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天重啟計劃》“反置母女敘事”的探索及其家庭臨場美學

以家庭為紐帶講述母女兩代女性個人生命史、家庭觀念、價值理念的《180天重啟計劃》播出后引起了較大的反響與討論。該劇在“嬉笑怒罵”之間，勾勒了一幅現實生活家庭式《清明上河圖》。相對于以往都市劇或家庭情感劇，該劇采用“當下-記憶”的互文復調式雙線敘事方式來搭建敘事框架，聚焦28歲這一特殊又承上啟下的年齡并借助雙線交叉方式將兩代人的青春串聯起來，以此呈現一幅女性時代變遷圖。

母女倒置：角色互換敘事下的新型家庭倫理敘事及其喜劇美學

《180天重啟計劃》借由“倒置型母女關系”的角色互換敘事作為敘事“吸引劑”，促使大眾探索“為何至此”。所謂“倒置型母女關系”，即在母女關系中，母親扮演的不再是保護者，而是依賴者，相反的，女兒則扮演的是照顧、撫慰母親的角色。這種角色互換敘事，對傳統家庭倫理觀念產生了巨大的沖擊。它挑戰了人們對于母女角色的固有認知，同時也促使觀眾對家庭關系中的權力結構以及情感表達與互動產生了新的審視。在傳統觀念中，母親有著某種權威和主導地位，而女兒則處于被動處境。而童年時期的顧云蘇和吳儷梅則恰恰就代表了這種母女關系，女兒顧云蘇被迫接受了父母離婚的現狀，盡管通過多種“小聰明”想要挽留住父母破裂的婚姻，但是父母離婚的局面卻沒有改變。顧云蘇選擇跟隨母親生活，聽從母親的安排。然而現在的顧云蘇和吳儷梅，母女之間的地位關系產生了一絲微妙的改變。女兒顧云蘇在某些方面占據了主導權，同時其獨立的性格，使得其不再一味地聽從母親的安排。而母親則是“依賴者”的形象，依賴女兒，依賴丈夫。此時兩人的形象與關系，與顧云蘇幼時的情形產生了較大的對比。作為觀眾，便想要繼續觀看下去，去探索是何種原因導致的母女二人的改變。

該劇“角色互換敘事”帶來的最為顯著的效果便是喜感的營造與喜劇美學的傳達。母女之間身份的錯位帶來了一系列行為和語言上的反差，例如第一集中母女同時“懷孕”時的拌嘴，以及母女之間通過繼父當傳話筒進行爭吵等事件，都為劇集帶來了一種輕快的氛圍。也正是基于這種“角色互換”，使該劇中的人物語言也呈現出有別于常規家庭母女人物語言表達的特征，進而增加了該劇的語言喜劇性與輕俏性。該劇中母女之間的互懟和斗嘴，使用了大量幽默風趣的臺詞，既符合人物性格特點，又巧妙地化解了生活中的矛盾和尷尬。這些喜劇元素的運用，不僅讓觀眾在觀看過程中獲得了愉悅的審美體驗，也讓沉重的家庭話題變得輕松有趣，更容易被觀眾接受。這種喜劇效果在傳達該劇家庭主題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它以一種輕松幽默的方式，讓觀眾在歡笑中感受到家庭生活的真實與溫暖，使觀眾更容易產生情感共鳴。同時也將家庭中的矛盾和問題展現出來，讓觀眾在笑聲中思考家庭關系的重要性，以及如何更好地處理家庭中的各種問題，達到了寓教于樂的目的。

但更為重要的是，該劇“角色互換敘事”的背后實則在表達與思考女性成長與家庭中的女性問題。也就是說，雖然《180天重啟計劃》以輕喜劇為殼，但其內核卻直指當代社會熱議話題，比如家庭女性的自我探索、失業青年的職場迷茫、重組家庭如何建立信任，還有代際間的溝通難題等等。具體來講，在角色互換的過程中，該劇中的顧云蘇和吳儷梅也逐漸構建起了一種有別于傳統觀念的家庭倫理關系，這種關系不再是單向的依賴，而是基于雙方的平等、理解以及互相支持所帶來的雙向互動。這種互動關系實則是一種社會想象與家庭美好關系的呼吁，恰恰與當代青年一代受眾面臨如何處理家庭難題時的思考有著某種一致性——家庭不應該是高低、權力的練武場，而應該是溝通、交流、心與心、朋友與朋友之間的溫馨場。而這種非典型的母女相處模式，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溫情脈脈、毫無沖突，而是將矛盾與沖突放大，讓觀眾看到女性在家庭關系中的掙扎與反抗。但《180天重啟計劃》又不僅僅止步于“拋出問題”，它還在“給出答案”——從被上代人所不齒的“未婚先育”的母親如“娜拉”一般“離開思想的牢籠”之行為中，再到母親、女兒都在個人成長中不依附男性而要求自我工作意義的實現與自我成長中，都在向受眾傳遞——“在掙扎中自由生長”的女性成長觀念。

