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評文學革命中的胡適文學進化論思想

20世紀初西方進化論思想的引進為中國知識分子形成新的文學史觀、尋求救國方案提供了有力的思想武器。胡適作為五四文學革命的重要人物，其在中國古代與西方思想的共同影響下逐漸形成的進化論觀點是胡適文學革命理論中最為重要的理論支點，也是文學革命的核心思想。胡適進化論以達爾文進化論為思想根源，以實驗主義為基石的自由思想是其構建的思想基礎，最終總結出“文學者，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的觀點，提出了文學革命的相關系列主張，同時以自身創作實踐開創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 一、胡適進化論思想的形成與發展

" （一）西方進化論思想的影響

胡適的文學進化論源于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對其了解始于對《天演論》的閱讀，近代中國也是通過《天演論》一書了解進化論的。嚴復的《天演論》是對赫胥黎進化論著作《進化與倫理》的翻譯，將原著中將倫理與進化論相對立的思想改寫為宣揚“自強保種”的社會進化思想，在彌漫著失敗、自卑同時交織憤懣、不甘情緒的晚清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為仁人志士將其運用于革命運動提供了有力的思想武器。留美以后，胡適開始有意識地把進化論運用于文學領域，借以摧毀傳統的文言文學，建立與時代相適應的新的白話文學。

1916年，胡適用進化論深入研究中國文學體裁的變遷：“文學革命，在吾國史上非創見也。即以韻文而論：《三百篇》變而為《騷》，一大革命也。又變為五言，七言，古詩，二大革命也。賦之變為無韻之駢文，三大革命也。古詩之變為律詩，四大革命也。詩之變為詞，五大革命也。詞之變為曲，為劇本，六大革命也。”胡適首次運用文學進化論描述中國文學興衰存亡的演變規律，把中國文學體裁的“六大革命”解釋為文學的進化，并因此提出以白話文學代替文言文學的白話文學主張，把文學革命完全建立在文學的進化論上，打開了中國文學的新圖景。

" （二）中國古代進化論思想的根源

在將進化思想運用于文學研究的同時，胡適在中國古代尋找了一系列進化思想的歷史依據。其中，胡適在其《中國哲學史大綱》中舉出了例子并加以論述。如《易經》中的“易”是“變易的易”，天地萬物時時刻刻變化無窮，又如老子“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的主張也內含演變的觀念，同時胡適認為“孔子以為萬物起于簡易而演變為天下之至賾，又說剛柔相推而生變化”的觀點便是孔子的進化論。然而胡適認為孔子和老子的“進化論”并不完備與周密，墨子以后人們才逐漸關注到“生物進化”的問題，如《列子·天瑞篇》、莊子的《秋水篇》《寓言篇》等。需要注意的是，胡適出于將進化論與新文化運動精神倡導的進步思想呼應的需求，對近代進化論與歷史發展、思想的結合難免稍顯勉強、值得商榷，后來胡適對自己青年時代輕率地引用西方學理來闡釋《莊子》和《列子》的做法深深地自責。

整體來看，胡適接受進化論的動機與救國啟蒙的歷史使命密切相關，其在赫胥黎與杜威的影響下對進化論進行深入研究并借此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了重新發現與審視。在這個基礎上，西方進化論思想輔助胡適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進化思想資源進行理論化、科學化工作，進一步鞏固了胡適對進化論的信仰。歷史進化思想自始至終貫穿于胡適文學思想與文學活動之中，成為胡適發起文學革命和提倡白話文寫作的哲學基礎與工具。

