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是五四運動的重鎮(zhèn),胡適、李大釗等老師通過授課、演講等方式,為該校帶來了一股革新的氣息。以“四公子”廬隱、程俊英、王世瑛、陳定秀為代表的女學生們,在呼吸到“五四”新空氣后,勇敢沖出校門,匯入五四運動的洪流。
本文作者采訪過“四公子”之一程俊英,并與其成為忘年交。彼時滿頭白發(fā)的她微笑著說:“我一生中最值得回憶、最愉快的時候,是在京城女高師。這是我生活的轉(zhuǎn)折點,不進這個學校,我就不會參加五四運動。沒有李大釗老師的影響,我后來就不會參加共產(chǎn)黨。”
女高師的求學經(jīng)歷無疑是她們?nèi)松闹卮筠D(zhuǎn)折點。她們的人生有著新舊時代交替打上的重重印痕,她們求知欲望強烈,渴望男女平等,追求新生和理想,她們苦惱“自由戀愛”與父母包辦婚姻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她們困惑走進婚姻之后如何保持獨立……她們曾豪情壯志、激情滿懷,也曾掙扎絕望,但她們總歸轟轟烈烈過,喊出了“中國女子自己解放、自己取得平權(quán)的第一聲”。
“五四”新空氣
位于西單新文化街四十五號的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簡稱“女高師”)舊址,如今是“北京市魯迅中學”,以紀念魯迅先生早年曾任教于女高師。這條街道具有六百年的歷史,在1966年被改為“新文化街”之前,叫“石駙馬街”,因明宣宗朱瞻基長女順德公主下嫁給昌黎人石璟都尉,其府邸在此街而得名。
校園里寂靜而空曠。那幢古樸而飽經(jīng)滄桑的座鐘式牌樓,樓頂?shù)耐呤羌t色的,門窗的漆也是紅色的,即師生們口中的“紅樓”,給人一種時光穿越感。時間追溯到“五四”年代……
整個校園是一個古建筑群,壯觀大方,布局精巧。主體由四排灰磚砌成的兩層樓房組成。第一排(幢)是男教職員的辦公室和寢室,這里是一個禁區(qū),女生一律不準進入;第二排(幢)是教室,樓上樓下各五間,有資料室、音樂室等;第三幢比較特殊,經(jīng)第三、第四兩排樓房左右兩側(cè)的回廊連接,形成“回”字形,為獨立的一幢封閉的空間,其中,第三排一樓是女學監(jiān)的辦公室和寢室,樓上和第四排以及四周全是女生寢室,女生寢室樓下是自修室。樓房后面是小花園和常年緊鎖的后門。
“五四”之前,從學校大門口到女生寢室,共有四道鐵門,戒備森嚴。為防阻女生隨意出門,第一道校門的兩扇大鐵門是緊閉的,女生只能從旁邊的小門出入。三幢樓房的甬道上都安裝了黑漆鐵門,尤其最后第四道門(第三幢樓)是難以逾越的屏障,男教師有事只能隔在門外叫喊女生。除了女生上課和放學外,這道門日夜緊鎖。再加上嚴苛的校規(guī)校紀:白天查教室、查制服、查發(fā)髻;晚上查自修、查寢室……
如今,這些黑漆鐵門早已蕩然無存。
程俊英說:“初入校時,大家都有逃出封建家庭升入高等學校的喜悅,但兩年住下來,總覺得石駙馬街紅樓,不像理想(中)那樣美麗。而相反的是,門禁森嚴的看守,校長嚴厲的監(jiān)督,學監(jiān)日夜的檢查,禮記內(nèi)則的講授,桐城古文的習作,一切的一切,都引起了我們極度的反感與無限的苦悶。”
“五四”的新空氣,終于吹開了女高師緊閉的大門,也翻開了其歷史的嶄新一頁。女生們發(fā)起驅(qū)逐阻擾運動的方還校長的學潮,轟走了學監(jiān),教育部委派毛邦偉接任校長。經(jīng)女生們強烈要求,新校長聘請李大釗和陳中凡等北京大學的老師前來任課。許多舊校規(guī)、舊校法被廢止,女生們不再是學監(jiān)任意宰割的“小羔羊”,而像“自由的小鳥”。
四道門被打開后,“四公子”廬隱、程俊英、王世瑛、陳定秀及羅靜軒、馮淑蘭(沅君)、錢丞、高曉嵐、關(guān)應麟等女生,迎來了“五四”后的第一個新學期。
結(jié)義“四公子”
女高師國文部第一班學生共三十多人,年齡相距甚遠,最大者已四十余歲,次者三十余歲,有的已抱孫,而最小的只有十九歲。那時女孩子能上學是不容易的,因此她們每個人都有一部同舊禮教、舊家庭的斗爭史。
