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針繡的“亂”不是雜亂,而是打破傳統刺繡橫平豎直的規矩,用交叉層疊的針法凸顯作品的立體感。
在鎮江丹陽,有一種刺繡技藝,以針為筆,以線為色,將西洋油畫的立體光影與中國傳統刺繡的細膩靈動融為一體。這便是被譽為“中國第五大名繡”的正則亂針繡。在這一非遺技藝的傳承譜系中,丹陽市非物質文化遺產正則繡(亂針繡)第四代傳承人陳賽姣的名字格外耀眼。她不僅是母親方美瓏的衣缽繼承者,更是讓亂針繡在當代煥發新生的推動者。從普通繡娘到非遺傳播者,從傳統工坊到高校課堂,陳賽姣用二十余年的堅守與創新,將指尖的技藝升華為文化的使命。
針線人生
陳賽姣與亂針繡的緣分,從她出生起便已悄然種下。她的母親方美瓏,是亂針繡第三代傳承人,更是中國傳統工藝美術大師,師承亂針繡創始人——著名美術教育家呂鳳子先生的長子呂去疾教授。
兒時的陳賽姣并不懂這些頭銜的含金量,她只記得那時穿的衣服都是由母親一針一線繡成的。每當她穿著那些繡著各類花鳥魚蟲的衣服走在街頭巷尾時,總能吸引眾人羨慕的目光。久而久之,她便逐漸對刺繡這門手藝產生了興趣。
母親開了刺繡廠后,陳賽姣的“游樂場”從街頭巷尾變為了工作坊,常常在廠里穿梭玩耍。那時,她總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母親以針代筆,以線為色,將西洋油畫的色彩理論和傳統刺繡技法巧妙融合,創造出神奇的“針畫”藝術。耳濡目染下,陳賽姣對亂針繡“畫理與繡理結合”的理念,有了最直觀的感受。如今,每當陳賽姣回憶起兒時的經歷,她總會笑道:“小時候,我最喜歡坐在媽媽身旁,看她拿著鉛筆在布料上認真構圖,然后穿針引線,那模樣就像在作畫,可有意思了。”
興趣是最好的老師。15歲那年,陳賽姣便能獨立完成刺繡作品,天賦初顯。但學藝之路哪能一帆風順,她也遇到過不少難題。有一次,母親讓她繡一幅花卉圖,要求表現出花朵在陽光下的明暗層次。可她反復嘗試,怎么也達不到母親的要求。要么針腳不夠均勻,要么色彩過渡顯得生硬……要知道,母親對技藝要求的嚴格程度在鎮江當地的同行里可謂盡人皆知——繡繃必須垂直于視線,針腳誤差不能超過半毫米,每天10小時的基本功訓練,讓不少年輕姑娘叫苦不迭。那幾天,陳賽姣急得飯都吃不下,一有空就坐在繡繃前琢磨。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母親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走了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耐心地給她講解光影變化和針法運用。在母親的指導下,她逐漸找到竅門,最終完成了那幅作品,她的手指上至今還留著當年的繭子。回憶起陳年往事,陳賽姣笑著說:“那就像嵌在皮肉里的珍珠,怎么都去不掉了。”
2014年,陳賽姣前往清華美院深造,在黃有維水彩研修班中研習光影與色彩理論。在那段日子里,她如饑似渴地吸收著各種藝術知識,從線條的運用到色彩的搭配,從構圖的技巧到光影的表現,每一門課程都讓她受益匪淺。這段學習經歷,不僅拓寬了她的藝術視野,更為她的亂針繡創新之路注入了新的活力。
成長陣痛
“其實我的壓力很大,尤其是在母親這么優秀的情況下,我經常害怕自己做得不好。”
很長一段時間里,這樣的想法始終困擾著陳賽姣。為了擺脫這種心理負擔,陳賽姣常常獨自一人在工作室里練習到深夜。她回憶道,每當遇到技術瓶頸或創作不順時,內心的焦慮和自我懷疑就會再次涌上心頭。有一次,她在創作一幅以家鄉風景為主題的作品時,因為對光影效果的處理不夠理想,連續幾天都陷入自我否定的情緒中。方美瓏也看出了女兒的焦慮,于是常常在創作間隙與她分享自己年輕時的經歷。