" 二、胡適進化論思想的系統化及主要內容

《文學改良芻議》中，胡適提出“文學者，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周秦有周秦之文學，漢魏有漢魏之文學，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學。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進化之公理也。”胡適認為，“歷史的文學觀念”正是“文學進化”之理，強調事物前進的發展趨勢。這種觀念還突出邏輯上的“前因后果”關系，即“研究事物如何發生，怎樣來的，怎樣變到現在這個樣子”，這是在文學、哲學研究領域受到19世紀西方自然科學的一大貢獻——“注重實證研究”影響的表現。胡適的進化史觀主要包含兩方面內容：一是認為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是一個不斷地由低級向高級發展的過程；二是認為人類社會的生活由簡單到復雜和由復雜到簡單是進化的表現形式。胡適的文學進化論主要包含四層含義。第一層為對文學進化的總論：“文學乃是人類生活狀態的一種記載……一代有一代的文學。”第二層：“每一類文學不是三年兩載就可以發達完備的，須是從極低微的起源，慢慢的，漸漸的，進化到完全發達的地位……”展現了文學發展自然帶有的規律性、復雜性、艱難性與因各種阻力和束縛停滯甚至倒退的可能性。在胡適的文學語境下，“進化”“演化”通用，且與“革命”相統一于歷史進程中。他將隨著自然趨勢實現的、不需有意鼓吹促進的稱為“自然進化”（一說“演進”），在此基礎上“加上人力的督促”便可稱為“革命”，后者可以使前者自然進化的效率大幅提高，避開其“很不經濟的”“難保不退化的”弊端。基于此，胡適認為白話文學的文學革命正是在文學自然發展過程中“加上了一鞭”，進而突出了文學進化論在文學革命中的重要地位。

第三層：“一種文學的進化，每經過一個時代，往往帶著前一個時代留下的許多無用的紀念品；這種紀念品在早先的幼稚時代本來是很有用的，后來漸漸的可以用不著他們了，但是因為人類守舊的惰性，故仍舊保存這些過去時代的紀念品……中國人的守舊性最大，保存的‘遺形物’最多……這種‘遺形物’不掃除干凈，中國戲劇永遠沒有完全革新的希望。”胡適認為傳統文學中“講求文法”“濫調套語”“用典”“對仗”“俗字俗語”幾個文學形式正是“前一個時代留下的無用的紀念品”。胡適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時代的變遷，傳統文學已經無法適應時代的發展，并提出了文學改良“八事”，倡導大眾化的、文言合一的“活文學”。在文字上，胡適堅定地認為文言是半死文字，白話因其易于理解、優美適用而是活的語言，白話作為與時俱進的活潑語言對于文言僵死屬性而彰顯其優越，是文言的進化。要創造新文學，就要將胡適稱為“國語”的白話文作為改造的工具。通過工具的變化打破束縛文學發展的陳規陋習，進而建設真正的國語文學。

第四層：“一種文學有時進化到一個地位，便停住不進步了；直到他與別種文學相接觸，有了比較，無形之中受了影響，或是有意的吸收人的長處，方才再繼續有進步。”胡適認為中國文學的變遷受到了外來文化的影響，文學接觸進化論逐漸成為胡適考察中國文學發展的思想方法與價值準則。他認為：“西洋文學真有許多可給我們做模范的好處，所以我說：我們如果真要研究文學的方法，不可不趕緊翻譯西洋的文學名著，做我們的模范。”

三種文學接觸影響了中國文學的進化：民族間的文學接觸、文學與佛教經典的接觸和國家間的文學接觸。其中胡適特別指出中國戲劇、中國小說、中國詩歌唯有和外國作品相接觸，才能推動中國舊文學的顛覆。如胡適主編《新青年》“易卜生專號”傳播西方現代戲劇形式，催生了中國的寫實戲劇；通過《終身大事》的創作將現代戲劇的形式引進中國；指出要采用西方戲劇的新觀念、新方法、新形式，即“三一律”，立西方話劇為正宗；同時扎扎實實翻譯引進西方戲劇名著，為中國劇作家創造了廣闊的學習空間。此外，胡適領導翻譯引進西方小說，推動西方小說在形式、敘事、語言等方面為中國小說提供學習、借鑒、向現代轉型的范本；尤其強調翻譯介紹的外國文學“只譯名家著作，不譯第二流以下的著作”，保證中國文學與西方最優秀一類文學相接觸、交融。在詩歌上，胡適認為中國詩歌只有與西方詩歌相接觸，通過變革語言這一關鍵點，創造出真正的白話新詩，才能完成“詩體大解放”。