新學期開學,黃英(廬隱)、蘇梅(蘇雪林)和舒畹蓀結(jié)伴到女高師求學,先在國文部當旁聽生,很快就轉(zhuǎn)為正式生,融入這個充滿青春活力的集體。在同伴蘇雪林眼里,“廬隱相貌說不上美,但雙眸炯炯有神,腰背挺直,渾身像裝有彈簧,是一團兒的勁,是一股蓬勃的精神”“豪爽磊落”,同學們都喜歡她。
廬隱特別喜歡年齡最小的程俊英,她也喜歡常和程俊英在一起的王世瑛、陳定秀,四人很快成了好友。她們年齡相仿,除了程俊英十九歲,其他三人都是二十一歲。除了陳定秀是蘇州人,其他三人都是福建人。
有一天上課,廬隱偷偷地傳紙條給程俊英,并要她傳給王世瑛和陳定秀。紙條上寫道:“我們恰巧是四個人,以后像戰(zhàn)國時代的四公子吧。”大家一拍即合,廬隱自封“孟嘗君”,她們?nèi)齻€未封,并給全班同學一個啟事,后面落款是“四公子同啟”。很快,“四公子”的美名就傳遍了全校。
據(jù)程俊英說,當時的女學生都喜歡打扮。“以前我恨死了身上穿的那套草綠色校服,每個禮拜六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扒下,換上自己喜歡的花衣服。有位同學返校時忘了把在家里穿的花襪子換掉而遭學監(jiān)罰站。”“廬隱有時不大了解我,她看到的只是表面或者說是我的側(cè)面。”
“你的另一面是什么?”在筆者的追問下,程俊英的眼睛亮了起來,她微笑著說:“我一生中最值得回憶、最愉快的時候,是在京城女高師。這是我生活的轉(zhuǎn)折點,不進這個學校,我就不會參加五四運動。沒有李大釗老師的影響,我后來就不會參加共產(chǎn)黨。”
有趣的是,蘇雪林當時寫了《戲贈本級諸同學》長歌一首,將同級三十余人中的中國文學成績較為優(yōu)異的十余人寫入,贊陳定秀之美、廬隱之雄、王世瑛之俏、程俊英之少。
廬隱認為,她們四個樣樣不同,而能比其他同學更親熱,就因為她們都是志趣不凡、很有抱負的人,還很有毅力。她們不僅志同道合,而且都懂得人生真諦。
從此,無論上課、自修,在寢室還是外出,四人幾乎形影不離。她們剪了短發(fā),脫掉硬板板的草綠色校服,還別出心裁,自己縫制了一套衣裙,上面是淺灰色的罩衫,下面是黑綢裙,裙子中間橫鑲一道兩寸寬的彩色緞花邊。
四人行蹤放蕩不羈,校園里,背著老師偷吃燒餅油條。假日里,她們穿著那套衣裙,手拉手,談笑風生,或去前門吃西餐、喝冷飲,在馬路邊偷偷吃紅薯、吃小零食,令路人注目;或浪跡于京城各大公園,白日里去陶然亭鸚鵡冢祭祀,月光下在社稷壇上跳舞……于是乎,“四公子”名揚京城各大高校。
“尚志”與“鶩外”
“四公子”都出生于官宦人家、書香門第。
廬隱的父親是前清舉人,長沙知縣;王世瑛家族在福建是有名的世家,父親是北洋政府教育部主事;陳定秀的曾祖父為道光舉人,父親飽讀經(jīng)書,滿腹經(jīng)綸;程俊英的父親雖為寒門子弟,但奮發(fā)讀書,考中進士,成了翰林,后任北洋政府法制局參事兼北大教授。然而,各家對子女的教育與期待卻不盡相同。
程俊英的母親是清末福建女子師范學校第一屆畢業(yè)生,她少有大志,想自食其力,無奈困于現(xiàn)狀,只能把希望寄于女兒身上。當程俊英看到鄰家小姑娘穿一件新式的花布衣,央求母親也給她做一件時,母親厲聲問:“士何尚?”嚇得她輕聲回答:“尚志!”母親又嚴厲教訓她:“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你記得嗎?”從此,程俊英不敢忘記母親教誨,寫了一個“志”字貼在墻上,朝夕以此自警。考進女高師后,她把“尚志”帶進了學校,更加自強不息。
女高師的女生,人人都以“尚志”勵志。這也是陳中凡主任所祈愿的“諸生養(yǎng)成高尚人格,乃偉大的能力”。他并用孔子和孟子的兩句話勉勵諸生:“士何事?孟子曰尚志。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程俊英說:“五四運動把這座學府攪得天翻地覆。從5月開始,學校罷課,我們整天開會、游行、演講、印傳單、辦刊物、宣傳罷市罷工、驅(qū)逐阻擾運動的校長,忙得不亦樂乎。”女生們揚眉吐氣,初步接觸社會,開始過著“人”的生活。
