出去病得更重,直到香消玉殞。《紅樓夢》里的人物,常常寫到病,病在這本書里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而且,曹雪芹開起藥單來頭頭是道,對醫理也很在行。這下,給晴雯看病請了個醫生來,他開的藥單寶玉一看吃了一驚,有枳實、麻黃之類的猛藥在里面。寶玉對藥理有所知,他說:不行,這個醫生要不得!快點請太醫來再看一看。
《紅樓夢》沒有大起大落的場景,也不過是春夏秋冬,過年過節,吃喝玩樂,沒有像《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打來打去、起伏得厲害的劇情,就只有家庭日常生活(domestic)的東西,不要小看這種日常生活,難寫!你看英國的簡·奧斯汀(Jane Austen)寫十八、十九世紀的英國生活,寫來寫去就是幾個女士(ladies)在客廳里扇扇扇子,抓一個有錢女婿,不得了了。到今天,英國小說她還是祖奶奶,為什么?她真的抓住了日常生活,每一個場景都寫得好,讓我們覺得好像這些生活都在眼前。《紅樓夢》也是,你會感覺那些人物過的吃喝玩樂的生活,都在眼前一樣!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回目中的“雀金裘”,程乙本是“孔雀裘”,這倒沒有什么特別的差別,可是從現在開始,我越看越覺得現在這個庚辰本有些問題嚴重,所以不得不把那些有問題的段落或者有問題的地方,特別挑出來講。如果意義沒有改變,不傷原來的藝術性就放過它,但是有的不行,有的一字之差影響全局,或者它多了一句狗尾續貂,把整個場景破壞了,那就一定要改過來。再提醒大家,我們現在用的庚辰本,很多紅學家據他們考證說是最早抄本之一,他們都相信,這個最近曹雪芹的原稿,而且有脂硯齋批文,所以這個本子是非常有權威性的。很多紅學家對于程高本,就是高鶚續的這個本子相當有敵意,覺得他們改了。可是我必須說,我使用多年的這個桂冠出版的《紅樓夢》也是程乙本,是經過一些學者,像大陸非常有名的啟功,還有他們一些紅學家,很仔細地比對、注校,譬如幾個本子有不同的寫法,就在合情合理的情況下,選一個最合適的來采用。庚辰本呢,他們因為相信最接近原著,明明有些東西根本錯了,或者有些不合適,可能是抄的人多加的或者是刪掉的,因為他們相信那是原來的,就不動它。我覺得我要把這種地方挑出來,讓大家把版本比較一下。
這一回里面有兩件事:蝦須鐲、孔雀裘。牽涉到兩個人:平兒、晴雯。這兩個人在《紅樓夢》的丫鬟群里面相當重要,所以曹雪芹也安排適當的地方讓她們表現。我不知道臺灣有沒有類似《樓上樓下》(Upstairs and Downstairs)這樣的連續劇,英國BBC這一部戲非常有名。《樓上樓下》講第一次大戰前,愛德華七世那個時代(Edwardian)的英國貴族、上層社會家庭里的生活。“樓上”(upstairs)就是講那些老爺、少爺、夫人、小姐的生活,“樓下”(downstairs)就講那些傭人、仆婦的生活,描述得都非常好。《紅樓夢》也是“樓上樓下”,“樓上”講那些姑娘、小姐、夫人的生活,“樓下”講那些丫鬟、傭人、小人物的生活,都很要緊,這才把十八世紀中國的貴族生活,上上下下給它一個比較全面的描述。
為什么說俏平兒、勇晴雯?“俏”“勇”,就是給她們的一個標簽。平兒很俏,很懂事,心地善良。你想這個賈府里面一天有多少事情發生,一定有很多爭執風波,各樣的吵吵鬧鬧,層出不窮。要怎么樣平息這些小風波,鳳姐哪里管得到那么多那么細,而且也比較嚴厲,一發覺了以后,打四十板趕出去,就是這樣處理。平兒的原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蝦須鐲的事就是一件。記得在蘆雪庵吃鹿肉嗎?吃鹿肉要烤,平兒手上戴了一對鐲子,烤肉不方便,就脫下來擱著,一下子不見了一只。開頭她想,可能是邢岫煙的丫頭篆兒,窮嘛!眼淺,撿走了。你看,窮親戚進了豪門不容易的,有賊先懷疑到她們身上。后來發覺竟然是寶玉下面的小丫頭,叫墜兒,她偷去的。平兒想,如果鬧出來,鳳姐一定很生氣,寶玉也很要面子的,他手下的人做出這種事情來,很丟臉。所以平兒就到怡紅院來,悄悄地告訴了麝月:你們找一個機會,把那個墜兒趕走吧!而且她很體貼,交代不要告訴寶玉,免得寶玉面子上下不來,她悄悄地把這個事情擺平就好了,不要傷了任何方面,也不要鬧出來。