" 三、胡適進化論思想的特點與貢獻

" （一）新文學史觀的形成

“歷史”是胡適文學進化論中的重要關鍵詞，《歷史的文學觀念論》就是胡適用來闡釋這種歷史進化觀念的文章，這與周作人偏重于“生物”視角的文學進化思想有所區別。盡管中國古代也有進化觀念的影子，但是未形成系統，如劉勰《文心雕龍》中“文變染乎世情”“時運交易，質文代變”。同時受傳統史觀的影響，中國古代文學史觀秉持著循環發展的觀念，如葉燮“詩之源流本末正變盛衰，互為循環”，紀昀“有一變必有一弊，弊極而變又生焉”。胡適將中國文學史建立在進化論這一現代科學理論的基礎上，認為文學和生物發展進化類似，未來的文學必將勝于現在的和過去的文學，這為認識中國文學的發展、演變規律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 （二）先形式后內容的文學進化理論

胡適將自己“歷史的文學進化觀念”進一步概括為“活的文學”，強調文學形式、“文字工具的革新”。他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指出：要創造“活文學，必須用國語”；“要造國語先須造國語的文學”。胡適甚至直接把“五四”文學革命的主要任務歸結為文字工具的變革：“一部中國文學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陳代謝的歷史。”同時，胡適也認識到了文學內容對新文學建設的重要意義，“八事”第一條的“須言之有物”便體現了文學內容的重要性，只是新思想、新精神需要用文字這一文學工具作為載體。由此可見，胡適對文學革命的理解是從形式到內容這樣一種由低級到高級的逐級演進。

" 四、胡適進化論思想的局限與爭議

" （一）關于文學的絕對進化

何其芳在論述中提到，胡適所謂“歷史的態度”“歷史的方法”或“歷史進化的文學觀念”具有欺騙性，同時對我國文學史上是否真的有所謂“革命”和“解放”他提出了質疑。騷賦、五七言古詩、律詩、詞的產生固然有時間上的前后關系，但并非和政治生活中“改朝換代”的激烈類同。五七言和辭賦，有韻的賦和無韻的駢文，古詩和律詩，詩和詞，都在很長的時期內并存，不存在“你死我活”的局面，更是一種相繼相承的關系。由此可見，“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在文學門類之間的取代和消亡方面的進化論思想具有片面性。

" （二）關于將文字形式等同于文學

胡適認為文學的主要問題在于“文字形式”，“這是對我國光輝燦爛的古語思想內容和現實主義傳統的文學史的一種莫大的污蔑”。周作人的觀點就是對胡適這樣一種先形式后內容的文學進化理論的駁斥：“我想文學這事物本合文字與思想二者而成，表現思想的文字不良，固然足以阻礙文學的發達，若思想本質不良，徒有文字，又有什么用處呢？”部分學者認為，文學的內容決定文學形式，文學形式的變化和發展應當基于社會生活的發展，應當出于文學內容的要求，這也反映了胡適文學革命思想的一大爭議之處。

" （三）關于文學民族性的缺失

胡適的文學接觸進化論直接為中國文學的發展指出了向西方學習的方向。從文學進化論思想的形成到中國文學各個文體改造的方法探尋，胡適都是以西方作為參照的，“西洋的文學方法，比之我們的文學，實在完備得多，高明得多，不可不取例”。在此基礎上，胡適的文學進化論表現出了對中國傳統悠久綿遠的獨特品格與精神一定程度的忽視，難以在世界話語氛圍中做出中國化的獨特言說。而在文學進化論深刻、廣泛、長久的影響之下，文學史學科民族品格的建立遭遇了極大的阻力，我國民族文學仍然需要對民族文化的根性、民族生存的血性與民族智慧的悟性進一步掌握與挖掘。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