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焦莊村民的心里,所謂的埝就是一道略高于村路的臺塬。一排渭北民居坐東朝西,每家門樓子參差不齊、高低不同,像是年老的牙床。有的豁豁著,有的耷拉著眉眼,沒有絲毫的底氣。村人習慣把這個地方叫東埝。在東埝上住著的人叫東捻上的。
羅楚是第一戶。羅楚當了一輩子“男寡婦”。很早的時候媳婦得病歿了,年輕的羅楚拉扯著兩個女子,風里來雨里去。大女子小芳,右腳有點瘸,走路一點一點的,平時見了人把人一叫,低頭一笑,便不再吭聲。小芳很少出門,地里活幫不上啥忙,都是羅楚一個人忙活。二女子小毛,鬼機靈,人活泛,初中沒念完就跑出去闖世界,好幾年沒消息。羅楚還以為這個女子死在外邊了,索性不管也不提,沒承想后來小毛又跑回來了,衣服穿得水靈光鮮。過了幾天小毛突然又不辭而別。不過,這次她不是一個人跑的,把對門的燕燕勾搭走了。多年以后燕燕從河南跑回來了,村人才知道原來是小毛把燕燕販賣了。小毛是個人販子。
羅楚一輩子過得爭氣,幾十年的老鄰居們從沒聽說過他的是非。羅楚堅持著傳統關中農民的執拗和堅守,一直到把自己熬著。為了孩子他不再找伴,最后把自己熬得又苦又楚。羅楚心底好,誰家有事,都及時過去幫忙。一次半夜時分,煥玲家房梁吊下來一條蛇,把孤兒寡母從夢中驚醒,嚇得大放哭聲。羅楚聞聲而來,拿著麥叉,把蛇挑走撇到了澇池里。小芳后來招了個上門女婿,叫強強。這個男人的到來,給清冷的羅家帶來了變化和希望。強強身體強壯,干活不惜力,過了幾年,羅楚家就蓋了新房。日子有了盼頭,羅楚的臉上常掛著笑,這個家慢慢也不再苦楚了。
羅楚的左鄰是一庚家。一庚高個子、人瘦,眼睛上掛著一副帶著圈圈的近視鏡,說話辦事利落干脆。他的父親是楊虎城將軍麾下旅長孫輔臣。一庚是孫輔臣的第八個兒子,人稱老八。聽著名頭很大,但一庚當了一輩子地地道道的農民,生養了三個兒子,全在村里。
一庚在東埝上說話最有威望,誰家鬧事打仗,一庚連勸帶罵說和協調。誰家紅白喜事,他總是理所當然地成為相逢頭。只要一庚出面,無論多么麻纏的事就能迎刃而解,所到之處春風化雨,大家歡喜。一庚受人敬重,也擔得住“敬重”兩字。給人說事調和,從不貪圖私利,說完拔腿就走,一頓飯也不在主家吃。小的時候我見識過一庚當相逢頭的風采。人站在院子臺階當中,高亢的嗓音穿透力極強,一個炸音忽地平地轟響,每一個在房前屋后疾步忙碌的相逢,連忙豎起耳朵,不敢怠慢,立即執行從天而降的指令,生怕慢一步。一庚的媳婦叫變鈔,溫良賢淑,一輩子和村里人沒紅過臉。教育出來的三個兒子弘、曉勇、小輝機敏知禮儀,也從不誑人胡來。三兒子小輝長得墩墩的。村里每年正月耍社火,小輝總是坐在頭桿頂端,扮成猴王相,手執長鞭,在前頭開路。一根光溜的由白楊樹做成的長桿呼地被人壓至半空,“猴王”端坐俯瞰下界。觀眾擁擠不走,仰面去看時,高桿迅速降到人的頭頂,小輝佯裝揮鞭抽人,人們見狀興奮喊叫,連忙讓路。有大膽者伸手去抓鞭,桿子又忽地升高,抓了個空。“猴王開路”一幕既疏導了交通,又和人們娛樂逗樂,使人難以忘懷。