在母親的言傳身教下,陳賽姣逐漸學會了如何在壓力中尋找動力。她開始更加專注于作品本身,不再拘泥于外界的評價。她意識到,亂針繡不僅是一門技藝,更是一種情感的表達,只有真正熱愛并投入其中,才能創作出打動人心的作品。
隨著時間的推移,陳賽姣的亂針繡技藝不斷提升。“這幅《花瓶》花費了我很長時間。”陳賽姣邊說邊展示起這幅作品,“花瓶要繡得透亮、有質感,每個花瓣的光影,都要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摳。”陳賽姣介紹,亂針繡作品不是一次刺成,一般要刺三層。第一層鋪色,按照繡稿的輪廓線和色塊滿刺一層底色;第二層做細,一般先刺面積大的,后刺面積小的,最后刺重要的、引人注目的物體;第三層進行精細藝術加工,重點刺出線條的變化以及光線和色彩的變化。通過亂針繡的針法,將繪畫的原理融入其中,使作品既有傳統刺繡的韻味,又不失現代藝術的氣息。這種“以針代筆,以線為色”的創作方式,正是亂針繡的獨特魅力所在。
除了《花瓶》,近年來,陳賽姣的其他作品也不斷在各類比賽中嶄露頭角。例如她創作的《軍人風采》《藝術人生》《呂存先生》《松林》等多個作品獲得江蘇省工藝美術精品大獎賽金獎。
其中,她與母親共同完成的《軍人風采》是在國防部原部長梁光烈上將的肖像基礎上,進行了二次創作。在一根根絲線的穿引、堆疊之下,一位雙眼有神、行標準軍禮、身著戎裝的解放軍高級將領躍然繡布。創作過程中,為了表現軍人特有的氣質,陳賽姣從針法、色彩、造型等方面都采用了全新的手法。從面部到手再到服裝,絲線的粗細全部按輕重分配,前后虛實也按主次分配,繡制軍人臉部的絲線剛毅粗獷而不失細節,加之色彩與結構的微妙組合,人物的臉部表情真切而又豐富。
繡架進課堂
“作品明明看起來挺整齊的,為什么會叫亂針繡呢?”在鎮江技師學院的實訓教室里,十多名學生正圍著繃架,看陳賽姣演示針法。銀針穿梭間,長短交錯的線條逐漸構成松樹枝干的肌理,“亂針繡的‘亂’不是雜亂,而是打破傳統刺繡橫平豎直的規矩,用交叉層疊的針法凸顯作品的立體感”。陳賽姣邊說邊調整繡架,泛黃的繃布上還留著母親方美瓏早年繪制的底稿。
2024年,陳賽姣與母親在鎮江技師學院共同設立了技能大師工作室。在這里,她將繡架搬進課堂,以“理論+實踐”的模式培養新一代傳承人。課堂上,她不僅教授針法,更強調美學修養,要求學生研習素描、色彩、國畫甚至數字設計,以適應現代審美需求。
在學校任教之余,為了進一步傳承非遺之美,陳賽姣還和母親一起堅持從事亂針繡技藝的免費帶教工作,但這一善舉引來了不少流言蜚語。因為精力有限,母女二人的帶教課程主要是刺繡技藝,而要想深入學習亂針繡,還得具備一定的繪畫基礎。對此,有人質疑她們免費教學不徹底,一定是故意不教繪畫技藝,而后再收費教授繪畫技術。時隔多年,每每提到這件事時,陳賽姣都有種難以言說的憤懣,甚至一度想勸說母親放棄無償帶教。但母親的一句“你看這亂針繡,千百根線各自走向不同,最后卻能成一幅畫”,讓她想明白,“亂”的背后一定有一條主線,只要初心主線不變,其他的都無關緊要了。
如今,站在非遺傳承的十字路口,陳賽姣的思考愈發深刻。未來,她計劃利用社交媒體、短視頻等形式展示自己的作品,分享刺繡背后的故事和技藝,讓更多的人了解并愛上亂針繡。與此同時,籌辦亂針繡博物館的構想也一直在她的腦海中“發酵”。不僅如此,她還希望可以組織開展一系列的研學活動,并將亂針繡元素融入服飾、家居設計。
“非遺不是博物館里的標本,而是活著的文化基因。”在陳賽姣看來,真正的活態傳承不是復制過往,而是讓千年技藝在當代社會的土壤里生長出新的綠芽。當暮色漫過繡架,陳賽姣抬起手來,緩緩地將銀針引向細絹——在那里,傳統與現代的經緯,正等待著又一次創造性的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