晴雯在生病,發著高燒,看到平兒跟麝月唧唧咕咕,好像鬼鬼祟祟在講什么。她就跟寶玉說:她們一定是說我病了要把我趕出去。病了怕傳染嘛!通常要挪出去。寶玉說:不會的,你們好姐妹。寶玉不放心,又為安撫晴雯就說去聽聽,一聽才曉得平兒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心意,不覺又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一個伶俐人,作出這丑事來。因而回至居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晴雯。記得嗎?之前鳳姐吃醋,因為賈璉把鮑二家的弄進來,鳳姐錯怪平兒把她打一頓,平兒受到很大委屈,襲人就帶她到怡紅院來,寶玉叫人拿出胭脂水粉替她重新理妝。寶玉覺得這么一個好女孩,能在賈璉、鳳姐之間周旋真不容易,所以對她盡了一點疼惜的心意。現在一聽,平兒對他也那么體貼,非常感動,馬上告訴晴雯。晴雯的性格果然是塊“爆炭”,一聽自己怡紅院的丫頭偷東西,氣得不得了,看見墜兒上來,冷不防把她的手一抓,拿個叫作“一丈青”的簪子,戳!戳!戳!一邊罵,這個爪子拿來做什么?不會做事只會偷東西!不等襲人回來商量發落,就硬著脾氣要把那個小丫頭趕走。
蝦須鐲的事情過去了,晴雯的病仍未見好轉,發燒頭疼,鼻塞聲重。寶玉就叫麝月到鳳姐那邊取鼻煙來,說:“取鼻煙來,給他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了關竅。”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來,遞與寶玉。寶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琺瑯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里面盛著些真正汪恰洋煙。這大概是個有天使畫像的鼻煙盒,清初就能見到了。《紅樓夢》里常常寫到一些外國來的東西,那個時候,很多外國使節是進貢給皇家的。曹家因為受康熙寵,所以常常會得到康熙賜的宮里面的一些貢品,像這種西洋的藥、西洋的鼻煙盒,還有琺瑯瓷,乾隆時代出口到西方去的,洋人很喜歡,在外面加工了又流回來。曹雪芹看過家中西洋的貢品,在書里面引用的情況也說得通,因為元妃是皇帝的妃子,所以賈府得了很多貢品也是很自然的。
這一回里也寫薛寶琴走過很多地方,見識甚廣,她也看過一些外國人。乾隆時代很多西方人到中國來,傳教的、做生意的,寶琴說有個外國女孩子,大概在中國住久了,對于中國的文字也很通的,居然還會寫一首詩。可見那時候跟西方接觸很頻繁,貿易相當盛行。乾隆時代很有名的事件,英國派大使來送貢品,乾隆說我們不需要,我們什么都有,然后給了更多讓他拿回去。中國的朝廷要使臣下跪,他不肯,朝廷說見了中國的天子都要下跪的!這里種下了鴉片戰爭的因。十八世紀的英國也漸漸強了,中國還是那種唯我獨尊的心態,這就是《紅樓夢》的時代,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是最富有、最強大的國家,事實上在某方面已經危機重重,不能光看表面了。《紅樓夢》寫的時候是盛世,不過曹雪芹以他的敏感,已經感受到暗伏在繁榮表面下的危機,十九世紀中國一下子整個垮掉了。書中的賈府這么大這么富有的家族,外強中空,后來也是一下子整個垮掉。
在下面講到的這個細節上,庚辰本有些問題。薛寶琴到賈府來,因為她已經下聘了,許給梅翰林的兒子,家里是把她送來出嫁的,她的嫁妝都帶來了。當時女孩子下了聘、定了婚,不對外講的,賈府這些姐妹們在聊,聽說有外國人作的詩,姑娘們就叫她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寶琴說,放進箱子里收著沒帶來。黛玉很聰明,說:“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事實上都帶來了),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黛玉曉得,她要出嫁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不帶來。看看庚辰本這一行:寶釵笑道:“偏這個顰兒慣說這些白話,把你就伶俐的。”我想這不通,太別扭。程乙本是:“偏這顰兒慣說這些話,你就伶俐的太過了。”不是順多了嗎?《紅樓夢》的好處是它很流暢,不喜歡用特別生僻的冷字,不用彎來撇去的怪文法,讀來非常順當。