1919年5月6日,女高師學生自治會成立,王世瑛、陶玄任主席,程俊英為委員,負責組織游行,籌辦刊物。程俊英與陳定秀還是文藝會干事。7日,在女高師的倡議下,北京十余所女校成立“北京女學界聯(lián)合會”,發(fā)布《告全國女界書》《北京女校致巴黎和會各國代表電》,并以女高師學生自治會為領(lǐng)導機構(gòu)。25日,北京女學界聯(lián)合會女高師第三團成立,后組織演講團上街宣傳。6月4日,北京女學界聯(lián)合會組織“五四”以來女學界影響最大的上街游行,向總統(tǒng)府請愿。她們編輯《女界鐘》《北京女高師半月刊》,發(fā)行《北京女學界聯(lián)合會會刊》……
廬隱初到女高師,和蘇雪林一樣,被國文部第一班女生的精神風貌所震撼。“同學大都是來自各省的女界英才,有的曾當過幾年中小學教員,有的曾任過校長,下筆則斐然成章,登壇則辯才無礙,社會活動則又個個足稱先覺,人人不讓須眉。”
廬隱“鶩外”的天性,使得她在這里如魚得水。她熱衷于校內(nèi)外社會活動,每日忙進忙出,起草章程,擬寫演講稿;她又是學生自治會干事,若有開會,十次有九次被公推為主席或代表,成為國文部及社會上的風云人物。
1919年11月,“福州慘案”爆發(fā),在福建福州的日本居留民團槍擊學生,北京約五千名學生示威游行,女高師為第五隊。陶玄、王世瑛、廬隱和程俊英等人忙于組織女生上街演講、游行集會。
是月底,王世瑛、廬隱、程俊英等六名國文部福建籍同學參加福建同鄉(xiāng)會成立大會,由此結(jié)識了劉慶平(北京高等師范學校代表)、鄭振鐸(北京鐵道管理學校代表)、郭夢良(北京大學代表)等“五四”學生領(lǐng)袖。會上,王世瑛、廬隱相繼發(fā)言。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幾十雙炯炯的眼睛都集中在她倆身上。這是她們第一次同男生合作,男生們流露出了敬佩之情。
廬隱被推舉為同鄉(xiāng)會副主席,會后又參與《閩潮》創(chuàng)刊的籌備工作,與編輯部主任郭夢良關(guān)系也日趨密切。王世瑛整日忙于北京女學界聯(lián)合會事務,在校難見她的身影。程俊英、陳定秀不是埋頭寫宣傳材料、趕制傳單,就是上街演講、游行集會……
“四公子”白天各忙各的,只有到了晚上才能相聚一起,互通“情報”,講述白天遇到的人與事……
名師云集,高徒輩出
女高師師資力量雄厚,名師云集,有不少是大師級的。比如國故派劉師培、黃侃,新潮派胡適、李大釗、周作人,歐美派吳卓生、傅侗、陳衡哲……這些教師都是陳中凡從母校北大中文系請來的。
“五四”學潮中,陳中凡因向女生們傳播“五四”火種被校長方還辭退,“五四”后的新學期,新校長毛邦偉又將他請回女高師,聘為國文部主任。陳中凡是蔡元培的學生,他把蔡校長“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理念引進女高師,大刀闊斧地進行教學改革,不注重考試,專注培養(yǎng)學生的思維能力和動手能力,并將學生的佳作推薦發(fā)表在師生合編的學術(shù)刊物上。
學校每周五晚上都有一場學生演說活動,女生們可各抒己見,暢所欲言。女生們的文采與口才因此得到良好的訓練與熏陶。“四公子”亦頗有心得,她們或演說或著文,發(fā)表在《文藝會刊》上。用當今的時髦話來說,“四公子”是學霸,特別是廬隱,演講、做學術(shù)、寫時評、文學創(chuàng)作,樣樣都拿得出手。
陳中凡給學生訂閱和購買許多報刊及圖書,其中有許多中外名著,她們每天都可以獲得新知識、新思想,甚至是新刺激、新鼓動。女生們崇拜革命,崇拜反抗,崇拜破壞,也懂得什么是“寫實主義”,什么是“人的文學”……廬隱、馮沅君、蘇雪林等女生初涉文壇,試用白話文寫小說。廬隱還是文學研究會第一批會員,后來又涌現(xiàn)出石評梅、陸晶清、許廣平、謝冰瑩等為數(shù)不少的新秀,逐漸形成一個令人矚目的女高師作家群。
程俊英最難忘的,是胡適與李大釗的課。她說蘇雪林的描述很真實,生動形象:
胡先生給我們的印象當然最為深刻,當時他來教我們他自編的中國哲學史,別系同學都來旁聽,即年在四五十以上的學監(jiān)、舍監(jiān)及校中各部門職員,也自己端個凳子坐在我們后面,黑壓壓地水泄不通地一堂人,鴉雀無聲,聚精會神,聆受這位大師的宏論。
李大釗先生講書極有條理,上課時滔滔千言,如瓶瀉水,但你永遠莫愁他的筆記難記,因為他說話只直說下去,不著一句廢話,也沒半點游姿余韻,所以一點鐘的話記述下來,自然成為實實在在的一章講義。他的樸實誠懇的面貌和性格也同他的講授一般,很引起我的敬愛。(《蘇雪林文集》二卷)