臨場美學：日常展演下的生活白描與沉浸美學

如果說母女倒置敘事是該劇的敘事“吸睛石”的話，那“臨場式美學展演”，則是該劇讓受眾從“被吸引”轉向“全面沉浸”的重要美學建構策略。所謂臨場美學，是指在美學呈現上營造一種讓大眾仿佛置身其中、身臨其境的美學手法。這種手法常常與“日常展演式”敘事或形式呈現方式有密切關系。

一方面，《180天重啟計劃》采用日常展演策略，將鏡頭聚焦于家庭生活的瑣碎細節，通過對日常生活場景的真實還原，展現了家庭生活的全貌。從弟弟回來而做的豐盛的“接風宴”，到晚上一家人團坐在沙發上“開會”，外婆趕來照顧之后的細心啰嗦，這些看似平凡的生活片段，構成了該劇的主要內容。正是這種日常生活場景的還原，讓觀眾能夠在劇中找到自己生活的影子，增強了劇情的可信度和親切感。觀眾仿佛置身于劇中的家庭之中，與劇中人物一起經歷生活的喜怒哀樂，從而更容易產生情感共鳴與共情。這種“共情”的生成，從其視頻平臺的彈幕中，就可以看出——不少觀眾發出了感同身受的彈幕，如“看哭了”“心疼顧云蘇”“你很棒顧云蘇”等等彈幕來支持顧云蘇的決定；而在面對劇中親人去世時，觀眾也會發出“別刀我”“人總要在失去的時候才知道珍惜”“不敢面對”等彈幕表達自己的悲傷情感，可以看出觀眾不僅僅是在觀看影視劇，而是切身地深入其中，與主角共同感受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日常展演策略極大地增強了劇情的代入感，讓觀眾仿佛置身于這個家庭之中。在此過程中，強烈的代入感使得觀眾對劇中人物的情感認同不斷加深，而在回到現實生活中，觀眾也會重新審視家庭關系，反思自己與家人的相處模式，進而更加珍惜家庭生活中的點滴溫馨。

另一方面，該劇借助日常展演策略進行一種現實反思。該劇采用“外互文映射”的方式，借助劇中情節來映射現實。比如顧云蘇“整頓職場”情節，這一設計可謂是對近年來較火的“00后整頓職場”的具象化呈現，給人帶來爽感劇情體驗的同時，也反映了當今社會的一些熱議話題。在劇中，顧云蘇面對職場中不合理的加班文化、領導的無端指責，并沒有選擇默默忍受，而是勇敢地站出來表達自己的不滿，以智慧和勇氣為自己和同事爭取權益。再比如吳儷梅在懷孕后被出版社辭退時，沒有選擇獨自承擔，相反通過合理的勞動仲裁，讓出版社付出了相應的代價。這些情節一方面體現了兩人都是性格獨立的個體，另一方面也演繹出了現代女性所面臨的職場困境，讓觀眾能夠更直觀地感受到劇集與現實的緊密聯系。在社交媒體上，關于劇中女性職場情節的討論熱度持續攀升，觀眾分享自己或身邊人的職場故事，交流應對職場困境的經驗和方法。這不僅進一步加深了劇集與現實生活的互動，也讓更多人關注到現代女性在職場中的生存狀態，推動社會對職場性別平等問題進行更深入的思考和探討，促使職場環境朝著更加公平、包容的方向發展。由此而言，該劇似乎在以其自身為剖解現實的“手術刀”，在一個個看似喜劇、鬧場的情節中，反思現實女性在職場生活或個人生命史上的種種困境，并為諸多女性表達個人情緒提供了一種宣泄口與慰藉處。

在敘事之外，視聽沉浸及其臨場建構，也是該劇一大亮點——該劇通過視聽語言、敘事節奏，營造出沉浸美學，讓觀眾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劇情之中，與劇中人物共同“生活”。具體來講，《180天重啟計劃》的沉浸美學區別于傳統的跨媒介形式的沉浸美學，其通過對生活場景的細節描繪，將觀眾拉入場景中。在傳統跨媒介沉浸美學里，像一些沉浸式戲劇或者虛擬現實體驗，往往依賴復雜的技術手段，利用聲光電效果打造出一個超脫現實的奇幻空間，強調觀眾的主動參與和互動選擇，觀眾可以自主決定故事走向或者體驗路徑。但《180天重啟計劃》另辟蹊徑，它把鏡頭對準最平凡的生活場景（比如顧云蘇略微凌亂但是充滿生活氣息的房間，職場環境中可以“拉郎配”的玩偶，以及顧云蘇從小拍到大所珍藏的照片相冊，等等），這些細微之處精準還原了真實家庭的日常狀態，讓觀眾嗅到了生活的煙火味，更容易讓觀眾在這些情節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從而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并沉浸在角色的情感世界里。

