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學訴說歷史：海男小說的歷史意蘊

意蘊是文本所蘊含的思想、感情等各種內容，屬于文本的深層次結構。海男小說所呈現出的意蘊呈現出多元豐富的特征。20世紀90年代，整個社會發生著方方面面的劇烈變化，國家的經濟政策把發展商品經濟推到了中心地位，在市場化的浪潮中文學被日漸邊緣化。然而這恰好給作家的文學創作提供了極大的自由，“本土化寫作的重要目的之一在于重構歷史，強調對歷史的把握”，海男以作家高度的自覺，投身于發生在這片高原上的歷史書寫之中。

海男對于云南歷史情有獨鐘，她喜歡用文學的方式構建一個獨特的文學云南。海登·懷特在《元歷史》中提出“歷史詩學”的概念。他認為歷史編纂是一種詩性構筑的過程。其歷史的理論具體內涵主要包括，第一在語言層面歷史敘述是一種語言虛構，與文學的語言虛構有相似之處。第二從編年史、事件與故事的區別來看，歷史事件只是故事的因素，歷史學家在將編年史和事件變成故事的過程中，伴隨著主觀意圖的介入。海男的歷史敘述追求“使你感受到歷史不再是一個曾經發生的故事的再現，而是今人眼中的一場夢，一些疑點百出、真假難辨、只剩下蛛絲馬跡的記憶片段。”從而展開個體生命史與大歷史間的交錯關系敘述。把宏大敘事消解于個體敘事，讓個體作為宏大歷史背景的親歷者、見證者，這是海男對歷史重構的自我追求。海男的歷史書寫是貫穿于她的寫作歷程的，如她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緬北戰場的書寫是執著而認真的。

海男常把人物形象置入宏大的歷史背景中，書寫發生在云南大地上的歷史，有滇緬鐵路的記憶、西南聯大的遷徙和對戰爭的描寫。其中對于戰爭的描寫更是貫穿于多部小說，如《妖嬈罪》《罪惡》《蝴蝶在哪里飛翔》中均有戰爭背景，《身體祭》《情奴》《花宴》《碧色寨之戀》《青云街四號》等長篇小說中，戰爭在小說中所起到的作用遠不止只是將其作為背景的敘述。

對于滇越鐵路地批判性思考

滇越鐵路作為中國最早的跨境國際鐵路、中國最長的窄軌鐵路，不僅代表著20世紀初期的鐵路技術水平，而且還承載著人們的情感與記憶。以滇越鐵路為背景的著作繁多如鄭巍《坐上火車看民國》，楊梅的《近代西方人在云南的探查活動》，以滇越鐵路為主題的文學創作有范穩的《火車駛向詩和遠方》，曉雪的《小小碧色站》，楊楊的《滇越鐵路——在高原與大海之間》，這些是云南作家對云南大地上歷史的關懷，海男也是其中的一員。小說《碧色寨之戀》是基于滇越鐵路的真實歷史的想象創作。碧色寨距離蒙自12公里，原名“坡心”，是滇越鐵路開通以后所設立的一個車站，因為風景秀麗，四周植物蔥翠被當時的法國官員稱為“碧色寨”。置身于中西文化背景中的碧色車站，最能集中反映滇越鐵路修筑所帶來的兩種文化的碰撞與交融。小說由保羅·曼帝的滇越鐵路記憶和保羅·曼帝一家重返碧色寨的生活兩條主線組成。小說中的滇越鐵路記憶源于來自法國的鐵路工程師保羅·曼帝的回憶。保羅·曼帝是來自法國的鐵路工程師，是筑路的使命讓他來到了碧色車站。在鐵路修筑完成返回法國后，久久不能忘懷這條給他帶來震撼的鐵路，因此帶領妻子艾米莉、大女兒麗莎、小兒子托尼一起乘火車到碧色寨生活。

外國人的視角，他者的言說讓歷史似乎更加客觀真實。作為鐵路工程師的法國人保羅·曼帝參與滇越鐵路的修建，他既是這段歷史的親歷者，也是外來者。后者的身份賦予了他更為直接再現滇越鐵路修建過程的機會，即使以他者的眼光來看這一過程也充滿了血腥和恐怖。滇越鐵路從修建權的搶奪開始，就是國與國之間的較量，滇越鐵路的由來和清政府的沒落與侵略者的猖獗有著莫大的關聯。1885年中法戰爭以后，法國已經打開中國西南邊陲的大門，將西南納入其勢力范圍。為了加強對西南地區的控制，進一步掠奪西南地區豐富的自然資源，將搶奪到的資源運回法國，法國政府一步一步地搶奪到云南鐵路的修筑權。從優勢國來的保羅·曼帝本應該是代表著強大者、掠奪者的形象，然而在滇越鐵路的修筑過程中他見識到人類必須面對的無差別性死亡和傷痛后，對中國勞工產生了深深的同情，對于傷亡慘重的“人字橋”修筑過程被他記錄在日記中，修筑鐵路所需要的鋼材必須通過人力運往山頂，在運往山頂的過程中有深山巨谷，許多勞工因為體力不支，在攀登的過程中墜入懸崖，并意味著將被禿鷲分食，“當一群禿鷲朝著深淵飛撲而下時，就意味著勞工的身體將在深淵成為禿鷲瓜分的美食。”滇越鐵路的修筑背后是中國勞工用生命來進行的澆筑。在王明東的《民國時期滇越鐵路沿線鄉村社會變遷研究》中有“一條枕木一條命，一顆道釘一滴血”的說法。