一次,程俊英與同學舒之銳到南池子胡適家借《新青年》雜志,他的書房門外掛著“坐談不得超過五分鐘”的小木牌。正伏案寫作的胡適聽了她倆來意,很爽快地把書櫥里全套嶄新的《新青年》取出來。見她們告辭要走,便說:“女學生不在此限,多坐一會兒。”回校后,程俊英一口氣從第一卷讀到末卷,頓覺頭腦清醒,眼睛明亮,好像從“子曰詩云”的桎梏里爬了出來。后來,女生們爭相搶看《新青年》,沐浴了“五四”的陽光與雨露。
廬隱在這個時期思想進步最快,所謂人生觀亦略具雛形。同時她也最苦悶,常常覺得心里梗著什么東西,必須設(shè)法吐出來才痛快。她有了創(chuàng)作沖動,動念要寫一本小說,于是一發(fā)而不可收。正是胡適極力推崇白話文,成就了學生黃英至作家廬隱的角色轉(zhuǎn)換。
李大釗在“五四”前講授社會學和女權(quán)運動史兩門課程,“五四”后講倫理學。程俊英由此開始接觸馬列主義理論,了解俄國十月革命的情況和世界勞動婦女爭取自由平等的動態(tài)。她一直記得,李大釗在課堂上大聲疾呼:“馬列主義給婦女指出了一條正確的道路,只有社會性質(zhì)改變,只有在共產(chǎn)主義社會,婦女才能獲得真正的解放。”他大力推薦《新青年》、《每周評論》、《晨報》副刊等,這些刊物成為國文部第一班的必讀刊物。
李大釗上倫理課時,指出封建婚姻制度必然釀成了種種的家庭悲劇,受害最深的還是女子。一石激起千層浪,“四公子”和同學們紛紛發(fā)言:“男性有沒有貞操問題?”“將來生出的孩子可不可以從母姓?”“女生能不能進北大讀書?”諸如此類,涉及“愛情到底是什么”,女子擇偶的標準問題,女子承襲權(quán)問題,自由離婚問題,兒童公育問題……這都是女生們所關(guān)心的,也是她們?yōu)橹畩^斗的一個個坐標。
值得一提的是,女高師學術(shù)氛圍頗為濃厚,經(jīng)常邀請學者、專家及外賓來校演講。每次演講都有個好規(guī)矩,就是請學生當助手做演講筆記。
1920年11月29日,羅素應女高師學生自治會的邀請,給師生們作題為《寶雪維克之理想》的演講,由王世瑛筆述。其情人勃拉克女士講《共產(chǎn)主義與女子問題》,由陳定秀筆述。頗有意味的是,1956年勃拉克再次來中國,上海市婦聯(lián)讓程俊英招待她。勃拉克說:“在我第一次到中國時,我覺得英國婦女比中國婦女幸福多了。這一次到中國,覺得中國婦女比英國婦女幸福多了,主要是有婚姻法的保障。”
“四公子”與同學們在這些名師的引導下,首先以社會活動分子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于“五四”的政治舞臺。同時,她們自由發(fā)問的精神也日趨成熟。往后無論在哪里,她們都在努力追求人生價值的最終實現(xiàn)。
人生真諦
“四公子”抱團結(jié)伴,維系著的精神聯(lián)線,便是一同探索與追求“人生真諦”。何謂“人生真諦”,程俊英解釋道,主要指反對封建包辦婚姻,主張戀愛至上,婚姻自主。
當時,女生們正值“女大當嫁”的年齡,雖然在高等學府讀書,呼吸到了“五四”新空氣,但每個人內(nèi)心都緊緊地拴著一條舊禮教的繩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們一時甚至很長時間都難以掙脫。同學中,有的退學嫁人,有的被家里包辦和素不相識的男子訂婚,有的雖自由戀愛卻遭到家庭的極大阻力,國文部的不少女生都有著類似遭遇。她們困惑過,也絕望過。這些煩心事自然也發(fā)生在了“四公子”身上。
廬隱對戀愛的態(tài)度,在蘇雪林看來,“頗類昔人批評蘇東坡詩,如丈夫見客,大踏步便出,從不扭捏作態(tài),其豪爽至為可愛”。一次,在國文部周末演講會上,一名女生講演“自由戀愛”。她的觀點“驚世駭俗”,認為愛情既要追求精神上的協(xié)調(diào),心心相印,也要追求感官享受時肉體上的滿足。話音未落,臺下一片唏噓,或“驚得吐舌頭”,或“竊竊私議”,或發(fā)出“咄咄的怪聲”。唯有廬隱表示支持,散會后還去安慰鼓勵她。
彼時,四人中只有廬隱訂了婚,其他三位還是“無主名花”。一天,看見廬隱坐在書案前發(fā)怔,三人忙圍攏來追問。廬隱想同遠親表哥林鴻俊解除婚約,三人不約而同批評她:當初那么看重他,不顧家庭反對,硬要和他訂婚,現(xiàn)在突然解約,不怕人家說你二三其德嗎!
