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海

一 老船

一條二十年的老木頭船，用兇惡的風浪做了文身，滿布的殺伐之氣，就像那些久經沙場的武王。

現在，他被擱置在早春的岸灘上。正午時分，若靠近船身，能聽見喑啞低悶的聲音從深處傳來——榫卯徹底相離，怕是生命里最后的動靜了。

遙想當年渡海，老船渡的是苦難，渡的是艱險，能夠從這些個中間抽身而過的，怕也只有仁慈了。老船身上的每一塊木頭都有靈性，泛青，泛藍，泛黃，泛灰，泛白，泛一切天翻地覆的狠顏色，早就成了雷電的一部分，風暴的一部分。

老船曾對主人說過，如果有一天，老了，干不動了，要將他留在大海上，隨風浪漂泊，逐漸解體。或在某個瞬間，憑借風浪與礁石的夾擊而粉碎，轉眼沉入海底，成為深藍的深處——這些，都可以讓老船擁有從生到死一直屬于大海的榮耀感。死于大海，老船相信還會有來世。

至不濟，也要擁有灘涂一隅，對死亡保持覺知，潮汐漲落，時間顯示出不動聲色的力量，流沙如軟金，覆蓋掉所有的秘密。

主人沒有背叛老船。

在漁村，老船不能用了，拆卸變賣是一種約定俗成，十個有九個船老大會這么做，不過是一條退役破船，留著做甚？

除了這條老船的主人。主人知道老船不想這樣死。相會過千軍萬馬，最后落得變賣殘骸，結果比過程還要疼痛。死亡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丟失未來，而在于沒有了過去。

回想起海上的蒼茫日夜，一切背景都簡化了，都退后了，只剩下虛指的海平線。主人和老船始終沒有發現岸，他們固守著心中的石頭，彼此默契。若來了好潮水，幾天幾夜不能睡覺，要趁著潮水浪峰搶魚。在風口浪尖，他們一起扯著嗓子吼了起來。

主人與老船相依為命，彼此的悲喜，是連同著生死沉浮，一起完成的。二十年前，主人正值壯年，那個吉日，興興頭頭地置辦了漁網漁具，在新船上貼滿了對聯——大桅上貼“大將軍八面威風”，二桅上貼“二將軍日行千里”。三桅到五桅，一路看過去，分別是“三將軍隨后聽令”“四將軍一路太平”“五將軍馬到成功”。船艙里還有“招財進寶”“積玉堆金”……終于，一切停當了，放炮仗，請財神，做羹飯，下水。

那些年，老船把主人帶到了不為人知的所在，海怪，大魚，都見了。

大魚的脊背是黑色的，拱形，就像退潮時露出的島子。

有月亮沒有風的晚上，老船把主人帶到海中央，大魚就會來報信，告訴主人去哪里撒網能滿載而歸。魚嘴一張一合，清脆的聲響在水面上走得很遠。主人就仰天長笑，那笑聲甚至能把月亮擊落……

工事一尺，命大一丈，船通常需要三年兩修。老船最后一次修整，是兩年前的事情了。休漁期，主人戴著草帽，衣褲嚴實，為躲過毒日頭，凌晨四點半就開工了。一把斧頭、一把刨子、一把鋸子、一個鑿子、一些麻絲、一點油灰，縫縫補補，總要七八天工夫，想快也快不起來。

畢竟，主人也老了。

老船得以風化于天地自然之間，便有了開頭的那一幕。也許用不了多久，人們會說，看那老船，像被狼吃剩的牛或馬的骨架，也像被人和貓吃過的魚的骨架——主人必定更老了，每逢大潮之日，孑孓而行于岸灘。

海風嘯叫起來，浪的堆疊如雪，主人和老船一起組成了曠世的廢墟。

二 孤島

這是一些命中注定的島，懸浮在北方的海平線上，潮水漲起來的時候，它們就變得更小了。溫帶季風有著內在的秩序，吹打，輕撫，不會早也不會晚，送來魚群過境、鳥群駐留——魚和鳥讓島盛產寓言，那些肌肉纖維緊密的胸鰭與翅膀，更接近自由的圖騰。

在黃海海域，島與大陸分離，大約是從燕山運動晚期開始的。花崗巖侵入，堅硬且強勢，讓地貌發生了改變，在延伸入海的山地丘陵中，陡壁、岬角、島礁，作為孤島的前言或序章，出現了。潮汐銷金熔銀，將崩裂的部分淘洗成沙，光陰億萬年，汪洋漫漶，便有了扁舟放逐一般的島。