保羅·曼帝見證了這一個個令人戰栗的場景，在鐵路修筑完成回國后，一度陷入精神疾病的困擾，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入睡。為了緩解保羅·曼帝的病情，妻子艾米莉帶領女兒麗莎和兒子托尼，從法國乘坐火車，行經越南，在碧色寨安居。回到碧色寨后，保羅·曼帝常常游走在鐵路邊上，在鐵路邊尋找自己，尋找曾經在“人字橋”修筑過程中受傷的中國勞工，為了慰藉來自靈魂深處的孤寂和戰栗。困了會睡倒在路旁的花叢，醒了之后繼續行走和拍照，在尋找到當年參與修筑鐵路受傷的勞工之后，迫不及待地為他拍照。而這種在碧色寨生活并游走的狀態，正是帶領讀者回溯滇越鐵路筑路史的最佳狀態。保羅·曼帝的視角拋開了國別政治，單純地從人性出發，表露出人類擁有的普遍共性——人性之善。國雖有界，而感情無界，透過保羅·曼帝的視角所發散出的是超越國界的人類之愛。

越鐵路的開通，給云南帶來諸多方面的影響。小說中描寫到鐵路的修筑，火車的流動，讓原本遠隔世界的閉塞山區一度成為繁華、喧鬧的商業重鎮。在經濟方面，“滇越鐵路”的開通給沿線的村莊帶來了巨大的影響，其中作為特級車站的碧色寨站更是有“小香港”的美稱，交通運輸方式的革新帶來了商業性的改變。“碧色寨因火車站而迅速地矗立起了酒樓、洋房”“讓我們再次看看到底有多少因鐵路運營而誕生的機構：大通公司、順成號貨倉、個舊錫務公司、美孚石油公司、亞細亞水火油公司、加坡公司、哥臚士洋行、若利瑪洋行……”高爾夫球場、馬場等來自歐洲的娛樂活動場所的建立，讓來自法國、美國、英國、德國、希臘、日本的商人在這里聚集。“滇越鐵路”的開通，不僅改變著當地的經濟結構，還帶來了云南內地燈光照明的一次革命，當地人由原來的使用香油燈轉變為使用火油燈。《碧色寨之戀》中周亦然和麗莎常常出入開遠車站俱樂部，在這里他們可以品嘗到各國的美食，亦可以在交際舞曲中縱情。

因鐵路的修筑、火車的流動，讓小說的敘述空間呈現出一種開放的特性，一般而言，地區或地方是靜止的，不具有流動性的。而鐵路的修筑，改變了地方靜止和封閉的特性，為這一區域內的人群與火車上往來的人群提供了日常傳播和身體實踐的機會。這當然也包括人們情感上的共通，海男以個人的愛情經歷拆解了宏大的歷史，滇越鐵路的開通，讓來自異國的麗莎與錫都個舊的少爺周亦然相戀；讓托尼與草壩蠶絲場周翠花結婚；讓采桑子與馬克、弗朗西斯產生戀情，生下孩子丫丫。幾段跨國、跨文化的戀情在小說中得到合理的激發、發展、存在和共生。這是滇越鐵路開通所帶來的嶄新變化，最主要的變化還是當地人們對外來事物、外來文化的理解，也隨著滇越鐵路的運行而日益深入，其中的典型表現就是當地人對于跨國戀情的接受。

海登·懷特說“關鍵問題是多數歷史片段可以用許多不同的方法編織歷史，以便提供關于事件的不同解釋和賦予事件不同的意義。”海登·懷特所指的編織歷史，包括“對事件順序的編排以及事件的敘述主體的立場。”滇越鐵路作為承載著諸多個人經驗和歷史記憶的文化空間意象在文本中被不厭其煩地訴說，海男是一位極具使命感的作家，對于歷史記憶和文化空間意象的把握，是創作的選擇，也是創作的追求。