她們說得固然有理,但廬隱想到一旦結(jié)婚,平凡的家庭生活會毀了自己的一切,便固執(zhí)地拒絕了她們的勸告。廬隱振振有詞,嫌男友平庸無志,性情太不相合,尤其厭惡他想報考文職官員。幾乎在同時,廬隱在“福州慘案”中愛上了郭夢良。她“羨慕英雄,服膺思想家”,郭君是她求之不得的最佳人選。兩人感情與日俱增。心直口快的廬隱這回一反常態(tài),誰都沒有告訴,連程俊英也被蒙在鼓里。
1920年暑假,“四公子”請了一位男英語教師來輔導她們閱讀英文名著。她們住在王世瑛家,晚上四人橫臥在王世瑛的大床上,但時常被白天閱讀的戲劇《莎氏樂府本事》里男女主人公戀愛婚姻的曲折故事所觸動,所感傷,勾起各自胸中之塊壘……
王世瑛與鄭振鐸在“五四”學潮中相識。鄭振鐸常到女高師來找王世瑛,一個寒冷的傍晚,調(diào)皮的程俊英拉著廬隱、陳定秀躲在會客室門外偷聽兩人談心。當王世瑛紅著臉回到自習室,在三人的逼問下,她吞吞吐吐地說:“剛才鄭振鐸向我求愛,要我表態(tài)。他對我的誠懇、真摯,確實令我感動。可是婚姻大事須和父母商量,才能決定。”三人感嘆不已。
躺在床上,王世瑛說,父母聽到鄭振鐸家境太貧窮,僅靠寡母在溫州做針線活兒度日,不同意這門親事。廬隱快人快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婚姻自主!”三人批評王世瑛優(yōu)柔寡斷,向封建思想低頭。
廬隱這次不再隱瞞,竹筒倒豆子般全盤托出她與郭夢良的愛戀。三人聽后直搖頭,認為郭夢良“使君有婦”,已失身于人,不配做廬隱的丈夫。“我們提倡男人也要嚴守貞操。郭夢良顧慮社會輿論,不愿離婚,他提出要按照‘雙祧’的習俗,即過繼給伯父的郭夢良,有兩個父親,就可以娶兩個媳婦,而實質(zhì)上是變相的‘大小老婆’‘一夫多妻’,你要慎重考慮,三思而行。”
程俊英和陳定秀也被婚姻大事所困惑。程俊英父母看中的盧君,是交通部秘書長,曾在日本留學,家有恒產(chǎn),且年輕俊秀;陳定秀大哥給她物色的對象是蘇州首富的兒子,也是留學生,但土頭土腦,一副市儈相。程、陳兩人所遇到的問題,與王世瑛一樣,繞不過“父母之命”這道坎,亦涉及男女貞操觀、女子擇偶標準等諸多問題。
“四公子”心里明白,她們學到的新知識、新倫理雖好,但在現(xiàn)實問題面前卻卷了刃,而她們所謂探究“人生真諦”之路布滿了荊棘……
話劇《孔雀東南飛》,一個創(chuàng)舉
1921年秋,女高師女生們在手帕胡同教育部禮堂公演自編自導的五幕話劇《孔雀東南飛》,轟動京城,一票難求。
李大釗竭力支持女生們這一勇敢的舉動,并主動擔任導演,還把專業(yè)話劇演員陳大悲請來負責化裝,畫布景。那時還沒話劇劇本,只有一個故事梗概或提綱,全由演員臨場發(fā)揮。這是國文部第一班集體創(chuàng)作,由馮沅君執(zhí)筆,根據(jù)古樂府詩《孔雀東南飛》改編而成的歷史劇。其中,程俊英飾劉蘭芝,孫斐君飾焦仲卿,陳定秀飾小姑,馮沅君飾婆婆。李大釗層層把關(guān),如何演,要演出什么樣的效果,他一一叮囑。
排練很辛苦,天天練,廬隱和王世瑛常來觀看,站在旁邊時不時地提些意見。
公演第一天,李大釗夫婦帶了孩子一起來看戲。魯迅、川島等人也來了。李大釗最欣賞的是程俊英和馮沅君,他認為程俊英扮演那個受氣的媳婦劉蘭芝太像了,馮沅君把惡婆婆的性格表演得十分真切。
《孔雀東南飛》的演出是成功的,卻沒得到學生家長的贊賞與支持。程俊英回憶道:“演出那天晚上,家長在戲場二樓四面走廊觀看,學生和老師在底樓。我父母沒有來,他們反對女兒做戲子。我們四個人家里沒有一個人來。只有我母親看中的那位姓盧的男子來看戲,不知道他是通過什么途徑進場的。”
