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鳥（外一章）

1

拍打著翅膀，飛翔的身影，像是一只無形的手，搬動一小塊黑暗。

在曠野上回旋、躍升，進入云層，再降落于一棵老樹的穹枝。

它呱呱叫著，仿佛從烏云中帶回了古老的預言。

收攏黑色的羽毛，快如疾風的魅影似乎與枯干的枝丫融為一體。

2

叢林空曠，它內(nèi)心的孤獨浪費了星光。閉上眼睛，收斂起天地間奇妙的幻影。

——這世間的秘密它盡收眼底，卻只用“呱呱”的叫聲來傳遞，并不在意會有誰能聽懂。

3

小時候我常看著停在門前老樹上的黑鳥，它那么黑，仿佛集聚了世間所有的墨水。

那時，我多想讓它也帶走我，與它一起棲身樹林，吃漿果喝雨露，無論白天黑夜都可以御風飛行。

想象并不足以喂養(yǎng)現(xiàn)實，但自此它留駐在我心中，盤旋不去，平日里潛伏，當面對黑暗與想起死亡時驚醒，翅膀在小小的心房中撲騰，仿佛要把我?guī)膽?yīng)許之地。

4

我看見它飛過田野，森林，飛過高樓、橋梁、墳場，飛入鋼筋水泥之地。

然后，不知飛往了何處。

我看見它經(jīng)過我的窗臺，黑亮的眼睛有凜冽的光芒，盯住我。

我想呼喚它，聲音卻被大風刮走。

我看見它停在廢墟上，疲憊地伸展著翅膀，那么小，那么黑，仿若一個即將溺死的夢幻。

它從哪里來？

是否甜蜜地越過谷浪？

是否蹣跚地行走過鐵軌？

是否喝過蟲豸們的骨血？

它迷茫孤單的身影多像此刻的我。

5

看見它，我的憂傷突然無處可藏，仿佛我們曾一起飛越千山萬水，一同跌落在廢墟上。

仿佛它走過的曲折歷程，就是我潦草的一生。

現(xiàn)在，我與它一起，渾身長滿銹跡斑斑的黑暗，在紛亂的塵世里互為知己。

落花落

不是愛花即欲死，只恐花盡老相催。

——杜甫

1

昨夜的風雨提前到來，你從枝頭淪陷。呵！這不是凋謝，是花朵被風掐住了咽喉，是命運呈現(xiàn)它本來的嘴臉。

你開放之時，正值皓月當空，城市因清涼而顯空曠，你寄身其間，先是木棉，而后是紫荊，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它們有紅色、黃色、粉色的掩體。

你是所有花魂中的一個，也是千萬個。

2

何時，你化身故鄉(xiāng)老屋前的梨花，隨祖母去到天涯。

我記得她踮著小腳走路的樣子，像風吹著的一根稗草，顫巍巍的。她坐在梨樹下納鞋底，我看著她，臉上的皺紋一年比一年更深。梨樹上有鳥雀停落，白色的花瓣隨翅膀飛舞。

后來，梨樹被砍，祖母被送上山頭，你也消失無蹤。

這些年，我離開了稻田與池塘，你是否看見？

我在異鄉(xiāng)蒼老，臨近酒和絕望，你是否看見？

3

一片翠綠中，細小的橘花耀眼，那是你穿的又一件隱身衣？

它們長在我童年的窗戶面前，清晨的霧氣，在厚實的葉片間聚合，潔白的花蕊之中，仿佛住著天使。

這樣的情景今又重現(xiàn)，仿佛回到山村里的田野，大地春回，桃李含芳，飛回的燕子銜來百花。我們走在田埂上的腳步充滿彈性，少年不更事的歡樂恍若潮水。

4

當花朵成為果實，是靈魂的出走，還是命運使然？

若結(jié)果就是宿命，誰懂得一朵花蕊的過往與辛酸？

微風吹過，瘋長的只是人類心中的欲望，而這時，你在哪里？

你在的時候，世界姹紫嫣紅；你不在的時候，曠野一片荒蕪。

這些年來，我想找到你，并把你嵌入身體，給我激情、動力，以及活下去的欲望。

5

我知道你喜歡春天、雨水，陽光是終生的情人。

穿越記憶的薄霧，金黃的油菜地里，孩子們用鈴鐺般的笑聲，追逐你的身影，踢踏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他們經(jīng)過的地方，黃色的花瓣四濺，一些掛在發(fā)梢，一些跌落泥土，蜜蜂飛舞的嗡嗡聲，平息不了土地深處的萌動。

在鄉(xiāng)間，成片的油菜花是村莊的書簽，被夾在春天的扉頁。

流水將它的唇吻遍每一棵秧苗，為期待秋初的稻穗，原野上，你的氣息飄忽，在草葉與花蕊之間，靜止或流蕩。

我想找到你，傾訴我的困倦與孤獨，然而并未如愿。

6

然而你就在身邊，盡管看不見，出沒陽光和雨水之間，也滾落在冬季的稻田，長出體態(tài)輕盈的青苗。

有人叫你紅花草，有人喚你紫云英。我還記得，那一大塊一大塊紫紅色的云朵，貼著地面在視野里綿延，當我回過神來，你消失得卻比風還快。

你也混跡人群之中，棲身于百合、玫瑰、茉莉……你如此輕盈，靈魂之中盛裝了太多麗色。

而我日漸感到肉身的沉重、蒼白，疲倦地行走江邊，河岸上的時光從未老去，青草叢里藏有未知的輪回，我抬頭望去一眼便看見未來。

7

未來，蝴蝶用它的舞姿劃破冥想，蘆葦?shù)念^顱倒向西方。那些親近過的糧食、花朵、愛人，正慢慢遠離。

落日的余光，正是虛幻本身。

我學習著平息愛、沖動和憤怒。

我仿佛看見了你，在一掛瀑布的前川，身后煙霞輕攏，雙目流盼，用游蕩的風兒梳理發(fā)絲，所有的植物都朝向你，而你最后的蹤跡永不為人所知。