我與孤島，中間至少隔著六級風浪，海上距離不等。若從二十年前說起，探島，等于走進經驗之外的部分，彼時，手機常常沒有信號，日用水不足，夜里斷電，與現代感過量的都市相比，就像另一個世界。

出發前，通常會有一些離奇的夢。比如，夢到自己被大風吹走了，貼著海面低飛，任浪頭打濕裙角。一些魚在空中劃出了弧度，它們身形如梭，流線優美，胸鰭壯麗地展開著。比胸鰭更讓我驚艷的，是它們巨大的尾鰭，螺旋槳一樣，能贏得額外的推力。夢的最后，我被風送到了一個島上，兀自獨坐在礁巖最高處，伸手就能碰到棉花糖云……可是，風忽然停駐了，我開始擔心，不知道還有什么力量可以將我送回原點。

天一亮，我就毫不猶豫地出發了。除了新奇，其他情緒都是贅述。膠州灣內外散落著七十多個孤島、半島。最大的孤島屬靈山島，面積7.66平方公里，其次是田橫島，面積1.3平方公里。所余皆精小，不會超過0.6平方公里，分別叫作竹岔島、齋堂島、大公島、徐福島、小橋島、朝連島……，正在等著我。

接下來的二十年，我甚至制訂了探島計劃，逐個實施。在葫蘆形、紡錘形、吊鐘形——總之是在異形的島上，看海蝕洞穴，看耐冬樹，看蘊含中國風水原理的屋舍，還在老屋檐下等燕北歸，在落日醇厚里聽漁婆喚幼孫回家吃飯，并為這些熱淚盈眶。

秋天的空氣越發干燥，云層極少，白日里，天藍得讓人心虛。到了晚上，只要仰起頭，便可見星辰密集如雨，紛批而下，已經筑起了透明的水晶宮殿，無數切面相互折射，愈加奇幻。我必須仰望，由此去理解仰望的意義，好似自己也變成了星宿中的一座。

更多的島上日子，村人星散，懶貓倦怠，土狗無吠。一根不知挑了什么的挑擔，也不知正挑在誰的身上，聞聲而近，吱吱呀呀叫著，伴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我站在斷墻旁，正微距逆光拍漁網，聽見這樣一段生活交響，驀地，就有什么東西在胸腔轟鳴而起了。不管是誰在挑著什么走，不管是挑著水、挑著菜、挑著魚、挑著糞，我都聽出了天籟，聽出了人間獨有的節奏。

三 岬角

海灣幾進幾出，陸地被夾擊之后，突出向海的部分，形成了岬角。

一片海灣便預示著一個岬角的存在。膠州灣里，從西往東，有無數海灣，也就有了無數的岬角。團島灣、青島灣、匯泉灣、太平灣——這些名字，連帶著團島角、青島角、匯泉角、太平角，也連帶著風情和景致。

與岸相比，岬角離海更近。岸與海是平行關系，岬角與海卻是縱深關系。

往深處去，沿著岬角向前走，究竟懷有探索感還是疏離感，這是一種不確定的私人情緒。有時候，岬角提供告別，似乎在與全世界背道而馳。有時候，岬角提供錯覺，誤為大船的甲板。有時候，岬角提供戲劇，成了大自然中最孤獨的T臺。

浪潮不停地撲過來，又退下去，循環往復。那些黑夜，站在岬角的角端，地球太小，銀河系也不夠大，我感到一種來自宇宙的轟鳴。人類已經慣常于贊美大海的明麗，而此刻，我只想贊美它如宇宙的黑洞。

不同的人群對岬角給出了不同的解釋。地質學家說，海水千萬年來無休無止地沖刷侵蝕，脆弱的那部分，率先形成了向陸凹進的海灣和平緩的沙質海岸，只有堅硬者向海凸出，成了岬角。漁夫說，岬角能對風浪起到遮蔽作用，周遭水深迂闊，像個天然的碼頭。詩人說，一岬岬的陽剛，一座座，仿佛正在操練的兵馬列陣。