曹雪芹一直把那個盛世往上推,連衣服也不例外。賈母不是有一件野鴨子的毛串起來做的大氅給了寶琴嗎?老太太還收了另一件寶貝衣服,是什么呢?雀金裘!她讓寶玉穿著去做客。他們的應酬很多是皇親貴戚,寶玉穿了這衣服,金翠輝煌,碧彩閃灼。賈母說:“這叫作‘雀金呢’,這是哦啰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俄羅斯進貢的,大概也就是王妃這一類賜給賈母的。有的紅學家考證,說賈母的原型是曹璽的太太孫氏,記得孫氏是誰嗎?是康熙的奶媽,如果真是孫氏的話,康熙恐怕給過她孔雀裘,所以曹雪芹寫這個。平常人家不會有孔雀裘、野鴨子毛大氅這種東西,只有他們曹家才可能有。
寶玉出去應酬了。我們講過,連那個丫頭襲人出去,都要前呼后擁,寶玉出去,排場更大了。只見寶玉的奶兄李貴(李貴是他的奶媽的兒子),帶著男傭人王榮、張若錦、趙亦華、錢啟、周瑞,共六個人,又加了四個書僮茗煙、伴鶴、鋤藥、掃紅,就十個了,背著衣包,抱著坐褥,籠著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早已伺候多時了。還有老媽媽要吩咐他們六人,該怎么樣,吩咐了一大堆,然后呢,寶玉才慢慢地上了馬。出去的時候,寶玉說,走另外一條,從角門出去吧。為什么?因為原路要經過賈政的書房,他本來看到賈政就像耗子見了貓一樣,躲都來不及的,現在賈政不在家,其實應該沒什么好怕的。可是啊,賈府規矩大,即使不在家,也要下馬表示尊敬。下面的人說,悄悄地溜了不就算了嘛!反正老爺又不在家。寶玉就怕,不行!萬一被家里那些老家人賴大、林之孝看見,又說他不懂規矩了。這賈府也很奇怪的,那些老傭人可以訓少主,所以最好躲過他們。后來果然碰到賴大,寶玉看見趕快要下馬,賴大抱住他腿不讓下來,寶玉才走了。下面你看:接著又見一個小廝帶著二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見了寶玉,都順墻垂手立住,獨那為首的小廝打千兒,請了一個安。這些掃地的小傭人二三十個,見了他,通通立正,那個時候的規矩真大。等下面幾回,寧國府、榮國府除夕夜祭祖,看看那不得了的儀式,要講一講他們那個規矩的由來。
寶玉去應酬回來,哎呀,不得了!他那件那么重要、那么寶貝的衣服,偏偏燒了一個洞,第二天要過年了,賈母當然要他穿這件衣服,怎么辦呢?他們就悄悄地把這衣服送出去給外面的織工,要把它補起來。拿出去了又拿回來,沒有一個人會補。因為它是一種很特別的金線界線繡的方式,這種針織,很需要功夫的。他們在講,這萬一給老太太看見破了一個洞,很掃興嘛!晴雯病得昏懵懵的,人家講話還是聽得見,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罷!沒個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晴雯病著,可是一聽到這情形,等于寶玉有難,她護主心切,不顧病身爬起來,就要替他補裘,所以叫“勇”晴雯。晴雯嘴巴雖然很厲害,其實她對寶玉很深情的,她是用另外的一種方式,跟黛玉很像。黛玉有事沒事戳寶玉兩下,為什么?看他的反應,試他對她的感情到什么地步,戳得寶玉越痛,她覺得愛她愛得越深。這個晴雯也是,她跟寶玉也是沒好氣戳他兩下,其實她最護主心切,所以就拼命地來補了,補了一夜。寶玉當然很心疼,看她這樣子一夜沒睡,為了補他這孔雀裘,最后終于補好,她說:“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一聲就昏過去了。這一回相當有名,一方面講晴雯對寶玉的感情,以及敢于任事的個性,另一方面也講她的病又加深了一層,后來終致不治。
無論俏平兒或勇晴雯,她們做了一些事情,看起來是很瑣碎的一些場景。你可以想象,晴雯已經病得像什么一樣,爬起來,一個晚上,很努力地補這個裘,那一幕也很好看的,非常有戲(dramatic)。晴雯做過什么?撕扇子、補孔雀裘,你會記得她的。曹雪芹就用這種方式,慢慢地堆砌起來,等于一幅幅小畫,撕扇子是一幅,補裘是一幅,后來賈府自己抄大觀園的時候又是一幅,最后趕出去。通通拼接起來,晴雯這個人的形象,就突顯出來了。而且呢,等于是在這些地方埋了伏筆,通通為了要完成在她被趕出去后,寶玉去看她,兩個人生離死別的一幕。那是《紅樓夢》里邊非常重要的場景,前面這些,都是為了這一場做準備的。晴雯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這個丫鬟心性這么高,這么自負。為什么自負?第一,長得漂亮,眉眼像林妹妹。第二,她的針黹、女紅,是丫鬟里面的第一名。從前看女孩子能不能干,要看她的針黹行不行。晴雯手最巧,所以她是很自負的,后來趕出去,被侮辱,被糟蹋,這兩邊的落差,顯出晴雯的悲劇。
