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空心病”
我的鄉村之行始于一場精神劫難。
我完完全全在城市里長大。從物質層面看,我倒是從小有吃有穿,也無須去干什么重活,連簡單的家務都沒干過。很多人認為,有這樣的成長環境,人應該知足,并且不應該有問題;若是有問題,那一定是“無病呻吟”。
可是,自高中開始,身體的不適、精神的痛楚,明白無誤地折磨著我。抑郁、暴食、失眠……十七八歲的我,確確實實是病了。
曾有家長在醫院的兒童精神科診室里當眾質問14歲的孩子:“你有什么好抑郁的?”情緒激動的家長還表示,“過得這么難我都沒抑郁,我抑郁還差不多!”
北京大學副教授徐凱文在題為《時代空心病與焦慮經濟學》的演講中說:“我做過一個統計,北大一年級的新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其中有30.4%的學生厭惡學習,或者認為學習沒有意義;還有40.4%的學生認為活著或人生沒有意義,現在活著只是按照別人的邏輯這樣活下去而已?!边@種現象被徐凱文稱為“空心病”。他表示,抗抑郁藥物對“空心病”無效,連治療抑郁的撒手锏——電抽搐治療對“空心病”都無效。
我曾發視頻講述自己從抑郁中走出來的過程,卻被一位網友嘲諷:“你這也叫抑郁?”他的話忽然點醒了我:我確實抑郁了,但我沒得抑郁癥。這之后我意識到,“空心病”才是更準確地詮釋我癥狀的那個詞。
得了“空心病”的人,最大的敵人是“虛無”——成績、工作、愛情等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一切都被視為無意義,所以他們認為沒必要活著。
上初中時,我到另一個城市上學,成了住讀生。很多同學因為想念家、想念父母,一往家里打電話就哭得稀里嘩啦,我心里卻沒有一絲對家的眷戀;中考時,我考了740多分,當地好高中可以隨便挑,我的內心卻沒有一絲波瀾;高考時,我發揮失常,換作別人可能捶胸頓足,我卻沒有絲毫的難過和遺憾……我沒有正常人該有的喜怒哀樂,整個世界與我無關——這就是“空心人”。
“空心人”不了解周遭世界,也不了解自己?!拔业降紫矚g什么?這輩子到底要做什么?”這兩個問題曾經像一塊巨石壓得我喘不過氣。在很多年里,我用力去想,用力去找,卻找不到一件事讓我覺得“對,我就該做這個”??粗g人仿佛輕而易舉就找到了工作,我卻因為這些工作“都不是自己喜歡的”而無法去上班。在20多歲本該朝氣蓬勃、意氣風發的年紀,我卻丟掉了走向世界的通行證。
是什么導致了“空心病”?我自然沒有能力把所有原因都總結出來,這需要更多的樣本和調查研究,但我可以聊聊自己的經歷。
我的母親離過兩次婚。在我的記憶里,她只下廚做過一頓飯,沒錯,只有一頓;而她接我上下學的次數是零;在家擦地板、洗衣服的次數是零;我和她講過的話不超過10句。她像水汽一樣在我的整個童年里蒸發了。
海明威曾說,不幸的童年是對一個作家最好的訓練。這大概解釋了我為什么熱衷于寫作。
親密關系的缺失不是我進入“空心病”狀態的唯一原因。在成長過程中,我還遇到了另一個巨大的障礙,那就是真實經驗的缺失。我沒有觀察大自然的經驗,沒有做家務的經驗,沒有玩耍的經驗,沒有社會實踐的經驗。我只是從小到大坐在教室里,不停地學習書本知識。
假如我們把一只老虎從小關在籠子里,長大后再放出來,它知道在什么時間狩獵嗎?它知道在什么情況下可以出擊嗎?它有超越獵物的奔跑速度嗎?它將喪失身為老虎的一切技能和本能,空留一個皮囊?!翱招娜恕焙湍腔\中之虎一樣,不過是留了一個“人”的皮囊。
大學畢業,23歲,我幾乎被自己的狀態溺死在黑暗的激流里。我憑著一點點求生本能和一點點對新事物的好奇,進行了一場精神自救——離開故鄉,離開熟悉的生活,去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一別13年。我不知道結局是否可以如愿,但至少就目前來說,我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為自己找到了一片精神家園。
懷著去往“另一種生活”的錯覺
植物在黑暗中會努力尋找亮光,哪怕光是從一條很細小的縫中射進來的,它也能立馬感知到。我也在掙扎之中尋找自己的亮光。過去坐在教室里有多乖巧,如今的我就有多叛逆,我開始對那些“小眾”的事充滿興趣:野生動物保護、一邊街頭賣藝一邊游歐洲……
就在這期間,男友Z接到一個電話:“你能不能來重慶做免耕覆蓋?”