從個人經驗出發呈現戰爭

“新歷史小說”主張將創作主體立于當下，主張個人化寫作、自由的虛構、強調敘事和敘事主體自身的意義相似，海男對戰爭的呈現是“將個人記憶以碎片形式穿插進抽象歷史時空，拆解宏大歷史的確定性敘事，進而建立起日常經驗和個人化的歷史敘事樣態。”海男個人化的歷史敘事形態建構表現為在戰爭歷史中添加個人化的情感和私人化的行為，具體方式是依托女性的愛情經驗和性經驗對戰爭進行呈現，揭露出宏大敘事背景之下人的遭際，在戰爭中，人仍然是充滿七情六欲具有日常生活情感和身體需求的人。

海男偏愛通過女性個人的身體經驗和情感生活來描寫戰爭。“我從寫作時就關注身體經驗，無論是閱讀，個體的經驗，還是蕓蕓眾生的萬物的體驗——歸根結底都是從肉身所產生的經驗。”人們對于戰爭的記憶原本就會因為經歷者和講述者的差異而出現差別，這樣的戰爭記憶不一定完全是真實的，有著虛構的成分。而海男的巧妙之處就在于對戰爭中的愛情和身體進行想象和虛構。

愛情對戰爭嚴肅性和暴力性的消解。《花宴》講述了緬北戰場上林桂枝與孫立人將軍的愛情故事，孫立人將軍是緬北戰爭中的真實人物，而林桂枝是純虛構的角色。小說虛構了林桂枝為追隨孫立人將軍而卷入緬北戰爭，小說的線索是一粒紐扣，起因是孫立人將軍從日本士兵的手中救下了林桂枝，而自己的銅制紐扣則遺留在了現場，林桂枝在撿到這枚紐扣以后一直珍藏這枚紐扣，并追隨孫將軍的愛情故事。愛情，本就具有私人化、經驗化的特征。作者寫出了男婦女主人公細膩的感情、豐富的內心活動。

《身體祭》所依托的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中國遠征軍的緬北滇西戰場。小說主人公英國女子莉麗為了尋找中國戀人熾燃，遠渡重洋來到中國，卻意外被日本部隊擄走，成為慰安婦中的一員。小說通過“我”的視角展現了在戰爭中的人性的幽微曖昧。海男在尊重戰爭正義與非正義的基本前提下，徹底釋放愛情想象。在“我”和日本軍官三郎的情感糾葛中，三郎一反侵略者的冷血無情，對“我”產生了真實的情感，血淋漓的戰爭背景中也不乏愛情的萌動，被擄到軍營成為慰安婦的中國女子荷花與日本軍營中日本青年產生愛情，在愛情的驅使下日本青年帶領荷花逃出軍營，回到怒江邊的小村莊。于國家民族而言，這個日本青年離開了自己的部隊，背叛了自己的國家。可是他本質上是厭惡戰爭的，為了拯救自己心愛的女子而被迫抉擇。愛情跨越了戰爭時期的敵我關系，跨越了侵略國和被侵略國之間的對峙鴻溝，躍升到人性的高度，愛情就是理由。

身體經驗對戰爭的消解。個人的經驗歸根結底是從肉體出發的，在戰爭中會更甚。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緬北滇西戰場，使海男的寫作的身體性經驗更加突出。《花宴》小說中，林桂枝是在生產完以后，為了尋找愛情，逃離出封建大家庭的，在初入野人山的時候，不小心遇到日軍，剛好被路過的孫立人將軍所救，從此以后林桂枝便一直愛慕著孫立人將軍。可是馬鍋頭周龍對林桂枝身體產生期待后，他奸污了林桂枝，企圖得到林桂枝的愛。林桂枝的內心是孤傲的、高潔的，她一心愛戀著將軍，自然是無法對周龍產生愛意的。就是在情感角逐中失利的周龍，產生了報復將軍的念頭。情愛關系的迷失，讓周龍走上了背叛自己國家的道路，他成了為日本部隊服務的奸細。《身體祭》中的英國女孩莉麗和日本軍官島野之間的性更為直白。原本要隨三郎回日本的莉麗，在舞會上被繼任的日本軍官島野看上之后據為己有。戰爭中的肉體欲望是張揚的，作者對歷史的書寫，代表著作者對歷史的理解。海男在回顧戰爭的過程中，帶著人類普遍情感從個人經驗出發，對戰爭進行反思：在個體生命遭遇殘酷的戰爭現實時，是單薄無力的，個體生命的命運終將受戰爭的裹挾，陷入風雨如晦的現實。