而在敘事沉浸、視聽沉浸之外，該劇還特別注重“生活之詩”的沉浸美學建構。該劇搭建了一個“詩”與“視”“敘事”三方互文的場域空間，讓受眾仿佛在娓娓道來中感受人生百態。《180天重啟計劃》以創新的“片頭書信”溫柔開場，這些書信的故事素材，均來自主創與網友征集而來的親情點滴。該劇通過手寫信件搭配劇情和劇中角色深情配音讀信的形式，將散落在五湖四海的溫情故事娓娓道來，且與劇情形成某種現實與影像的互文——如“在三十三歲這一年，我很高興我像你，媽媽”“想做一只高飛的小鳥，卻又擔心媽媽牽掛”“多想再跟她一起，嚼一支能融化夏天的棒冰”——一封封飽含深情的書信，宛如一道道清新溫潤的前菜，巧妙地引領觀眾沉浸于濃郁的親情氛圍之中，感受著親情的醇厚與溫暖。由此，該劇從影視沉浸擴展到現實沉浸，一種沉浸、情感與“日常詩”的圖景，由此緩緩展開，漸漸成型。

主體意識：現代家庭的母性敘事探索及現代女性的主體觀念表達

在借助倒置母女關系搭建喜劇雛形、借助臨場視聽建構沉浸詩學的外表下，飽含著創作者深深地對女性主體觀念關注的藝術初心——在時代巨變的洪流里，關注人之生命的起點——女性——為女性發聲，并展現別樣風采風姿的女性。

首先，該劇呈現了一種史詩式女性生命流動史，借由一個作品，呈現了三個時代女性的成長與生命力。導演曾經在主創訪談中自述，這部劇給予其創作著力點的，是劇中的三代女性角色：外婆、媽媽和女兒。她們宛如三座獨特的坐標，分別代表著三個不同時代女性的覺醒與成長軌跡——“外婆（朱茵 飾）年輕時也曾有理想，但結婚了以后，家庭就是第一位，這是那一輩女性肩負的一種責任。70后的吳儷梅，開始思考家庭和婚姻是否要大于自己，開始去掌控自己的人生。90后的顧云蘇是更幸福的一代人，她們從小就不背負這些東西，她們的家長更開明，不會要求孩子一定要去結婚生子，只要開心就好了。”由此，一個借由“新生命即將降世”而生成的故事，將三代女性串聯起來，但這又不僅限于呈現三位女性，該劇所呈現的是時代變遷中的女性意識變遷，以及女性主體意識在不同時代下的不同表達。

其次，該劇通過三代女性的“居間人”來承上啟下傳遞女性自由的觀念，頌揚女性主體意識。以作為母親和女兒的吳儷梅為例，在該劇中，她從來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完美母親，而是一個有著自己的需求與理想的女性。她在得知自己意外懷孕后，沒有因為手握“一手好牌”而放棄自己肚中的生命，沒有因為家庭的壓力與社會環境而改變自己的選擇，而是決定生下孩子。這一行為體現了她對于自我生命價值的追求。同時面對生活的艱難和社會的輿論也不退縮，努力尋求解決之道，不會陷入自我內耗之中，獨自拉扯著年幼的顧云蘇長大，這種態度和做法，也展現了現代母親的獨立和自主。在與女兒的相處之中，她也會展現出作為母親的柔軟一面，會因為找不到女兒而生氣，會因為自己的生活壓力而向女兒傾訴，在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無所不能、永遠堅強的母親，而是一個有著豐富情感、會因為生活而感到脆弱疲憊的普通人。這種敘事描寫，重塑了傳統的母親形象，使得母親這一形象更為豐富立體，同時也為現代家庭中的母親們提供了一種新的自我認知和價值定位，鼓勵她們在為了家庭付出的同時，也要照顧好個人的情感與訴求——“母親”也可以追逐自己的理想與追求。這種敘事策略所帶來的形象變革也引發了社會對于母性角色的重新思考，讓人們意識到母親不再是家庭的附屬品，而是和大家一樣平等的家庭成員，她們也有著自己的人生。

此外，該劇還通過顧云蘇這一角色傳遞了現代女性觀念。顧云蘇作為年輕一代的女性，她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和獨立精神，不愿意作為被選擇的一方，不想成為他人的“附屬品”。在面對失戀失業的困境時，她沒有選擇逃避，而是努力地尋找出路，勇敢地面對生活，找尋著自己的人生方向，這展現了現代年輕女性對自我價值的追求以及對自由生活的向往，也體現了現代年輕女性的獨立和自主。

《180天重啟計劃》借助日常敘事策略及其臨場美學建構完成了一次別樣母女敘事的講述。放置于以往都市劇序列與家庭劇序列中，該劇近乎白描的敘事方式，年代與現代相呼應的敘事手法，及借由家庭表達女性獨立意識的主題表達，拓展了家庭喜劇與職場喜劇的表達方式。而該劇生活流式的敘事旋律，也為家庭、都市、職場類作品抵御短視頻、短劇敘事，提供了一種別樣美學經驗。

作者

劉昭辰，重慶大學美視電影學院電影專業2023級碩士研究生

張明浩，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影視學專業2022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