和一庚生活了一輩子的變鈔彌留之際,老淚縱橫。她最放不下心的是一庚。變鈔知道她的男人吃了五十多年她做的飯。男人不會做飯,娃娃們都在外地打工,她走后,誰給她的男人做飯呀。一庚讓變鈔放心,他說他會照顧好自己的。
把變鈔送走后,一庚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心底在淌淚。兒子們都很孝順,晚上輪流著陪一庚住在老屋里。一天一庚給大兒子弘說,今晚你不用過來了,大好了,讓大一個人清靜一下。弘雖然有點遲疑,但他大從來都是說一不二,便沒有堅持就回了家。第二天大清早弘跑過來看他大。沒承想,一庚人趴在炕楞上,呼喚不停,屋里彌漫著濃烈的農藥味道。東埝上最能行的一庚就這樣走了,走得異常的不尋常。
參加完一庚喪禮的文田,好久緩不過勁。文田是一庚家的老鄰居。看到一輩子走在人前的一庚臨了是這么個結果,文田的內心像洛河水一樣翻滾不已。文田也在想,自己和媳婦潤香百年后是怎樣的場面。人家有三個兒子,都在眼前盡孝。而自己卻是三個女子,將來都沒有個頂盆盆的人。
文田一心想要個兒子,但天不作美,接連三個女子一個比一個來得快。大紅、小紅、艷紅三朵紅花,都嫁到城里,日子過得都好。文田老兩口在東埝上住了五十多年了。
文田是陜南柞水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落戶在東埝上,娶下潤香。文田姓焦,他母親、他姐似乎患有癔癥,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偶爾在村路上能看到文田的母親和他姐姐對著天在自言自語。文田精神沒問題,但經常說些人不愛聽的怪話,行為有時怪怪的,導致村民認為他的精神也不正常。和他過了一輩子的潤香有時背地里也罵上幾句,說她就是個神經病。小孩們都不敢去他家玩,生怕文田發癲兇人。
怪怪的文田卻愛鉆在家里研究養殖。文田的五間房子滿滿當當擺滿了又高又粗的黑甕,甕里精心養育著青鱉。文田、潤香忙活得整天悶在屋里不出門,一門心思伺候著鱉。到了夜里,有的鱉竟爬出了甕壁,不知所終。文田拿著棍在東埝上四處找尋。哎,誰見我的鱉?哎,誰見我的鱉?一陣陣的喊聲驚嚇了槐樹底下打盹的老母雞,撲棱飛下地,搖擺著急速鉆到麥秸堆里去了。
后來也不知道鱉們被文田販弄到哪里去了,空空的黑甕被搬到院子里,張著空洞的大嘴像是一種頗具意味的笑。養鱉不成,沒過多久又開始養蘑菇。整個家被設計成一間間的菇棚,100瓦的大燈泡黑白照著菌種。文田的家處處彌漫著潮濕的樹林子氣味,大紅、小紅放學回家挎著柳條籠,幫著家里收摘蘑菇,好像真的是森林里采蘑菇的小姑娘。小紅和我是小學同學,小時候經常在東埝上一起玩耍,她動不動哭鼻子要回家找她媽。有三十多年沒見小紅了,不知她在何處,還記得東埝上的小伙伴不?