程俊英還說,她們公演除了挑戰(zhàn)傳統(tǒng),擺脫封建禮教束縛,爭取婚姻自由,還有兩個原因:初級師范學生曾演過一個小玩意兒,那不是話劇,是跳跳唱唱的,居然嘲笑國文部第一班是“老朽”,只會“之乎者也”。大家賭氣,偏要演給她們看看。還有就是為全班同學去日本旅行考察女子教育而籌錢,學校只給每人四十元差旅費,剩下的錢都要自籌。
《孔雀東南飛》一炮打響,女生們來勁了,再接再厲,又公演了西洋話劇《金錢與愛情》。她們自己翻譯,仍由程俊英演女一號。
廬隱對現(xiàn)代戲劇頗感興趣,她登臺演出了話劇《葉啟瑞》。這部劇講一個已婚的男大學生進城后與一個女學生戀愛,害死其妻,而遭女學生痛罵,與之決裂。廬隱飾演的便是那個女學生。廬隱不僅自演,而且還自編自導四幕話劇《犧牲》:少年軍官出于對朋友的愛,犧牲自己,成全朋友的婚姻;又仗義行俠,因保護受包辦婚姻威脅的女青年演員,誤傷一個老色鬼富紳,最后在法庭上開槍自殺。
女高師的這波話劇熱,頗具社會影響力,在中國現(xiàn)代話劇發(fā)軔期書寫了燦爛的一頁。
演新戲籌到了款,女生們高高興興踏上了旅日之途。一個多月的旅程中,女生們看到了東瀛之國的現(xiàn)代與落后、文明與丑陋——政治清明、秩序井然、精神上進,但其“兇狠”“女人屈背彎腰的卑微樣”特別令她們憎惡。
回校后,在趕寫畢業(yè)論文之余,廬隱把東瀛游記編成了一本《扶桑印影》。
“狡兔之窟”
1922年夏,形影不離的“四公子”終將形影分離,同窗三年即奔東西,從此天涯各一方。
畢業(yè)典禮由新校長許壽裳主持。據(jù)官方統(tǒng)計,這一屆畢業(yè)生共三十二人。“四公子”在讀期間,學校人事變動很大。許校長聘請了一些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新教職員。受學生愛戴的陳中凡主任于1921年7月辭職,他推薦胡小石接任。
那天,許多老師都應邀蒞臨。李大釗勉勵同學們:“你們都是‘五四’新時代的優(yōu)秀女學生,受過運動的鍛煉和新思潮的教育。今后,在各人的工作中,千萬不要忘記國家的前途和婦女的命運,繼續(xù)前進。”胡小石等人也相繼說了些勉勵的話。最后,大家在大禮堂前的小花園拍畢業(yè)照留念,“四公子”穿著淺灰色的布衣和黑裙,緊挨著坐在前排。
當晚,“四公子”依依不舍地帶些糖果到操場話別,主要話題是籌謀未來及畢業(yè)后的打算。去向既定,學校留王世瑛在附中教國文,程俊英留校編輯女師大校刊兼北京女一中兩個班的國文課,陳定秀被母校蘇州女中邀請任教,廬隱則應了安徽宣城女中的邀請。
“狡兔三窟”是廬隱的志向,她認為孟嘗君有狡兔三窟,她也有三窟:“教書是我的職業(yè),寫作是我的副職,結(jié)婚當主婦也是不久將來的事。”其他三人都認可這“狡兔三窟”。如今四人畢業(yè)后均要當老師,這是她們首選的職業(yè),唯獨“結(jié)婚當個怎么樣的主婦”依然困惑著大家。
廬隱執(zhí)意要與郭夢良結(jié)婚,但她們仨告誡她,“你是個理想主義者,碰到事實你會感到痛苦的”。程俊英對其他三位說,“我們交男友,不計較對方的名位和財產(chǎn),而重在‘情’與‘德’”,表示她不喜歡在官場混過的人。她情愿和窮教書匠且年紀較大的結(jié)婚,只要他忠貞,就滿足了。她婉拒雙親的介紹,悄悄地戀上了她的心理學老師張耀翔。