岬角的子夜，天，地，海，島，被墨藍色統籌，界限難辨，越加強大闊遠。在墨藍深處，是諸神的入定。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大海潮汐不朽，嘩嘩回響，很遠很近，凝聚著也剝落著。我猛然意識到黑夜不屬于人類。我甚至羞愧于我正在以人類的視角和經驗去揣度。這太局限了，也太俗戾了。

我應該是一艘老船，黑夜里迷失了航道，卷入渦流，在那樣一個被稱為海洋黑洞的地方，已經完成了掙扎，加速度墜落之前，微笑著，贊美末日的奇麗，從容赴死。

我應該是一條大魚，雌雄同體，白日潛于海底，夜晚迎著月亮上升，最狠的漁夫才有資格談論我。一旦打開喉嚨，我那妖異的歌聲就會沿海面滑行，直到成為潮聲的一部分。

我應該是一顆星辰，叫作“土司空”，位于鯨魚座的尾巴，掌管土地和田籍。在遙遠的夏代、商代和周代，人類都識得我，作為基本的生活技能，由此辨認方位，判斷時刻。秋天的夜空，人類看到我發散出橙色光芒，便知金秋豐收已至。

——這些，都是岬角給我的。

四 洄游

道說，日月自明，星辰有序。禽獸生生，水流淙淙。一切事物，非事物，不約而同地遵循著某種規律，其大無外，其小無內，不生不滅，無始無終。

洄游，道也。

洄游形成漁汛。洄游也奔赴生死。

一定的線路，特殊的規律，魚們來去著，往復著，億萬年來不曾更改。

若問為何洄游？答案不外乎三種，產卵、索餌和越冬。魚類總是很挑剔，對的時間，對的地方，否則，產卵之類的事情就無法完成。大多數時候，產卵和索餌前后相跟，前者消耗的能量，只有到餌料豐富的海區，才能補回來。

不同的洄游時間，形成了不同的漁汛。春汛和秋汛為最大。憑借一股無所不能的力量，逢春秋兩季，魚群會在深藍里集體創作，前行，上升，下潛，加速，忽然的停頓，甚至轉彎時也保持著統一的角度。它們在聽命于一種神秘指揮，或者，因為奇異的溝通能力，而遵循著內在的秩序——

刀魚，白晝棲息于水體中下層的礁叢，夜晚開始垂直移動，組團到水體中上層，甚至表層游弋覓食，以星輝著裝，夜行不止。

鰻鱺，由深海向近岸洄游，枯潮時反之。白日睡于礁石的縫隙，夜出索食。特別是月圓之夜，海底被銀光照亮，鰻鱺大肆出洞，消夜開始了，最好有螺肉和貝肉。

鯧魚，春汛產卵后，要在近海逗留許久，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水體中上層活動，尤其是島礁的背流一側，暗涌越舒緩，鯧魚的食欲越兇猛，胃口全開。

面條魚，形如玉簪，銀亮明透，驚蟄前后，從外海游回近海產卵，在藍色里布設銀之舞，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閃爍。這同樣是它們的絕響。大多數面條魚產完卵后就到了生命終點，若非自行死去，也必成為大魚的口糧。面條魚的輪回短促而決絕，似乎只為了這一支銀色的舞。舞中的卵，沉到水底發育，在干凈的泥沙里成型，隨后游向外海越冬，來年春天再游回近海赴銀舞之約，產卵，死亡。

…………

一場場浩大而壯闊的行為藝術啊，循環往復。

潮汐漲落，攜帶著魚卵和仔、稚魚，遠離了出生地。待春水溫柔之時，成魚像接到了詔曰一樣，集結大群，開始往命中注定的地方回返。表面上看，魚是通過洄游到達了近岸的產卵場，事實上，洄游也是一種鄉愁，魚們回到出生地——回到種族的過去，先祖的過去，像人類那樣發出靈魂發問，我是誰？我來自哪里？

五 腌魚

鲅魚洗凈，晾干水分，一層層碼入大缸。碼放一層，撒一層細鹽。十多天過去了，鹽沁入魚體，也帶走了大約四分之一的水分，隨后，被挪到備好的老湯里，由此進入了一個秘境，一個煉丹爐。竹篦子密封，再用磚頭和瓦片壓實——皆自然之物，淡然的竹青味，敦厚的泥土氣，將在接下來的時間，與老湯一起重新編輯鲅魚的基因。