長治識文斷字在村上當了一輩子會計,打得一手好算盤,凡過他手的錢清清楚楚,賬目明明白白。低矮的門樓子里面是五間廈房,他在此養育了三個孩子。會計也算是村干部,但長治干莊稼活也是好把式,耙磨犁揚樣樣精通。文田有點愣,長治有點犟,兩家做了一輩子鄰家,勺把碰了鍋沿常常因一些瑣事鬧得臉紅脖子粗。長治有長者風范,遇到鄰家有困難,又會主動幫把手,把文田感動得一口一個長治哥,低眉順眼地給回話。
他還是廚子,會做渭北傳統的席面,鄉間幾根普普通通的菜蔬在他的手里掂起落下成為老少皆宜的美味。一般的紅白喜事都是長治在掌勺。忙罷一身的油膩,長治沒胃口吃什么,大口喝些釅茶,手里拿一條毛巾和幾盒煙,就算是主家答謝的禮,從不收錢財。
可能是犟勁上來,說了幾句耿直的話,年輕時候的長治曾被村人拉到焦莊中學后墻邊毆打。那次以后,眉心位置留下的一條疤痕像一把刀在長治心里扎了幾十年。長治從不提那段粗暴的往事,一輩子老老實實過著一畝三分地的日子。前段時間去村里老墳祭祖,祖父母墳墓一旁赫然出現了一塊新箍成的墓地。新鮮的黃土虛掩著墓穴顯示著不久的將來會有生命終結的村人來到這里。聽人說,那是長治的兒子給他提前準備的。看來長治確實很衰老了。他是東埝上目前健在的最長壽的老人。
丙娃的家是第五戶。丙娃是下塬里的女,嫁到焦莊的時候是平用自行車推到東埝上的。平性子綿軟,一看就是個老實人,但心卻不安分。結婚后四處走江湖,到西安販過電子手表,還到康復路批發過時興衣服到鄉里倒騰。走南闖北,一心想掙錢,折騰了半天,錢沒拿回家,卻讓屋里欠了一屁股債。債主經常上門要賬,丙娃一個女人家應對不過來,呼天喊地,和平打仗離婚不消停。平最初和他兄弟軍軍住在一個院里。弟兄倆各自有各自的家,同在一個屋檐下,日子久了自然有間隙。后來把院子一分為二,在院里中間砌道墻,弟兄倆各過各的,多見面少說活,在局促的環境里過了二十年。
馬娃是東埝上比較模糊的一個人。他家應該是老住戶,兩扇低矮的黑門,在幾十年里緊鎖著。在我的印象里,好像都沒見過馬娃。他年輕時,上的是中專,后來分配到漢中工作,和村里人基本沒什么交集。他媽去世時,他一人回來奔喪,他舅見外甥媳婦沒回來,認為馬娃媳婦不孝,很不高興,當場發作起事,不讓人下葬。后來馬娃媳婦連夜趕回來,一場紛擾方才平息。親戚和村民們哪里知道,那時馬娃和媳婦已經離婚,沒有任何關系了。馬娃人穩,瞞著沒說。
幾十年了,馬娃的家就這樣荒廢著,土墻、黑門,從門里看去院子草樹遍地,歲歲暮暮枯了又榮無人料理。一個家庭甚至一個家族的秘史永遠被封存著,和那院門一樣需要鑰匙去開啟。
第七個院子是恩選家。恩選大高個,文質彬彬,進藏栽過電桿,回來后被分到渭南供電局。供電局是個好單位,人人都想沾上。恩選在村上很火紅,東家叫西家請,大家無非是想在物質和事情上能給點照顧。恩選媳婦叫脆英,華陰人。嫁到東埝時人長得漂亮,兩根油亮的大辮子常常甩在脊背上,人一走動辮子一彈一彈的,充滿了活力。媳婦和娃都在農村,恩選經常回家,每次都拉回來一些那個年代缺乏的煤炭、木材、化肥、衣服……啥都往回拉。村人紛紛討好著他們的恩選哥,跑到渭南去探望他們的恩選哥,心里盤算著怎么能得到一點好處。男人們這樣表現著,婆娘們也這樣表現著。到了麥忙時節,脆英在地里大汗淋漓地割麥,幾個婆娘們也不遠不近在身后幫著收割,成為村上一道風景。久而久之,恩選和幾個婆娘的閑言碎語傳到脆英耳里。脆英心里憋著氣,腦子受了癥,人的精神出了問題,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常常無由頭地和人起火鬧事。兒子偉東考上大學后,恩選就把脆英接渭南去了。恩選、脆英定居渭南后,他們的老屋就一直鎖著。