張耀翔大她八歲,從清華大學畢業(yè)后被保送赴美留學,立志身許教育事業(yè)。1920年,二十七歲的張耀翔在女高師擔四門課,即普通心理、實驗心理、兒童心理和教育心理。一次,他到女高師作演講《心理測量》,學校指派程俊英作記錄,會后將整理好的記錄給他看。張耀翔非常欣賞程俊英的才貌,兩人相識并有了交往。1922年,他們在天壇祈年殿訂婚,張耀翔許了三個承諾:不做官、不進任何黨派、終身從事教育事業(yè)。后來,張耀翔如此描述他倆的關(guān)系:夫妻、志同道合的情人和摯友。
陳定秀擇男友,尋覓的是有情有義之人,她希望能嫁個福建人。程俊英喜歡她的嬌小聰敏,就把自己的叔叔介紹給陳定秀。程俊英的叔叔在美留學,專攻電影,人亦英俊。之后,兩人通信往來頻繁,互寄照片,結(jié)下不解之緣。
“四公子”中唯有王世瑛尚無男友,即使是仗義執(zhí)言的廬隱也打動不了王世瑛父母的鐵石心腸。她心儀的鄭振鐸已經(jīng)畢業(yè),被分配到上海鐵路局工作,臨行前曾向她告別。鄭對她的追求非常熱烈,雖然王世瑛體會到他對她的好,但她仍處于兩難之中,理性壓抑著情感,只能默默地看著鄭振鐸失望地離去。
一夜無眠。東方既白,臨別時,四人站起來凝視相對許久。王世瑛拉著三人的手,反復叮囑大家,“希望時常通訊,既藉慰相思之苦,又可交換意見,萬一碰到疑難問題,可像在女高師時一樣,群策群力”。
“理想的愛情,只應天上有”
程俊英晚年憶念故人最多的還是“四公子”中其他三位早逝的“公子”、她的莫逆之交,時常流露出惆悵與嘆息。
她說:“我最后悔的是將叔叔介紹給(陳)定秀,讓她后半生飽受婚后之不幸。定秀結(jié)婚時,娘家陪嫁一大筆錢。叔叔憑著定秀娘家的資助,在上海創(chuàng)辦孔雀電影公司,成為東海與西海兩家電影院的股東。正當事業(yè)蒸蒸日上的時刻,誰知叔叔卻移情于手下的女秘書。定秀接連生了四個孩子,三女一男,在生最后一個男孩兒時,叔叔已與那個女秘書同居,在外面生活在一起。定秀帶了兩個女兒,氣急敗壞地跑到我家哭訴。抗戰(zhàn)勝利時,女秘書死于難產(chǎn),叔叔把幾個月的嬰兒抱回家,叫妻子撫養(yǎng)。更令定秀難堪的是,叔叔硬要把死去的女人照片掛在客廳里。定秀沒有提出離婚,含辛茹苦,獨自把四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培養(yǎng)成才。廬隱死后,定秀頂替她任職上海工部局女中國文教員。定秀積勞成疾,于1952年患癌癥早逝,只有五十三歲……”說到這里,程俊英揪心地說:“真是我作的孽呀!”
廬隱也后悔不該把張君勱介紹給王世瑛。
1923年,在北京文化界籌備印度詩人泰戈爾訪華招待會上,廬隱和郭夢良將張君勱介紹給王世瑛。郭夢良和張君勱是創(chuàng)辦國立自治學院的同人。起初,王世瑛尚有些猶豫,但其雙親十分滿意,一口答應了這門親事。他們于1925年結(jié)婚,婚前張君勱與前妻離婚,三十九歲的他娶了二十六歲的王世瑛。張君勱是學者又是政客,游走于學界與政界,行蹤不定,常年工作在國外,而王世瑛主持家政,相夫教子,不事寫作,全身心地擔當起“全職太太”。
程俊英說,在女高師時,我們“四公子”志同道合,表示將來都要自食其力,不依靠任何人。廬隱有“狡兔之窟”,我們?nèi)艘彩沁@樣。可是王世瑛結(jié)婚后,就不照這個許諾做了,她靠丈夫吃飯。
王世瑛生活單調(diào),內(nèi)心是寂寞的。上海孤島時期,張君勱在重慶,王世瑛寄居于上海母家,住在杜美路(今東湖路),離鄭振鐸住處較近。有天,鄭振鐸請程俊英預約王世瑛,隔日一同去看望她。他說:“我很想念世瑛,你能陪我到她家敘敘舊嗎?”