在靜謐、幽閉甚至暗黑的發酵過程中，每隔一兩個月總要添加一次老湯，老湯始終漫過鲅魚。

這缸缸老湯，日積月聚，銖積寸累，今年的將是明年發酵的“引子”，而去年的必然是接住了前年的。其鮮美醇厚來自鹵水的配方，來自時間的壓力，也來自秘制者祖祖輩輩所傾注的匠心。對于腌魚者來說，老湯是最要緊的，祖輩的呢喃、牽掛、祝福，全在里面了。

就這樣持續發酵一年半，正宗的湯腌鲅魚方才制作完成。時間是個定數，不偏不倚，否則發酵不徹底，肉質不夠細膩，鮮美度達不到。卻也不可超時，超時會導致魚肉太過結實，入口不能即化，口感就打了折。

如你所知的那樣，半島地區的腌魚者，都是頗有來頭的。

首先，腌魚者會有一個傳奇的曾祖父。許多年前，漁船很小，如一枚樹葉漂在汪洋里，出海全憑運氣。有一年開春，海上大風驟起，曾祖父的船和另外兩條船回不去了。幸運的是，他們碰上了死神的好心情，船沒翻，人還在，只是漂到了何方，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都不知道。半年后，借助著洋流，三條船又齊齊地出現在村口碼頭，船上之人像被曬干的魚一樣，黝黑得幾乎透明起來。因為曾經掛在生命的絕處，再次踩到陸地上，他們百感交集，卻已流不出眼淚。

船上那些抹了鹽的魚，已經臭不可聞，曾祖父卻不舍丟掉，非說是共度過生死劫難的，吃了才算敬重。沒承想，魚肉入口即化，臭香無比。那以后，曾祖父就開始炮制湯腌鲅魚了，且逐漸風盛于四里八鄉。

其次，腌魚者會有一個沉得住氣的父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冷庫的出現，使得這項傳統手藝被冷落，只有腌魚者的父親還在操持著。老湯像個傳家寶，父親固執地以為，年份越久味道越鮮，“好時候”一定還會再來。等到腌魚者接盤生意，“好時候”果真說來就來了——城里人吃煩了冰鮮，倦怠的味蕾急需一些具有挑戰性的玩意兒喚醒，湯腌鲅魚重振江湖。

現在，在湯腌作坊里，大缸排開陣仗，粗獷質樸。沿直徑一米的缸口望一眼，鹵水好像暗黑系殿堂，里面藏著祖輩的腌制秘訣，藏著幾代人的生活智慧，也藏著時光的況味和命運的輪回。每年鲅魚過境，腌魚者一大早便守在碼頭，第一撥漁船帶回當流的鲅魚，它們背披青藍，體形似紡錘，白腹如絲綢肚兜，滑溜溜，光閃閃，若掰開粉嫩的魚鰓，會讓人想起北山的杏花正靜靜地開。

漁工把一箱箱鲅魚抬上岸。腌魚者把一箱箱鲅魚裝上車，這兩個環節十分默契，連貫性極好。隨后，鲅魚被迅速送往作坊，大小合適的直接入缸入池，其余的都交給時間。等到湯腌鲅魚出品，全身橙紅色，表情嬌嫩，儼然成了一條條有故事的魚。這種時候，腌魚者會霸氣地說，瞧瞧，老湯能把所有的人工添加劑打回原形。

六 鑿頭

伏天休漁，漁港忽然安靜下來。那些特定的馬達聲、摩托聲、裝卸聲、叫賣聲，好像從來沒有響起過。魚腥味也沉了下去。只有做船人忙碌在剛剛成形的船體骨架間，每天十幾個小時不停歇。

大塊的木料和整個作坊，裸露在七月沸騰的陽光下。做船人的胸膛和脊背也裸露著。至少有兩艘在同時開工。電鋸、電鉆、電刨取代了斧子和刮刀，造船的步驟卻從來沒改。備料、定盤、艌船、做櫓、做舵、做桅桿和帆、做錨、刷桐油……每艘船，一百多道工序，每一道都被注入了神性，工序與工序之間的幫襯，就像一種縝密的生存儀式，嚴嚴實實，穩穩當當。

做船人中必有一個領頭師傅，俗稱“鑿頭”。一眼望過去，就是他。奇怪，他也穿著粗陋的工裝，臉上也有飛落的木屑，也不過精瘦黢黑的模樣——可偏偏就是他。原來，他還有說一不二的霸氣，俱往矣的英雄暮氣。這些撲面而來的東西，擋也擋不住。