基于西南聯大遷徙的敘事想象

海男對于西南聯大的敘事想象是執著而樸素的。成書于2017年的《夢書·西南聯大》是海男新創作的長篇小說，海男經過長時間的收集，積累了大量史料以后才開始創作。小說中的敘述視角是西南聯大的喜愛穿藍碎花裙子的蘇修，以西南聯大的遷徙為背景，講述了蘇修與周穆、蘇修母親和將軍、周梅花和伊恩、吳槿和喬尼的愛情。王云霞在《試論海男小說〈夢書——西南聯大〉的散文化寫作特征》（2017）中認為，海男對于西南聯大的正面描寫并不多。海男是用自己的方式將宏大敘事消解，目的是關注個體生命的訴求，為了達到對個體生命的訴求，海男通過歷史人物和虛構人物的相依相存和細節描寫的方式，形成自己獨特的審美風格。

歷史人物與虛構人物在小說中和諧共生，作者化身為虛構人物與歷史人物進行對話。《夢書：西南聯大》一書中的主人公是蘇修，在還未遷徙到昆明之前的臨時大學時期，書中就交代了歷史人物：朱自清、聞一多、葉公超、馮友蘭、錢穆、金岳霖、湯用彤、陳夢家、吳宓、威廉·燕卜蓀、錢穆、許國璋、趙瑞蕻等諸多令人仰慕的大家，主人公蘇修與他們同處于一個時空，作為學生的蘇修進入了這些著名學者的課堂。從遷徙開始，書中就交代了蘇修在南渡的隊伍中見到了聞一多，之后又在蒙自見到了聞一多。這是根據聞一多在西南聯大時期的真實活動軌跡來進行書寫的，是真實的歷史事實，而蘇修作為虛構的人物，以見證者和親歷者的身份與歷史人物展開了一種跨越時空的對話。

歷史人物與虛構人物能夠在小說中相互依存，除了塑造了蘇修外，還塑造出周穆、林桂之、吳槿之、周梅花等西南聯大女生以及飛虎隊隊員伊恩、喬尼等這一些虛構的人物。寫出了普通人在歷史的潮流中，參與歷史、創造歷史的過程，同時，也寫出了歷史對她們的塑造。小說對于西南聯大的獨特理解，既包含著對學者們學術追求的贊嘆，又包含著對艱苦環境中人們艱苦卓絕頑強不屈的精神的感慨。

小說對于西南聯大歷史的獨特理解，正是由這種虛構和想象的關系所呈現的。為了增強歷史的真實感，海男在細節描寫方面，力圖鮮活和飽滿。小說中對于西南聯大的三次遷徙的背景進行了交代，并說明小說主人公所選擇的“湘滇黔”路線。講述了西南聯大從北京遷往長沙，在長沙受到戰火的侵襲時，又遷往昆明的這一過程。學生們一邊遷徙，一邊做著社會調查，常常受到饑餓寒冷以及戰爭炮火的威脅。在遷徙中能飽餐一頓已是不易，學生們常常在營地吃野薯和野菜充饑；尤其是長時間的行走后，腳上總會起大大小小的水泡，這時候同伴會互相把血泡用針刺破。再者就是對于居住環境的描寫。因為戰火的緣故，師生們在遷徙中不一定都能住到屋子里，而是在荒野中搭起了帳篷，在剛到昆明時，由于校舍沒有建好，又乘火車抵達蒙自。在遷徙和輾轉中學生們依舊沒有放棄學習與探索，學習之余還堅持社會調查。對這些達觀頑強拼搏的美好品德的頌揚和呼喚也是作者創作的目的之一。

敘事想象還體現在作者對死亡描寫的細節把握上。在日軍的轟炸到達長沙，師生們再次踏上逃亡之路時，在小吳門火車站附近，看到一個十三四歲女生的僵硬的身體，冰冷的面頰，頭頂上凝固的血……蘇修試圖找醫生來拯救這個年輕的生命，而醫生也無能為力。面對年輕生命的逝去，蘇修內心是復雜而糾結的。她也許只是一個中學生，來不及與親人告別便倒在了血泊中，生命顯得如此脆弱，這些細節的處理，讓虛實交錯間的文本充滿真實的質感。

以西南聯大作為文化背景，常以回憶性文字呈現。早期的以西南聯大為題材的作品，大多是以宏大敘事為主，著重書寫學生民主運動和地下黨革命活動。此外，涌現出的以西南聯大為主題的創作，多數是來源于西南聯大時期的學生，他們既是歷史的親歷者，也是歷史的書寫者。海男消解了對西南聯大的宏大敘事，關注個體生命訴求的特征，顯得尤為不同。她把西南聯大遷徙的歷史與當下的社會問題相結合，將西南聯大遷徙歷史中的優秀品德、西南聯大的社會歷史價值揉入小說中，既有歷史的味道，又有自己的思考。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