程俊英繪聲繪色地描述兩人久別重逢的情景:二十年的闊別,相對卻無語。王世瑛忙讓座倒茶,捧出一盤福建新鮮桂圓說:“嘗嘗香片和龍眼吧,藉表多年的鄉(xiāng)(相)思!”鄭振鐸只是端著茶喝,慢慢地說:“香片和龍眼的味道年年都一樣,人卻變了!”
結(jié)婚后,王世瑛接連生了五個孩子,一年一個,相當頻繁,亦相當勞累。可能是第五個兒子夭折的緣故,四十五歲的王世瑛還是懷上了第六胎。不幸,1945年3月,她在重慶因難產(chǎn)而去世。張君勱遠隔重洋,正在美國參加太平洋學會。蟄居租界的鄭振鐸,直至6月8日才獲知此噩耗,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聞世瑛君逝世訊,愕甚!前塵往事,不堪思量!”
之后,每隔一段時間,鄭振鐸必購鮮花一束,到王世瑛墓前祭奠。1957年,鄭振鐸外事活動頻繁,只要到上海出差,必到墓地看望王世瑛。1958年10月20日,鄭振鐸率團訪問阿富汗,飛機失事,不幸遇難。
廬隱于1923年夏與郭夢良在上海舉行婚禮。沒多久,廬隱便嘆息:“一方面我是滿足了(和郭君結(jié)了婚),而一方面我是失望了(我理想的結(jié)婚生活,和我實際的結(jié)婚生活,完全相反)。”郭希望廬隱也像他的前妻,能遵循三從四德,廬隱怎么做得到呢?她萬念俱灰,憤懣道:“完美的愛情,實在不能容第三者于其間,縱使這第三者只是一個形式,這愛情也是有缺陷的。”結(jié)婚剛滿兩年,丈夫郭夢良突患傷寒癥、腸胃病,撒手人寰,遺下孤苦的廬隱母女倆。
后來廬隱攜女去北京,在平民教育促進會供職,后又出任女一中校長,不久又回到老本行,到師大附中教書。突然,陰霾生活里出現(xiàn)一顆亮星,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學生李唯建瘋狂地愛上了她。1930年秋,兩人東渡日本結(jié)婚,避開了種種流言蜚語。回滬定居后,廬隱經(jīng)友人推薦到上海工部局女中任國文教員。她再度奮起,要用被愛情點燃的火,與小丈夫共建“地上的樂園”。
而現(xiàn)實再次讓廬隱失望,她所設(shè)想的“樂園”變得虛無縹緲。“三窟”的“狡兔”廬隱精疲力竭,丈夫閑散在家,兩個同母異父的女兒時常吵架。她對來看望她的程俊英說:“我們所理想的愛情,只應天上有,不在人間。”對她而言,唯一的樂趣只剩下三五塊的小麻將。
1934年5月,一代才女廬隱因難產(chǎn)手術(shù)感染而告別了艱辛的人世,年僅三十五歲。
晚年程俊英這樣評價她:廬隱素以孟嘗君自命,狡兔三窟,教學、寫作、主婦,基本上實現(xiàn)了,但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她一生追求純潔的、真摯的愛情,不顧禮教的束縛、輿論的非議,魄力之大,非常人所及。但理想畢竟是虛幻的,現(xiàn)實終難逃避,她的婚姻史是坎坷的。”
“四公子”碩果僅存的是程俊英。九十歲高齡的老人,在筆者建議下,伏案六個月,熬著酷暑寒冬,續(xù)寫廬隱的《海濱故人》,把“四公子”的后半生“婦人”部分載入了她的回憶錄。后來,作家蔣麗萍對其稿中“所表達的飽滿的女性情感和令人回腸蕩氣的命運的感傷激動不已”,欣然答應與其合作,重寫《海濱故人》和續(xù)篇。
上部《女生》寫成后,下部《婦人》完稿不久,程俊英先生溘然長逝,終年九十四歲。
她帶著這部長篇小說去會見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三位“公子”。正如蔣麗萍所說,她們的故事“已經(jīng)不單純是一個反封建的意思了。這是一個純粹的關(guān)于女人的故事,故事的背景已經(jīng)退到遠處,而人物,卻突出到超越了時代”。
歷史將會永遠銘記著,“五四”時期活躍在京城女高師的“四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