恩選的南鄰是百平家。百平一家人是一九六九年落在東埝上的。他們是河南孟津裴坡人,由于投親來到陜西。洛陽人把父親叫爹,百平在東埝上也叫爹。這是唯獨和陜人不一樣的地方。百平心靈手巧,深得爹爹的喜愛,很多的手藝就教給了他。三間青磚平房爹爹分給了百平一間。百平在這里娶妻生子。當兵回來的百平,后來被公路二局招成工人。百平從東埝上離去后開始了在貴州、湖北、江西、廣西大江大河工地上建設橋梁的歷程,近二十年隨著工作單位四處漂泊。媳婦和幼子在東埝上獨居受了多少艱難和困苦。媳婦秀德行好,一個人帶孩子有板有眼,端莊穩當,在村里從來沒有是非風言。秀待人寬厚,有節有度,就像一棵白楊樹,挺拔著自己,卻又給別人送著綠蔭。焦莊老戶人在東埝上能活,河南人百平在東埝上也能活,無論是哪里的人,來到東埝就跟一粒草籽一樣撒下去便能從地里鉆出來,慢慢地成了一片綠色。
對了,順便說一下,百平是我的父親,我媽是秀。我把百平不叫爹,也不叫大,我叫爸。
煥玲和我媽是好姊妹。她倆當鄰家快有五十多年了,是初為人婦時結識的。煥玲是孫鎮黃寨里人。嫁到東埝不久,就把她二姐的孩子民民抱過來自己養著,又當姨又當媽。煥玲和友山后來生了一個兒子,叫小宇。小宇比我小,活潑可愛,長大后孤身闖社會,硬生生在黑龍江滿洲里蹚出一條俄羅斯水果蔬菜出口的路子。
友山心疼煥玲,每天騎車子往返于東埝、礦上,只為能見到愛妻和幼子。煥玲房子席棚下面掛著一個籠籠,里面沉積了兩拃厚裹點心的皮皮,這都是友山平時給煥玲買的。那個年代,能吃到點心的家庭已屬不易,更何況能吃的剩下那么多的點心皮皮,確實令人羨慕。煥玲愛上會,會上吃的用的琳瑯滿目,吃食攤挨個吃一天也吃不完,日子像抹了蜜一樣甜得很。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天,孫鎮正逢會。煥玲興沖沖在埝上叫這個叫那個,和她一起去趕會。婦女們卻吞吞吐吐不接話。鄰家的豹子看不過眼,叫住煥玲,說,煥玲妹子,咱不去上會了,你去礦上看一下友山吧。
經豹子提醒,煥玲飛奔到礦山。原來是友山出事了。人從井架掉下來,霎時就不行了。礦上沒敢給年輕的煥玲通知,讓友山同村的弟兄們趕過去善后。煥玲的天立即塌了。煥玲抱著兩個兒子,整日里在家里哭,那無助和痛苦的哭聲在東埝上久久不散。村人們望著恓惶的母子們,心里充滿了同情,往日里能伸把手就伸把手。
愛說愛笑的煥玲話少了,她艱難地在生活的激流里掙扎喘息。除過繁重的農活之外,還要撫育兩個孩子,一個女人家日子過得太難了。幾年后煥玲自己做主再邁出了一步,通過別人介紹,和常年在白水打工的河南人萬邦過在了一起。萬邦算是上了門。萬邦會打家具。慢慢地煥玲家又把日子過起來了。在鎮上買了獨院,讓兩個兒子成家立業。而今,沒有農活可做的煥玲,主要營生是打麻將。前些時日煥玲見了我,一臉的歡喜,仿佛眼睛都在笑。無情的歲月給予了我們很多的悲喜,同時也賜予了我們抹平磨難與不幸的功能,那些過去,悄無聲息地似河水一樣一去不返。
過了煥玲家就是豹子家。豹子家在東埝上靠最南邊,也是東埝上的最后一戶。豹子年輕時愛唱戲,紅彤彤的臉,聲如洪鐘,在戲臺上“王朝馬漢一聲叫”一開口如同空中霹靂炸響,唬得小孩們不敢睜眼看。媳婦改蓮和人說話眼睛轉得骨碌碌,一看就精明伶俐。她愛唱小旦。在臺上一個黑頭,一個小旦,和諧默契。
