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吹皺的賀家池,鄉村布滿周圍的氣息。
道士莊、千秋觀早已傾頹、湮滅,唯有門前鏡湖水沒有改變舊時的波光,明澈、晶瑩。這是四明狂客賀知章的放生池,那些大唐的魚子魚孫,還會在這一片繁衍。
少小離家,回鄉的步履如此蒼涼——辭別西北長安的繁華,一顆心安頓在東南越鄉的鏡湖岸,遲暮的詩要書寫在流水。一個告老還鄉的人,他濃重的鄉音里其實藏著對家鄉的堅貞與執著。
賀家池的波濤聲里,杜甫的《飲中八仙歌》:“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多么可敬可愛的老頭呀!他與張若虛、張旭、包融合稱“吳中四士”!他與司馬承禎、李白、王維、陳子昂、孟浩然等稱為“仙宗十友”!當然在賀老先生的身上,最令人贊賞和傳頌不絕的是“金龜換酒”的傳說。嗜酒的老頭,遇見年輕李白那些飄逸的詩句,還有什么能夠表達內心的歡樂和驚喜呢?只有酒、只有醉,只有執手相看兩不厭……
我不知道李白到越中尋覓恩師時,也在這樣的秋風中肅立,被賀家池的秋風清洗,被賀家池的水聲浸潤……
我站立在皇甫莊村口,古樟樹蒼翠,包公殿還在,古戲臺還在……只是看社戲的迅哥兒、雙喜、阿發們已經遠去!
這個秋日遠離城市喧囂的鄉間,我的手——這一雙無數次端起酒杯、無數次寫下詩歌的手,慢慢探入池水中,我堅信鏡湖水的深處,有大唐的情懷在一絲絲漫溢。
秋風可以吹皺水面,卻吹不亂內心的腳步和歲月的遼闊……
“傷心橋下春波綠”,這是宋朝詩人陸游的顏色。
古老的石橋,早已改變了模樣,橋板換了又換,欄桿也不再是當年的欄桿,只有這名字,一代代傳下來。
春波橋的綿綿情意,因為一行詩、因為詩人的吟唱,泛映時節別樣的光澤……
春天,柳樹吐露嫩芽,色澤跟沈園墻頭的柳樹一樣。現在,風隨意地吹著,柳樹的枝條也隨意地飄著,更隨意的古城的人們,他們的悠閑、自在和舒適,流露在臉上、笑容里和對話間。
古老的城市,因為春天而綻放新的色澤。宋朝的吟唱和詠嘆,因為時光的打磨而更加燦爛。春波橋——是的,陸游以及他的表妹,但更多的是,在恬靜的上午、在陽光斜照下來的時刻,暖意和詩情會充盈你的全部情感……
紹興的橋數不勝數,唯有這一座,被一行詩深深鐫刻,被無數目光深情打量,被更多的詩人反復傳唱!
向日葵,終于低下了它們高傲的頭顱,在秋日的風中。
沉重的時光已經讓向日葵們集體陷入沉思,那種金黃的思想和光芒,現在俯向大地、俯向身邊的每一棵雜草,甚至灰色的螞蚱、黑色的螞蟻……
所謂草木一秋,生命到了秋天這一時刻,收獲就是最后的歸宿。要不了多少日子,碩大的、飽滿的葵盤就要離開高挺的身子,連那些嘩嘩作響的葵葉、粗糙堅硬的葵稈,也將一一倒下……
在寒冷的秋風中,向日葵神情安詳,它們的肅穆,是生命的熱情,最后一次抒寫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
這是江南的一小片葵林,在城市的郊外,它們遠沒有北方葵花林的遼闊無邊,但就是這樣的一小片,我也不敢走近和深入葵林,我怕我的矮小、臃腫和兩手空空,被秋日的葵花嘲笑、批評。
在秋風中收割,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命運!但當你再一次來到這里,來到這一片空曠的土地,你的目光依然能夠看到飛舞的金色針芒,它們的氣息、風度和聲音,依舊日夜肅立和喧響著……
今夜我要把對一座城市的熱愛,全部傾瀉在道路和河流。
今夜的雨水讓更多的樹和草,承受急迫的傾訴,讓更多的屋頂豎起耳朵,讓更多屋頂下的人們難以入眠。小巷的枝條,房間的果實,都在雨中晃動。它們不說話,但我了解它們的想法。
今夜我是另一種雨水,在風聲中走遍整座城市: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矗立在會稽山巔,臥薪嘗膽的勾踐依然緊握青銅劍,王羲之還在書寫蘭亭帖,謝靈運的身影隱約在山水間,陸游的鐵馬冰河閃爍寒光,徐渭的墨色葡萄如同明珠耀眼,王陽明“知行合一”“吾心光明”……而蔡元培、秋瑾、魯迅他們探求世界改造世界的腳步,又在風雨聲中響起來!
一朵花的香是一粒炭火;十萬朵花的盛開是翻卷的火焰;今夜的雨水是油,從內心出發一直走遍整座城市,像一支合唱團在夜色里演出。我聽到那低沉的回音,從越王臺的古琴上悠悠傳來,從環城河的水面輕輕轉身,不肯安睡在深夜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