晴雯跟黛玉,她們的命運是很相近的,所以寫晴雯其實是寫黛玉,晴雯的故事就是黛玉的前奏,等于是替黛玉的悲劇埋下了伏筆。晴雯不是單獨的一個事件,《紅樓夢》寫人物,寫事件,好像是不相干的事陸陸續續發生,其實都指向最后怎么來敘述,來講通黛玉之死,這才是本書的最高潮。要準備那個高潮,前面有好多好多的鋪墊,光是黛玉的故事還不夠,還要讓晴雯的故事也進來,兩個合起來,悲劇的含量才夠大,影響才夠,撞擊才夠深。所以這些細節大家都不要放過,最后看到黛玉之死的時候,再回過來細想,一切就有道理了。
【第五十三回】
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過年了,賈府要祭祖。賈家有世襲的兩個爵位,一個是寧國公賈演,一個是榮國公賈源。這兩支傳下來,就是賈代化、賈代善。再傳下來,寧國府賈敬,因為賈敬修道不管事,早早就傳給賈珍。榮國府賈赦、賈政,爵位在賈赦。賈府兩邊兩個爵位,通常封一個爵位就很不得了,他們有兩個連在一起,你想那個聲勢多么地浩大。
先講寧國府,除夕要祭宗祠,他們到底是大房,所以祖先的祠堂是設在寧國府的。除夕全部動員起來,都要去寧國府那邊祭祖。賈敬沉迷煉仙丹,平常他不管事,除夕他回來祭一下祖又走了,實際的主事者是賈珍。過年、祭祖都是要花錢的,像寧國府、榮國府幾百人的開銷,生活相當奢侈,他們靠什么呢?基本上他們封爵的時候都有封地,這些地可能在鄉下,可能好幾個村是他們的,所以靠收租,靠地里的莊稼收成,每年很重要的收入靠這些。當然,皇家也給他們錢,但很有限,有時候反饋回去的可能更多,像那些太監通通要打點好,要做公關的,跟朝廷那邊的關系弄不好不行,要透過這些公公幫著打點。記得嗎?秦氏死的時候,賈府就給她丈夫賈蓉捐一個官位,因為辦喪事,賈蓉沒有官位不好看,誰來搞這個呢?太監夏公公。花幾百兩銀子經這個太監去買一個官位,所以他們花的這種錢也是不得了。
賈府日用開銷和過年過節的花費,都設有鄉下的掌柜管理。這一回,黑山村的烏莊頭來進貢,這只是一個村,還有好多其他的村。烏莊頭來了,賈珍道:“這個老砍頭的今兒才來。”因為他們在等,過年要用錢,要用很多物資。烏莊頭帶了清單,遞上一個紅帖子:“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奶奶萬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倒是個鄉下人的口吻。拿了什么東西來呢?打開單子,上面寫: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只,風雞、鴨、鵝二百只,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干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炭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姐兒頑意: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
不得了吧!你看,光是那個炭,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炭二千斤、柴炭三萬斤,這么多東西,豬、羊、鹿一大堆,那個騾車不曉得要多少車,這么拖進來。你想象那個場面,那個烏莊頭,領了大隊車拉來這些山珍野味,過年要用的東西通通都來了。這個單子,你們記一記,等到賈府被抄家的時候,也有個單子,寫得清清楚楚,金子多少兩,銀子多少兩,如意多少個,什么東西多少,跟這個對照一下,當年轟轟烈烈地進來,后來凄凄慘慘地出去,通通給刮光。所以曹雪芹寫實的地方也是到頂的,他不是隨便寫的,不是三言兩語講了很多東西,而是一樣一樣通通列出來。
雖然這么多東西了,賈珍還說,你又來打擂臺,又來敷衍我了,這兩三千兩銀子怎么夠過年!烏莊頭說,今年有旱澇,收成不好,我這算好了,其他那幾個莊更糟。當然抱怨了一大堆。賈珍說,你這要我為難了,這怎么辦?這年不好過。烏莊頭就說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你們?他想,賈府是皇親國戚,有女兒當皇妃,還怕什么?這點也講了出來,賈家那種生活,也蠻累的。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他心里縱有這心,他也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到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頑意兒。