打電話的是重慶的一位從事生態農業和公益的老師。我和Z都非常喜歡她的演講,認同她提倡的重視身心健康、重建生存倫理的觀點。因為她,我們和重慶結緣,兩個漂泊的青年意外在重慶扎了根。
前往重慶前,我在心里一遍遍地描繪著未來的圖景:在村子里有一棟小房子,有一片小菜地,種點蔬菜、糧食,留下自己吃的,把剩余的換成錢;業余時間搞點小愛好,比如畫畫、做手工……在我的腦海中,那是一片籠罩著粉色煙雨的樂園。就這樣,我們帶上一只貓和一只狗,以及很少的行李,坐火車來到重慶。
上山以后,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片片層層疊疊的梯田。以前我只在電視里看過,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我會以勞動者的身份置身其中,雙手雙腳浸泡在水里。而只有當你真正在梯田里翻過土、撒過肥、插過秧,梯田在你心里才會從虛幻的畫面轉變為真正的生活。
勞動讓梯田在我心中的形象越來越完整,它的美是多重的:第一重,是它曲線蜿蜒的外觀之美;第二重,是先民繃緊全身肌肉、任由汗水打濕腳下的泥土,一鏟鏟挖地、一筐筐運土的力量之美;第三重美,是無論遇到什么惡劣環境,先民都想辦法活下去的堅韌之美。“美”不再是那種拍照打卡式的輕浮,而是一種敬畏。
到村里之后,我和Z雙雙投入到農耕中。Z的工作主要是進行免耕覆蓋實驗和記錄,這個項目是發工資的,工資雖然不多,但在鄉下勉強夠用。
我則是去種植自己家需要吃的蔬菜和糧食,并想象著耕種之余自己在鄉村小屋畫畫、做手工的樣子……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想法只能用三個字概括:想得美!
很快,現實告訴了我答案:首先,我們種的東西要自己規劃好,而且肥料沒有現成的,得自己想辦法。其次,在真正的農村,地邊上根本沒有水龍頭,要想澆水,就得從遠處擔水進去;最后,我們在山上無法租到連在一起的地塊,所以茄子種在A地,花生種在B地,水稻種在C地,而且這些地塊并不屬于同一個農戶,所以光是把這些地找到并租下來,就費了一番口舌。
我的腦子一團亂麻。哪怕是當地人教我什么時候種什么、如何除草、如何管理,我也聽得一知半解。
除了生產,生活也是巨大考驗。首先要找房子,村里能租的房子有兩種:一種是年代久遠的泥土房子,低矮陰暗,里面什么都沒有;另一種是近幾年造的水泥房子,一般是兩層樓,里面同樣什么都沒有,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毛坯房”。我們選了后者。
既然選了毛坯房,我們只得自己通水、通電、買家具、修衛生間。一天三頓飯,頓頓都得自己做。我們也沒錢買冰箱,所以食譜中幾乎沒有肉類。房子里沒有衛生間,我們只能把一層的一個房間改作衛生間,用水泥壘了個洗澡臺,裝了花灑。因為沒錢,所以墻壁上沒刷漆,也沒貼瓷磚,整棟房子保持水泥本色。那段時間,只能用“一貧如洗”來形容我們家。
我完全被卷入了“生產+生活”的旋渦,但我們的勞動卻無法換來預想的收入,投入產出嚴重失衡。
我體會到了每天疲于奔命卻毫無收效是什么感覺。
認識痛苦,是“空心人”的重要一課
我生在工商業發達的浙江臺州。同學們畢業后,如果不去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就留在浙江本地。像我這樣千里迢迢跑到離家這么遠的西部,還是去農村,簡直前所未聞。在親友們看來,我肯定是“腦子進了水”。
我家鄉的女同學們,此時或許正帶著精致的妝容,身穿時髦的裙衫,腳踩高跟鞋,坐在環境優雅的咖啡廳里望向窗外的綠植。而我,皮膚黝黑,雙手粗糙,身穿朋友送的舊衣服,腳上的舊鞋子沾滿泥巴,口袋里沒有錢。
我如大夢初醒:我來這里做什么?顯然,25歲的我還未想清楚在接下來的人生中該做點什么,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我要離開這里,馬上!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就像急于甩掉一個爛瘡疤,再也沒有過問水稻和蔬菜的事。我與鄉土的緣分戛然而止。
但是現在我很感激有機會如此深刻地了解勞動,如果不勞動,我將永遠“空心”下去。
認識痛苦,是“空心人”的重要一課,是讓自己的生命扎根在大地上的開始。痛苦是人生的偉大導師,沒有痛苦的指引,你就很難發現幸福的真諦。如今很多人衣食無憂卻迷茫蒼白,正是因為缺少了巨石般的重壓。他們猶如溫水煮蛙——既不太痛苦,也不太幸福。
當生命有了重量時,我對人的悲、歡、離、合就有了更多體會,才真正愛上閱讀。上學的時候,什么文學、藝術、歷史,對我來說只是一堆堆慘白的文字,我根本看不懂上面說的是什么,只知道它們是引發我抑郁、扼住我咽喉的魔鬼。高考結束的鈴聲響起時,我知道我再也不會拿起書了。上大學后,我在教室之外游蕩了四年,要數我們系逃課最多的學生,我肯定能排到前三。
誰能想到,村居勞動的經歷又使我變成了一個滿懷熱忱的學生,我因為自己突然能讀懂書上的內容而驚喜萬分。沒有考試和打分,只為好奇而讀,只為樂趣而讀,這是我在鄉村之行中偶遇的一塊珍寶。如果沒有村莊生活和負重勞作的經歷,我不可能走上閱讀和寫作的道路,也就沒有今天的我。
(摘自人民郵電出版社《余生不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