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休假回家,陪母親到醫院體檢。醫生建議對她之前做過手術的部位進行后續處理,需住幾天院。
時隔4年,我再一次陪母親住進了醫院。
相比最初得知母親患病時的情形,這一次我從容多了。4年前的初秋,我在上級單位執行一項重要任務。一天中午,父親突然來電話,說母親要做手術。
我相信每個人第一次遇到父母生了大病的時候,都會有那么一個瞬間不知所措。
母親是一名軍人,也一直是為我遮陰擋風的大樹。我從沒想到過這棵大樹有一天也會落葉,所以當第一片葉子砸在我頭上時,即便只是輕飄飄的,我還是蒙了。
父親說,母親檢查出一個腫瘤,穿刺檢查結果不樂觀,需要做手術才能最終確定腫瘤性質。
電話里,同樣軍人出身的父親把入院、手術、住院、出院這幾件事情用一句話表述完了。他想向我傳遞的信息是:有事,但不是啥大事。
我準確地捕捉到了父親的意思,并按照他的想法迅速穩住心神,安排好工作,請假回家。
那時,從工作的城市到我家還沒有開通高鐵,我買了當天的機票飛回家。600公里,飛機幾乎是剛爬升到飛行高度就要落地了,但在我的意識里,過程還是那樣慢。
到家時,母親正在廚房里忙活。
“回來了,快洗洗手,準備吃飯。”母親很平靜,并未多說什么。
我也沒有表露出什么異樣的情緒。我們母女倆平時的感情表達也不是那么鮮明,我不想讓彼此有太大的壓力。

晚飯后,天色漸暗。像之前一樣,我和父母下樓在小區里遛狗、散步,一路說說笑笑,只不過我表現得有些過于積極,笑聲都比平時高了幾分貝。
最讓人不安的,其實是掩藏在平靜下的暗涌。那晚,我不知自己是怎么睡著的,沒想太多,也不敢想。
第二天,我們早早起床收拾,前往醫院。
母親換上病號服,顯得更加瘦小,即便是最小號的,也仿佛能裝下三個她。
母親獨自走進手術室,我和父親透過門上的窄窗往里看,我看到,她的腳步有些遲疑……
手術室外的等候區沒有窗戶,靠墻擺著一溜長椅。我蜷縮在一個角落里,看著周圍的一切。父親則找到另一個空位坐下,拿出手機翻一會兒,又掏出一本書翻一會兒,站起,坐下,發呆。
父親在部隊工作40年,退休前指揮過多次演訓……這次面對母親的病癥,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和我一樣,有一個瞬間也亂了陣腳。
手術室的電動鐵門只有窄窄一條玻璃窗,偶爾有人影晃過都會引起家屬們的注目。門緩慢地一開一合,沒有聲音,狹小空間也隨著門的開合一亮一暗,門的那邊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我坐在那里,心亂如麻,怎么都平靜不下來。一人一刻一心境。那一刻,我想的是,以后要常回家。
我在基層工作7年多,因工作任務重,曾領過4次全額未休假補助。而且我也不太習慣在家待太久。對于我們這種軍人家庭來說,從小我就習慣了只有假期才回家。小時候,父母缺失了我的成長;長大后,我也缺失了父母的老去……
胡思亂想中,手術室的門開了,母親被推出來。醫生說,手術順利,情況穩定!
回到病房,我和父親守在病床旁邊,等著母親從麻醉中醒來。她臉色蠟黃,一點血色也沒有,小小的身體裹在鼓鼓囊囊的被子里,花白的短發在枕頭上凌亂地鋪散著。
看著病床上的母親,我有些疑惑。我明明記得她的懷抱很寬廣的呀,更記得小時候我最喜歡做的,就是觸摸她那一頭黑黑長長的卷發。時間都去哪了呢?是去幫我長高了個子,還是去給母親刻下了皺紋……醫生的叮囑打斷了我,當下我要面對的是從未接觸過的陪護工作。
那天晚上,我讓父親回家休息,我留在醫院陪床。病房熄燈后,我坐在護士站的燈光下,看作家張嘉佳的《天堂旅行團》,淚水長流。值班護士疑惑地看我,我說,不是我想哭,是情節太感人了。
半夜氣溫下降,我喝完最后一口泡面湯,一抬頭,電子表剛好跳到00∶00。不錯的,我想,新一天的開始,我既飽又暖還能陪在母親身邊。
回到病房,母親淺淺地睡著。她感覺到我回來,艱難地挪動身體,想要讓出病床一角讓我睡,我執意不肯。
在醫院陪護期間,我來回奔波,辦各種手續。途中,我偶然間瞥見鏡子里的自己,頭發一把抓地扎著,散出一縷胡亂團在兜帽上,背佝僂著,滿手各種票據,步子細碎、焦急,好在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眼睛里也看不出任何神情。
兩天后,我和父親一起接母親出院回家。一切都好像沒有變化,但一切又都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父親去廚房忙碌,母親坐在沙發上,小狗在她膝邊蹦跳親昵。
母親還是有些虛弱,欲言又止。剛剛經歷過一次生死考驗,我知道她有很多話想說,或許想和我聊聊我的未來,或者給我講講家里的經濟情況。而我躲避著她的眼神,逃避著這些話題,固執地低著頭,訂返回單位的機票——任務進行到了關鍵時期,我必須盡快回到工作崗位,照顧母親的事只能靠父親了。
坐上返程飛機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種強烈的不舍。從小到大我經歷過太多次離家,卻沒有哪一次比這次更加放心不下。那一瞬間,我感慨著,是有很多事要失去一下才知道珍惜,比如清新的空氣,比如和煦的陽光,再比如無所顧忌地和父母撒嬌,心無旁騖地去工作。
母親的身體恢復得很好,她繼續著過去的忙忙碌碌、絮絮叨叨,還在老年大學報了兩個興趣班,學習彈鋼琴和唱歌。我離開原單位,被調動到上級單位工作,在省會城市有了容身之所。每年,我會接父母到身邊生活一段時間,我們竟過上了以前很少體驗過的三口之家的日子。
如今,我早已從一顆幼苗長成了一棵樹木,也可以為父母帶來陰涼、遮蔽風雨。我希望,他們能跟上我的腳步,我們仨一起去看更大的世界。
(作者單位:西部戰區陸軍某部)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