縱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了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么?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這個話不是隨便講的,又講到曹家了。曹家受康熙寵愛,康熙六次南巡,四次曹家接待,你想曹家怎么吃得消,要花多少銀子做這種準備,每次都弄得虧空數萬兩銀子。那時候康熙的國庫還豐盈得很,就給他們暗暗補起來,后來雍正上來了,雷厲風行,曹家獲罪,革職抄家的其中一個原因是虧空。所以他這個地方也是有所本的,就是想到從前他們家的處境。
寧國府已經很窘迫了,榮國府也好不到哪去,鳳姐東挪西弄得也是虧空,后來補不起來怎么辦呢?跟鴛鴦悄悄商量把賈母一些東西運出去當,賈府弄到要悄悄當東西,外面的架勢撐起來,里面的苦衷不少。很多中國以前的家庭是這樣子,要面子,盛的時候下不來,所以賈家被抄了以后,賈母倒講了一句話,趁這個時候,收斂一下也好。空架子撐在那里,要好多錢的。
賈珍拿到這些東西,不光他們寧國府、榮國府要過年,還要分一些給那些窮親戚,難弄吧!那些窮親戚都跑來領了,其中有一個賈芹,鳳姐不是給他弄了個職位,派他去管那些尼姑道士嗎?這個賈芹很不上道,也跑來要,賈珍就訓他一頓說,從前,你沒有位置的時候,我都給過你很多,現在你還來要,那么貪,已經給你東西了,看看你的樣子,你穿得像個手里使錢辦事的嗎?而且你在家廟里面干了什么事情?為王稱霸起來,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你還來領這個,給你一頓棍子呢!后來,果然是賈芹跟那些尼姑、女道士爆發了一些事情。我覺得奇怪,賈府那個家廟水月庵里,又有尼姑又有道士,可見得明清時代佛道不分,賈芹去勾一個尼姑叫作沁香,又同時勾一個女道士叫作鶴仙,那時候都是混在一起的。
到了除夕晚上,賈府的子弟們通通進來了,排班準備祭祖。這個時候的賈府家族,充分顯示了中國的宗法社會、儒家體制之下那種繁文縟節。祭祖,一直到今天還有,臺灣也有宗祠,不過現在沒有那種派頭就是了。這個地方,曹雪芹特別安排了一個旁觀的人,來看他們怎么祭祖,正如最開始的時候,用林黛玉的眼光來看賈府的氣派。安排誰呢?薛寶琴!寶琴跟賈府沒什么密切的關系,可以看得比較新鮮、客觀、清楚。先看這個宗祠門口,兩邊一副對聯:“肝腦涂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這種歌功頌德的語氣,庚辰本說是“衍圣公孔繼宗書”,孔子的后代寫的。大家看看宗祠里的擺設,懸了一面九龍金匾“星輝輔弼”,是先皇御筆。你看不得了吧!皇帝賜的。兩邊一副對聯:“勛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這是皇室給他們很高的期許,都是御筆。再往里的正殿,也有一面御筆寫的匾,講到儒家核心的價值:“慎終追遠”。整個講起來,西方信基督教的最高階層(hierarchy)一定是上帝,中國有些是佛家、道家,如果一般人,就是慎終追遠,祭祖宗。祖宗給我們保佑,要我們繼承他們的勛業。繼承,就是慎終追遠。要靠什么慎終追遠呢?靠儀式(ritual),經過祭祖的儀式,讓我們跟祖先聯結起來,再往下傳給子子孫孫。就是旁邊御筆對聯講的:“已后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
儀式是有很多規矩的。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昭穆,左右)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敬是男的那一輩里現在位置最高的。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賈琮從沒有在任何其他的情節出現過,反正是賈府的親戚就是了,而且一定是跟賈璉同輩的。寶玉捧香,賈菖賈菱,這大概都是跟寶玉同輩的親戚,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非常莊嚴,非常有秩序的。儒家最重要就是要維持社會秩序(social order),這儀式排出來,就是一個社會秩序了,長幼有序在儀式上完全顯露出來。然后呢,眾人圍隨著賈母至正堂上。