鑿頭祖上都是做船高手，一輩傳一輩，一直傳到了他這里。爺會，爹就會，爹會，他打娘胎里就開始琢磨，技藝都是基因里帶著的，不用圖紙，依賴于眼看、手拃，自是心中有數。船的形狀、功能，早就與他長到了一處。

做人要實在，做船也要實在——這是“鑿頭”最初領受的人生哲學。他比誰都清楚，出海就是賭博，不是站在生的一面，就是站在死的一面，船不好等于輸了命。

船，做得好；技藝不外傳，卻是行規。徒弟都屬同村，由鑿頭手把手地帶出來。時間加上天分，實踐配以悟性，最終成為多面手，什么都會，又什么苦都能吃——沒有后者，也是做不了船的。

算上鑿頭，船坊的總數要為奇數才好。尤其忌八。“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他們固執地認為，八個人是不能同舟共濟的。

許多年過來了，做船人拼出了上千艘好船，卻拼不過年紀帶來的衰老，拼不過時間的剝脫。他們真的越來越老了。最年輕的那一撥已經人過中年，更不消說已經六十多歲的鑿頭。

只是，眼下，鑿頭還不服老，他在講祖宗的故事呢。清朝咸豐三年（1853），他的祖爺爺造出了第一艘簡易木船，耗時兩年整。后來，半島地區的船頭越做越高，幡然上翹，用以挑戰，也用以敬畏。

從鑿頭的祖爺爺到鑿頭，關于造船技藝如何完善，都是在驚險中獲取的——甚至是那些葬身海底的漁民，提供了最終的答案。

選木是第一步，要選樹齡幾十年以上的老樹。槐木、杉木都屬上料，選好買回來，放在太陽下晾曬，把握住干濕的分寸，開始“解木”。

解，是從木料中剖鋸出不同形狀的方料和木板。船骨架用方料，船邊、船底用木板。一艘船需要幾十種不同的方料和木板，如何最大程度地利用好木料，很是考驗船匠人的才能。這是一個離不開預感和直覺的過程，絕不能有閃失。

龍骨中最為重要的一個部件，是“船刀”，即船頭中間的那根木頭，它負責劈風斬浪，選材極為挑剔。一個碗口粗、兩米長的“船刀”，通常是由合抱的整棵槐樹削出來的。“角梁”類似房屋的小梁和椽子，擔負著船底的結構，還得用槐木——同等體積的木料，槐木質量較大，能壓住一艘船，在風浪中保持平衡。槐木的握釘力也強，脾性篤定。

龍骨之于一艘船，就像大梁之于一座房子。起龍骨，上房梁，都要選吉日良辰，都要放鞭擺酒，上香敬神。

起龍骨的日子不能與船東的生辰八字相沖。

終究，鑿頭是安下龍骨的不二人選。

七 釣客

天黑前，釣客趕到釣點，選釣位，調釣具，打好窩，靜等最后一抹霞光收起，黑色大氅披掛下來，世間萬物渾然不見，一切都在接近神秘的入定。

這時候，釣客持一柄魚竿，掛一個誘惑拋出，以多方位的身體活動喚醒肌體屬性，同魚類拼智慧拼耐力，做蒙眼游戲，在嘩嘩濤浪中追憶久遠的亙古，在流星滑落時感嘆世事的無常，在海鳥夢囈里打開情感的底倉。

釣客會盡量選擇農歷二十到下個月的農歷初十。這是一段月黑之夜，無風，浪也不大。當偷餌的魚兒不幸中招，拉動線組，掛在竿梢的熒光棒隨之一晃，再一晃，或者鈴鐺開始急促地作響——不論信號來自視覺還是聽覺，都會將釣客奔飛的思維拉回現場。當時當刻，海流隱秘處，許是一個小東西在開玩笑，許是一個大重物在耍無賴。若有兇悍者來犯，直來直去地奪餌，釣客須快如電閃地抓住竿子，否則就是丟盔卸甲地難看了。

只有抓竿抖腕擺臂刺魚之時，才知究竟何物來犯。小東西，拉上來，打個照面；大重物，拉上來，血脈僨張。若是白晝，可以清晰地分辨魚線走向，主動控魚。黑夜則不然，全憑狙擊手般的直覺和悟性，很多信息被黑夜消弭了，可供大腦匯總分析的少之又少。