豹子家人口多,他哥獅子管他大,豹子管他媽。豹子養騾子,他哥獅子就養牛。獅子不愛說話,豹子卻略愛張揚,古道熱腸。無論是養騾子、唱戲、干農活,只要豹子在場,氣勢不凡,吆喝聲、動作架勢都很顯眼,有時恍然感到豹子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他把兩者結合得恰到好處。村里紅白喜事,豹子也愛去幫忙,往往他是相逢頭。但只要東埝上的老大一庚在場,他便會內斂起來,不說話只干活。過事幫忙,豹子只好一口——炒大腸。事過不過不要緊,先吃完這一口再說。
豹子還會打鐵。由于農村生產生活的需要,少不了鐵器農具,村里每年夏秋收割之前,總會有人找豹子修復鐵具。打鐵是要有技術的,當然也得有力氣。
豹子打鐵有“錘語”。小錘敲得輕,大錘砸得輕;小錘敲得重,大錘也砸得重。還有單敲和連敲,都是由小錘指揮,要是像起錘時那樣再一次敲在鐵墩子的“牛角”上,明娃的大錘就可以歇息了。這時,燒紅的鐵棒顏色恢復了常態,要重新放入火中燒紅,再夾出錘打,如此反復成形。最后,放入墻角的水桶淬火,“嗞”,升起一溜兒青煙,一把結實耐用的鐵器就大功告成了。豹子和鐵器相通得有了感應。
晚年的豹子生病了。清早自己騎著摩托來到鎮上,先去吃了羊肉泡,然后來到衛生院檢查。
大夫看后,說,叔,你這病到縣上看。
豹子騎著摩托來到縣醫院。
大夫看后,說,叔,你這病到西安看。
啥病還要到西安看?豹子百思不得其解。
悶悶不樂的豹子回到家躺在了炕上。第二天早上,改蓮見人還不起來,便去叫,手一挨身子,人都涼了。會唱黑頭、會打鐵、會養騾子,大步流星的豹子就這樣走了。村里傳言豹子是被醫生嚇死的。膽識、氣力過人的豹子怎么會被嚇死?我認為純粹是瞎說。
走過豹子家,東埝上就到了盡頭。很顯然,這個地方不是理想的住地。低矮、陳舊、衰老,在漫長的歲月里它改動的尺度很小,固執地保持著自己近乎索然無味的底色。但這里是我生命最初情感的發源地,更是自己唯一的精神母體。
從豹子家門前繼續走去,面前是一條壕溝,不大也不深,它是東埝上的民居與田野一道清晰的間隔線。東埝上的人和南邊的田地血和水一樣緊密地聯接在一起。過了壕溝,爬上褲腰帶般的小道,便是東埝村民的碾場。這個場,時間太久遠了。人們把小麥從地里運到場里,攤開、晾曬、碾壓、揚場、分離,幾道工序之后,飽滿的麥粒凹著曼妙的身體,去除一切包裹,真誠地毫無保留地奉獻給農民。人們對小麥也是虔誠的,一顆深沉的心,精心操弄著養活身體的食物。互相照應,相互支持,人和麥子達成了亙古不變的精神契合。北方的小麥,南方的水稻,它們是人與糧食,糧食與自然,彼此敬畏,彼此信任的精華產物。糧食只有對待農民才會敞開心扉。
碾場里很多的麥垛,都是孩子玩耍、避暑的天然堡壘。夏天在麥秸堆上掏個洞,就是孩子們自己的宮殿。它是東埝人的后院,更是從生產走向生活的另一個天地。邁過碾場的臺塬上面是一片茂密的桐樹林。林子里有很多的鳥棲息在里面,斑鳩、布谷比賽似的在叢林中歡唱,此起彼伏。農民們從來也不干預它們,連看也不去看,說是鳥不能被人看,人一看就會飛走的。再往前就是一片廣袤的田地。東埝上的人吃的用的都是從這片土地中來的。“布谷、布谷”“咕咕、咕咕”這些鳴叫聲在焦莊的上空像一個個音符一樣久久吟唱……東埝上一字排開的房屋蘇醒了,它們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堅強地挺著衰老的身軀,倔硬地仰著頭。
過去的東埝和現在的東埝,在歷史和現實里深情地回望著南邊那一大片的麥地,繼續著蒼茫的日子。
(選自2025年第2期《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