那邊儀式行禮完了,這邊要祭祖了。影前錦幔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居中懸著寧榮二祖遺像,皆是披蟒腰玉。他們其實是以武功起家的,曹家也是這樣,曹璽是跟了多爾袞去打仗,打勝了,所以有了官爵,這個賈家也是。開始上貢了,祭品就是一道道的菜,你看它怎么個儀式: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一個一個傳,傳到輩分最高者的手里。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于賈蓉,賈蓉便傳于他妻子,又傳于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于王夫人。王夫人傳于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要經過這么繁復的儀式,完畢了,賈蓉就退下來。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名字文字邊的輩分最高。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名字斜玉旁,那邊有好多。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得無一隙空地。鴉雀無聞,很莊嚴、很肅穆的。只聽鏗鏘叮當,金鈴玉佩微微搖曳之聲,并起跪靴履颯沓之響。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這邊完了,要一起到榮國府去,還要向賈母下跪行禮。這種儀式,是否每一家都這樣呢?后來有研究說,旗人的規矩比漢人還要大,還要繁瑣。曹家是滿化的漢人,他們的文化是滿人漢人的文化合起來的。據余英時先生的考證,他說其實漢族的儀式,那個時候已經沒有這么繁復了,但是旗人還守著這么嚴。我想滿人開始的時候,是從低文化的民族爬起來的,向高文化的漢人那邊去,要征服漢人,至少要把漢人那一套學會。清朝的成功之一,就是漢化非常地道,而且還超過漢人,儒家那套東西,他們學得更快。元朝那么快滅亡,大概蒙古人漢化得不夠。清朝兩百多年,居然少數民族能夠控制這么大的中國,他們把漢人的文化通通消化了,當然他們也希望保持滿人八旗的特點,但后來慢慢腐化掉。學漢人那一套學得太像太過了,當初在遼寧那個地方的活力就慢慢消失了。所以是兩難,不漢化也不行,漢人會抵制他們,開頭為了一個剃頭令,就死了多少人!曹家,他們也是滿化得非常厲害,同時留存了漢人的習俗,所以曹雪芹能寫實寫得這么細密,這么徹底。
賈母回府去,過年又是非常熱鬧的演戲,他們自己家里有戲班子,那些小伶人芳官、藕官都能唱的。這個時候還怕自己的家班不夠隆重,外面再招一班來,特別招待他們那些親戚。來了以后演什么戲呢?《西樓·樓會》,講一個書生跟一個妓女的故事。演書生的于叔夜賭氣去了,那個小孩子文豹也會插科打諢:“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當然那些老太太高興得不得了,老祖宗喊一聲:“賞!”下面老早已經預備著幾籮筐的錢,丟到臺上面去,這就是賈府的派頭。這個時候在寫賈府的盛,借過年、過節、過生日來顯示,后來賈府衰敗了,在過年、過節、過生日的時候,那種冷清前后對比,世間的興衰無常就更明顯了。賈母是個會享富貴的人,她的品位很高,她點戲就點了一折《尋夢》,這是昆曲中經典又經典的了。十八世紀正是昆曲最盛的時候,差不多要從盛入衰了。乾隆的御用伶人有上千個,那時候的宮廷戲,一上去上百人,像現在西方的芭蕾舞劇一樣盛大。乾隆這個十全老人,愛派頭,這本書也是有乾隆時代的派頭,那時候的宮廷文化,可能跟法國的路易十四、路易十六可以一比,一種奢侈的極致。曹雪芹寫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把當時的盛況記載下來了。
從前過年從除夕一直過到元宵,元宵的時候一定要請客,要唱戲,娛樂親朋好友。家里有戲班子,就高人一等。據說,蘇州這個地方最盛的時候,家班子有幾百個,你的家班子,我的家班子,互相拼比的。還有呢,哪一家的廚子很厲害,到他家去請個客,非常風光。后來敗掉了,那些廚子出來開飯館,什么廚、什么菜之類的,還要掛著家廚的名號。到賈府做客的那些人,大概家里都有戲班子的,所以賈母請客,派頭一定要擺出來。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