梭魚獵食兇猛，一身流線讓它成為速度型選手，咬起鉤來迅雷不及掩耳。石斑胖圓，大嘴咧咧，咬鉤無所顧忌，常常一動之下就歸于平寂，穩穩地開席了。鱸魚咬鉤就一個動作，簡單明了，竿尖快速下壓，隨后整根竿子都有拽拉感，一個看不住，直接飛入夜色里，沉入大海中。

最刺激的，當屬吱吱叫著奔竄的未名——它的驚魂脫逃，直接將釣客的自信拉入宇宙盡頭。線組告罄拉斷，一搏而別。嗐！一份對生命的尊重忽然溢滿心間，釣客自己也未料到。難道不該失落和懊悔嗎？不，不，這是成敗王寇的生命過程，這是有得有失的生活寫真。

即使釣到了魚，也是收不抵支，賠本買賣。購漁具，辦行頭，一套下來，不是個小數。一趟出行，置吃喝，備魚餌，又開車又租船，沒個千兒八百不行。釣客究竟圖個甚？此中道理昭然可見，釣魚之樂不在魚，釣客說——

“系鉤，繃線，拴墜，掛魚餌，那一陣緊忙活，如戰前準備般快速而有序，讓我想起當兵那會兒。”

“把一支支魚竿拋向大海，點煙，閑聊，只有兩眼緊盯竿頭轉動，不煩，不躁，那種特有的專注和沉穩，可以輔助治療高血壓。”

“若是魚兒上鉤了，把竿往上一提，讓魚兒把鉤咬得更死，接著一陣陣滑輪轉動，或快或慢，待魚兒被提到甲板上的那一刻，真是志得意滿啊。”

八 游泳

是啊。泳在海中，如睡在夢中，泳姿可以和睡姿一樣舒展，任我變換出奇異的角度——有時隨波蕩漾，去重溫曾經擁有過的母腹生活，這是一種只有當事人最心知肚明的逆生長。有時仰浮望月，想想大海的無極指向，和潮漲潮落終歸去的寡情。有時索性長吸一口氣，氣沉丹田，盡量下沉再下沉些，像大魚潛伏于海底。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我用20秒的時間偽裝成魚，鰭尾是推進的螺旋槳，用鰓呼吸。“嘩啦”一聲，按捺不住的我鉆出水面，捋一把臉上的水珠，大口喘息著，肺活量的吞吐如貫長虹。

有時，我也會想起一本書的開頭，一幅畫的構圖，一塊反光的色調，還會打開一些生命的糾結，得到一個哲學的答案……游泳，離不開靈光閃現的過程。滑稽的是，一上岸，那些錦繡的句點也隨之風干了，好比離奇的失蹤案。

關于游泳這件事，或許早至7歲那年的夏天。猶記得沙灘滾燙，人聲聒噪，到處都是黑黢黢濕漉漉緊繃繃的身影。出租泳圈的、賣老酸奶和老玉米的、賣泳裝的，幾乎曬到原地碳化。

起初，我只敢在淺水區跳浪。眼見著一排浪峰越來越近，憋足了氣，拿捏好時間，拼力跳起，以保證不會嗆水。其實最早學會的是被浪頭打倒之后如何站起來，這真的屬于綜合應激訓練，包括技巧和膽力等若干。

學會狗刨以后，先是平行于海岸而動，不涉深水區。只不過，很快耐心全無，開始逞能，隨大孩子征服攔鯊網去也。

高中以后，我已能獨自暢游攔鯊網。海水盈盈，白色浮漂如珠鏈逶迤，人潮聲越來越遠，而天空越來越遼闊。我倚在攔鯊網上唱歌，做白日夢，猜想遠方的樣子——海邊的空氣里，永遠有一重戀愛的味道。

游泳就這么陪伴著我，初識孤獨之美，也初次領略了自由的意義，數十載不變。夏秋季一到，泳衣定會在朝北的時間里懸掛著，滴著水。如果有風，她還會在鮮咸的風中跳舞，像極了海的女兒的某件衣裳。

晨海通常無風，潮水是滿屏的，我的腋下生出了透明翅膀，一縱而入，嘩！瞬間，被冰涼透穿的感覺，是麻木被打醒的感覺，是暴躁被熄滅的感覺，也是靈魂出竅、身體成仙的感覺，這一切，多么值得尖叫！我游過小小暗涌，游進一片海藻的旋渦，游出一副柔軟的腰肢。超密度的海水帶來無處不在的包容和無孔不入的擠捏，炮制著每一毫米應該炮制的真實。

而在余熱就要被微風吹散的傍晚，夕陽以玫瑰金謝幕，光亮如此漫長，最好無想、無念，難得無喜、無憂，終究無你、無我——卻也只有我，一次又一次地，剪開那如絹般涼滑的海面，向前。

天黑了，我仍不舍上岸，浮在普魯士藍的調子里，看月亮從城市的剪影之中升起，銀光傾灑，絲線縷縷，容我以切切的仰望模擬珠蚌的暗戀。

九 大風

每年都有數場大風經過半島，從正北或西北方向，碾壓而來。

大風打著旋兒，發出動物的哀鳴，植物的尖唳，嬰兒的啼哭——四面八方都在深深的混響。

大風把人刮歪，把歪長的樹刮倒。人也好，樹也罷，所能做到的，就是將風跡帶入兜轉的命途。可不是嘛，任何樹種到了半島，很難筆直而上，那些意想不到的彎拐、盤曲、迂回和輾轉，皆是拜一場場大風所賜。

半島人口音莽硬，江湖氣重，去聲頗多，聲聲入海，飽含著分量。究其為何？是闖海的先民與大風較勁之時，嗆著風口應答來去，風聲愈大，人聲愈響，長此以往，便也成就了一方水土的基因和習慣。

尤其在船上，風大浪險，句子不能長，否則后半部分極易被風斬，于是倒裝句出現了。倒裝句并非語序混亂，而是說話直奔重點，且要將重點放在句子最前面，以保證傳詞達意。先民們在汪洋里討生活，靠風傳話，多說無益，也沒有條件，最重要的必須先喊出去，不用多久，彪悍的發音和脆生的語境就被塑造出來了。

在半島，除了大風，還有夏秋季入境的臺風。

臺風到來之前，空氣濃稠得像米粥。天地之間的縫隙越來越小，人們身心腫脹，大汗淋漓，脾氣暴躁。蚊子比任何時候飛得都低，它們忽然有了超乎尋常的食欲和性欲。

終于，臺風帶著魔性，所過之處，橫掃一切，砍殺一切，張開兇殘的面目，朝著萬物相反的方向，用風刃剖解了骨骼和根須。漁村幾乎被撕碎，半島也似要隨浪漂遠，漂回洪荒時代。

漁民早已忙作了一團，不是往家里跑，而是往外面奔——收網具，系船只，壓瓦片。早年間都是茅草屋，臺風來一次，大半個家就沒了。漁民用大石頭將屋頂壓實，或者先在屋頂罩上繩網再壓石頭，卻也是徒勞。瓦房普及以后，為了防止瓦被風掀開，每隔幾排就要用水泥將瓦片封死——臺風來了，照樣帶走一切。龍卷風在海面上卷起水柱，被漁民叫作“龍喝水”，這種天象一旦出現，總要有幾條船留在海上，去做祭品……

矛盾的是，漁民一邊怕風，又一邊喜歡風。船行海上需要風，有道是“破帆頂上三千槳”，有了好風口，再破的帆也能生出翅膀。運氣好，不早不晚碰上東風乍起，送來魚群，即刻下幾網，就能掛得勝旗，滿載而歸。

做田野調查時，老漁把式常把風掛在嘴上。“東風一刮海漲潮，三天以后下蝦牢”“米蝦躍水面，明朝大風起”“北風如刀割，東風盡管搲”“一日西風三日寡，三天東風動瓢搲”，這些諺語都是講風和漁汛之間的聯系，意思是說西風妨礙漁汛，網網打空，東風一刮，才能帶來暖流，形成漁汛。

大風最終消失在海面上。來年驚蟄過了，風向轉南，海霧須臾而上，春寒仍然料峭，直到五月底，仍不肯將息。以至于，半島的春天來得特別晚，總是輕寒漠漠的樣子。

每一場風后，都會有幾朵陌生的云，停留在半島上方，模樣怪怪的，顏色生生的。風若不來，這幾朵云就會一動不動賴在頭頂，變成烏賊，變成寨花魚，變成珊瑚石——變成意料之外的形狀。

只是風一過，人們忙起來，很少有空看天，變成什么，再無相干。

（選自2025年第1期《青島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